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加紧篡权行动,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得继续树立威信。他所依仗的主要势力是据守荆州的哥哥桓伟,其他桓氏集团的成员虽然被他安插在朝廷内外,军事力量却有限。这位桓公子想起了当年他老爹树威的手段——北伐中原,有心如法炮制,可年轻的时候玩得太多,没好好学习,从权术到军事都不过一知半解而已,哪里赶得上桓温的魄力与气度?没办法,只好玩点虚招。
他上表请求率军扫荡后秦占领的中原地区,又指使朝廷下诏制止,然后说:“我是奉了诏书才不出兵的哦。”双簧的把戏还颇有些人相信,桓玄也就乐此不疲。元兴二年(公元403年)九月,他借着白痴皇帝司马德宗的名义,任命自己作相国、总百揆,并封为楚王,拥有十郡之地,最后就是他老爹一辈子都没能得到的殊荣——加九锡。
九锡起自汉代,是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仪。所谓“九锡”,按照《韩诗外传》的说法,是:“一锡车马,再锡衣服,三锡虎贲(勇士的别称,指守门的军队),四锡乐器,五锡纳陛(登门的台阶),六锡朱户,七锡弓矢,八锡鈇钺,九锡秬鬯(用于祭祀的黑黍酒)。”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册封异姓王,基本上都要赐予“九锡”,所以后来“加九锡”也就成了权臣篡逆之前的必经手续。
桓玄继续玩双簧胡折腾,他上表请求返回自己的封国,又让皇帝写诏书挽留他。他还编造祥瑞,让百官庆贺,作为自己登基受命的预兆。最可笑的是,他认为以前改朝换代的时候,天下都有隐士,眼下没有隐士很没面子,就派人找来前朝隐士皇甫谧的后裔皇甫希之,拨了经费,让他去山里面隐居;然后再征召他做著作郎,让他“固辞不就”;最后下诏封他做“高士”,人们嘲笑桓玄的虚伪愚蠢,私下里都把这位朝廷册封的“隐士”叫作“假冒隐士”。
表面文章做得再足,也掩饰不住桓玄内心的渴求,他真正爱的,只有钱财与权力。这时候桓伟忽然病故,原本最为可靠的根据地荆州开始出问题。新野人庾仄起兵赶走了襄阳守将冯该,讨伐桓玄,江陵一带震动,朝中不少人约定做内应。桓玄派桓石康前往攻打,才平定了局势,庾仄逃往后秦,做内应的南蛮校尉庾彬等人都被杀害。之后,桓玄的侄子桓亮也以讨伐庾仄为名,在罗县(湖南省汨罗市西北)起兵,自称平南将军、湘州刺史,虽然也很快被收捕,但毕竟是自家亲戚造反,对桓玄打击不小。
这样下去,弄不好又要重复老爹的遗憾,桓玄决定立即禅代,唯一顾忌的便是北府兵的将领刘裕、何无忌等人的态度。桓玄虽然杀光了刘牢之一党,对于刘裕等人还得倚仗,一直没有敢动他们。刘裕当时担任彭城内史,在东南沿海一带攻打孙恩的妹夫卢循(此时孙恩已经在临海之战中败死,余众被卢循接管,继续在海上作乱,可参见《纵横十六国》),桓玄派堂兄桓谦去试探,问他:“楚王德高望重,朝廷的意思是要禅让,你认为怎么样呀?”刘裕一脸正容,答道:“楚王乃宣武(桓温的谥号)之子,勋德盖世;晋室衰微,民望早失,承应天运禅代皇位,有何不可!”
桓玄得到刘裕的答复,十分满意,他又岂会知道刘裕可不是只懂打仗的刘牢之,此人逢场作戏也极拿手。刘裕一面对桓玄蒙混过关,一面就与何无忌密谋回京口,静待桓玄称帝。
一心只想做皇帝的桓玄,终于在当年的十二月让自己的亲信卞范之拟好禅位诏书,逼着司马德宗照抄一遍,宣布禅位给楚王。桓玄把晋帝司马德宗迁到寻阳(今江西九江西南),然后在自己的驻地姑孰(今安徽当涂)即皇帝位,改年号永始,这便是历史上短命的“楚”政权,也叫“伪楚”。
管你是王是帝,不服的还是不服,益州刺史毛璩不愿接受桓玄的调令,传檄益州各地,列数桓玄罪状,起兵对抗。刘裕与何无忌见时机成熟,就拉了同在京口的北府兵将领刘毅、孟昶等人共商大事。刘裕的异母弟刘道规和将领诸葛长民都在桓玄手下的军队中做参军,刘裕便密令他们暗杀各自的长官,据守广陵与历阳,他又在建康城中广布卧底,只等号令一下,同时举事。
桓玄称帝次年二月底的一天夜里,刘裕以游猎为名,与何无忌一起集结了一百来人来到京口城下。第二天天一亮,何无忌穿上传诏使臣的衣服,对刚刚打开城门的守兵说:“我们是朝廷派来颁布诏书的,让刺史桓修(桓修也是桓玄的堂兄,桓玄称帝,他做了徐州、兖州两州刺史,镇守京口)速来见我。”守兵们不明就里,放他们进城。何无忌一马当先,随从跟在后面,桓修听说敕使到来,赶紧上前听诏。何无忌手起刀落,将他斩做两段,稀里糊涂的桓修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刘裕拿来祭了旗。刘裕登上城楼,对桓修的司马刁弘等城中的文武官员说:“晋帝已被江州刺史郭昶之迎回京城,贼首桓玄已被枭首示众,你等当初难道不是晋朝的臣子们么,还想造反不成?”刁弘等人信以为真,不敢再造次。刘裕又乘其不备,诛杀了刁弘。
一切顺利,刘毅、孟昶、刘道规也同时完成了任务,设计杀了青州刺史桓弘,攻占了广陵。刘裕马上发布讨桓檄文,虚张声势,很快在京口、广陵两地招募了几千兵马,直奔建康杀来。皇帝位子还没坐热的桓玄听说刘裕起兵,吓得六神无主。左右安慰他说:“刘裕等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兵力又弱,不可能成功,不值得忧虑。”桓玄可不这么认为,他说:“刘裕乃是当世英雄,刘毅家里没啥钱,赌博的时候却敢一掷百万,何无忌又酷似其舅刘牢之;这哥仨凑在一起,怎能说他们不可能成功呢?(总算还有点头脑,可惜醒得太晚咯)”他捕杀了刘裕在建康城中布下的卧底,听从桓谦的建议,派遣骁将吴甫之和皇甫敷前往抵抗。
刘裕在此时,已得了不少新助手,文有才比萧何的刘穆之,武有智勇双全的朱龄石,加上北府旧将的一干人等,都是将来辅佐他建立宋国的得力干将。正如桓玄所料,刘裕兵力虽少,战斗力却极强。刘裕又祭出对付孙恩的呼叫战法,部下兵士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所向披靡,阵斩吴甫之。皇甫敷不甘示弱,亲率数千人迎战。战事激烈,刘裕部将檀凭之战死,刘裕本人被皇甫敷重重包围,被逼到大树前,再无退路。皇甫敷笑道:“刘裕啊刘裕,你想怎么个死法?”说着拔戟就刺,刘裕大吼一声,皇甫敷竟被惊得没刺中!(刘裕几次在不利的战事中凭借吼声转危为安,可见其“狮吼功”练得不是一般的强)两人正相持间,刘裕的部下赶到,一箭射倒了皇甫敷,刘裕又补上一刀,砍死了皇甫敷。刘裕乘胜进军,攻到建康城外的覆舟山下。
建康城中,桓玄听闻自己两员大将战死沙场,心生恐惧。于是他与吏部郎曹靖之之间有了那么一段颇富深意的对话。
桓玄问大臣们:“朕难道败了么?”曹靖之答道:“民怨神怒,微臣怕是真要败了。”桓玄不解:“民怨也就罢了,神却为什么会怒呢?”曹靖之说:“陛下把晋朝宗庙移到江滨,使其流离失所,而自家的宗庙呢,又不祭祖辈(桓玄的宗庙,只祭到其父桓温,因此不合礼法),这些神灵都会怒的。”桓玄生气:“既如此,爱卿为何不早说?”曹靖之说:“辇车上的帝王都以尧舜自居,微臣哪里还敢说话?”一句话点中了帝王们得意时的心态,透彻之极,桓玄无言,只好让桓谦、卞范之等人带着两万兵马出城御敌碰碰运气。
那头刘裕则有心决战,军中士兵饱餐一顿后,他把剩下的军粮全部丢弃,又让老弱士兵登上覆舟山,升起旗帜以为疑兵,各路并进,呼声振天。桓玄的军队不知敌军虚实,虽在实际人数上占优却不敢作战,更何况桓谦的士卒多是北府兵出身,知道刘裕的厉害,还没怎么打呢,士气就矮了半截。刘裕借着风势,放火助攻,桓谦等人的军队便不再抵抗,顷刻间四散溃逃。
早就无心恋战的桓玄一接到战报,便带着儿子和侄子狼狈出逃,一路上失魂落魄,几天吃不到一点像样的饭菜。然而一到寻阳,他就故态重现,自认为天不助他,将来必能卷土重来。他挟持司马德宗,继续西行,回到了老巢江陵。他下令迁都江陵,重置百官,增设刑罚,毫无吸取教训之意。
这样一个“皇帝”,纵有再多的兵将,也是枉然。他留手下将领何澹之把守寻阳上游的湓口,又让庾稚祖、桓道恭等人共同防御一路尾追上来的刘裕、何无忌的军队。何澹之的上万水军在桑落洲(今江西九江东北)却完全顶不住何无忌、刘道规几千水军的急攻,失了寻阳。
桓玄不甘失败,又组织起两万多人的荆州兵,亲自率军顺江而下。刘毅、何无忌、刘道规则率领了不满一万人的军队从寻阳西上,两军在峥嵘洲(今湖北黄冈西北)相遇。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将士们有些害怕,想要暂时退保寻阳。刘道规则说:“现在不可以退,敌众我寡,如果现在因畏惧而退却,即使到了寻阳也难以守住。桓玄虽然出身豪门,内心其实胆怯得很,何况现在已经连败几战,手下的士兵并无获胜的信心。两军相遇勇者胜,兵多有什么用!”说着就率领本部兵士冲锋在前,刘毅、何无忌也迅速跟进。
桓玄的性情脾气,被刘道规完全言中。他在指挥水军作战时,又在自己的大船旁边停靠小船以备逃跑,这样的统帅,怎么可能服众?刘毅等人乘着顺风,放起火来,把桓玄大军杀得全无斗志,丢盔卸甲,四散溃逃。桓玄乘着小船,拖着司马德宗,又一次逃回到江陵。
江陵城里也已人心大乱,号令不行,实在呆不下去了。桓玄乘着夜色,带上心腹部下继续西逃(这一次终于不顾那位白痴皇帝了),想去汉中投奔梁州刺史桓希,却在江陵城西的枚回洲碰到毛璩的部下,难逃活路。穷途末路的桓玄,面对挥刀向前的益州督护冯迁,还想着恩威并施,他从头上摘下一枚玉导送给冯迁,又问:“你是什么人,竟敢杀天子?”冯迁不以为然地冷笑:“我不过是杀天子之贼罢了!”
桓玄的皇帝梦,就这么结束了,从登基算起,前前后后不过六个月。古往今来,做皇帝梦的又何止成千上万,然而,却很少有人想过,通向皇帝宝座的陛阶,也可能是一去不返的黄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