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是元英一生抹不去的阴影,也是北魏对南朝作战以来从未有过的耻辱,河北精锐,损失大半。梁武帝在建康城大赏群臣,北魏朝中则哀声一片。元英用兵失算,萧宝夤支援不力,死罪赦免,活罪难饶,被双双免官为民;只有杨大眼稍稍幸运,贬到偏远的营州(治所在和龙,今辽宁朝阳),充当兵卒。
元英在家只待了一年,宣武帝元恪就恢复了他的封邑,还了他的官位,代理征东将军之职。这是因为京兆王元愉造反,宣武帝环顾朝野,发现他才是负责讨逆最适合的人选。
宣武帝一朝,困扰最多的是宗室问题。宣武帝靠着兄长的意外被废,才得以坐上皇帝的宝座,他对于与自己同姓的宗室,潜意识里保持着警戒的态度。叔叔元禧的无故造反,对于他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元禧死后,他把政事更多地交给了高肇来处理。
论血缘和感情,宣武帝与高肇之间的确亲。高肇的妹妹是宣武帝的亲生母亲,他的侄女,则是宣武帝后宫宠爱的贵嫔。不久后,高肇又娶了宣武帝的姑姑,也就是孝文帝的妹妹高平公主。与皇帝有这三层关系相连,朝廷上下,谁敢不对国舅爷敬畏三分?
然而高肇本人,却很缺乏安全感。他在朝中时日短,根基浅,更谈不上功勋和学识,要想在政坛上生存,就得拉帮结派,培养势力。
上面的人有心结交朋党,下面的人有心攀龙附凤,这是典型的供求搭配合理的经营模式。日久天长,投靠高肇的人多了,他的胆子也跟着大起来了。对于异己,尤其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散骑常侍赵修、冠军将军茹皓等人,他想方设法要置之于死地。
北魏迁都汉化,全盘搬用汉人的政治体制,文化上大有长进(比如儒学),腐化程度也大有长进。想要挑出几位没毛病的官员,还真不那么容易。高肇四处搜集赵修、茹皓的罪状,成果颇丰。他于景明四年(公元503年)和正始元年(公元504年)向宣武帝亮出手中掌握的证据,将两位不可一世的人物给扳倒。
赵修仗势骄恣,茹皓弄权纳贿,朝野共愤,死得并不冤枉。可告他们的高肇又何尝是什么好东西。为了保证弄死“眼中钉”茹皓,他不惜诬告,说茹皓伙同其他几名皇帝亲信,密谋拥立北海王元详作乱。
把皇叔元详牵扯进来,是高肇扫除异己行动的一部分。六辅失权时,只有元详不降反升,位在高肇之上,又与茹皓等人往来密切,高肇嫉恨已久。这一着,是高肇的杀手锏。
高肇的证据并不充分(本来就是,元详虽和元禧一样,是个贪横无耻的亲王,欺男霸女的事干了不少,但并没有想过自己当皇帝。无中生有,实在有点难为我们的高国舅了),但在宣武帝面前正好对路——叔叔兄弟抢皇位,是他最怕的事。他召中尉崔亮入内朝,弹劾元详“贪淫奢纵”,又以“怙权贪横”的罪名,赐死茹皓等人。
至于元详,宣武帝不想杀他,名义上下诏免他死罪,废为庶民,暗地里把他软禁了起来。半个多月后,他的家奴想救他外逃,事情败露,他终究被秘密杀害了(很可能也有高肇的授意)。
黑吃黑的结果,高肇连胜两局。他的气焰愈加嚣张,将魔爪伸向了后宫,支持侄女高贵嫔抢班夺权。正始四年(公元507年),皇后于氏莫名其妙地去世,人们传说是高氏下的毒手。
于氏生有一个皇子,名叫元昌,当时是宣武帝唯一的儿子,才三岁,高肇和高贵嫔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将来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小孩。乘着元昌突患急病,高肇私下贿赂侍御师王显,让他有意延误治疗措施,不出几天,元昌就夭折了。
宣武帝痛失爱子,却怀疑不到是高肇做的手脚,宫内外的零星传言早被高肇的人严密封锁。正始五年(公元508年)七月,贵嫔高氏被册封为皇后,高家的权势更大了。(高肇专权施政,改动了许多过去有效的制度,以至怨声载道,人心愤怒。立高后之前,素来不问政事的彭城王元勰都出面反对,宣武帝执意不听,可见这时的高肇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
仅过了一个月,京兆王元愉声称得到密报,高肇弑杀了皇帝(“高肇弑逆”),并以此为名,在信都(今河北冀县)城南登坛即位,改元建平,起兵造反。
元愉是宣武帝的异母弟弟,他既讨厌高肇,又讨论兄长宣武帝。孝文帝在位时,他做徐州刺史,爱上了一个姓李的女人,纳她为妾。宣武帝即位后,为他娶了于皇后的妹妹为王妃,他不喜欢,心中独爱李氏(对于感情的专一在亲王之中倒是难得),两兄弟因为这事闹得很僵。有人告元愉贪赃,宣武帝把他召入内宫,杖击五十,外放他到冀州做刺史。
元愉越想越不平,宣武帝对另外两个弟弟、清河王元怿和广平王元怀非常好,却对自己这么糟;而且可恶的高肇也总在宣武帝身边说自己的坏话。他一赌气,便杀了冀州的长史和司马,扯起大旗自称皇帝。
元愉贵为亲王,兵力和号召力却很弱。宣武帝以尚书李平为都督行冀州事,前往讨伐,又重新把元英搬出山,以为后继。然而,根本用不着元英动身,元愉已经被李平以及驻扎在北面定州(治所在中山)的安乐王元诠打得丢了信都,出逃被擒。
宣武帝派人把他带到洛阳,打算当面训斥。高肇深恐夜长梦多,买通了押解的人,在走到野王(今河南沁阳)时将元愉给做了。(元愉次子元宝炬日后被宇文泰立为西魏皇帝,造反不成的元愉,在死后二十七年,阴差阳错地被儿子追尊为文景皇帝)
高肇的黑名单上还有一人——反对立高后的元勰。他知道元愉在徐州时与彭城王元勰关系不错,而元勰推荐的长乐太守(长乐郡的治所也在信都)潘僧固,被元愉胁迫参与了谋反。他便找元勰手下的郎中令魏偃、前防阁高祖珍,以官位做诱饵,一同诬陷元勰里通元愉,借此报复元勰。
这状告得离谱,元勰远离权力中心已有多年,挂的都是虚职,终日里以写文撰记度日,没有任何动机造侄子的反;对于元愉等亲王暴虐不法,他更是十分鄙视,怎么可能去淌这趟浑水?
宣武帝对叔叔一向敬重,竟然相信了高肇与两名证人的一面之词,设下酒席,召元勰等亲王入宫赴宴。
元勰尚且蒙在鼓里,他的王妃李氏(就是李冲的女儿)刚生了孩子,因此并不愿进宫。宣武帝一次次派使臣召他,他才与李妃诀别,上了牛车进宫。
牛通灵性,似乎预感到宫内的气氛不对,在东掖门内(洛阳城的东南小门)的桥头止步不前,怎么打也不走。宫内又派人来催,随从无奈,挽着元勰才进了殿。
宴席散去,亲王们各自去侧殿休息。元勰刚准备入睡,一名皇帝护卫领着武士从门外进来,手中端着一杯御赐毒酒。
元勰不信皇帝会要杀他,申辩说:“我没有罪,请让我面见至尊(即宣武帝),虽死无恨!”
护卫答道:“至尊怎么可以再见呢!”(言下之意,宴席上已经见了皇帝陛下,现在赐你毒酒,就是要你死)
“至尊圣明,不可能无事杀我,是谁诬告我,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旁边的武士得了高肇的好处,不耐烦地手举刀环,朝他打去。元勰大声喊道:“冤枉哪,皇天!我乃忠臣,却遭杀害!”
武士又用刀环狠命击打,连推带按地逼元勰喝下了毒酒,怕他不死,上前又补一刀。次日清晨,元勰的尸体由被褥裹着,送到彭城王府。按照官方的说法通报家人:彭城王酒醉而薨。
痛失丈夫的李妃嚎啕大哭,骂道:“高肇枉理杀人,老天有灵,必叫你不得好死!”元勰的死讯传开,皇亲贵族为之哀叹,平民百姓为之流涕。洛阳城内的和尚悲痛得一天不进米食,喝水充作斋饭。(宣武帝和高肇大概都不会想到,元勰的人望有这么高,若真有心谋反,恐怕这对君臣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真是讽刺之极)
元勰死时年仅三十六岁,谥号武宣王(与元恪的谥号一样,只不过次序颠倒。从感觉上说,武宣还略强于宣武)。他的第三个儿子元子攸后来做了皇帝,追谥他为文穆皇帝。谥法上说:“保大定功曰武;善问周达曰宣;经纬天地曰文;布德执义曰穆。”这四个字,元勰都受得起。可惜,他居然死于小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