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抱之中,一条土石飞溅的小路在山坡间弯弯绕绕;半山腰上,几户稀疏的农家小宅零星分布,绿油油的田地正在太阳的炙烤下慢慢打蔫;靠近土路的路边,支了个简陋的茶水摊,草棚下,一个满脸褶皱、皮肤黝黑的老头正懒洋洋地歪在那里,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一脸不谙世事的样儿。
小路的远处,突然一股尘土飞扬,一匹黑色骏马驮着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疾驰而来。他满面红光,大汗淋漓,骏马在草棚边一个急停,稳稳站住,大光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草棚,一屁股坐在简陋的木凳上。
看茶水的老头似乎无动于衷,只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
“老人家,怎么也不招呼我?”大光头粗声粗气地质问了一句,“快来些茶水,真真渴死我了。”
“大叶青草茶,一百文一碗;枯树碧叶青,二百文一碗。”老头说着,支楞起身子。
“啧,这是要抢钱不成?”大光头一瞪牛眼,“老子在武昌府的上等茶馆里喝茶,也不到这个价钱!”
“堂堂巴族的三长老还在乎这几个铜钱?”老头又懒懒地躺下。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被称作三长老的大光头陡然一惊。
“光头,虎背熊腰,左脸颊长长的褐色伤疤,好抱打不平,武昌府最慷慨的主顾,青楼姑娘、赌场老千的眼中肥肉,来来往往我这破茶摊的人不多,说道三长老闲言碎语的可不少。”老头轻蔑地啧啧两声,继续道:“三长老今天怎么为了几个铜钱喊冤了?两城之间一千里山路,别说没有山泉、溪流、湖泊,就是这样的茶水摊,也是仅此一家,这是有名的旱地,年轻人……”
“真啰嗦的老头,莫逼我砸烂你的茶摊!”三长老气哼哼地掏了掏怀里,“啪”地拍出一个银元,“大叶茶,让老子喝个痛快!”
老头缓缓站起身,将钱揣进怀里,嘿嘿一乐,他身后年轻的后生拿出一只青花碗,又拿起一个紫砂的水壶,哗地倒满了水,碗里的茶水起初是一种墨绿的颜色,大片大片的茶叶在青花碗中漂浮着。后生并不着急将青花碗递给那大光头,反而又拿出一个碗来,给老头也倒了一碗,此时,第一个青花碗中的茶叶已全部落定,茶水从墨绿慢慢地变成了棕色。
“趁热喝,解渴。”老头拿起后生倒下的第一碗水,放在三长老的面前。
三长老吃惊地看着这青花碗里的变化,又狠狠地盯了老头几眼,老头污浊的眸子同样看着大光头,直看得大光头乱了手脚。
“这是什么茶叶,竟有如此奇妙的幻化?”这个中年光头自问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物,今次竟然也有些惊讶。群山环抱中这唯一的茶摊,看茶的古怪老头,不由得让他不多想。
“先喝为敬。”老头拿起自己的碗喝了一口。
三长老俯下身子仔细闻了闻茶水,抬手拿碗,发现那碗竟深深地嵌在桌子里,拿不动,他猛地突然一拍桌子,“也罢也罢,谅喝无妨!”内力已将那碗震出,他赶紧拿起茶碗咕咚咕咚将茶水吞下。奇异的是,只喝了这一碗,浑身就觉得像被扔进鱼缸里一般,湿漉漉的,再也不想喝第二碗了。
老头再次懒懒地歪倒,三长老看着桌子上的碗印,觉得事有蹊跷,什么都没说,骑上马飞驰而去。
第二个来的人,是个步行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细长条的身板,骨瘦如柴,发辫缠绕在头上,已被汗水湿透,他的脚程极快,眼瞅着还离茶摊很远,一眨眼的工夫,就移到老头的身边。
“大叶青草茶,一百文一碗;枯树碧叶青,二百文一碗。”老头嘟哝了一句。
“大叶茶。”骨瘦如柴倒也爽快,他缓缓坐下,活动了一下两个脚腕,脚上那双布鞋金光闪闪的鞋底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年轻的后生还是照旧倒了两碗,然后将第一碗递过来。
骨瘦如柴看了一眼,并不着急喝,他慢悠悠地问道:“看地上这马蹄印,似乎一位疾行客刚走没多久。”
“老夫只卖茶,不说闲言碎语。先喝为敬。”老头也慢慢地回应了一句,又端起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小口。
骨瘦如柴并不着急,他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掏出一块白色的羊肚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擦了擦脖颈。这期间,他那双滴溜溜的小眼始终不停地打量着两个茶碗,打量着面前的老头。
“茶还是趁热喝的好。”老头建议道。
骨瘦如柴的眼珠滴溜转了几下,“这两只青花碗怎么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老头问了一句。
“同是吉祥荷花碗,为何一只碗的荷花绽开饱满,另一只的荷花却似无精打采?”
“荷花只是荷花,看的人眼界不同而已,在我看来,都是一样。”老头回应道。
“我猜,定不是一批烧制的茶碗。”
骨瘦如柴说着,“啪”地一拍桌子,两只碗竟同时腾空飞起来。老头一惊,可眼见骨瘦如柴的家伙竟安坐在对面,纹丝未动,他深知“敌不动我不动”之兵法,只好眼睁睁看着两只青花碗飞在空中,又刷地落下。
在碗即将落在桌面的时候,骨瘦如柴的手腕突然在桌面上一抖,这两只碗竟稳稳地落住,茶水一滴也没有洒出。
老头的脸色一闪,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碗底有‘大清雍正年制’,一个碗底什么都没有,果然不同,哈哈!”骨瘦如柴自说自话着,隔过自己的碗,将老头的碗端起,一饮而尽,喝完,他由衷地叹了一句:“真是好茶。”
第三个来的是个骑白马的中年书生。
他选的依然是大叶茶。
年轻的后生将两碗茶水倒好,放在他的眼前。
这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两腮的肉已经有些松散,两撇小胡子在脸上均匀地翘着,他穿着青色的棉布大褂,骑的那匹白色老马累得够呛,停下来就一直喘着。
书生瞪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两碗茶水,茶水的颜色由墨绿逐渐变为棕色,两个青花碗花纹粗糙,做工简陋,不像是什么正路窑厂中做出来的东西。
“茶水趁热喝的好。”老头又冲他说了一遍。
书生端起青花碗,捧到鼻尖闻了闻,又细细看了看茶水的颜色,然后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嘴唇哔哔地发出一个奇怪的声响,那匹老马听话地朝他踱了过来,伸着长长的舌头,朝书生手中的茶碗伸去。
老头“啪”地一拍桌子。这一下响声不大,却有十足的内力,“老夫的茶水只给人喝,不给牲畜!”
书生脚尖一点地,身子依然呈坐姿,却一下朝后跃了十步,他手中端着的茶碗依然满满一碗茶水,一滴都没洒出。“给谁喝不是喝?莫非你的茶水有蹊跷?!”
老头放在桌子上的手狠狠一使劲,整个人飞似的朝书生冲过去,“不喝就还我茶碗!”
书生在空中一个后仰,手腕顺势一抖,将茶水全泼向那老头。老头双手护脸,胳膊陡然生风,竟用一股真气硬硬将袭来的水珠全部打散。书生见势不妙,用力将茶碗丢向空中,一个箭步跃上马身,双腿夹马,就要逃跑。老头一个扭身鲤鱼打挺,脚尖像是突然变长了一样,刷地在马头上点了一下,他整个人飞起在空中,将茶碗稳稳地接住,而那匹白马浑身哆嗦了一下,倒退了两步,一头栽倒在地上。
“留条活路,留条活路!”中年书生瘫倒在地上,连连说道。
那白马口吐鲜血,全身痉挛个不停。
“黑金魔头……果然名不虚传。”中年书生结结巴巴地说着,“我辈叹服,愿效犬马之劳。”
老头一瘸一拐地走到中年书生的身旁,稀疏而苍白的发辫刷地甩了一下,“可惜,我不是黑金魔头。”
他的身下,这个中年书生的额头被发辫扫过,瞬间,整个天灵盖像被刀砍斧剁一般,碎成好几块。
最后来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这人穿一身缎绸的大褂,外面罩一个做工精细的棕色绣花马甲,头上戴一顶不起眼的小布帽,他的两个眸子很小,却炯炯有神,眼珠不怎么转,仿佛一眼就能看透很多事。
“来碗枯树碧叶青。”尖嘴猴腮坐在木凳上,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地面。
地面上,有沉重的马蹄印、急行客的脚印,还有点点斑斑沾染着厚厚泥土的血迹。
“为何唯独你要选这枯树碧叶青?”老头讶异地问道。
“看来前面几位都对大叶茶有所偏好,”尖嘴猴腮的脚随便在土地上抹了一下,“既然见了血气,还是换个花样,除除晦气。”
这次年轻的后生只拿出一个小铜碗来,提了一把六角鎏金铜茶壶,斟了满满一碗,刷地泼在地上,茶叶的浓香登时随着飞扬起的尘土弥漫开来,让人不禁浑身舒坦。后生又斟了第二碗,放在尖嘴猴腮的面前。
“为何,这茶水要用铜壶铜碗?”尖嘴猴腮的眼睛打量了一眼老头身边茶摊里的紫砂壶,试探着问道。
“这是只有长阳附近十年以上的枯树才产的好茶,”老头没有说话,他身后的后生细声细气地说,“枯树发新芽本身就是稀罕事,十年枯树又逢春更是难得一见的景致,这十年枯树幻出的新芽,遇水则绽,遇金则醇,遇土则糜,所以,只能用铜壶铜碗。”
“还有这样的怪事。”尖嘴猴腮说着,双手拢了拢小布帽,从里面抽出一根又细又小的银针,放进铜碗里轻轻地搅了搅,那银针在毒辣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停了少顷,竟变成一种淡淡的茶色。
尖嘴猴腮将银针抹了抹,又插回小布帽里,然后端起碗,抿了一口。
“银针既已变色,先生为何还喝?”年轻的后生不解地问。
“那是江湖传说的秘银针,变黑为毒,变红为血,变绿为蛊,不变为不明异物。”老头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秘银针变茶色,说明它只是吸附了一点茶水而已,这是上好的茶叶。”
“那是,那是。”尖嘴猴腮双手捧碗一拱,做了一个先干为敬的动作,“闻着就是好茶。”
“难得幸会,从武昌府到长阳县有三条大路,先生偏偏走这荒郊僻壤的小路,”老头难得地板起身子,脸上毫无表情,“不知这一行是为何而去?”
“访亲会友,游山玩水,我本一野游闲人。”尖嘴猴腮嘿嘿笑了声,转身告辞。
看着尖嘴猴腮远去的身影,满脸褶皱的老头转过脸来,看向那个年轻的后生。
这后生顶多弱冠之年 〔7〕 ,却有一脸的狠劲。
“少东家,我已经将来人的武功统统验过,将异人杀死,这下可以放走我的族人了吧?”老头恳切地目光盯着年轻的后生。
少东家摆一摆手,轻轻地在老头的眼前一抚,这个瘸子老头忽忽悠悠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掏钱买茶的,都是好茶,给你的却不是,没想到竟有人抢你的茶喝。”少东家冷酷地说,“等你死了,自然会放了你族人的。其实香火天命要灭,你强留也没用,只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尖嘴猴腮离开茶摊之后,一路疾行,直到眼前出现一座宅院。
这座宅院建在半山之上,门头威武肃穆,暗棕色的两扇大门远远看去,很是醒目。
尖嘴猴腮就此离开黄土小路,朝宅院直走过来,而这歪歪扭扭的山路上,竟也有马蹄印与一些杂乱的脚印。
他径直走到暗棕色的大门跟前,偌大的宅院此刻竟无半点声音。尖嘴猴腮伸手拿起一只黑色的门环,在木门上轻扣两声,后退一步,静候了一会儿,没人应答。他再次叩门,依然无人作声。
尖嘴猴腮双手贴住木门,内力暗涌,使劲推了一把,门也没动。他后退一步,正要抬头观望,那门仿佛生锈的铁器一般,吱嘎吱嘎地慢慢打开了。大门的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落里只有简单的布置,一匹纯黑的高头骏马在平地上来回溜达,院落的另一头,依然是一座木门,同样的颜色,同样的布置。
马蹄印就此止住,只剩下散乱的脚印,尖嘴猴腮突然低头一愣,地上沥沥拉拉地有一行血点,由小变大,由疏变密,最后在院落另一头的门上,赫然落着一个血手印。
大门虚掩着,尖嘴猴腮谨慎地轻轻用单手推了下门,门再次吱嘎吱嘎地打开。地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这人发辫绕在脑门上,嘴角流着暗红色的鲜血,脚上穿着一双金色鞋底的布鞋,正是此前在茶摊里抢老头茶水喝的那人。尖嘴猴腮过去看了一眼,躺着的人已经没了反应,他从头上的小布帽中再次取下银针,沾了几滴躺着的人嘴角的鲜血,银针居然变了黑色。
“在茶摊附近停留过的印迹中,有这人一份,难道茶水里真的有毒?”尖嘴猴腮的脑中思量了片刻,暗暗运气一试,自己体内的真气并无半点不妥。
于是,他收起银针,朝里走去,再次推开相同的门,这一次,门里有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有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殿,大殿里隐隐约约正传出激烈的争吵,只是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尖嘴猴腮踮起脚尖,轻声地朝大殿挪去。离那里还差五步远的时候,轰的一声,大殿的两扇木门朝外飞开,震得木头房梁硁硁作响,大殿里,一个壮硕的光头中年人站在那里,脸颊上一道褐色的伤疤很是扎眼,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头发半黑半白的侠客模样的人。
“还有谁?”光头的巴族三长老迈出一步,指着尖嘴猴腮的脸怒气冲冲地吼道,“到底有多少人来抢这个血精碗?”
“嗯?”尖嘴猴腮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说:“莫非这位黑白头发的侠客也是从茶摊小路而来?”
“正是。”侠客说话很简单。
“看来被骗的不光是我,至少现在有四个了。”尖嘴猴腮若有所思。
“四个?”三长老愣了一下。
“外面还躺着一个,你们不知道吗?”尖嘴猴腮又是一愣。
那位看上去年届不惑的侠客上前一步,质疑道:“我去看看。”
“想跑?没那么容易。”三长老一把揪住他,“我来的时候黑白脑袋这厮已经在这里了,谁知道你是什么鸟人!”
黑白头发的侠客伸手捏住三长老的手腕,冷冷地说了一句:“松手!”
那大光头的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似乎浑身都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大殿里的侧房一扇小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白嫩的书生捧着一只黑色的漆盒走了进来,这三人互成克制之势,谁也不敢擅动,眼睁睁看着书生将漆盒摆在大殿正中的桌子上,又转身退回到小门里,将小门关上。
侠客率先松手,他径直走向那漆盒,三长老与尖嘴猴腮前后快步赶上,三人围拢在桌子的周围,将那漆盒盖打开——
里面是一只青花瓷碗,这碗宽约有半尺 〔8〕 ,碗口宽而碗底窄,斜腹,周身画有十八个小巧的人形,这十八人手挽手绕满一圈,碗的外壁与内壁,每一个人形都恰好重叠在一起,组成一个完整的人身,碗底布满一池盛开的荷花;整个碗细细看去,碗壁上布满了细细的秘纹,但这秘纹与宋代哥窑在釉面上的自然开裂不同,仿佛整个碗被狠狠地摔个粉碎,又重新粘黏在一起似的。
“这……”三长老挠挠自己的大光头,“这可就是那传说中的血精碗?”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黑白头发的侠客用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的光头与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的目光正好与侠客的余光相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怎么试?”三长老好奇地问。
侠客伸手,抓住三长老的右手,掰开他的食指,朝漆盒里的碗边靠上去。大光头愣愣地看着自己被人摆布,直到手指触碰到碗边上,那一瞬间,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倏地从手指传向心窝,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什么感觉?”侠客斜着眼睛问他。
“呃……”三长老瞪了瞪眼珠子,手指依然按在碗边上,“舒……舒坦。”
此时,尖嘴猴腮惊愕地发现,漆盒中的这只本来通体青色的青花碗,竟在三长老手指触碰的地方渐渐地泛出红色,那红色沿着周围的细纹不断地发散,十八个小人中最近的一个,已经有一半的身子变成红色。
三长老也看见这一幕,他猛地感觉自己心口发闷,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赶紧想将手抽出来,可那只手被侠客死死地摁住,他不禁大呼:“你……”
“我退出。”侠客还没搭腔,倒是尖嘴猴腮先说话了。
“呵呵,想跑?”侠客的手捏住三长老的手指,眼睛同时斜向尖嘴猴腮。
尖嘴猴腮面向着他们,朝门口退去,“哪里,哪里,我本就是一闲云野鹤之人,图一乐呵才来赴约,为这种事搭上一条命,不值得,不值得。各位,后会有期。”
三长老狠狠地咬着牙,憋足了力气试图挣脱;血精碗的十八个小人中,已经有两个全部染红,碗底的荷花中也已经有一朵变成鲜红。
“能得到这个邀约的,还有清心寡欲的闲人?呵呵!”侠客冷酷的面孔带着某种焦虑,他本以为自己一手足以制服身边这个大光头,怎奈这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大胖子也绝不是酒囊饭袋,他不得不屏住全身的精气与大光头僵持,眼睁睁看着尖嘴猴腮一步步朝外倒退。
“过我眼,即我有。”尖嘴猴腮行动小心谨慎,表情却一直佯装轻松,他嘻嘻笑着说。“起码,我总比门外躺着的那位强。”
“恐怕不见得——”
“哈!”侠客刚说了五个字,突听耳边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他顿时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震穿整个身体,耳膜爆裂,双耳只能听到嗡嗡的声音。
“你就算不知道三长老,也不该不知道三长老的看家绝学——震雷吼。”尖嘴猴腮得意地笑了笑。
三长老这一声吼罢,整个人像虚脱一般,大汗淋漓,全身虚白,他的手指依然被死死地摁在碗边上。血精碗已经有一半的小人变成红色,那些红色妖艳得仿佛女人的浓妆,变色的半边碗在另半边的衬托下,幻化出一种强烈的反差,刺得人眼血光四溅。
侠客看着尖嘴猴腮张着嘴嘟哝,却什么都听不见,一慌乱,全身精气顿时松了一成。三长老狠狠咬住牙,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朝那碗猛地劈下去。侠客见势不妙,捏住三长老食指的手腕一抖,空气中传出“咔嚓”一声脆响,三长老直接一声惨叫——他的食指被生生掰了下来,鲜血哗地涌出,溅射进血精碗里。
可就这么奇怪,在三长老的身体与食指脱离的一刹那,正在变色的部分就此停住,任凭那鲜血流入碗中多少,都无济于事。
三长老痛苦地一头栽倒,也不知道是手指的伤痛,还是刚才怒吼的发力让他全身酥软,他硕大的身躯直接撞向那木桌,木桌一下打翻,漆盒连同血精碗一起飞了出去。
侠客大叫一声“不好”,脚尖一点地,纵身拧腰,整个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单手伸向那碗。也就在他的手指刚刚捏住碗的同时,门口的尖嘴猴腮,那厮双手拢一拢自己头上的小布帽,向自己刷地一挥。
如果侠客能够听见,他应该会听到“滋滋滋”的风声;如果侠客完全腾空的身体能够踩一下什么借力反弹,他应该毫发无损;如果有那么多如果,或许这只血精碗早就不存在了。
侠客重重地摔在地上,只有一只手高举着血精碗,他站起身来,黑白相间的头发已经披散开。他像个没事人一般,将桌子扶正,把血精碗放在桌上,正要朝尖嘴猴腮发招,突然整张脸皮上无数个血孔喷溅出鲜血来。
一个小皮帽里究竟能藏多少根银针?这不重要。
一张脸皮上究竟能扎入多少根银针?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银针你根本都看不见,脸皮上只剩下无数个喷血的血眼,银针有多长,扎入就有多深。
侠客再次躺倒在地,他只摸了一下血精碗,就变成这样的下场,此时的他双耳已经震聋,双眼中的浓浆也已全部流出,变成两片干瘪的废物。
“宁二爷,咳咳……”随着两声猛烈的咳嗽,三长老支撑着身体,跪在木桌的旁边,“你这又是何苦,早早动手多好!”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那个被称为宁二爷的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缓缓地朝桌子走来。这人仔细打量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侠客,生怕他只是假死,直到确认不会再有反复,他才大着胆子靠上前去,边走边说:“不出此下策,就凭你我二人联手,一个一介莽夫,一个只会暗器,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如果我不使出这震雷吼,你又当如何?”三长老说罢,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性命关天,你又怎会不使呢?”宁二爷的眼中,已经只剩下了血精碗。
“你……你……原来我……”三长老说着,痛苦地再次栽倒在地上,“救……救我……”
说罢,他顿时昏厥了过去。
宁二爷走到桌子旁边。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两具鲜血淋漓的人体,一具已经咽气,一具奄奄一息,旁边还有一根三长老的手指,和血精碗中洒出的一点鲜血。
桌子上,那只血精碗依然高高在上,俯视着这些贪婪的尸体,碗身上,八个小人加三朵荷花变成妖艳的红色,剩下的半边依然是青色,整只碗好像一幅被染色的八卦图一般。
宁二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手指放在碗边上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又忐忑,不知道如果这只碗完全变成红色,又将有什么奇观出现。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碗,细细打量着上面每一道或青或红的细纹,每一个小人的动作,可什么都看不出来。
江湖传言,血精碗上十八个小人有十八种动作,乃是一本武功秘籍中一十八式招法。可真的看到,宁二爷怎么也不相信,如此简单的招式,竟会是什么武功招法,他大着胆子将手指伸出去,就在手指靠上碗边的那一瞬间,他只感觉到后脑上的昏厥穴上挨了重重的一击,顿时晕倒在地。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全身骨瘦如柴、嘴角还留着鲜血痕迹的中年人,那人一直躺在门外的庭院里,茶水之毒在他的体内到处游走,但这茶水之毒并不致命,只能让人昏晕。
此刻,他独自站在这大殿里,脚上那双金光闪闪的布鞋正熠熠生辉。疾行一日千里,慢行静默无声,一身走的功夫,让他成为这场游戏最后一个站立的人。
看着桌上那只变色的血精碗,这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双眼流出滚烫的热泪。
你想知道血精碗的来历吗?
咸丰五年 〔9〕 ,朝廷腐败,皇帝昏庸,洋人联军入侵,太平军贼党兴起,景德镇正处于战乱地区,几百年历史的御窑厂停烧。
在御窑厂旁边一个隐秘私窑之中,十八条好汉正在烧制他们最后的一批瓷器。这次之后,这个祖传十几代的窑厂就将被捣毁,什么都不复存在。
一十八条好汉满含热泪,一声不吭,大碗喝酒。远处,似乎已经能听到战争的号角,这个窑炉还能不能坚持到最后的时刻?
最年长的一位突然站到中间,猛地摔碎自己的碗,他拿出一把尖刀,刺向自己的手臂,鲜血顿时汩汩涌出,其他人纷纷接过尖刀,刺向自己的手臂。他们就这样站在一起,手拉着手,目光坚定而从容,让鲜血流着,直到有人倒了下去,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十八个人倒在血泊中,只剩下那个窑炉中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
几天后,太平天国的大军途经此地,捣毁众多窑炉,废得满地狼藉。直到十一年后的同治五年,同治皇帝派人到景德镇谋复兴御窑厂一事,这位钦差的一个随从在检查残破的窑炉时,突然想小解,他跑到一处僻静之地,却看见满地阴森的白骨,白骨边上一个残破的窑炉中,整整一炉青花瓷的残片,其中只有一只碗完好无损。
随从见这碗造型有些古怪,十八个小人手拉手,不知为何意,遂将碗揣在怀中,悄悄带回京城,送给一老学究观看,从此,此碗下落不明,随从与老学究均死于非命。
十年之后,江湖黑市传说,那个窑炉烧制的最后一批瓷器,是巴族私制祭祀献祖之用,巴人不但所剩寥寥,行踪诡秘,而且个个擅使蛊术、暗器,这碗中定有惊天阴谋,关于阴谋种类的传说五花八门,各说不一。
这骨瘦如柴的中年人,在咸丰五年时还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弱童,可现在,他的身上却藏着一封血书,书的结尾,是一十八位男人的血指印。
想当初,十八位男人收了巴族大长老的丰厚定金,烧制一批瓷器,怎奈时不我待,窑厂恐被捣毁,若瓷器未能按时出品,耽误了巴族的神秘祭祀仪式,这巴族一向行事隐秘,心狠歹毒,整个窑厂必遭不测;可就算窑品烧制出来,时战局暴乱,民心惶惶,这笔丰厚的定金加上整个家族上百年以来的家产,恐怕早晚要被贼党强夺。
自从接下这一单的那一刻起,这些男人就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们将自己的妻儿老小全部秘密安置于他处,又秘密烧制一只青花碗,更用家族独传绝学,将一份藏宝图秘制于其中,名曰血精碗。
人体玄妙,骨肉之躯只是外表,内有两脉,一为血脉,一为精脉,无血液则骨肉死,无精气则骨肉僵,血精碗的最大奥秘,就在于此碗能吸取人之血精,幻化出藏宝之图。
最后,男人们写了一封冗长的血书,讲述了整个家族的兴衰,信的结尾特别叮嘱道:此宝藏为吾一十八位兄弟共同所藏,虽不及金山银山,但足够后辈重操旧业,振兴祖上遗训;时战乱纷至,我族中人皆不善武,若吾等十八人皆死于非命,待他日时局淡定,选能当大事之小儿,秘密嘱托,寻一十八个小人之血精碗,终将完成我辈心愿。
就在他们的窑品即将烧造好之际,太平天国的贼党已经杀奔景德镇,这批窑品就算可以顺利出炉,也不可能运送出去,男人们不得不选择死去,在自杀之前,还砸碎了整个窑厂里几乎所有的瓷器,造成这里已被烧杀抢掠的假象,以期保住窑炉里还未出炉的那几十件窑品。
最不幸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一个贼党走进这座窑厂,泄愤似的把所有已经砸烂的东西又砸了一次,接着朝窑炉下手,他几乎砸烂了炉子里烧制好的所有东西,除了那只青花碗。
或许,正因为这血精碗凝结着十八个男人的生命与整个家族的希望,才得以幸免;或者,正因为这血精碗凝结了太多的生命,自从它流入黑市的那一刻,就注定要带来一场血雨腥风。
骨瘦如柴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半红半青的血精碗。
大殿里的侧门突然“吱嘎”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小童,这小童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碗清水。
骨瘦如柴端起这碗清水倒在血精碗中,这碗中的血色慢慢地溶入水中,红色的小人与荷花渐渐变回青色。这男人将碗中的一碗血水倒在地上,将碗放在桌上,脱去自己的上身衣服,他扎住一个马步,双臂摊开运气,身上的骨头根根分明,待气足之后,这男人双手拿起血精碗,扣在自己紧贴骨头的肚皮之上,腹中鼓起,肚皮圆圆地隆起,完全吸住血精碗,肚皮与碗的整个内壁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
血精碗的碗口通体罩在骨瘦如柴的肚子上,同时开始变成红色,那些红色沿着碗上遍布的细纹渗透而入,十八个联手的小人,每个都从头顶开始变红,然后慢慢顺着身体,一直到脚,待所有小人通通变红之后,碗底的那些荷花好像被妙笔点化一般,刷的一下,奇异地同时绽放出血红的颜色。
骨瘦如柴此时满脸通红,双腮圆鼓,气场没有丝毫的紊乱,他突然双手一挥,口中吐出一股热气,肚皮同时瘦瘪,那只血精碗再也没有吸着的力量,刷地掉落下去。可无论是这个中年人,还是他身边那个小童,都没有丝毫要挽救的意思,血精碗就这样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骨瘦如柴的肚皮上,赫然印上了一幅红色的纹络图。
他穿起衣服,站在大殿的中心,扑通跪倒在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转身走了。
两个时辰之后,在大殿后面的一间密室中。
一张紫檀木的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瞎眼的老头。
黑金魔头淡淡地叹了一声,作为开场,接着说道:“把各位请到这里,用这种不够光明正大的方式,还请各位海涵,我们同是黑道中人,做事总是这么见不得光彩,今天我干过的事情,你们以往做得也不少,要不然,你们也不会齐齐赴我的无名之约。”
他的面前,竖着四根木头柱子,柱子上各自绑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从左向右依次是:樊长老,茶水摊的老头,大光头三长老,和尖嘴猴腮的宁二爷。
一双红眼的樊长老浑身布满了让人胆寒的黑色伤疤,茶水摊老头皮肤上有很多老年斑,两条腿似乎有些异样,大光头从头到脚的皮肤竟然细腻得像个青年人,宁二爷的小布帽已经不知道丢在哪里,光着头,辫子耷拉着。
“茶水摊是我特地摆在那里的,这年头造假太多,我要的是如假包换的各位的真身,所以特地利用这茶水摊验上一验。”黑金魔头捻着手中的八十八颗人骨念珠,慢悠悠地说,“三长老力大无穷,宁二爷诡计多端,我怕一般凡人镇不住场面,所以特地请了一位老相识演这茶摊的主人。”
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在茶摊的老头身上。
“巴族二长老,辛苦了。”黑金魔头淡淡说了一句。
樊长老、三长老与宁二爷吃惊地瞪着眼睛,打量着身边这个面相异常老迈、身形佝偻的老头,怎么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曾经风流倜傥的巴族二长老。这个二十年前带领一支巴族人逃离樊长老的身边、自立门户的中年男子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步田地?
“在茶摊的时候,你们都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们,”黑金魔头继续道,“离开樊长老没多久,二长老就在与苗人的火拼时中了一种早衰之蛊,他的脸每一天都衰老,他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变化,要抓到他可真是不易,好在我们每个人都有弱点。三长老一贯鲁莽,宁二爷贪心太重,二长老则太迂腐,抓住他的族人,就抓住了他的一切。”
“卑鄙……”二长老听到这话,狠狠地啐了一口。
“给你们的茶水都没有毒,再厉害的毒也瞒不过宁二爷的贼眼,一旦被宁二爷识出,打草惊蛇往下就不好玩了,宁二爷自己也不是黑白侠客的对手,还需要三长老的一声吼。”黑金魔头说到这里,突然得意地笑了笑,“但给二长老的却有毒,二长老虽然答应帮我摆茶摊,却绝不会乖乖地把自己绑在柱子上,好在我知道,他一心想着族人,早已心思混乱,不会察觉那茶水之毒。”
“好一个居心叵测!你黑金魔头神通广大,要我们的命,何苦还用这等复杂的花招?”三长老怒吼道。
“我终究是一瞎子,不擅武功,身边也不可能养几个武林高手,那岂不是养虎为患,所以请你们这些武林中人,还是要动点脑子。”黑金魔头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本以为血精碗的主人苏醒之时,事情早已完结,这血精碗只是送个顺水人情,没想到,他还给了宁二爷一棍子,老朽在这里赔不是了。”
“呸,没有他背后一刀,我早就走了。”宁二爷也啐了一口。
“没有他,你也走不了。”黑金魔头微笑着摇摇头,“你的贪心太重,三长老的手指放在血精碗上,看到碗慢慢变红,你心里一直在想,如果这碗全变红了会如何。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没有秘法锁住自身的血精之气,你会全身精气耗尽,虚脱晕倒。”
“娘的,”三长老骂道,“早知道,应该把血精碗直接摔了,这个破玩意儿!”
“呵呵,如果真的能摔,你们早就摔了。”黑金魔头又摇摇头,“实不相瞒,我虽然得到血精碗好几年,却从未碰过它一下,至于它有什么传说,我也根本不在乎。越是谣传得玄妙的东西,越是危险的所在。江湖流传: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这血精碗不也同样如此?”
他顿了顿,接着说:“其实,这人世上,只有两种宝物,有一样东西你只要拥有就绝不会逝去,有一样东西你只要触摸到了就再也无法生存,这两样东西,一样叫做生命,一样叫做死亡。”
他面前的这四个人,个个都被绑着,但都一脸怒气。
“礼赔过了,现在说回正题。我黑金魔头虽然是黑道中人,藏宝无数,但从来不强取豪夺,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血精碗物归原主,人家在大殿内给我叩了三个响头。”黑金魔头“啪”一拍手,一个下人端上一只宝箱,那宝箱的四壁,四条高傲的龙头翘着,它们的尾巴纠结在一起,搭成一个荷花台,荷花台上,一条金色的鲤鱼金光闪闪。
“现在,我要这个宝箱的钥匙,这里面,是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你们该还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