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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谁的过往不是千疮百孔(2)

7.我有我的选择

定下结婚的日子,段越回了老家一趟,将结婚的事告知父母。

段越家原先在他们那个村子里,也不算最穷的。几亩田地,种的玉米麦子红薯每年也能卖些钱。段正伟还养了两头牛,一年生两个小牛犊,收入在农村也算不错。段家的家境,是在段超段越两兄弟读了大学后迅速败落下来的。几年的时间,段正伟成了村里最大的负债户。因为缺少来钱的门路,段正伟只有拼命地节省,沉重的负债迅速地把他改变成一个勤俭得近乎变态的人,灯泡只用5瓦的,出门再渴再累,也没买过一口水一碗饭,为了省两块钱的车费,他能从15公里外的县城一路走回家。

那一晚,段越就在头顶那盏5瓦的昏黄灯光下,开始艰难地陈述自己的爱情。果然如段越所料,段正伟刚听到他要结婚,吃了一惊;又听到女方自己有房子,不用他们买,便松了口气,眉头舒展;继续听下去,便坐不住了。他“腾”地跳起来,冲儿子叫:“你说什么?你要和一个残疾姑娘结婚?你疯了?不行,坚决不行,我和你妈不同意。”

昏暗的灯光下,段越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他想得出来那张脸是如何愤怒变形。他强硬地说:“我的事,自己做主,你们可以不同意,但婚我还是要结的。这是我的选择,以后受罪享福,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段正伟“啪”地一拍桌子:“小子,反了你了!现在会说不用我们管,当初你读书要钱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我告诉你,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个残废,你知不知道长年照顾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眼看着父子俩干起仗来,段母在旁边急得直流泪:“小越,你不记得你爷爷的事了吗?”

段越当然记得,爷爷的事父亲给他讲过很多次。爷爷是个医生,40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腰,瘫痪在床。奶奶在床前端屎倒尿地伺候了两年后,爷爷实在不愿再麻烦别人,就自己吞安眠药自杀了。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段正伟才十几岁,这事对段正伟打击很大,所以他坚决不能同意再娶进来一个这样的媳妇。

段越解释:“景萱和爷爷不一样,她就是腿上没有力量,生活能力还是挺强的,她还能下厨炒大虾炖排骨呢。再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和爷爷那会儿不一样……”

段正伟压着气,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也是为你好。日子比树叶还稠,你也不想想以后怎么生活?你要照顾她,不能出去工作,就算她现在能赚钱,可终究不稳定,将来老了,日子怎么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段越沉默着。不能不承认,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他没有办法跟他解释,生活不仅仅是活着。他选择景萱并不是一时冲动,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找的,就是她,无论她是健康还是残疾,他要她!

没有谈拢,段越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赶。虽然之前已经料到父母会反对,可真临到头上,心里还是有几分郁闷。他不想委屈景萱,一直幻想会出现奇迹,让父母愉快地接纳景萱。可是……

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段越满腹心事,也没有心思去避雨。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湿淋淋地沾在身上,更觉憋闷。他索性脱了上衣,赤裸着身体,任由瓢泼大雨恣意冲刷着他的身体,跑到公路边,对着深不见底的峡谷“嗷嗷”狂吼几声……

在镇车站等车,段越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段越,是你吗?”段越扭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瘦削的脸,一双大而失神的眼睛,染黄的头发胡乱在脑后扎成一束,宽大的衣服松散地套在瘦弱的身体上,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儿。段越迟疑着问:“周俊红?”

女子目光中露出欣喜,慌乱地点头:“是我是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多年没见了啊。”

的确有好多年没见了。

8.辜负

周俊红是段越中学的同学,当时,段越是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周俊红是长得最好看的女生,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个人互相仰慕的人,暗生情愫。谁也没有明说,却各自倾心。段越家里穷,周俊红便常常从家里带油饼包子香蕉,偷偷放进段越的抽屉里。放了学,段越磨蹭着不走,等周俊红收拾完书包出来。通常是,段越在前面慢慢地踢着石子走,周俊红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周俊红到家了,段越才跑步回自己家。

初三住校,段越才发现,喜欢周俊红的不止自己一个。男生宿舍里,晚上熄灯后,大家的卧谈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便是周俊红。少年段越心里暗自欢喜,大家都喜欢的女生,却对自己芳心暗许,这让段越心里有了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初中毕业,段越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周俊红落榜了,留在村小学做了代课老师。读高中的段越,整整一个学期魂不守舍,他给周俊红写信,写了撕,撕了写,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段越是个羞涩的男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

好不容易捱到放寒假,段越怀着一颗激情澎湃的心去找周俊红。去了才发现,他的另一位同学也在。段越的心“扑嗵”就沉了下去,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招呼也没打,转身仓皇而去。

周俊红跟了出来,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好停下,大喊一声:“段越,你站住!”段越站住,转身,漫天飞舞的大雪,周俊红气喘吁吁地站在雪地里,鲜红的棉袄,通红的脸庞,像一团火,点亮了段越的眼睛。周俊红一双大眼睛弯起来,似嗔似笑地说:“你还打算往哪儿跑?”

段越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你那儿……不是有人吗?”

周俊红一跺脚,恨恨地说:“呆子,有人又怎样?我又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就是喜欢自己了?段越的心狂跳起来,就地跳着转了几个圈,拉住周俊红就跑。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周俊红等了段越七年。七年里,两个从开始的鸿雁传书,到后来各自打掉一堆的电话卡,爱情并没有因为距离的疏远而疏离。毕业后,段越找到工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套小房子,和在城市里打工的周俊红,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

彼时,周俊红已经不在小学校教书,几年里她陆续做过许多工作,商场的营业员,超市的促销员,跑过保险,卖过小吃,什么都经历过了。她把微薄的薪水攒起来,一部分寄回家里,一部分寄给段越。钱虽然不多,但也足以让段越在学校吃得不至于太寒酸。

周俊红是段越青春岁月里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他想,等自己能挣钱了,一定要好好疼疼她,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着,不要让她再奔波劳累。

可是事情常常并不朝你希望的方向发展。同居以后,段越越来越觉得,原来周俊红和自己,完全是两条路上的人。多年低层生活的磨练,周俊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清纯羞涩的女孩儿了,她性格泼辣口无遮拦,和卖菜的小贩为一毛钱的零头争得死去活来,跳着脚用最粗俗的话骂人。

那次段越和她去买菜,她买了五斤桃子,掂到另一个摊上一称,少了三两。周俊红扭头就回来了,到那个卖桃的跟前,把桃子“啪”地摔在地上,一脚就把摊给踢翻了。桃子滚落一地,看热闹的迅速围了过来,周俊红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个混帐王八蛋黑心烂肺的东西,连老娘的斤两你也敢缺,赚昧心钱你不得好死……”

段越去拉她,她一甩胳膊,把段越推了个趔趄,几乎摔倒。段越没想到瘦瘦的周俊红竟有那么大的力量,回去的路上,段越说:“其实做小买卖的也挺不容易的,你睁只闭只眼就算了,何必那样吵闹?”

周俊红瞪大眼睛,吃惊地说:“咦,你这人什么态度?知道的人说你这是宽容,不知道的还说你傻B呢。再说,你这样纵容他们,今天缺你三两,明天他就敢短你半斤,他们会得寸进尺的。”段越看着唾沫纷飞的周俊红,无语。

周俊红过生日,段越在饭店预订了位置,打算请她去吃一顿烛光晚餐。结果,被周俊红骂了个狗血喷头:“你有钱撑得慌吧?想吃什么我在家给你做啊,花那个冤枉钱,我不去……”段越说已经付了定金了,不去钱也拿不回来。周俊红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餐馆。

红酒上来,段越给两个人倒上,举杯相碰,周俊红咕咚喝了一口,立马张嘴吐了出来,大叫:“什么味儿这是?真难喝!还不如喝瓶汽水呢。”旁边的服务员捂着嘴笑,段越耐心地解释:“这是干红,纯葡萄酿制的。你慢慢啜一口,不要急着下肚,让酒漫过舌面,在口腔里慢慢滚动……你试一下,是不是很滑润缠绵?”

周俊红又喝了一口,眉头紧皱,表情痛苦,终于忍不住又吐了出来。

段越忽然觉得,真是索然无味。

段越心里,有了分手的念头。他想到以后漫长的一生要和这样一个女人度过,简直要崩溃。他承认,周俊红是个好女人,漂亮,泼辣,能干,善良,勤俭持家,但,她不是他要的那种。

正当段越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时,周俊红却主动提出分手。

那天段越下班回来,打开灯发现周俊红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段越边换鞋边问:“怎么不开灯?晚饭还没做?”转头才发现周俊红一脸泪痕。段越诧异地走过去,揽住她的肩问:“怎么哭了?出什么事了?”

周俊红猛地扑进段越怀里,嚎啕大哭。片刻后又想起什么,迅速从段越怀里抽离出来,靠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分手吧,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段越的心“咯噔”一下,这女人是怎么了?他追问:“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在周俊红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段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周俊红应聘去一家职工食堂做帮厨,上岗前的体检,出了问题--周俊红被查出来有乙肝。

周俊红与他拉开距离,说:“你明天也去检查一下吧,乙肝会传染的。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我不是故意的,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俊红哭得肝肠寸断。

登时,段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恐惧,心疼,忧虑,忐忑,解脱……什么滋味都有。他想安慰周俊红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去厨房做晚饭。可是他的腿像灌了铅,沉地抬不起来。

周俊红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总共就那几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她收拾得很慢,是要和这即将离开的一切作最后的告别。她不再是那个泼辣的无所禁忌的周俊红,她仔细地把自己用过的东西分类归整,扔的扔,消毒的消毒。

段越在厨房里,心里五味陈杂。迄今为止,他对乙肝的概念只有两个字:传染。段越的心里瞬间成了一片糨糊,无数的问题山呼海啸般蜂拥而入:两个人同居半年了,一起吃饭,睡觉,亲吻,做爱……自己铁定是被传染了吧?要分手吗?不分的话,以后怎么过?还要不要孩子?虽然他之前已经考虑过分手的事,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抉择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周俊红等了他七年,人的一生中有几个七年?

段越神思恍惚,油锅放在火上,人发着呆,直到看见眼前一片火光,才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去关火。周俊红靠在厨房门上,看着他手忙脚乱,红着眼圈,幽幽地说:“你不用害怕,我今天问过医生了,说夫妻间传染的几率不大。不过,你最好还是明天去检查一下吧。”

段越转回头,呆呆地看着她,这个柔弱哀怨楚楚可怜的周俊红,把他的心泡得酸软。终于,段越张开双臂,把周俊红紧紧揽在怀里。他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心想:传吧染吧,一起死了也好……

第二天,段越醒来的时候,床的另一侧空着,他叫了几声“俊红”,没有人回答。他起床,小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光着洁净的光芒,连厨房的油烟机都被擦得亮闪闪的,茶几上放着纸条,周俊红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

我走了,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你要是不放心,再去租个新房子吧。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我们俩其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这样分了也好。

不要忘了去检查。

段越把纸条揉作一团,又展开,再揉成团,如是反复。他皱着眉头呆呆坐着,只觉得头痛欲裂。自己不是也想分的吗?可为什么真的分开了,心里会如此煎熬?

他的大脑反复斗争的后果是:算了,分了也好,先去医院检查。

检查结果证明段越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身体一切正常,而且,段越的身体里还产生了对乙肝病毒的抗体。

段越心上压的那块石头,“咚”地落了地,从医院出来,段越觉得二十多年里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你原来拥有的东西,突然被掠夺,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段越没有再去找过周俊红,就这样顺水推舟,为自己的初恋划上了句号。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段越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与周俊红重逢。

段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久才问:“你,过得好吗?”周俊红看他一眼,低声答:“挺好的,结婚了,孩子也正常……”

段越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没有接话。

周俊红低头逗着怀里的孩子:“宝宝,叫叔叔,叫叔叔呀!”

段越很尴尬,他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塞在小孩手里,周俊红推着不要,段越说:“给孩子的见面礼,别嫌少。”

和周俊红道别,坐上车,段越的心忽然坚定了。这辈子,不管怎样,他要好好照顾景萱,爱她,疼她,让她享受做女人的快乐和幸福。

他已经辜负过一个女人,绝不能再辜负第二个。

9.小夫小妻

确切地说,景萱和段越的感情,是在婚后产生的。

他们从见面到结婚,不过半年时间。这半年里,前三个月忙着装房子买家具,四下奔波;后三个月又忙着结婚,千头万绪。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只是从装修房子上,景萱看出自己没有选错人。段越谨慎,细致,品味不俗。买个开关插座也要货比三家,花的每一样钱都有清晰详细的记录,发票帐单分类归置,各项花费一目了然。

装修房子前,段越把自己存折交给了景萱,段越说:“里面有五万块,是多年的积蓄,虽然买不起房子,但装修的费用,差不多也够了。”景萱也不推辞,欣然接受。家是两个人共同的家,如果一个人没有出力,心理会失衡。而且,景萱不愿段越有那种感觉:这个家是你的,与我无关。她要他来一起承担,作为一个男主人的承担。所以,家里的装修和设计,她都要一一征询段越的意见,虽然他总是腼腆地说:“你觉得好就行,你喜欢我就喜欢。”

景萱从前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人,她爸景天成,是个脾气暴躁沾火即着的人,和妈妈结婚三十多年,你争我吵,就没有消停过。景萱见惯了他们为一顿饭淡还是咸吵得倒掉一锅饭,为一只没有洗净的茶杯吵得摔了一摞茶杯……景萱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吵吵闹闹,摔摔打打,而日子,照常过。

可是,她的婚姻,似乎和父母的并不一样。

景萱虽然是二婚,但因为第一次婚姻有名无实,所以,一切感觉都是崭新的。她没有想到结婚的感觉这么好,她的老公段越,没有一般人眼里的帅,但很耐看。关键是,脾气好,无论她怎么使性子,段越始终保持温和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疼惜和爱怜。如果可以忽略掉他那个家和他的爹,嗯,一切还是挺完美的。

结婚后,段越辞了工作,在家照顾景萱,顺带炒股。通常的情况是,两个人各自守着一台电脑,一个写字,一个看股票。间或交流一下看到的新闻,或者好玩儿的帖子。累了就合伙斗地主,景萱在玩牌上很弱智,总是出错牌,要不然就忘了自己和谁一伙。此前她的号已经输了一万多分,但在段越同志的英明指挥下,她的分数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增加,很快就升到了总督级别。景萱同学因此得意非常,斗志昂扬地四处找人斗地主,但往往玩到一半就赶紧叫段越来救场。

每天下午结束工作后,段越会推着景萱去逛超市菜市场。景萱喜欢菜市场里凡俗热闹的烟火气息,她慢慢地穿行在西红柿黄瓜白菜茄子中间,低头闻一闻芫荽的香味,再认真地跟菜贩讨价还价:“青菜便宜点呗,超市才卖一块二,你都一块五?”

菜贩笑嘻嘻地答:“超市的哪有我的新鲜,你看这叶子,水灵灵的,刚从地里摘回来的。”

“这一段不是雨水挺多的吗?怎么青菜还这么贵?”景萱不解地问。

“雨水多,菜都烂地里了,当然贵。”

段越听景萱和菜贩聊得津津有味,觉得奇怪,这姑娘看起来阳春白雪的,没想到还如此热爱这鸡飞狗跳的市井味。他想起周俊红和小贩吵架的情景,不由感叹:这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段越问:“你讨了半天的价,最后还是一分没还下去嘛。”

景萱得意地说:“我才不是为了还那几毛钱的价呢。我这不是怕语言退化,趁机来练练嘛。你想,我天天面对着沉默的电脑,你又闷得我说什么都同意,多没劲!这样下去我有一天会失语的!”

段越看着一本正经的景萱,笑了,这姑娘原来是拐着弯地批评他呢。

段越进入角色的速度非常快,趴在地上用抹布细细的抹地板,照着菜谱研究鱼香肉丝番茄蛋汤的做法,每尝试一种新菜,他就兴致勃勃单手顶着菜盘旋转着舞步到景萱面前,嘴里唱:“老婆,尝尝我做的饭菜香不香……”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景萱评价。

景萱看着他笨拙的舞姿,笑喷了,她一直担心自己的夫君段越会是个沉闷的人,没想到他竟如此有趣。只是这有趣,是不会展示给外人的。人前,段越永远保持他一贯沉默羞涩的姿态。

他们在自己的崭新的家里,开始了崭新的爱情。两个人如胶似漆,景萱在卫生间洗衣,段越在旁边陪着聊天,帮她晾衣服;段越炒菜时,景萱必然也守在旁边剥蒜择葱;晚上躺在床上,做完亲密的事,也不愿睡,聊天聊到眼睛发涩。

有一次段越突然问:“老婆,你如果不是腿不能走,肯定看不上我吧?”

景萱想了想,回答:“也许吧。你看你,首先长得不帅,我喜欢金城武那样的。其次,你又笨,换个灯管都得折腾半天,我理想的老公,应该什么都不需要我操心,能修理好所有坏掉的东西。还有呢,嗯,你胆小怕事,容易紧张,心理素质不好……”

段越听不下去了,叹口气:“原来我一身的毛病啊。要是有一天,你的腿治好了,你还要我吗?”

景萱扳过他的脸,左看右看,郑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呢,你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呢,我越来越觉得,你才是最适合我的那盘菜。你看,海鲜好吃吧?但我吃了会拉肚子。毛血旺诱人吧?但我怕辣,吃了就上火。红烧肉让人眼馋吧?可我打小就不能吃肥肉。你呢,就是那一盘香香甜甜的鱼香肉丝,家常,实用,下饭,美味,我最爱吃了。”

“呃,原来我是鱼香肉丝?”景作家的这番比喻,让段越同学大跌眼镜。

景萱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过日子,还是你这样的安心。你胆小怕事,就不会出去惹事,比较让人省心。心理素质不好,说明段越还是挺纯洁的一同志。至于长相嘛,时间长了,总会审丑疲劳,也就不觉得你难看了。要真弄一金城武摆我身边,我怕是紧张是话都不会说了。而且,也不安全,一不留神让人抢了怎么办?”

“明白了,你还是讽刺我丑是吧?”段越把景萱揽在怀里,开始挠她的胳肢窝。景萱笑得喘不过气来,满床打滚,双手求饶。

闹完了,景萱靠在段越的怀里吃苹果。段越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说:“如果有一天你的腿真能治好了,你想飞就飞吧!找你喜欢的人去。”

“才不飞呢,我还就赖上你了,我赖克的人就是你。”景萱嘻笑着,双手攀上段越的脖子,在他的脑门上,印上深深一吻。

所谓幸福的婚姻,并非你是精英,我是俊杰,而是,你明知道他不是最好的,他有一堆的毛病,但是,你只爱他,而且,能够恒久忍耐他的毛病。

景萱常常在幸福的间隙发呆,她想起那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简直是屁话,相爱的人,当然要朝朝暮暮腻在一起。只羡鸳鸯不羡慕仙,她现在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新婚燕尔,甜蜜,美好,幸福得不像话。

也不是没有争吵。

周末晚上,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景萱抱着一袋话梅靠在段越腿上,觉得腿上骨头太硬,转而又靠在段越肚子上。段越用钳子夹核桃,他这边刚把干净的核桃肉挑出来,那边景萱已经很配合地张开她的樱桃小口,让段越丢进去。

段越拍拍景萱的脸说:“回头咱们请江若禅吃饭吧?”

景萱应一声:“嗯,怎么想起来请她?”

“你想啊,没有她,你哪有这么体贴的老公?没有老公,你哪有现在的幸福生活?这么重要的人,我们还不得谢谢人家?”段越循循善诱。

景萱掐他一下:“呃,变着法地夸自己呢是吧?嗯,也是,没有她,你哪来这么漂亮贤惠的老婆?”景萱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段越:“哎,老公,你说你是不是拣了大便宜了?你老婆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如果不是腿的事,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啊!你运气真好,我都佩服你了!”

段越笑,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缓了一下,复叹气:“要怪就怪你爸妈,谁让他们没保护好你,毁了你一辈子……”

不想一句话惹毛了景萱,她“腾”地坐起来,目光怒视段越:“你说什么?怪我爸妈?那是意外,是他们能左右的吗?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说着,拿起一个靠垫就朝段越砸了过去。

段越避过去,刚要说话,就见景萱的眼泪噼里啪啦雨点一样往下掉:“你居然敢怪我爸妈,这些年,如果没有他们这么细致耐心地照顾我,我早死过去八百回了!你还能娶我?我这辈子再怎么做也报答不了他们的恩情,你竟然还责怪他们,你还有人心吗?”景萱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段越着了慌,他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话竟捅了马蜂窝。他试图去抱她的头,笨拙地哄她:“乖,都怪我,我说错了。别哭了,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景萱用力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吆喝:“你不可理喻,不要碰我!”

段越蒙了,女人真是善变啊,刚才还柔情蜜意的,怎么忽然就风云突变了?就算他错了,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再说,自己说得也没错啊,当年,17岁尚未成年的景萱遭遇车祸,父母作为她的监护人不应该承担责任吗?

段越此时才明白,和女人果然是讲不得理的。

景萱气得直喘,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论断,觉得真是匪夷所思。当年自己躺在医院,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发,跑了多少地方去求医问药,母亲日夜守护在身边,喂吃喂喝擦屎刮尿,他们为自己付出得还少吗?这些年若没有他们的精心照料,自己能活到现在吗?能有现在的成就吗?段越才和自己生活几天?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自己的父母?

景萱蜷缩在沙发上,抱着靠垫默默流泪,给段越一个决绝的后背。

他削了苹果去喂她,被她一把推开。他强行去抱她,她像被马蜂蛰了一样,又哭又咬拼命挣扎。他蹲在沙发前,向她道歉,求她去床上睡,景萱闭着眼睛,不理他。

段越没辙了,他像困兽一样急得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得拿了被子给景萱盖上,自己去书房上网下棋去了。

下了几盘棋,因为心神不宁,段越盘盘皆输。他懊丧地下线,听听客厅里没有动静,悄悄地去沙发旁去看景萱。她不知道何时已经睡熟了,身体像猫一样地蜷在一起,脸上还带着泪痕,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景萱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段越心里温柔顿生,他无比懊恼:这可怜的小人,自己为什么惹她生气呢?他轻轻地吻去她睫毛上的泪,抱起她往卧室走。

走了两步,段越觉得景萱的身体忽然紧紧地贴着他,胳膊也缠上来,紧紧绕在他的颈间。段越低头一看,景萱一双大眼睛正似怨似恨地看着他。段越痴了,景萱湿漉漉的唇贴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唇,狠狠咬他一口,眼睛含怨带恨地看着他,娇嗔道:“以后不许和我吵架,吵架了要负责哄我,不能把我丢一边不管……”

段越要说什么,景萱已经用唇堵上了他的嘴,舌头像一条小蛇,妖娆地探进他的口中,吮吸起来。

段越身上如同过电一般,他热烈地回应着她,把她娇小的身体揉进怀里,恨不能把她的骨头揉碎了。雨点般的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脖子,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景萱浑身颤栗着,喃喃地叫:“冤家……”

10.咱爸咱妈

早晨,小两口睡得正香,被电话铃惊醒。景萱强睁双眼,看了一眼来电,把电话扔给段越说:“你家的。”

段越瞬间睡意全无,从被窝里坐直了身体,接了电话。

是母亲葛秀英。她说:“小越,你们明天在家吧?我和你爸爸想去看看你们……”

段越惊得张大了嘴巴:“啊?妈……妈,你说什么?你和爸要来?”

“是啊,玉米熟了,给你们送点嫩玉米吃。”段妈笑吟吟的。

“啊?啊!啊……”段越迷糊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父亲,那个大闹婚礼的人,他不是强烈反对他娶景萱的吗?他不是声称永远也不会进他的家门的吗?他不是要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吗?怎么突然又要来看他们?

挂断电话,段越仍然发蒙。景萱靠在床头翻书,虽然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已经判断是公婆要来,却仍不敢肯定,迟疑着问:“你妈说什么,他们要来?”

段越点头。

景萱“腾”地坐直了身体,紧张地看着段越:“你确定?没有听错吧?”

段越再点头,又摇头。

景萱“咚”地以头抢地,连声叹气:“唉,好好的,他们来干什么啊?我们俩的日子过得挺好的,这一来,伤筋动骨的,又得好一阵子恢复元气……”

段越无奈地笑:“说什么呢?那是我爸妈,又不是老虎鲨鱼,要吃人!”

景萱撅嘴:“切,难道你没见你爸在婚礼那样子,真像猛虎下山呢……”她绵绵地靠在段越怀里,盯着他的脸问:“老公,你爸妈,不会是来抢你的吧?”

段越拍拍她的头:“傻妞,小脑瓜里天天想什么呢?我想他们也不会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咱俩的生活,是不是过得一团糟吧。”他把景萱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补充道:“再说,你老公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为你当牛做马,谁也抢不走了……”

景萱抱住他的脸,左看右看,喜上眉稍:“嗯,好吧。马儿,托公主上卫生间!”

这一天,景萱抛下要做的工作,和段越一起,为家里彻底大扫除,又去商场大采购。她心里暗自憋着劲,要让公婆看到他们窗明几净的家和井井有条的幸福生活,也要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宝贝儿子段越,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和她景萱在一起,就是过着非洲难民一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干起活才知道,原来段越是个又懒又粗糙的家伙。平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家,这会儿认真一看,到处都是卫生死角。桌子底下的灰尘,沙发角落的头发,茶几下面的瓜子壳,她不明白为什么段越洗碗的时候不一起洗锅盖?为什么不顺手把油烟机擦干净?为什么抹布用完后没有晾起来?

景萱卖力地擦窗台,抹书柜,段越当然也不能闲着,跟在景萱身后,递毛巾和洗洁精,俯首帖耳地听景萱的数落,间或对景萱阿谀奉承:“老婆,你做事真细致!”“老婆,你真能干!”亦是忙得不亦乐乎。

段越的百般奉承,并没有奏效。景萱越干火气越大,终于,在看到厨房的瓷砖上遍布星星点点的污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怒火冲天地对段越喊:“拜托你能不能把卫生搞得彻底一点,你看看,这么漂亮的家让你糟蹋成什么样了?”

又是风雨突变。段越看着沉着脸的景萱,讨好地说:“老婆老婆,别发火。其实不用收拾那么干净,我爸妈又不是什么讲究人……”

话没说完,景萱手里的抹布已经打着旋飞了过来:“你爹妈不讲究,我讲究!”

段越将抹布接在手里,躲进卫生间洗拖把去了,任由景萱在外面河东狮吼。自打婚后几次短兵相接之后,段越基本上摸清了景萱的脾气,别看她在外面沉静低调温柔谦和,在家里可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冲动,急躁,脾气大,做事细致讲究,凡事追求完美,容不得半点瑕疵。她的书桌永远纤尘不染,书籍纸张摆放整齐,用过的东西一定要回归原位,餐桌上除了花瓶餐巾纸和碗垫,不许有第四样东西出现……

段越就不明白,干吗要活得这么齐整规范,不累吗?书放得乱一点,墙壁上有一点油污,报纸扔在沙发上,会死人吗?

可他没法和景萱讲理,因为,景萱从来就不和他讲道理。所以,他采取了游击战法: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景萱发脾气的时候,他就敛气息声,避其锋芒。等到景萱火气下去了,她自己也后悔自己太过火,会主动和他求和示好。

段越待景萱不吭声了,从书房里拿出张报纸,招呼景萱:“老婆,你看看余秋雨怎么说的。所为尘世,就是充满灰尘的世界,要学会承受。你看,你擦干净了,过两天不还得脏吗?”

景萱看着他,好气又好笑,回他:“那你这顿饭吃饱了下顿还会饿,还吃吗?”

段越无语,闷头擦地板去了。

景萱又把沙发罩床罩被罩全部换洗一遍,总算收拾停当。里里外外视察一遍,干净整洁的家,令景萱非常满意。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没亮景萱就醒了。她做了一夜的梦,一会儿是段正伟声嘶力竭地和她吵架,一会儿是婆婆声泪俱下地控诉她抢走了他们的儿子……景萱看着熟睡的段越,他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眉头微皱,发出均匀的呼吸。他的头发乌黑浓密,面部有鲜明的棱角,鼻梁挺直。这个男人,是她的,也是他们的。她和他们一样深爱着他,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亲密地融合?非要割据一方,让这个男人左右为难?

景萱决定跟他们妥协,只要他们不是非要把段越拉走,无论他们做什么,她都准备接受。

景萱再无睡意,起床,叫醒段越,洗漱,又把家里简单收拾下,遂马不停蹄地,拖着段越去超市。

买菜时,景萱问段越:“你爸妈喜欢吃什么菜啊?”

段越摸着脑袋想半天:“不知道。”

“怎么连你爸妈爱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啊?”景萱瞪他。心里暗想:瞧,生儿子管什么用啊?含辛茹苦地养活大了,一转眼被别的女人勾走了,自己什么也没捞着。景萱想想正是自己把人家的儿子勾走的,心里又乐。又想,自己以后,可千万别生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段越看景萱的表情,一会儿怒一会儿喜的,十分丰富,心想这姑娘真是好玩儿,也不知那小心眼里转的是什么东西。

段越使劲想,也没想出爸妈究竟爱吃什么菜。他忽然想起读大学时,父亲送他去学校,在火车上,他们座位对面的男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得满头大汗。当时,他和父亲吃的是家里烙的饼和母亲煮的咸鸡蛋。那饼隔了一天,又冷又硬,他费劲地嚼着饼,看着对面的男人津津有味地吃方便面,升腾起来的热气里,洋溢着方便面的香味。他馋得很,转头去看父亲,却发现父亲也在看那人吃方便面,嘴唇蠕动着,喉结也蠕动着,不停地吞咽口水。

那时候,段越觉得,方便面就是天下至美的味道。他想,父亲也是吧。父亲是不是喜欢吃方便面呢?

段越把想法告诉景萱,景萱惊讶,而后心里酸酸的。她明白对那个家庭而言,一碗方便面意味着什么。她握握段越的手,什么也没说,直接去买了排骨,鸡,鱼,又买了一堆新鲜蔬菜和水果,又去零食区买了各样零食小吃。段越看着她眼睛都不眨地一个劲往购物框里拾东西,终于忍不住了,问:“不要钱了?我们吃得了这么多吗?”

景萱自顾自地往购物框里放东西,说:“你爸妈第一次来咱家,搞得丰盛点,不然他们会以为你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路过花店,景萱又怂恿段越进去买把百合。段越不干:“买什么花啊?有那钱还不如买两斤肉呢!而且,我爸妈都是农民,哪懂什么情调?”

景萱不依:“我喜欢嘛,放在餐桌上,心情好,吃得香!”

段越无奈,只得依从。

景萱像个超级购物车,抱着一堆的东西,被段越推回家。刚到家,手机响了。景萱一看号码,愉快地接起来,用无比甜蜜的声音叫:“嗨,老爸……”

景天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小萱,葡萄熟了,你也不回来吃?”

“我这不是忙嘛,写不完的稿子,烦死了。啊,老爸,话说,我可太羡慕你们这些能随心所欲浪费时间的人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老了。”

景天成笑:“这丫头,胡说什么呢?老有什么好?夕阳再好,也近黄昏,没几天活头了。你们现在年轻不奋斗,将来老了怎么办?你们两个都没有工作,也没有医保,退休金,将来老了生存都成问题……”

景萱叹气,拖长了声音撒娇:“那怎么办?累死我算了!”

景天成赶紧安慰女儿:“我闺女这么能干,不怕的,不要太忧虑,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累坏了身体。对了,绕来绕去,把正事都忘了,我一会儿过去,给你送葡萄吃。”

“啊?不会吧,都这么会挑日子,挤一起来了。”景萱惊叹。

“还有谁要去啊?”

“我公婆呗。爸,不然你改天再来吧,我怕你们挤一起,乱!”景萱想起婚礼那天的混乱场景,就心悸。

“他们怎么想起来要去?他不是要和段越断绝关系吗?”景天成奇怪,到底放不下女儿,又说:“那我更得去了,万一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景萱笑:“你闺女是谁啊?谁能欺负我?只要我不欺负人就好了。爸,放心吧。”

“不行,我还是得去。遇上什么难事,爸还能帮你挡挡。等着我啊。”景天成撂了电话。

景萱看着段越,一摊手,无可奈何地说:“这下热闹了,我爸也要来!”

段越头大了。

景萱怀揣心事,系上围裙进厨房。焖米,洗菜,开火,先把排骨炒好,放进高压锅里炖着,又去炒鸡,煎鱼。

结婚之初,段越也下厨学着做饭,但不久铲权就被景萱夺了过来。倒不是段越做的饭菜难以下咽,而是景萱太热爱美食和厨艺。她每天完成工作后,就喜欢在人家的美食博客上腻着,一页一页翻看菜谱。看到喜欢的菜,便照着模拟一番,通常都相当成功。

她去超市,最喜欢到盘碟锅碗和调料区转悠,摸摸这个盘子,再看看那个碟子,最后实在忍不住,将它们一一抱回家。景萱有一个非常完备的厨房,这也是她下厨的动力,有那么多漂亮的盘子等着盛装美食,那是一种美好的期待。

所以,婚前从不曾下厨的景萱,因为对美食的强烈热爱,在婚后厨艺突飞猛进,很快把段越养胖了一圈。景萱经常拿着段越在一帮朋友面前炫耀:“看看我们家段越,就知道我的厨艺了。”

段越并不阻拦景萱下厨,虽然景萱坐在轮椅上炒菜有些不大方便,但他知道那是她的乐趣所在。景萱做菜通常也不需要他来打下手,但他喜欢在厨房门口看着景萱忙碌。汤在锅里炖着,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有一个女人在灶前为自己洗手做羹汤,这种场景是段越一直渴盼的,那是家的味道,弥漫着俗世里最温暖的爱恋。

景萱在厨房里忙碌,段越来来回回地,插花,洗水果,又忽然跑去叮嘱景萱:“老婆,呆会儿爸妈来,不管他们怎样,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包涵,别闹得不愉快,千万千万!”

景萱笑:“你看我是那种不知事理的人吗?放心吧老公!”说完,又调皮地送上一个飞吻。

话音没落,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段越身子一震,急步跑往门口,旋即,又回过头来,用眼神示意景萱,景萱冲他肯定地点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去开门。

景萱滑着轮椅也去门口迎接,就见段越打开门,用极度吃惊的声音喊了声:“爸,妈,你们……”就没了下文,段越一手扶门,一手扶门框,傻傻地站着,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还挡着大门。

是的,开门的段越被雷倒了。门外站着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一群。他爹娘哥嫂侄子侄女舅舅姑妈姨妈叔叔婶子表哥表嫂表侄……段越看着门外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排到单元门外,头晕眼花,几欲昏倒。

景萱奇怪地跟过去,说:“咦,你挡在门口干吗?怎么不让人进屋啊?”她从段越的胳膊下探头去看,惊呼一声:“呀!”人也怔住了。

段正伟又黑了脸,低声喝道:“发什么呆?还让我们在门外站多久?你姑妈舅舅都在呢!”

段越的小侄女叽叽喳喳地嚷:“小叔小叔,我要看新婶子!”

段越这才醒过来,赶紧让开,寒暄着,让众人进屋。景萱眼睁睁地看着一帮素不相识的人,迅速地占领了她的家,她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客厅被一干人占满,沙发上坐不下,段越忙把餐椅拉出来,仍然不够坐。段越一脑门子的汗,说:“你们先坐,我去对门再借几把椅子……”

段正伟打断他:“你别忙活了,去把你媳妇叫过来,认认亲。”

段越这才想起景萱,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过去,就见景萱呆在角落里,像个受惊的孩子,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地对着一屋子的人犯傻。段越心里一疼,赶紧过去,把景萱推过来,一一介绍:“这是咱爸咱妈,舅舅舅妈,姑妈姑父,大哥大嫂,表哥……”景萱低头微笑一路问好:“舅舅好,舅妈好,姑姑好……”

景萱的心里像揣了五百只兔子,上窜下跳慌得不行。她根本就没有看清楚谁是谁,心里想的是:这一帮人,中午怎么吃饭?

正胡思乱想,就听段正伟说:“小越啊,你姑姑舅舅们出来一次也不容易,想在你们这儿住几天,你这两天就不要干别的了,带他们在市里转转。”

正倒茶的段越,听到这话,头“嗡”地就炸了。手里的杯子“啪”地摔在地上,热水溅到侄子的手上,孩子“啊”地跳起来,甩着手大哭。段越嫂子吓得慌忙跑过来,拉着儿子又吹又揉,埋怨段越:“怎么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幸好没烫着……”景萱拿了牙膏,帮他涂上。

段越觉得自己要爆炸了,从天而降这么一群人,还要在他家吃住玩一条龙服务,这叫什么事?他爹是脑子糊涂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

景萱脑袋也乱成一团。她看着公公沾满泥土的鞋子不管不顾地踩在她新买的地毯上,茶几上明明放着烟灰缸,舅舅却不用,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几个孩子争她的一只小浣熊,几乎把熊拉散了架。姨妈喝剩下的水随手倒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过往的人踩来踩去,把段越刚擦好的地板糟蹋得惨不忍睹。婆婆带着几个女人在餐桌旁嗑瓜子吃水果,瓜子皮横飞,苹果核满地。侄女哭着非要餐桌上的花,婆婆索性把花瓶直接递给她,她把里面的百合拽出来,一枝一枝插在自己头发上……

这个乱哄哄吵闹暄天的家,让景萱觉得陌生而恐惧,景萱觉得自己要疯了!

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糊味,景萱这才想起炉子炖的鸡,她穿越众人赶到厨房,一锅鸡已经糊了。

景萱关了火,自己在厨房里,对着那锅鸡劈里啪啦地掉眼泪。

客厅里人声鼎沸,景天成敲了半天的门,段越才听到。景天成进门,看到这热闹暄天的场面,也傻了。他低低的声音问段越:“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啊?”

段越尴尬不已:“我爸妈……都是我家亲戚……”

景天成呆了呆,就明白了。敢情,这段正伟是故意带了这帮人来踢馆的。

景天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女儿,他急急地问段越:“小萱呢?她没事儿吧?”

“嗯,没事儿,在厨房呢。”

景天成也顾不上一屋子的人,长驱直入,正看到在厨房抹眼泪的景萱。景萱一看她爹来了,赶紧擦泪,却越擦越流得厉害。景天成是直性子人,不会绕圈子。他的火气早已烧到嗓子口了,转身就直奔客厅。景萱看势头不对,伸手去拉他,当然拉不住。

景天成虎步生风,几步就到了段正伟面前。他指着段正伟的鼻子破口大骂:“老东西,你就见不得你儿子好是吧?带这么一大帮人来干吗?”

段正伟翘着二郎腿,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慢条斯理地说:“我带亲戚来儿子家认认亲,有什么不对?”

景天成呸了一口:“你儿子家?我呸!你也好意思说!这房子是我闺女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装什么大瓣蒜?”

景萱在旁边拉她爸的袖子,叫:“爸,别说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气,景天成火气上来不管不顾,天王才子也不怕,什么话都敢往外撂,她怕他不加考虑的话伤害了段越。

果然,段越面色赤红,闷头不语。段正伟被戳到了痛处,“呼”地坐起来,跳着叫道:“你以为我想在这儿啊?有本事你放了我儿子,我再进这个家半步我就是孙子!”他转过身,叫段越:“小越,你跟爸走,这婚能结,也能离!你要离了婚,我保证给你找个好媳妇!”

景天成也发飚:“腿在你儿子身上,我又没拿绳子绑他。他要是想走,自然会跟你走。”

段正伟怒视儿子,心想这个儿子真是窝囊啊。那女人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当牛做马地服侍她?

段越成了众矢之的,大窘。以他的想象力,绝对料不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以为结了婚,生米煮成了熟饭,父母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默认了。他以为爸妈今天来,是来和解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饭,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景萱的担忧是真的,父亲不是来和解的,是来抢人的。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固执?他当然不能丢下景萱和父亲走,可他也不能看着父亲在一帮亲戚面前颜面扫地,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景萱紧张地看着老公,她看到段越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突起,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握得嘎巴作响,他要爆炸了吧?

景萱心里又急又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和段越过平静安宁的生活?她是打算要和他们妥协的啊!

千头万绪,景萱急得要哭了。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伴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和女人们的惊呼,景萱看到,她的老公段越,手里握着一个破碎的酒瓶,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的脸一滴一滴往下淌。段越笑着,转了一圈,问:“你们满意吗?不满意我再来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景萱“嗷”地一嗓子,急速转动轮椅冲了过去,扑到段越身上,声音都变了调:“段越,你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又转过头,撕心裂肺地喊道:“爸,快打120!”

母亲葛秀英也冲过来,抱着儿子就嚎上了:“小越啊,你要是有个好歹,妈也不活了!”又冲过去一头撞在段正伟胸脯上,拳头雨点一样捶在段正伟身上:“你个死东西,叫你别没事生事,你偏不,这下你开心了?你非要逼他出事……”

段正伟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手,他怔怔站着,看着儿子淌血的脸,也乱了方寸。赶紧奔到卫生间拿块毛巾捂在段越头上,冲着几个呼天抢地的女人吼:“嚎什么嚎,送他去医院!”

景天成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懊恼得直想撞墙。自己要不来,不乱发脾气,不和段正伟吵架,段越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抗击?干吗要掺和他们家的事?

等不着救护车来,几个人扶着段越,打了的,往医院赶去。

景萱也要跟去,景天成说:“你就别去添乱了,有这么多人呢。”景萱拉着段越的手不放,忽然感觉段越在她手心里用力握了握,她诧异地抬头去看段越,他眨着眼睛冲她笑,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没事。

景萱这才松了手。

纷乱的家一下子安静下来,景萱软软地瘫在轮椅上,觉得好累。她不是个欲望很强的人,只想要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只想两个人守着一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是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定要闹得鸡飞狗跳,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她和段越过自己的日子,和这些人有什么相干?

段越的伤并无大碍,在医院里清洗了伤口,缝了几针,包扎了一下,输了两瓶水,就回家静养了。

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段越伤得不重,段正伟也自觉无趣,脸面无光,偃旗息鼓,带着一干亲戚自回家去,不提。

闻讯赶来的江若禅和曾阿弥,看着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段越,也被惊着了。江若禅问:“段越,你傻不傻呀,哪有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的?”

段越苦笑:“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场面,我要是不这么搞一下,我那固执的爹能放过我吗?虽然疼,但能以此杜绝后患,也算疼得值了。”

阿弥姐笑:“原来苦肉计啊,把我们都吓得半死。”

纵然后来知道了是段越使的一计,景萱还是被吓得心惊肉跳。想起那血染的场面,景萱仍然后怕,泪又下来了,埋怨段越:“你说你,就没有个别的办法,非得自残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办?”

段越擦去景萱的泪,安慰她:“你老公又不傻,我自己掂量着轻重呢。”

景萱幽幽地叹息道:“想要点幸福咋这么不容易呢?跟自己的爹还得斗智斗勇呢!”

江若禅不屑地说:“你这算什么?我那打江山的经历,可比你们坎坷多了。”

她抚着景萱的肩,安抚道:“走走走,姐姐我请客,为段越压压惊。有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味道不错,我们去尝尝。顺便给你们讲讲我那可歌可泣的奋斗史。”

“正好我们也很久没聚了,不如叫上马小腾和许诺,一起热闹一下。”阿弥姐建议。

于是电话联系两个人,马小腾的班比较灵活,又爱凑热闹,听说大家都在,马上告假赶了过来。

许诺就没这么自由了,虽说是自己的公司,但这季节正是生意旺季,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在电话里叫苦连天:“我忙死了,睡觉时间都不够,哪像你们,每天优哉游哉……”

“行了财迷,就知道你一脑门子都是生意,你就掉进钱眼里让钱把你砸晕得了,我们自去快活,哈哈!”江若禅大笑,挂断电话。

几个人上了江若禅的车,到川菜馆包了一个雅间,三杯酒下肚,江若禅燃着一支烟,望着景萱叹口气说:“你们这还是好的,毕竟是亲父子,有血缘关系连着呢。我那时候可倒好,我一个人,跟一家子斗!这江山坐得容易吗?”

四个人诧异地面面相觑,没想到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江若禅,背后也有一段伤心事。 WZTyjY2wYPLnSjH9zr5DXXcQKAGWwPCqDhTb/TYzwYtfv4GscDuDT0P1dFB1t34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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