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幽谷,临风释香,竟无一瓣灼灼,一丝涟漪。
雪冷空林,云封幽谷,遥忆清芬何处?芳讯难通,多少离情别绪?折芳馨、远道谁遗?披萧艾、几时重遇?怅秋风、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迟暮。
灵均纫佩去后,应是风雷昼晦,暗成凄苦。薜老萝荒,山鬼自吟愁句。更恨他、湘水湘云,又遮断、梦中归路。但牵来、万丈相思,化为深夜雨。
退婚风波,母亲被劫,吕碧城看似透彻人性丑恶,实则心存天问:何处?多少?谁遗?几时?……终了只能是兰生幽谷,隔离自我,隔离成一眸孤芳自赏,隔离成一副独立人格。
如此一来,我们窥不见岁月在吕碧城身上的过往,却能了然她心中的那份孤寂。
孟母因子三迁居所,吕母为女寄人篱下。吕母有一定的文化根底,颇具现代意识,这决定了她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重复嫁人生子,操持教务,碌碌一生的“无为”人生;所以就算是寄居,她也会选择天津,这个京畿之地,繁华之所,处处荡漾新思潮的地方。
其实想起来总会有幸运之感,倘不是吕母如此这般开明,民国岂不是又少了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不过这恰恰是传奇所需,倘若每个人的人生都能被精确计算,何来别样的明天,期望的未来。人生恰恰是因为不能被预料而多了诸多传奇、浪漫、悲歌与爱恋。
吕碧城对国学如饥似渴,对新思想来者不拒,如此年代,这般女子,绝非多见,长者们发出“月明林下见斯人,乞取梅花作粉真。梦寐不离香雪海,谁知即是此花生身”的赏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总想象吕碧城才华毕露跟经历不凡有关,与卓绝才华相连,然终其一生而回望,这一切竟是如此自然,如此真实,恰似蕾般自然绽放,无一点修饰,无一丝点缀,生机勃勃。真正的传奇往往跟外界无关,却与内心相连。尽管世事艰辛,羁绊无数,只要内心坚韧便可端坐磐石,醉卧花丛。
刚刚经历家庭变故、退婚风波,又受到辽东之变、戊戌变法、庚子事变等影响,“早熟”的吕碧城早已不满闺中书艺墨魂、粉黛丝竹的生活,她耿介绝俗、自强自立起来。
芸芸众生,不管你是达官贵人抑或是贩夫走卒,无论你难得糊涂还是浑噩一生,当家国世事恰巧重叠一起,便有日晕般奇象。家事国事两相交互,人便会不知觉地用心灵最睿智,最敏感地带为此做注脚。
光绪二十九年(1903)春天,吕碧城舅舅官署中的一个做秘书的方太太要到天津,吕碧城央求带自己一起去,结果却是让舅舅叱骂一番:不守本分,不守妇道。
虽然遭到了舅舅的极力反对,但是总有一些人特别能够听清楚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还会特别倔强地依循这个内心前行,这些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传奇,吕碧城就是这样的人,显然她属于传奇。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可以翱翔在天,那她有怎么会甘心匍匐在地呢!
叱骂并非对所有的人都有用,有人或许会将其当做一个禁令,不敢触碰;有人却会因为这种叱骂而唤醒不安分的神经。吕碧城无疑属于后一种人,在舅舅这一骂之下,她只身踏上了开往天津的列车。
人是那样的多情,会跟一个原本不相识的人海誓山盟;人又是那样的无情,会跟自己最亲的人抽刀断水。
越是在毫无准备的仓皇中,人越是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越是在突然来临的灾乱中,人越是会流露出心底的真情来。那个乱世让很多人对生活有了新认识,也更加珍惜,吕碧成不也是这样的吗?
吕碧城“逃登火车”之时,易卜生的“娜拉”在中国还不知为何物,中国青年女性尚未有“出走”的习惯,不过正是如此背景,让负气逃离家庭的吕碧城那轻倩的背影,在那雄性气息弥漫的男权社会显得那样俏丽与出彩。
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有经历旅途苦难,最终苦叹山穷水尽的人才真正懂得那柳暗花明的欣喜。吕碧城出走缘于无奈,原本以为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岂不想踏出之后,竟然在那曙光微曦的地平线上,望见了那缓缓升起的骄阳。
人的一生不可预料,却有环环相扣,特别当你回望来时的某段生命旅途时,竟然发现诸多境遇都如此逻辑缜密地相继出现。此间,总有这样那样的贵人恰当好处地协助你,贵人并非一定要给予你经济的援助,也不一定是你受伤时的抚慰者。他是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并让你生命就此转向的人。英敛之便是吕碧城生命中的一个分量不轻的贵人。
曾几何时,我们都是那个叛逆的人,为自己的意气、旨趣我行我素。不过岁月将这些棱角毫无招架之力地磨平,一个个浑圆的你我浸泡在红尘的染缸中默默老去。每每看到如吕碧城一般的人,便不自觉地回望当初的自己,遥想当时的意气风发。
冲动不可能是生活的常态,列车的哐当声很快让吕碧城明白了自己这个“出逃者”的困境:身无分文,困顿连连。
诗人桑德伯格说:“生活就像一只洋葱,你一层一层地剥下去,总有一层会让你流泪。”
中国古典文学中,敢于从深闺中奔离出来的女子并不止吕碧城一人,较为人知晓的还有卓文君和红拂女。不过她两个跟吕碧城比较起来是有区别的,她俩是事先有了目标才奔离的,虽然姿态决绝,但是却少了那份应有的气魄和勇气。吕碧城则不一样,她的奔离没有目的地,一旦出离便是彷徨。彷徨是让人内心最恐惧的感觉,因为他不知何处是目标,何处有波折。
幸好吕碧城不仅仅是一个意气中人,她还是一个聪慧无比的人,就算是也有初离时的彷徨,不过她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否则只能向一只被关久了的小鸟,虽然依恋旧林,不过当真正逃离出来的那一刻,便会觉得真正无路可走。
梦醒固然不是很难,但难的是梦醒之后的无路可走,正如破坏要比建设来得容易得多一样。幸好吕碧城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不但醒来,还坚定地走了下去,最重要的是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为自己,更为那个时代。
1923 年,也就是吕吕碧城离家出走的20 余年后,鲁迅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演讲“娜拉出走之后”,谈到娜拉出走之后会面临的两个结果: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当时女性很难在经济上做到独立,“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他还告诫年轻人“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吕碧城想要去深造,却被舅舅言辞拒绝,对她舅舅而言,或许只是考虑了应有的一些因素罢了,不过对于碧城而言,不知是寄人篱下还是什么,她陡然生起一种奇怪的情绪来。
时光太瘦,眼界过宽,就是不经意的一瞥,已然漏掉了数年。从天津到上海,行程不过一天一夜,但吕碧成脱离的却是让她悲喜交集的空间,来到的是那让她陌生而又新奇的地方。
当一个人决定要改变自己时,他往往会从空间做起,他会换一个城市,这样才能方便他从新开始,因为那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是新的。
但计算是有那样的决绝,也不忍回望自己的过往,就如同流水一般,虽匆匆前去,也不免激起几多浪花,回眸一下源头。
当吕碧成乘船靠近上海之时,她是不是会在冥冥中感觉自己将会跟这座城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她是那么聪颖,那么未卜先知,她当然应该是知道的了。
她或许想到了孩提时的那个清明节,那时多的是烟雨朦胧,偶而放晴,便一下出来好多姑娘,她们或去水边宴饮游春,或在水里洗衣,为的是洗除不祥,去宿垢灾。想起自己与同伴们一同在春日郊游,捡拾羽毛,那种自由,那种纯真再也回不来了。自己现在寄人篱下,一切都得看他人眼色。两相对比,岂不烦恼。
人生往往会有很多的奇遇,“山穷水尽”之后的“柳暗花明”无疑是最神奇,最让人唏嘘。身无分文,无依无靠的吕碧城萍水相逢了一个贵人——天津“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是善心使然又或许是投缘之故,好心的老板娘不仅支付了吕碧城的车票还让她暂居自己家。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一个漂泊在外的人最需要的是为心找到栖息之地,就算是萍水相逢,就算是插肩而过,瞬间的庇护已经足够让人安然,进而还会嵌入自己的生命之中,毕生记忆。
安顿完毕,吕碧城便到处打听方太太的消息,不出几日就知道了她在天津《大公报》工作。迫不及待,吕碧城给方太太去了一封信,信中尽述自己的不凡经历。
都说无巧不成书,生活亦是如此。在偶遇好心旅馆老板娘之后,吕碧城又恰遇了人生中的第二位贵人——天津《大公报》总理英敛。娟秀的字体,流畅的文笔,过人的志气无一不让英敛这位爱才若渴的人欣喜不已。他亲自到了“佛照楼”会见了吕碧城。
在佛照楼,吕碧城跟英敛之第一次见面。相较而言,英敛之必定是吕碧城的长者,况且此时的吕碧城还先青涩,而英敛之已有不小名气。
吕碧城当即赋词一阕《满江红·感怀》: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
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这算是对英敛之的见面礼,文人见面跟一样,见面便不忍切磋几招,吕碧城算是英敛之的后背,自然没有跟英敛之切磋的资格,于是便自己耍了一通,好让英敛之做个点评。
不过这哪算是在英敛之前的“献丑”,简直就是呼号,就是战斗檄文。也难怪,吕碧城刚刚摆脱青闺的羁绊,她需要唤醒这幽闭如长夜的时代,于是她便发出了蛙居井底、潜龙在渊的自信狂言,那种气度简直比肩当年李白平视王侯。
其实吕碧城是犯了大忌的,初次见面,一个晚辈怎能在长辈面前如此狂妄自大,幸好英敛之是个爱才之人,对世俗礼节讲究不多,便如获至宝,将其纳入照顾之列。
千里马遇伯乐,于千里马于伯乐都是幸事。生活不如想象中一般,千里马与伯乐很少成对出现,如此一来,便多了千里马的空悲切,多了伯乐的常唏嘘。碧城遇到英敛不仅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契合之美,一种合椽之美。恰是如此让碧城走出幽谷,清芬解秽。
寄人篱下,看尽人情凉意;恰遇贵人,体味魂灵相通。回望时,碧城已经踏上了独立自主的人生路。
等闲何须劳素手,不知国色有奇才。回望一下那些曾在凡尘中匆匆而过的绝世红颜,吕碧城似乎也不能摆脱与她们同样的命运,“身似落花常近水,桃源清浅误佳人”成了她们最后共同的归宿。纵观吕碧城洋洋洒洒之一生,她有过“绕屋寒花笑相向,一抹春痕梦里收”的落寞,也有过“青帝有心三春树,我到人间只此回”的洒脱,凡尘种种,她都一一领受过了,她将自己最终的属地定在了佛门,是一种解脱还是冥冥中的定数?谁人可知!
英敛之遇见吕碧城时,感觉耳目一新,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周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说他是:“碧城能辟新理想,思破归锢蔽,欲拯二万万女同胞,复其完全独立自由人格。”
不过事实证明,英敛之似乎只是叶公好龙而已。因为像吕碧城这样的一个具有“独立自由人格”的才女,她必然经历一个自我的觉醒最后达至美的觉醒。她的着装已经“出卖”了她:她时常摇曳着长长的孔雀羽毛,招摇过市!
其实我们的文人都有类似英敛之的叶公好龙的通病,他们长年畅游在书海之中,或多或少地跟现实有了隔膜,如此一来当他们真正需要跟现实接轨的时候,便会在美好的幻想中破灭。
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彻底读懂吕碧城的情感,她不是男人随便攀折的花枝柳条,而是亭亭玉立的一棵树,她不能如栀子花般即插即活,她的根是不能移动的,她还需要天然的阳光雨露,才能枝繁叶茂,灼灼其华。又有哪一个男人能够做到了,彼时的男人多半希望女人能如一根藤条缠住自己,他们需要的是那种被人依附的感觉,可惜吕碧城给不了他们的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