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个书香门第到寄人篱下,这种生活境遇的急转之下,早早地塑造了吕碧城的性格,她细腻、敏感、尖锐、脆弱、固执、叛逆,如万花筒般绚丽,只是自己的心,造就被折射得忘乎自己了。
这是一种不幸,不幸在于对吕碧城自己,一个女子的心竟然承受如此种种,最终使她悲苦一生,孤寂相随。试想,如果没有早年的如此经历,或许她便如平常女子,独坐绣楼,等待那个提亲者,然后相夫教子,终老一生。就算吕碧城天生聪慧,也只能昙花一现,终究逃不过世俗的羁套。
这也是一种幸运,幸运在于那个时代,一个女子正因为承受了如此种种,才能通彻现实,感同身受,加上她天资聪颖,必然不甘就此一生,于是便有了民国办女学、兴女权;便有了婉约与豪放的结合,成就了“最后一位女词人”。
福祸总是相依相生,这已然被中国古典哲学证明得圆润无比,吕碧城寄人篱下实属一种“祸”,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在吕碧城心中,这已然是一个不小的“祸”了。祸已来过,接下来便是福了,遗憾的是吕碧城年幼对此等生活经验全然没有接触,不然对福的期待是不是也能冲淡她心中的“祸”影了。
吕碧城逃离北上,遇见了英敛之,这不可谓不是她一生的福了。
英敛之对于吕碧城,是朋友、是文友、是长者、更是贵人,可以说吕碧城人生的转折都英敛之有莫大的关系,如果她没能遇上英敛之,她的命运会如何,很难预料。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几个让你难以忘怀的人,也不能忘怀的人,因为他已经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你过往人生中的一些注脚。人的一生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奇缘,每一个奇缘都可能将自己推向一个高峰,诸葛亮与刘备,关羽与曹操,萧何与刘邦……已然成为我们可以学习的榜样,不过这种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的是,吕碧城就碰上了她生命中的大贵人——英敛之。
吕碧城,一个从封闭、老旧的乡村走出来的才女,走进了以前专属于男人才能涉足的社交领域,并开始在那里发音,刚一开口,竟然如雏凤清鸣,音振千里,怎能不引人注目。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如此一个才华卓绝的女子,缺的只是一个命运的契机,而英敛之恰好给了她这个契机。
英敛之,满族正红旗,标准贵族,不过他的生命源起却是从一个贫苦家庭开始的,他的父母一直靠苦力谋生。英敛之本名郭英华,虽然出生寒苦,但他从小便知勤学,常常一人到颐和园边的茶馆捡人丢弃的茶叶包装纸,拿来练字,那时候,要做一个读书人,字迹是门面。
自古以来,穷苦之人,便将读书考功名当做改变人生境遇的捷径了,其实对他们而言这何其是捷径,简直就是唯一的途径。由此,读书在穷苦之人心中的分量便不需赘述了。
一次,郭英华被一个云游道士看中,感觉他聪明伶俐,颇有志气,便收他为徒,带回京城。后来,他又有机会做了一位处馆塾师的书童,耳闻目染不少知识。英华常随塾师到一没落的宗室觉罗家授课,有意思的是,英华竟然与那女学生日久生情,上演了一出“牧童爱上公主”的爱情童话,且修成正果,最后这个女子成了英华的妻子。
爱情故事有时候就是这么产生的,虽然“公主”家庭没落了,但相较于英华而言,自然是要高出很多级,不过对孩子而言,哪有那样一份算计,有的是一份听从内心的声音。一个人,能在少年时期遇上纯美的爱情,并修成正果,这是一种难得的奇缘,需要前世多少年的修行呢!
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郭英华固然是想要在文上有所成就,不过因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在尚未接触到《四书》时便弃文习武,做了一名士兵。
几年之后,他认清习武得不到社会的尊重,即使他当时“石能提三百斤,弓能挽十二力,马步之射十中其九”。英华又一次对调整了事业的航线,弃武从文,不过他因求知欲极强,两个月时间遍通览《四库提要》,各种知识,无一不涉猎。
英华愤世嫉俗,痛恨贪官污吏,在研读了利玛窦、汤若望等人的典籍之后,中毒颇深,皈依到了天主教门下。
弃文习武,因为生活所迫;弃武从文,缘于内心招引,生活不就是一个现实跟内心博弈的过程吗?又有哪一个人能心与现实完全契合呢?不是内心暂时屈臣于现实,就是现实成了内心的仆人,恰好在此过程,出现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世间的阴晴圆缺。
倘若一个人懂得了如此的人生哲学,他便能在现实与内心之间自由转换,并体味人生特有的情怀。可惜多数人不能参透此悟,结果只能是愁苦多于欢乐了。
1895 年,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引发康有为等维新人士“公车上书”,继而发动变法维新。郭英华虽不能直接加入到维新团体中,但他对变法的态度,是无疑支持的。
读书人都有一腔热血,他们被经史子集中那种恢恢乎爱国情操所感染,对未来他们意气风发,对当下他们嫉恶如仇。不过反观历史,便知多处读书人是空有一腔热血罢了,因为他们不问世事,不谙俗情,一旦他们天真地将书卷之中的文辞搬到现实来时,接踵而至的便是不解、嘲讽、甚至头破血流。唯一可泣只能是他们前仆后继,永不退缩的队形罢了。
1898 年,郭英华轮作《论兴利必先除弊》的文章,痛斥社会弊病,主张变法维新。戊戌政变后,恐维新言论被株连,郭英华离开北京,南下上海等地。巧的是,他在船上竟然遇见了康有为,两人交换意见,交谈甚欢,不过直到分别他们皆不知道对方是谁。
只要心中所属的片天地一样,又何其在乎对方姓甚名谁呢。真正的交流,是心与心的碰撞,是论点与论点的交姌,如果总被外物所牵连,每人撑起一把扇,彼此的天地就必然相异了。当下,一些人热衷于跟名人合影,索要名人签名,其实他们又在多大程度上与自己的偶像神交过呢?不得而知。
1900 年,八国联军入京,郭英华8 月返回天津,准备共赴国难。不过当他在此回归故里,目之所及一片狼藉、国破家亡,郭英华痛心疾首,然而无力回天,只好再次南下上海,寻求片刻安宁。
一直以来,我都会历史中的那些仁人志士的爱国热忱所感动,以为他们能力挽狂澜,创造一个新世界,其实个人在历史中又有怎样的作为呢,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有心无力。
人说文章憎命达,此命不仅包括个人的经历,也应当包含国家时运吧,时运不济往往能刺激人更多感慨,成就绝美诗词。
戊戌变法后,慈禧太后逃至西安躲避,已然如丧家之犬,全然没有了封建帝制的那般气焰,对洋人唯唯诺诺,顺带也将戊戌变法中的一些通缉犯给赦免了,郭英华赫然在列,不过他的名字却被人误写为英华,此后他就改为“英”姓,是为英敛之。最为有意思的是,他的父亲也跟着他改为“英”姓,这实属少见。
这便是读书人的悲哀,曾几何时是那样意气风发,赤胆忠心,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那种摧枯拉朽的势头,已然成了正义的化身。不过这一切在那个如丧家之犬的慈禧的一个错误中就被现出了原形:“郭”姓改成了“英”姓,并且父随子姓,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这固然不能全怪罪于郭英华,需要怪罪的是那个时代,君臣父子夫妻将那时的社会统管得井井有条,虽偶尔有人试图跳出这个秩序,不过一旦被“君、父、夫”召唤,他们便又欣然回归。我们“旁观者”固然看得清清楚楚,但那是的“当局者”却不知所以。其实这就是一个历史的轮回,我们何尝又不是一个“当局者”呢?等到后世的“旁观者”看我们的时候,也会对我们的今天的迷茫深感奇怪,不过这恰巧就是历史罢。
1901 年,英敛之回到天津,受西方文化影响,他一直关心国是,关注时局。他深知当时中国缺乏现代政治,国民愚昧,便产生了办报的想法,为的是改良社会,变革政治。
此时恰逢柴敷霖跟人合议筹资办报,英敛之受他们的邀请,身兼经理、编辑等数职。起初,他们想要将报纸办在北京,然毕竟在天子脚下,言论不甚自由,最后只得将其移到了天津租界。出于实际情况,报纸本来邀请法国主教樊国梁出资,且要将其设在教堂内,不过遭到了英敛之的全盘否决,因为他想要保持报纸的独立性。耗费几多精力,《大公报》终于在1902 年6 月17日得以面世。
在创刊号上,英敛之将《大公报》的办报宗旨定位为“开风气,民智,彼西欧学术,启我同胞聪明”。如何将报纸的名称定位“大公报”呢?英敛之的解释是“忘己之为大,无私之谓公”,他还要求办报人能“守正不阿,以身作则”,凡此种种,《大公报》一出刊便引起了世人关注,后来发展为中国办报史最长的中文报纸。
正是创刊人英敛之的这种坚忍自恃、人格独立,让《大公报》成为了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影响力力的报纸,也成了研究中国近代政治发展史的重要史料。
一百多年来,《大公报》以“坚持宣传正义声音”为宗旨,以立论中肯、报道详实为特色,在国际上建立了良好声誉,这跟英敛之当初的坚持不无关系。
英敛之的办报宗旨,他对报人的要求,至今看来,仍颇有见地。其实很多道理,多少年前已经有人提出,后人只不过对其翻新了而已,人类社会需要的道理其实就那么些,之所以一直被翻新,只是因为人有劣根性,需要一直不停地自我剖析与管理罢了。不然,《大公报》这样的报纸,只需几年就可停办了。
英敛之素以“敢言”著称,在《大公报》创刊五年之时,他刊发了社论《论归政之利》,呼吁慈禧规政于光绪皇帝,众人皆知,这完全是在提着自己的脑袋跳舞。对清末官场上的乌烟瘴气,魑魅魍魉,英敛之在《大公报》上对其进行了无情地鞭挞,讥讽其为“十派”“九如”,讽刺之深,入木三分。
是英敛之大无畏,不惧死亡吗?并不见得,或许是他找到了适合宣泄自己的舞台,而他又是那个渴望表演的舞者,于是他便在台上劲舞了起来,至于下面是掌声或者是鸡蛋,他却所谓了。
很简单的简单,如同有人找到属于自己一辈子的姑娘而神魂颠倒,有人见到一辈子梦中的景象而疯癫狂欢,有人看到自己中意的球队赢球兴奋过度,一命呜呼。所有人都有疯狂的一面,只是启动每个人疯狂情感的钥匙不一样而已。不管如何,能够找到这把钥匙,终究是幸福的,就算是以生命为代价,不是吗?
英敛之是个全然的新派人物,他把自己的辫子剪掉,要知道这在当时是砍头的罪;为了穿西装,他专门到租界找日本裁缝跟自己做了一套,穿上之后,他感觉并不舒服,其实他是把原来的衣服架子穿到了里面。他还让全家人都穿西装,特意叫摄影师将他夫人的西装照拍下来,挂在客厅,其实他让夫人穿的只是俄国女人的睡衣而已!
世间开放创新者多是异于常人时令的,或许对于创新内容本身,他们也是一知半解,不伦不类,可贵的是他们一直走在创新改革路上的心,那股劲头,那种有些小丑般的自娱自乐,能说不可贵?英敛之的种种做法,今天看来或许是笑话,不过他那种大无畏的精神,那种敢为人先的拓取,又有几人能及呢?
1905 年,美国通过法案,严禁华工去美国,这遭到了上海商务总会的抵制,爆发了持续八个月的抵制美货运动,罗斯福将舰队派到了广州,软弱的清朝下令平息抗议活动,特别是袁世凯,下令查禁反美报刊。
强权之下,多数人都低头了,唯有英敛之不屈服,依然拒绝刊登美国广告,公然与袁世凯为敌,并在报纸上发表《说官》社论,矛头直指袁世凯,不过因为《大公报》报馆设在法租界,袁世凯无可奈何。
其实袁世凯欣赏英敛之的才华,曾多次笼络他,希望与他交好,然英敛之却不为所动,一直与袁世凯相斗。英敛之一直主张君主立宪制,希望以改良的办法,在体制内进行改革。其实,十多年来,英敛之跟袁世凯为敌,并不是因为袁世凯为清廷效力,相反,是因为他断送了大清江山。
历史如此让人捉摸不透,基本而言,站在袁世凯对立面的都应该是历史的推动者,其实他们也并非完全是顺历史而动的人,英敛之就是如此,他一心想保住大清江山,只是希望通过改革驱除弊病而已。
为何如此?因为英敛之本身是一满清贵族,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祖宗创立的基业就此断送。看来无论经过多少的开明知识的熏陶,一些先天的属性还是不自觉地战胜了社会属性,这不能不说是人的悲剧。
英敛之虽然只是主张君主立宪,反对共和革命,但他一直公开反对清廷对革命党人的镇压,作为一个报人,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1903 年,新闻记者沈荩被清政府迫害致死,《大公报》就将其揭露于世;1907 年,革命党人徐锡麟和秋瑾被清廷杀害,《大公报》连连发文进行谴责;1909 年,《大公报》发表《异哉,某项国》,支持开放党禁……
1912 年,袁世凯任大总统之后,英敛之痛感十足,心力交瘁,便移居北京香山,不再主持言论。之后英敛之认为教育乃救国之本,1913 年倡立“辅仁学社”,1925 年创立“辅仁大学”,以全身心致力于教育,1926 年,他终因劳累过度,在北京辞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