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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两面

方以民目送沈倩回到西南角的房子里。他又待了一会儿,才钻过窟窿,进了院子。他不想让人们发现他和沈倩在一起。

在他回去之前,他的室友赵永坚在和一位叫裴新利的青年谈话。

这是一个典型的未婚青年的集体宿舍,墙上刷着白石灰,地面是土质的,不大的房间恰好够放下两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两个衣柜放在靠门的位置,衣柜前放着一个共用的洗脸架。墙上钉着几根钉子,上面挂着平时穿的衣服。如果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进门,他的印象将会是房间虽然简陋,却很整洁。

裴新利比方以民年纪稍小,眼睛不大却很有精神,鼻子坚挺,下巴圆润,身材修长。与别人晒得黝黑的脸庞相比,他的脸色略显苍白,这是因为他是农场的文书,在室外干活的时间少。他仿佛总是在低头思考问题,抬头时眼光往往显得游移不定,仿佛对自己缺乏信心。

两人坐在床边讨论着。

“这是真的吗?”裴新利惊讶地问。

“这是他告诉我的。”赵永坚显得很犹豫,仿佛觉得不应该告诉裴新利,于是又加了一句,“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知道他把你当朋友,才不小心说了出来。”

“放心吧,我不会再告诉别人了。那天开会的时候,说有一个人要离开,我还在猜测是谁,没想到是以民……这太好了……他是怎么争取到的?”

“那是因为他有实力……他是个有用的人。”赵永坚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这话怎么讲?”

“北京的一个经济研究所希望他回去,继续研究经济。”

“主动来要他?”

“是啊。”

“可研究所怎么知道有他这个人?”

“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是个优秀的经济学家,芝加哥大学毕业的博士,为了建设新中国放弃了很多。”

“哦……”裴新利眼神中带着妒忌,但他低着头,没人能看到,“他如果回了北京,也一定不会忘了我们,对吧?毕竟,在这儿只有我们能够和他探讨经济问题。”

朋友的两面“我也这么希望。”

裴新利又问:“我突然又想到,沈倩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这必须由他本人去处理,我们帮不上忙。”

“是啊。沈倩是多好的姑娘,可惜他们要分开了。”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见了方以民的脚步声,连忙闭嘴望着窗外。方以民到门口时,带进来的一股寒气让裴新利打了个哆嗦。

裴新利站了起来,热情地望着方以民:“恭喜你,我真替你高兴。”

方以民在门口跺着脚,困惑地望着裴新利,没有立刻明白他的话。转头看到站在旁边的赵永坚不好意思的样子,也就明白了。

“看我带来了什么!”裴新利说。

他从地上拿起了半瓶白酒,在空中晃了晃。透明的液体如同世上最珍贵的宝贝,让三个人都发出了欣喜的叫声。方以民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茶缸,递给裴新利。裴新利把酒小心地倒出来,半瓶酒只装了半茶缸。他先品尝了一口,发出啧啧的称赞声,递给了赵永坚。方以民从柜子里拿出半袋炒花生米,又递给了裴新利。

茶缸在三个人中传了个遍。这时,三个人开始了例行的讨论。作为三个不甘寂寞的青年人,他们几乎隔一天就会聚在一起讨论经济学。赵永坚读过《资本论》,对于马克思如何论述劳动价值论非常熟悉,而方以民的父亲方叔夜是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在父亲的熏陶下,对于芝加哥学派的自由主义经济思想非常熟悉,两个人的观点经常是对立的,有时会争得面红耳赤。

赵永坚认为,只要好人能够掌握局面,就能扭转经济,获得成功。而方以民认为,只要是铁板一块的公有制,经济就不可能好,要解决问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允许人们自主决定自己要干什么,喜欢做买卖的就去做买卖,喜欢去城市的就去城市,喜欢做农民的就做农民,不应该限制人们的选择;还要把土地承包给农民,让人们自由经商。

两人发生争执的时候,裴新利就在一旁听着。在认识方以民和赵永坚之前,他对于经济学一窍不通,但他学得很快。他更倾向于方以民的观点。

然而,今晚的讨论被离别的气氛笼罩了。

“你走之后,不知道我们还怎么讨论。”裴新利感伤地说。

他的感叹引起了赵永坚的共鸣:“是啊,你一走,我们也失去了提高的可能。”

“别放弃希望,你们的知识总会有用的。”方以民说。

“能给我看看那本书吗?你父亲写的书。如果现在不给我看,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裴新利提议道。

方以民的父亲曾经思考过中国现在的问题,并把他的想法写成了草稿。草稿一共两份,一份自己留着,另一份交给了儿子。他希望有一天,这份草稿能够重见天日。方以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父亲的草稿,他的两位朋友都没有看到过原稿。

然而今天,方以民答应了裴新利的请求。他把门关上,在赵永坚的帮助下移开了自己的柜子。柜子下的土质地面上嵌着一块砖,把砖搬开,露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他拿出了一叠草稿。草稿的标题是《中国经济目前如何转型》。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他给裴新利详细地讲述了当前打破纯粹的公有制的必要性。

裴新利认真地听着,如同在听一个传教士布道。这些东西他以前都听方以民讲过,但这是第一次把内在的逻辑彻底贯穿起来。

讲毕,方以民嘱咐两人要对所有的人保密:“这份手稿如果让别人知道了,会带来麻烦。”

“为什么?”

“因为它从经济角度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还说很多现存的东西都不应该存在,比如这个农场。如果魏书记知道有一份彻底否定他价值的手稿,你说会怎么样?”

离开前,裴新利突然问方以民:“你走后,沈倩怎么办?”

“我不会丢下她,会有办法的。”方以民回答。

裴新利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宿舍,而是偷偷出了大院。在大院外,有几栋年代久远的小房子。农场还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小村庄,这些小房子就是村庄的一部分。

有一栋房子显得非常特别。其他房子都挨在一起,只有这一家距离别家有几十米远,显得孤零零的,也显得更加矮小。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是一对母女,她们是从外地搬过来的。

裴新利来到了房子北面的墙根下,轻轻地敲窗,三下长,三下短。他敲了两遍就停止了,仿佛害怕吵醒太多的人。

过了一会儿,窗户打开了。借着月光,一个姑娘探出了头。姑娘从窗户里跳了出来,裴新利用胳膊接住她,轻轻地把她放到地上。

他们紧紧地抱着。

松开后,裴新利拉着姑娘向几百米外走去,那儿还有一栋无人居住的房子,屋顶已经坍塌。天气很冷,姑娘打着哆嗦。

“你没有说今天要来。”姑娘说。

“我忍不住了,我想你,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

姑娘笑了,声音清脆。借着月光,可以看出姑娘的个头很高,很瘦。他们走到了那栋屋顶坍塌的房子,里面堆着几张破草席。裴新利和姑娘一起坐在草席上。

“说你喜欢我。”姑娘说。

“我喜欢你。”

“你会和我结婚。”

“我会和你结婚。”

“什么时候?”

裴新利犹豫了,没有回答。

“什么时候?”

“等我离开这里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能离开?今年?”

裴新利知道今年已经不可能了。他曾经指望今年的那个名额能够落到自己的头上,为此,他还积攒了五十元钱,这几乎是他几年来能够存下的所有积蓄。他把五十元全部买东西送给了保卫科长魏伟,也就是书记魏铁头的儿子。魏伟也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帮助他。但这一切看来都白费了,他个人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方以民仅仅靠父亲的一封信就调走了。但他无法把他的愤怒告诉姑娘,姑娘不会理解,为什么他一边把方以民称作最好的朋友,一边又妒忌最好的朋友。

“今年走不掉?”姑娘继续问。

“明年应该可以。”

“那还要等一年。”姑娘叹了口气,“如果你离开了,还会不会记得我?”

“会的,我不会忘记你。”

“再等一年就可以结婚,不用再这么偷偷摸摸了,对吗?”

“我保证让你睡在大床上,每顿都吃肉,天天吃苹果。我要给你买单车和缝纫机,让别人见了你都眼红。”

“到了那时,我妈妈也许会原谅我。”姑娘又叹了口气,她仿佛一直在叹气,“她知道我们的事很生气,气病了。”

“她脾气不好。”

“她的脾气原来一直很好,是爸爸失踪之后,才变得越来越坏的。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的照顾,就没有安全感了。她不管碰到谁,都把他们当成坏人,她骂你的时候,不要在意就是了。”

“我理解。”

“只有你能理解。”姑娘宽慰地说,“别人都把我妈妈当成怪人,他们欺负她。他们还说我爸爸也是坏人,是资产阶级的臭老九,怕死就躲起来了。”

“你爸爸还会回来吗?”

“会的。”姑娘充满希望地说。

他们搂抱着,亲吻着。半个小时后,心满意足的裴新利把姑娘送回了家。他看着姑娘从窗户里消失,心里仍然想着他的朋友方以民的好运:沈倩是农场最漂亮的姑娘,方以民回到北京,一定会和她结婚,还会把沈倩也弄到北京去;而他的姑娘只是个丑小鸭,她的妈妈是公认的怪人,即便如此,明年他是否能够离开也是未知数,更别提把姑娘带走…… g6gHH3PFs5ro+DfClAhemTafkwtfNDfzRms+mV4t68ZIZ2mo3SsirZgxnh9shx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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