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正坐在哪里,因为我是个瞎子。
那一天是光绪十九年秋天的九月初二 〔2〕 ,黄历上写着:冲虎煞东,宜订盟、纳采、会亲友、交易。
我提着一个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被人请进一座深深的宅院,连过几道门,走进一间屋子。领路的仆人将香樟木箱子放在一张桌子上。箱子提手处扯出的细线拴在我的手腕上,我顺手摸了摸,箱子旁边,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已早早放好。
于是,我踱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声音的回响,这应该是一座大殿,屋子里全是一种淡淡熏香的味道,但是叫不上名字;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的脚步细声细气地挪过来,在我身边的茶桌上放了一个杯子,我的手摸那桌子的时候,故意轻敲了一下,嗯,是地道的紫檀木。
“听上茶这女子的脚步声,莫不是有孕在身吧?”我咳嗽一声,问道。
“先生真是好耳力,”给我讲故事的人应该已经打量过了我的那只香樟木箱子,他一边不停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一边笑道,“正是在下的夫人,先生请尝尝我家自酿的茶。”
我轻轻端起那茶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一种婴儿的啼哭声不知道何时已经将我包裹,那是一种细微的、让你轻易觉察不到、甚至很难辨清来源、就好像是源源不断从你心底里涌出来的抽泣,听着让人心音乱颤。
我闻了闻那茶,又轻轻地放下。
讲故事的人已经迫不及待——
我给你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降生的。
你可知道将近二十年前皇宫里发生的一桩冤案?
那是同治十三年的事情,穆宗皇帝 〔3〕 那时已经18岁,却还没有任何子嗣。自从文宗皇帝 〔4〕 的次子降生之后,当朝的两朝天子竟都未再有过一个儿子,慈禧太后怀疑是当初文宗皇帝的次子早早夭折带来了晦气,就下令御医们赶紧给穆宗皇帝调理身体。
可没想到,金匮肾气丸、五子衍宗丸、毓麟珠、龙胆泻肝汤、三才封髓丹、开郁种玉汤……如此种类繁多的药剂却丝毫不起作用。眼看着中秋已近,御医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只能到处搜集民间偏方,有的炼制药丸,有的烹煮汤水,有的熬制膏药,唯独有个汉族的御医每晚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来都不出门。
有人以为他已经黔驴技穷上吊自杀,或者偷偷逃走,可每个夜晚御医家的宅子里总是同时隐隐传出火光与婴儿的哭泣声,那哭声时而大时而小,时而让人毛骨悚然,时而让人不禁怜爱。有好事的人晚上趴在他们家门上偷窥了半天,却瞧不见半点踪迹。每到白天,人们偶尔看见汉族御医,都见他眉头紧锁,面露愁容。
三天之后的傍晚时分,御医家后门停下一顶轿子,轿帘掀开,两个家丁从里面扛出一个白布包裹的物件,急匆匆地闪了进去。那天晚上,御医家里灯火通明,有一种时隐时现的声音阵阵传来,好像一个被堵住了嘴的女人正在呻吟。二更天的时候,所有的灯火终于熄灭,各种杂乱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只有阵阵的浓烟从御医家的院子里冒出来,从那时起,御医家的宅门再也没有开过,没有一个人进出。
七天过去了,一匹骏马从御医家后门飞驰出京城,直奔河北彭城的一座私密的窑厂,御医家似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多日之后,有人在京郊的某处山坡下发现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不吃不喝,不哭不闹,只是不停地轻轻拍着怀里的包袱说,别出声,别出声,出声就要掉脑袋的。
妇人就一直这样,直到自己活活饿晕过去,有人大着胆子过去看她怀里的包袱,解开一看,里面是一具很小很小的婴儿骨架,婴儿的头依然完好,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可脖子以下却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在骨架上,泛着一种青色的光,所有的肉都已经没了。
此时,朝廷后宫里却已是另外一番景象,穆宗皇帝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一连几天热烧不退,颈项、肩背、腰部等处出现紫红斑块,接着,头部、脸面上也出现紫色发亮的斑块,左边脸颊上的斑块被抓破,渗出血水,右脸颊肿得厉害,上下嘴唇都朝外鼓着,腰部化脓,很远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对于穆宗皇帝的怪病,有人诊断是梅毒,有人诊断是天花,各执一词。同治十三年农历十二月初五,穆宗皇帝医治无效,死于养心殿东暖阁。
此时,更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皇后阿鲁特氏竟然发觉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她终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心中日日思念皇帝,只想为皇帝生下这个遗腹子。却不料,在穆宗皇帝死后的第七十五天,皇后阿鲁特氏突然薨逝,死时骨瘦如柴,唯肚子隆起。
没过几天,汉族御医全家死于非命,一夜之间几十条人命被乱刀砍死;而京郊一处深山里,已经有人奉命挖了一个大坑,所有尸体蒙着白布被埋葬于此。
之后,京城突然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雨,京郊深山里泥土滑坡,一处仓促掩埋的坟墓被雨水冲刷开,里面挖出来汉族御医的遗骨,全身刀伤无数,伤口都已开始腐烂,衣服还有残存,有好事的从他的鞋子里发现一封书信,是匿名者一封通风报信的书信,这才暴露了事情的真相——
同治十三年农历八月末,汉族御医送进宫一只奇异的酒杯,穆宗皇帝每日用此杯饮药酒三次,精力大涨,频与皇后同房。慈禧太后一贯不喜欢皇后阿鲁特氏,屡次从中阻挠,穆宗皇帝遂暗自出宫寻花问柳,排解心中苦闷,因此染梅毒驾崩。但此时,皇后竟已怀有身孕,慈禧太后为阻止皇后生下男婴继承皇位,搅了自己再度垂帘听政的好事,赐给阿鲁特氏一个空食盒,暗示她绝食而死 〔5〕 。
后宫内另有好事者在太后耳边进言,是汉族御医进献的酒杯酿此大患,要不然慈禧太后也不至于出此下策,非要赐死皇后。太后老佛爷大怒汉族御医之妖法,遂命人暗中动手!
“从此,没人再见过那只酒杯,因为在皇后死后,慈禧太后一怒之下将酒杯摔个粉碎。”讲故事的人摇摇头,“可惜汉族御医收到这封书信太晚,还没来得及看,就已命丧黄泉。”
“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酒杯?”我不禁好奇地插了一句。
“婴音杯。”讲故事的人神秘地点点头。
那个从御医府里侥幸提前被送出而逃过此劫的妇人并没有死,她一直处在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之中,直到临死之前,才对身边的一个人讲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她怀孕足月,正在家待产,丈夫出门找产婆,进门的却是几个壮汉,他们将她全身用白布裹起,塞进轿子里。一路颠簸,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被抬出来,就被人放在一张床上,两个产婆在她的身边,她的嘴巴被狠狠地堵住,怎么叫都叫不出声音。可是她非常疼,只好拼命地挣扎。
孩子终于生了出来,妇人却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被孤零零地扔在一间房子里,周围一片狼藉,生孩子的现场都在,还没来得及打扫。窗户外面,貌似有灯火,妇人挣扎着走下床,趴在门缝上朝外一看,再次晕倒在地。
屋外柴火烧得通红,火上放着一个看似半米深的圆鼎,两个丫环在不停地给炉火扇风,一个家丁提着一壶水,每隔一会儿就要往圆鼎里倒一些;而那圆鼎里,一个小小的婴儿正浸泡在里面,只有脑袋露在水的外面,小孩子仿佛还没有死,但是不哭也不闹。
你或许听说过温水煮青蛙,但你听说过温水煮婴儿的吗?
在煮过整整七天之后,婴儿全身的肉都已经化为一摊脓水,在御医家一团乱的时候,一个好心的丫环将婴儿剩余的头与骨皮包裹起来,将妇人送出府外。而御医将提前做好的两只泥杯浸泡在那脓水之中,待完全滋进之后,派人连夜送到彭城的窑厂烧制。
“世间竟有如此恶毒之事?”我摇摇头,屋子里的熏香之气似乎又在加重,熏得我多少有点头晕。
“呵呵。”讲故事的人一直不动声色,他整个过程的语调都不温不火,不紧不慢,“事情还没有完——”
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出自哪儿,没有人知道这个偏方究竟有哪些要求,直到十几年之后,一个濒死的老头将他的儿子叫到身边,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宝盒,盒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似乎很久未曾打开。
儿子打开那宝盒,发现里面是一只酒杯,形如婴手相捧,既未雕龙也没刻凤,却画着七个小小的婴儿。老头说自己曾是彭城官窑厂的监工,被莫名人委托烧制了两个酒杯,他悄悄留下了其中一个,代之以一个精致仿品。在交出酒杯的当天夜里,他便连夜逃走,却也因此躲过一劫,在汉族御医被杀的第二天,整个窑厂也被灭门。
老头本来以为官窑烧制只有两件的稀罕物必是珍品,因为贪财才壮胆留下其一,却在后来一次无意之中发现这酒杯竟然能发出微微的声响,细细听来,竟如婴儿哭泣声,诡异得让人心慌。
老头从此将此杯封存,直到临死前仍然放不下心中的困惑,托于儿子,让他找寻婴音杯之谜。
“至于御医用的什么妖法,众说纷纭,”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终于缓了一口气,“我相信的说法是,在那个妇人被抬进府中之前,御医已经在用温水煮婴儿,但婴儿总发出哭声,想必那秘法上书着‘婴不能泣’的字眼,所以都只好放弃。监工调包的替代品,当然不会发出婴儿哭声,所以,最后进献宫中的,只有一只婴音杯。这只杯子竟是如此灵验,能让皇后真的怀孕。”
“哦。”我应了一声,不再搭腔。
“御医送进宫的婴音杯已经被太后老佛爷摔得粉碎,”讲故事的人继续道,“这个流落到民间的婴音杯的下落,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已经是光绪十九年,当朝天子登基至今,竟然还没有子嗣降生,若此婴音杯能了却这桩大事,献杯者说不定此番会获得太后老佛爷的重重嘉奖。”
我安静地听着,耳边婴儿的哭泣声一直若隐若现,讲故事人的夫人端来的那个酒杯一直在桌子上放着,我却从未喝过一口。
“先生似乎没了问题,我倒是有个问题。”讲故事的人依然捻着他手里的念珠,“给先生上的茶,为何一口未动?”
“并非是我失礼不敬,此酒杯手感异常厚重,端起来甚至有水波微荡之错感,嗅起来也有茶叶过水的清香,但恕某直言,这只是一只空杯,老某虽不才,这点本事还是能试出来的。”我淡淡地说,“若是明眼人闭目装瞎,恐怕十有八九就被骗了,但老某是真瞎,这一检验应该让阁下放心了吧?”
“得罪得罪……”那人应和着。
我装笑了一下,心里却不禁一怔,为何这杯子为空,却能让我听见婴儿的哭泣?难道它就是传说中另外一只婴音杯?
我赶紧轻微地动了动手腕,好在我的黑漆铜锁樟木箱还在。
那怀孕女人的脚步又一点点走近,她端着一个壶,给我空空的酒杯中倒满。我再次端起那杯子,婴儿的哭泣声似乎消失,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细微的呢喃,好像婴儿吃饱奶水后心满意足的哼唧声。
屋子里的熏香之气似乎渐进浓重,这么熟悉的香气一定在哪里嗅过。我轻轻地嗅着,又在心里暗暗地否定:“不是,神相似但韵不同,那会是什么呢?”
讲故事的人突然猛咳了几声,手中的念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不禁感慨了一句:“老啦,老啦,一经风,这身子骨就顶不住了。”
我赶紧端起酒杯掩饰一下,没顾上搭腔。那酒杯中的味道,说茶不茶,说酒不酒,对于奇怪的东西,我一向很难接受,但或许他此刻的眼睛正盯着我,这杯东西我是定要品一口的。
在浅浅地啜了一下之后,讲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说道:“既然说到老,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衰老的故事吧。”
故事发生在接近一百年前,江浙普陀山南坡脚下有一座专供行人休憩的宅院,这间宅院很特别,免费为路人供茶水,好似在佛庙之下特地乐善好施为了积德求福。院里所有服侍茶水的侍女身材都很婀娜,但脸上全都罩着白纱斗笠,白纱长长地垂到肩膀,把整个脸都遮挡起来,而且从来没人听见她们开口说过一句话。
附近镇上的男子,不管单身的还是有妻室的,每次去庙中上香,不惜绕路也要来宅院里歇息片刻,就为了看侍女们的身姿。据说曾有胆大好事之徒悄悄掀起过一个侍女的面纱,但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人的踪影,也没有任何侍女长相的消息流传开来。
有一年的农历四月初九,一个年轻书生正满怀懵懂的春心荡漾。昨日四月初八是佛祖生日,他去山中庙宇烧香求取功名吉签时路过那座宅院,顺道进去喝了碗淡茶,在他出门之时,无意间瞥见宅角一座二层阁楼的窗栏打开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的侧脸,那女子似是在低头绣着什么东西,脸颊红润,发髻蓬松地梳在脑后。
书生自从看了那女子一眼,便已魂不守舍,他发现自己读了那么多经史子集,却找不出一句话一个词能形容这女子的美丽。回到家中,书生搜肠刮肚了半天,想吟诗赋词一首,却连一个字都没写出来,他的脑子中只剩下那个侧脸,魂牵梦绕,夜不能寐。
所有人都不信他曾在宅院里看见过女人的脸,因为从来不曾有人在那里见过宅院的女主人或者侍女的脸。书生结结巴巴地与众人理论,却无法描述出确切的脸,反而落得一身耻笑,于是他专程前去拜访,求与那女子一见。
初九已非吉日,宅院大门紧闭,门口也无半个脚印,到处冷冷清清。书生毕恭毕敬地敲击宅门,半晌,却毫无动静。书生悻悻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却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不似普通的香气,那香气仿佛细雨,直接浸入肌肤,让你闻到就想看到,看到就想触摸。
这是何等奇妙无比的香气!书生感慨着,转身再度敲击宅门,未果。一股强烈的念头支持着他绕到宅院的后面小门,那小门虚掩着,上了一把锁,但不知何故,锁没有扣死。
书生将锁摘下,轻轻地推开小门,一股扑面而来的香气直接沁入书生的面门,他惊喜地发现,这座宅院竟然暗藏玄机,在众多绿树植草环绕之间,有一座小小的阁楼,那正是香气的渊源。书生走到阁楼跟前,再次文雅地敲门,依然无人应答。他壮着胆子推门进去,里面的熏香之气像烟雾一般袅绕盘旋,只站一时,顿觉全身毛孔舒张,血液加速流淌,脸上的皮肤裸露在香气之中,有一种暖洋洋的滋润感。
他从未觉得如此舒适,以至于连身后的小门悄悄关闭都没听到。等到发觉时,书生发现那门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了;而此时,房间的一面壁墙之后,似乎不断有扇风铲煤劈柴的声音,书生好奇地趴过去,在壁墙间的空隙中朝那儿望去,只看了几眼,就突然晕厥了过去。
“你猜他看到了什么?”讲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突然停下,向我问道。
我摇摇头,心里依然在盘算着这屋子里的香气究竟是何物,难道就是这故事中的香气?
他看到壁墙里面,几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正在辛勤地扇风劈柴,他们一声不吭,浑身都被汗水湿透,可是这几个男子的脸几乎都是一样的容貌,深深的血红色褶皱布满整张脸皮,眼窝深陷,高耸的鼻梁上露着白色的骨头,两颊像两个血馒头一样肿胀着。那里的小门突然一开,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进门送饭,这两个女子没戴白纱斗笠,脸上是一样的血腥恐怖,那一道道血红色的褶皱像把表皮硬硬从脸上撕下一般,两颊原本丰润圆滑的皮肉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血红的肉丝,沥沥拉拉着从皮肤里浸出汗水。
你看他们的身体,无论男女,都是青壮年的身材,但那一张张脸,就算全是健康的肉色,也苍老得如同百岁老人,他们细嫩光洁的皮肤哪儿去了?
书生沉沉地睡去了,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四周的熏香依然沁人心脾,只是他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奇怪,皮肤松弛得好像随时可以流淌似的,而且有种轻微的瘙痒。
他歪头看向窗边,一张同样的床上,正躺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只能看到一个侧脸,却是极致的美丽,虽然与自己在窗口见过的不是同一女子,看一眼却也值了。而那女子身边,正坐着一个面目丑陋的老太太,那老太太皮肤灰暗,褶子遍布,至少也有七八十的年纪,但只是普通的苍老,没有血腥恐怖。
书生好奇地看着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支奇怪的画笔,在那标致的女子脸上勾画几笔,又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勾画几笔,如此反复。
这时,一个年迈的老头拿着同样的画笔坐到自己身边,书生想动,却挣扎不得。他突然感到一丝恐怖——那老头的画笔已经轻轻落到自己脸上,那一刻,瘙痒感突然变成一种清凉的爽快,可当画笔离开自己脸皮时,清凉的爽快又立刻变成一种火辣辣的疼痛!
书生眼睁睁看着老头的画笔从自己脸颊上离开,将一点新鲜光滑的肉皮涂抹到老头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那画笔轻而细致地勾画片刻,那点肉皮竟然就真真实实生长在了老头自己的脸上,与周围的褶皱完全格格不入,而这时,老头的画笔又再次朝自己的脸庞伸来!
书生赶紧歪头,希望能躲过,窗边丑陋的老太突然转过头,把整个面孔朝向他!书生脑海中还有知觉的最后一幅画面,就是那样一张脸:左脸美得无法形容,右脸丑得活脱脱一粗糙老妪,而新鲜的肉皮正在鼻子上熠熠生辉。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吉日,宅院再次开门,头戴白纱斗笠的侍女们依然在,只是据说有人在二楼的窗户上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的脸庞,美得让人嫉妒至死!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里一寒,赶紧端起茶杯,又品了一口。
讲故事的人清咳了两声:“直到十几年后,宅院里的恐怖才真相大白——”
原来这个宅子里住着一对老迈的夫妻,他们为了防止自己皮肤衰老,竟学会了一种蛊术——香薰画骨手。
用一种特殊的熏香将年轻男女的皮肤松弛,再用特殊的画笔将那些新鲜的皮肤贴到自己脸上,只可惜,这些皮肤只能新鲜几年,所以他们每隔几年就要残害新的年轻男女。而那些已经被残害的男女皆无法接受自己脸面的模样,只能忍受老夫妻的淫威,在这个宅院里待下去,做些杂役,等待着老夫妻还他们一个新的面目。
所以这个宅院,既是老夫妻掩盖自己手段的场所,又是选择新目标的场所。
而这香薰画骨手的绝妙之处在于,它不仅仅能让皮肤变得青春靓丽,更能随着画手自己的心意,画成任意的相貌。
听到这里,我再次仔细嗅了嗅屋子里的香气。
讲故事的人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不无伤感地感叹道:“可惜苍老终究是苍老,再遮掩修饰的青春也无法抵挡苍老变成死亡,老迈夫妻的生命终于结束,他们的脸是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但那香薰与画笔构成的香薰画骨手,却神秘地流传了下来。”
“莫非这屋子里的香气……”我轻声地念道。
“哈哈,先生多虑了,我倒真想学会这门绝学,不过,就我这岁数,咳咳,恐怕也没几年活头了,咳咳咳。”
我听着这咳嗽声,心里终于有了定数,香气中比起香薰画骨手的香薰来,少了三味中药,多了两种香剂,味道终究差了一点。不过,虽然如此,为什么我的脸皮上依然有一种同样的瘙痒感?我的鬓角处正在流下来的东西,究竟是汗水,还是肉脂?
怀孕的女人这次端来的,应该是一杯清水,因为没什么杂乱的味道,她似乎还递给了讲故事的人什么东西。——我的眼睛是瞎的,所以我听声闻味都很在行。
讲故事的人正在喝水,咕噜一声,有一个吞咽的动作。
“阁下莫非吃的是止咳的药丸?”我皱了皱眉头。
“呵呵,先生怎么知晓的?”
“只是嗅出了几味中药的味道。在香气之中,中药的味道分外明显。”我诚实回答道。“只是有一事不明,不知当问不当问。”
“先生但说无妨。”讲故事的人倒也爽快。
“如果我没闻错,这药丸中有蛇胆、麻杏,还有桔贝。桔贝主治寒邪,蛇胆主治燥火,麻杏专治风热,三者作用截然不同,药性相克,阁下怎么会如此乱用药,莫不成请的是江湖庸医?”
“庸医不庸医,我已咳嗽百日有余,试药无数而皆未有效,谁是庸医谁又不是?”讲故事的人不屑地说道,“我家夫人三日前拿了新方子,就试一试罢了。咳咳。”
“这倒也是。”我赞同道。
“方才那两个故事够传奇够玄妙的吧?”讲故事的人停顿了一下,问了一句。他没等我回答,接着说:“我们现在是不是该看看箱子里的东西了?”
“呵呵,传奇虽是传奇,但玄妙嘛,还差了几分。”我并没有搭理他的请求,“让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个年代我也说不清了,因为很少有人相信它真实存在。
群山怀抱之中,一场可怕的痨病灾难正在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村落里快速蔓延。没有人知道源头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抵挡疾病蔓延,所有得病者似乎只剩下一个下场,不停地发热、胸痛、咳嗽,慢慢地吐血而死。
一户还算富裕的人家打算趁着灾难还没有降临到自己头上,赶紧逃生。当家的员外选了两匹好马,收拾了些银两,挑了两个结实又忠心的家丁,嘱咐他们把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先带出这座大山,到几百里外的城府找一个远房表亲安身,自己跟妻妾以及其他下人要收拾细软,慢慢动身。
三天之后,当员外一行人终于赶着一队马车上路的时候,还没走出多远,就在一条河边发现了一群野狗正在抢食一具马匹的残骸,马头的旁边,还有自家夫人亲手织的锦带。几个妇人闻讯两个小公子可能遭遇不测,立刻哭成一团;员外强忍着悲痛,检查现场,却发现马蹄上的马掌磨损得相当厉害,似是连日狂奔的结果。
所谓老马识途,员外突然觉得,这匹马一定是跑出去很远,就在不知道什么原因折路返回来的途中,成了野狗的粮食。可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先安顿队伍,继续前进。
又行了两日,因为车辆众多,加上员外妇人悲痛成疾,行动速度异常缓慢,眼看着大山还没有绕出去妇人就要死去,员外异常地焦急。正在赶路,一个家丁瞄见山腰处似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宅院,员外急忙安顿下众人,带着三个家丁纵马而去,盼能求得暂时安身,以救妇人之命。
在离宅院还有点距离的时候,员外突然看见前面山林中有一人正在砍柴劳作,那人无论穿着还是身材,均与自己前几日派出去的家丁别无二致,员外顿时心生疑惑。此时,那人猛然发现山下上来不速之客,竟挥舞着双手奔跑过来。
员外眼见那人面色青黑,行为古怪,正欲上前喊话,身边家丁一时紧张,在弦之箭滑而射出,正中那人肚皮。员外疯了似的跑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发现正是自己的家丁,他惊愕地发现,这死去的家丁似乎有些不妥,面色僵硬,眼眶昏黑,裸露的胳膊上也有斑斑黑迹,嘴角处流出的不是鲜红血浆,而是黑色血块,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一个家丁疑惑地拉开那人的衣襟,裸露的胸膛上,一道黑色的伤疤正好在肚皮的中央,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员外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于是带着家丁前去敲门,说自己路过此地,夫人染疾望求暂住,老年的庄主欣然答应。员外招呼一行人收拾入住,又悄悄命两名家丁去守住那具僵硬的尸体,没想到,短短工夫,那尸体竟已不翼而飞。
当夜,二更时分,员外趁众人睡熟悄悄溜出屋外,他眼见着整个后宅灯火通明,却不知该怎么进去。正在找寻,忽地打开一扇偏门,是一条黑漆漆的栈道,栈道的尽头,似有一室亮着微弱的灯火。
员外壮着胆子摸了过去,在室外定足而立,偷偷看进去:里面一张小床,自己的小儿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上面,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他的身边坐着庄主,一身道骨清风,正在念着什么。
念了少顷,那庄主手指突然一抖,手中不知何物猛地插入小儿的肩头!员外当下大惊失色,劈门而入,一掌扒开那庄主,冲到自己的小儿子面前。此时,更让他意外的是,小儿子面色安详地躺着,脸皮上竟然生出了几根白丝,那白丝轻薄而劲实,慢慢地从皮肤里一点点地冒出,将整个面皮一点点地遮盖。
员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碰,儿子的小命就危在旦夕。而小儿子身体各个部位的白丝正源源不断地繁茂出来,与此同时,小儿子整个身体的骨肉,居然像中了邪咒一般,抱成一团,慢慢萎缩,慢慢变小,被那不断生出的白丝团团包裹住,越勒越紧,越缠越密……
庄主面色凝重地看着员外说,你的儿子需要一个宿主。
说到这里,大肚子的女人又过来把我的杯子斟满,尽管之前我只是象征性地舔了几次。端起那酒杯,手指仔细地感触,茶杯中的茶水依旧香气扑鼻,并无半点不妥。
此时身体干渴异常,我不禁拿起来喝了一口,突然想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会不会跟这屋子里挥之不去的香气有关?
讲故事的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到故事里。
庄主对员外说,这场痨病之灾是天数,已经无法挽回,想保住性命,只能使用畜人蛊。
所谓畜人蛊,其实是一种寄生,将一个人寄生于另一人体内。宿主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精神层面的生命已经终结,肉体却行动自如,吃喝正常;寄生人在宿主的体内,既能吸收营养,又能抵挡疾病,只是无法以真实面目看这个世界。
员外先前派出的那两个家丁快马走到这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他们毅然决然献出自己的身体,也要保住小主人的生命,没想到让老马回家送信时,老马却遭遇不测。他们其中的一个在山中砍柴时,遭遇员外一行人,本来心急跑上前迎接,却不想被紧张的家丁误射。
庄主听到这里,不觉黯然神伤,他不想再让任何手下贡献身体,一心寻死,只求自己儿子平安无事。
一个昼夜之后,小儿子的身体已经化成一个半尺多长的光滑丝制的白茧。庄主又对员外下蛊,这畜人蛊好生厉害,员外中蛊之后,腹腔再被剖开,其中内脏全部取出,他的手脚竟还能活动自如!接着,那个白茧被全部塞入其中。
从此之后,员外不再是员外,他只怀着体内的那个白茧,像个畜生一样吃喝劳作,直到那白茧再度成熟,破蛹而出。而员外的家人和下人一直在这个庄院里生活着,但最终痨病还是侵蚀到这里,所有人都死去了,只剩下十几个畜人活了下来,他们为这个大山留下了最后的活种。
“那他们究竟怎么才能出来呢?”讲故事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
“白茧在宿主体内生长,变大,最终有一天会撑破宿主的肚皮,从里面掉出来,到那时,白丝幻化成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结膜,像子宫一般,寄宿者划破那层膜,身体就慢慢地伸展,恢复原状。”我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摇摇头,“可惜我这个老瞎子,这辈子都看不见这样的奇观了。”
“可我还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庄主给员外下蛊当然方便,倘若只有一人,如何自己给自己下蛊?当你已经幻化成白茧,怎么能把宿主的肚皮剖开,把你自己这颗白茧放进去,再把宿主的肚皮缝上?”
“当然先给宿主下蛊,再给自己下。”我只是把自己听说的景象复述出来,“第一步,对宿主下蛊,开膛剖肚,血脉相连;第二步,对自己下蛊,白丝缠绕,缩肉缩筋;第三步,对合体后的身体下蛊,合二为一,同生不死。下第一蛊后,宿主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只要按照下蛊人的意志就可以行事,多么简单的事情,剩下的它都可以自己去做。”
“这故事玄妙是玄妙,只是不可信。”讲故事的人琢磨了片刻,质疑道,“你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我是个瞎子,尽管我的嗅觉、听觉都异常敏锐,可它们不能代替双眼。我永远无法看见,那些有着青色僵硬面孔、黑色浓重眼眶的行尸走肉究竟是怎样幻化成人的,还有很多事情,我也永远不会知道。
就比如,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讲故事的老者,竟然有一双红色的眼睛!
“做出畜人蛊的人,本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他害怕得病,害怕被各种不治之症侵蚀,才想出这样一个下贱的办法。”我摇摇头,又喝了一口茶,不知道为什么,这茶的味道竟如此清香,“他给别人下蛊,躲进别人的体内,吸收其精华,供自己享用,待到吸干之时,自己再破茧而出,逍遥快活。”
“可他好歹也做了一件善事,”讲故事的人手中的念珠哗哗乱响,“只是这善事实在太狠毒,为活一个人的性命,竟要死去一人甚至多人的性命。”
“我猜也不是善事,那庄主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想自己的得意绝学就此失传。”
“既然如此,他何不干脆给自己下一蛊,救自己一命?”讲故事的人不解地问。
“呵呵,畜人蛊一大要诀在于寄宿者要缩骨缩筋,一个人的肚子不能随意变大,想躲进去,只能自己变小。”我冷笑了一下,“年轻人的骨筋尚能伸缩,只怕那庄主的一身老骨头早已枯干,一旦中蛊缩小,就像折断一般,再也无法复原了,无论怎样,他只剩下等死的份儿了。”
“可是死有什么不妥?”讲故事的人冲着我又发出一声瘆人的笑,“呵呵,每个人都会死,不是吗?死亡真的有那么痛苦?”
“没有那么痛苦,又怎会有你手中的人骨念珠?”我不禁感叹道,“我可是知道这人骨念珠的来历——”
你看那一串黑色的念珠,竟然黑得晶莹剔透,每一张活人的面孔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个骷髅,每一种鲜艳的颜色映照在上面,都变成彻底的黑色,每一种欢声笑语映照在上面,都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那是怎样的怨气,那是怎样的纠结,无人能抵抗?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你想知道这串人骨念珠的来历吗?
看看那个村庄,百年干旱,巫师聚众蛊惑,是你们过度戏水惹龙王不悦,需选一对童男童女,焚烧献天,才可逃过此劫。
村民们突然众口一词,指向寡妇家的那对孩子,说他们是冤孽,克死生父,又惹怒龙王。寡妇势单力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被众人捆绑,游街戏耍,巫师作法,最后扔入火中。
寡妇一头撞死在石碑之上,冤魂久久不肯散去,每每夜晚到来,挨家挨户敲门,诉说自己的痛苦,口口声声还我儿子女儿,夜夜悲戚的哭声萦绕在整个村庄上空。
有好事者再请巫师前来,巫师云,妖妇定是妖精幻化而成,需将尸体挖出,喷上圣水镇住邪气。没成想,众人动手挖开草草掩埋的寡妇坟墓,里面竟然毫无皮肉,只剩下一副黑色的枯骨。
从那一刻起,天降暴雨,全村共八十五口活人顷刻被洪水所困,全部溺亡,竟无一人生还。暴雨过后,干旱再临,暴晒整整三个月,八十五具尸体加寡妇母子一共八十八具尸体,全部暴露在毒光之中,肉皮全部腐烂消失,所有枯骨竟全是黑色。干旱之后,再起风暴,流沙整整三年未曾停息,将整个村庄打磨得消失殆尽。
三年之后,一个修行多年的道长路经此地,无意间发现沙地里有一枚黑色圆珠,手指捻动,竟是人骨!他仔细搜寻,共找出八十八颗黑色圆珠,急忙带回道观,不成想当夜毙命,死因无人知晓。一个贪婪的徒弟整理师父遗物时,意外发现这些圆珠,偷偷藏于包裹,逃下山去,找人凿眼穿线,制成念珠。手艺人眼看这些圆珠异常奇特,陡生邪念,将小徒弟杀死,据为己有。而是夜,手艺人偷偷躲在房里给念珠穿线,在穿好八十八颗之后,突然吐血而亡……
自此,江湖上流传出这样一句话: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说到这里,我的皮肤已经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瘙痒干枯,可我无法确定究竟是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还是杯中平淡无奇的茶水捣的鬼。
我是一个瞎子,依赖着自己的听觉、味觉、嗅觉行走江湖,一生从未失手,可我也相信一个词,叫做“在劫难逃”。
讲故事的人肯定不知道死亡之苦的真正含义。死亡,对死者来说,只是一种终结的幸福;真正得到痛苦的,是那些经历过无数死亡却仍然活着的人。
就比如我。
“现在,该打开我们面前的这两只箱子了吧?”讲故事的人终于将手中的念珠放下。
我们面前的那两只箱子已经停在那里多时。
“我是个瞎子,行动多有不便,还请尊夫人代劳。”我微微笑着说道。
“好,好。”讲故事的人似乎有点迫不及待。
那个大肚子的孕妇走了进来,站在桌子旁边,她的双手摸在我的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上,我的手腕轻轻一抖,拴在手腕上的细线像弹簧一样陡然一弹,连着箱子的细线“啪”的一下击打在那把铜锁上,锁轻轻地打开了。
讲故事的人不禁啧啧感叹:“果然好功夫。”
孕妇慢慢掀起箱盖,从里面捧出一个黑色的漆盒,她将漆盒毕恭毕敬地端到讲故事的人面前,然后在他旁边站定。
讲故事的人伸手打开那个漆盒,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地道的青花碗。
这碗周身画着十八种人物造型,碗的外壁与内壁,竟是每一种造型的重叠,细细看去,碗壁上布满了细细的秘纹,如同被打个粉碎又粘连起来一般。
“这么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玩意儿,就是传说中人人都想得到的血精碗?”讲故事的人质疑了一句,伸手就想去碰那碗。
“且慢。”我从喉中吐出这两个字,顿了顿,接着说:“宝贝互换,岂有一方先看一方后看之理,我是不是也应该看看你的宝贝?”
“呵呵,先生恐怕只能用摸,不能看吧?”讲故事的人话锋突变。
“我虽是个瞎子,却也有自己看的办法。”我依然面不改色,拿捏着手中的酒杯,沉吟了片刻,说道:“敢问,这可就是那只失踪的婴音杯?”
“没错。”讲故事的人得意地笑笑,“给我讲婴音杯这个故事的,就是那个窑厂老头的儿子,他把这杯子送到我的面前,希望我引荐他入宫献给太后老佛爷——”
“结果羊入虎口。”我插了一句。
“呵呵,这又是从何说起?太后岂是人人想见就能见的,这杯子对于他毫无用处,对于我,则不同,我只是借用……借用,哈哈。”讲故事的人的笑声充满了虚情假意,“我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吧……”
“时辰?”听到这两个字,我陡然一惊,此时,我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的皮肤已经开始干裂,脸上用画骨手画上的皮肤也开始脱落,我即将露出本来的面目。甚至连我自己都已经快忘了,那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黑金魔头,良辰吉时已到,我的故事讲完了,游戏也该结束了。”讲故事的人陡然将音调提高,“几十年来,江湖上到处流传着你的大名,黑金魔头赴约,一贯用香薰画骨手给自己易容,无人能知他的真面目。为了能得到这个与你面对面的机会,我真是煞费苦心,呕心沥血才布了这样一个局,现在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实面目吧。”
“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回之以轻蔑的一笑,“你以为这屋子里袅袅的熏香之气就是你第二个故事中香薰画骨手的香气吗?可惜你没有我这么好的鼻子,闻不出这香气中的味道少了三味中药,多了两种香剂,它就不是原来的香薰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愣在那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直觉得这香薰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人在其中又做了手脚!
“哈哈,当然不是,你长成什么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要你的命。”讲故事的人拍了一下身边大肚子女人的屁股,“如果没有这香气破坏你的嗅觉,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吸引你的注意力,我又怎么能让你堂堂大名的黑金魔头喝下我精心酿制的枯蛔茶?”
枯蛔茶,可不是一般的毒药。
你说这世上最狠毒的是什么?是毒蛇,是蜈蚣,是蟾蜍,还是什么说不上名字的怪物?
其实都不是。
那些毒,不过是自然界的产物,毒性越大,致人死命的时间越短,其实那是一种苦痛吗,那更像一种幸福,快速地死亡,没有任何痛苦,不是吗?
你真的以为这世上最痛苦的是爱吗?你错了!
我告诉你,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怨念!
你爱一个人,可以爱一秒,爱一天,爱一些岁月,可只要你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浓浓的爱意终究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变成一种习惯,一种责任,或者仅仅是一种不咸不淡的亲情。
可是怨念,却可以维持一辈子,却可以代代相传!
这世上最狠毒的,不是别的,就是这怨念造成的恶毒人心。
所以这枯蛔茶,茶叶上附着的,是一种特殊蛔虫的虫卵,冲泡茶叶的,却是泪水!是充满怨念的人那无比狠毒的泪水!
喝下它,你以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死去?
枯蛔茶,外表如枯树干裂,内里如万蛔同噬,你就将这样慢慢地呆坐着,外表越来越干裂,直到所有的表皮完全干涸,像一块苍老死去的树皮,而你体内的五脏六腑、血脉筋肉,则将被全部吞噬一空。
“你不是从进到这个房子起,就一直在闻这香薰,一直在细细品味吗?哈哈,你不是从听到第一个故事,就听到了那婴音杯的哭声吗?”讲故事的人不由得摇摇头,“它们就是用来破坏你的嗅觉、分散你的注意力的,要不然,我的枯蛔茶怎么能躲过你的狗鼻子?你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哈哈!”
“等等……”
“等等……”我问道,“这本是一场平等交易,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的,你却为何要对我下毒手?”
“哈哈!”讲故事的人轰天长啸一声,“我堂堂巴族樊人 〔6〕 的血脉,岂能与你这等下三滥的黑道中人谈什么交易?!这个血精碗本是我巴族人精心订做的祭祀器皿,被你等中原贱民据为己有,我今天只求物归原主!”
“巴族樊人?”我不禁摇摇头,“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红瞳垂须的位列巴族三大长老之首的樊长老,怪不得这枯蛔茶如此了得。传说中巴族人,尤其生活在湖北的一支,最擅蛊术,今虽剩寥寥,但其中红瞳樊长老的奇门异蛊仍让人胆战心寒。”
“巴族复兴在望,这血精碗的秘密必由我亲自解开,”樊长老拍了拍手,“女人,动手吧,吉时已到,这个老瞎子已经没有用处了。”
“是啊,女人,动手吧。”我静静地说了一声。
樊长老听到此话,突然脸色大变,他双手猛拍了一下座椅,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瘫痪了一般,毫无知觉。他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已经一掌拍在他的后脑上。这一掌并无十足力道,却正中瘫痪的穴道,樊长老顿时脖子一歪,倒在座椅里。
“时辰差不多了,”我坐在那里,听着这一切的发生,“可惜我是个瞎子,看不到这突变的场面,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妻子,三日之前的夜里,被我的手下变成了一具畜人,任我摆布,我黑金魔头从来不做无谓的事情,如果你手里根本没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不能活着走出你的大门,我又怎会亲自前来赴约?”
那个大肚子孕妇站在樊长老的身旁,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眼睛直直地盯向我。
那硕大的肚子猛地开始膨胀,撑开了她外面穿的所有衣衫,女人的肚皮完全裸露出来,你看那上面一条黑色的伤疤,竟是那样的漆黑阴森!
女人的肚子继续膨胀,肚皮变得透明稀薄,那伤疤变得脆弱不堪。她突然抬起手臂,在伤疤的一头轻轻挠抓了几下,那伤疤如同拉锁一般,慢慢地抻开,腹腔暴露,里面没有五脏六腑,竟是一个裹满白丝的人茧。
人茧被包裹在纵横交错的血管之间,血液汩汩涌动,从一端输入人茧,又从另一端输出,可那人茧竟看不到半点血色,是彻头彻尾的白,白得让人心慌。
此时的女人像个机器一般被遥控指挥着,两只手掏出那个人茧,连接着人茧两头的血管同时断裂,在人茧坠地的一瞬间,女人全身的血液顿时变黑、凝固,再也没了知觉。那人茧一脱离人体,遇到空气,表面的白丝立刻幻化成一层晶莹的膜,这表膜慢慢地长大,慢慢地膨胀,像吹了气的气球。突然,一只手刷地冲破表膜,慢慢地伸展出来,那胀气似的膜瞬间干瘪下来。
于是,这人茧慢慢幻化出人形,幻化出四肢,幻化出她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她稍显稚嫩的面孔上,长着两只狐狸一般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凶光。她将身上的膜一点一点撕掉,露出自身光洁的皮肤,那白皙的皮肤在空气中暴露着,迅速变成一种不健康的肉色。
而她的身后,那个开膛破肚的畜人支离残破地躺在那里,肚子里的血管缠绕在一起,变成了彻底的废物。
樊长老一动不动地歪着头倚在那里,只剩下两个红色的眼球还能转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畜人幻化成形,听着我作为一个胜利者发表宣言。
“还记得你刚才吃的那粒药丸吗?”我顿了口气,“你太醉心于让我失去嗅觉了,以至于你自己的嗅觉早已丧失了吧?就算你比我多了一双眼睛,你真的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吗?你什么都不知道。那粒药丸,已经让你的一身绝学化为乌有,变成一个瘫子,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事情,但时间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把他的箱子给我打开。”我命令着那个刚刚从畜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子。
这女子虽已过二八年华,却依然生得一副小巧碧玉的身材,从小在我的身边长大,是最适合当寄宿者的人选。
她毕恭毕敬地走到桌子边,那里放着一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她又从讲故事的人身上解下一串钥匙,分别打开四挂锁,然后将铜制的雕金箱盖打开,里面是个奇异的宝箱——
方方正正,通体像用一块完整的百年粗木掏雕而成,四周上下皆无拼接痕迹;宝盒整体漆着墨绿色的花纹,每一侧面雕刻着一条盘龙,龙身全部镶着地道的纯金,龙头直直地突出来,张着狰狞的大嘴;四条龙尾沿着盒壁蜿蜒到顶部,纠缠在一起,嫁接成一个棱角起伏的荷花式底座,底座上面,一只周身红金相间、闪闪夺目的小鲤鱼摆出一副鱼跃龙门的架势。
“是我们要的东西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是我要的东西。”小女子突然说道,“我假装温顺地对你,我为了这一切熬了这么久,忍了这么多,现在终于可以得逞了。”她得意地笑着,朝我走来,“你的仇人太多,不要问我是谁的弟子,我从小被养在你的身边,就为了等这样的一个时机,今天,我不光要得到这些宝贝,还要得到你黑金魔头的身体,吸收你的精华,从此你就将是我的畜人……”
说到这里,这小女子又看了我一眼,“黑金魔头,不管怎么样,这么久跟着你,我学会了很多东西,还是要谢谢你。”
“呵呵……”我笑着,“傻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刚刚从白茧中出来的时候,是肉体最脆弱的时候,你无法抵抗疾病,无法抵抗自然环境。你太想当然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张开嘴,猛喷了一口,一股强大的液体从我的口中倾泻而出,全部喷溅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上。
枯蛔茶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对奇怪的东西一向难以接受,也不想尝试。喝下去的所有液体,都被我用真气锁在体内,舌头吸收的那点残液,并不能危及我的生命。现在该让它们发挥自己的作用了,这样的毒液喷溅在你的身体上,你还能抵抗住吗?
今天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其实在普通人眼中都是身价连城的富人,我们身边有各种宝物,我们还会各种绝学,可是围绕在我们心中的,其实只有一样东西——贪念!
每当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新奇的宝贝,我们就疯了似的想得到,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换来的,只是很多人的死亡,甚至更多人的死亡。
你看看我们今天讲的故事,每一种苦的化解,都是以更多人得到的苦为代价。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样的人生又是何苦?
不过,我们都已经是这样的人,这一生都无法更改,眼前的这个奇异的宝箱,还要等待着我去打开。
或许有一天,等待我的最终终结,也将是死亡,但很幸运,今天死去的,并不是我。
我摸索着站起来,摸到那只黑漆铜锁的香樟木箱子,将我的血精碗物归原处,又摸到那只四挂锁铜制雕金箱,将樊长老手中的八十八颗人骨念珠系在箱子上。
人骨念珠一出,必有人灵覆灭。
我的身后,那个小女子痛苦地倒地,她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此时,樊长老正瘫坐在座椅中,依然只有红色的眼珠可以转动,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可惜这愤怒脆弱得像婴儿的皮肤。
我摸着最后一个奇异的宝箱,四条龙头高高地昂向天空,箱顶的龙尾鲤鱼座也坚硬无比,我到处摸索着,额头上慢慢渗透出豆大的汗珠。
少顷,我沮丧地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只有唯一一套密匙才能打开的馏金四龙顶鲤荷花锁。”
听到我的这声感叹,樊长老的嘴角轻微地笑了,他还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