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卉卉的尖叫声中,我们的奥迪被撞得原地转了二百七十度。车在剧烈的晃荡后慢慢平稳下来。
大家从抱头屈膝的姿势复原,纷纷抚摸自己的脑袋和四肢。万幸,该在的都还在。除了张计的脑门磕在玻璃上,肿了一大块,流了点血,似乎没其他人受伤。
回过神来之后,张计骂骂咧咧地就下车了,我们也纷纷下车准备找开奔驰的孙子算账。这时候朱舜尧惨叫一声:“妈的!我的腿断了!”
大家一看,朱舜尧的左腿正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弯曲度宣告自己暂时报废。
朱舜尧不愧是条汉子。只见他拖着废腿,蹦跶着下了车,跳到车屁股后面,从后备箱里找出一把扳手,大骂一句:“妈的!叫你开车不长眼!”然后左手高举凶器,右手扶着大胯,一跳一跳地向变了形的奔驰飞蹦。
蹦了一半,朱舜尧突然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我们赶紧上去将他扶起,发现他已经晕过去了。
张计说:“估计是脑震荡了。”曹卉卉在一边哭了起来。
这时候交警赶了过来,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交警闻到我们身上的酒味,皱着眉头,语气严厉地喝令我们:“谁开的车?驾照拿出来!”
张计把工作证递过去。交警打开看过,变得异常热情,亲热得像亲兄弟似的。他仔细询问了我们的伤势,然后叫来一辆出租车,我和曹卉卉把朱舜尧搬上车,送去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朱舜尧已经醒了,他看了看四周的白墙,迷迷糊糊问我:“我穿越了?”
医生给他的左腿打上石膏,安排了病床让他住下。办完住院手续已经十一点多了。张计打电话过来说事情处理妥了,我们这边是没喝酒的曹卉卉开的车,开奔驰那小子是酒后驾车,而且闯红灯,负事故全责。我给了曹卉卉一千块钱,让她给自己和朱舜尧买点宵夜,晚上照看着点。曹卉卉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觉得浑身酸痛。心里琢磨着邪门了,章小璐真是我克星,一提到她就会出事。想来想去睡不着,拿出手机,想给她发个短信。说什么好呢?踌躇了五分钟,打出了三个字:“睡了吗?”又踌躇了五分钟,按了发送键。
好几个月都没联系了,她会不会不理睬我了?她会跟我说什么呢?她不会把我的手机号给删掉了吧……她已经换手机号了也说不定。
不到十秒手机就“叮咚”响了,我正在胡思乱想,被吓了一跳。
打开一看,她的短信很简洁:“没有。”
我对着屏幕扬了扬嘴角,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她此刻蜷缩在被窝里发短信的样子,给她又发过去一条:“那你在干什么?”
发完等了十秒,没回音,又等十秒,还没回。我想,这次她一定打了很多字。
十分钟过去了,手机还是安安静静的。我打开收件箱检查了一下,最后一条短信还是十分钟前的“没有”。试着拨打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证明手机没有欠费。
我将手机丢在床头柜上,关掉灯,钻进被窝里,瞪着眼看天花板。最初眼前一片黑暗,慢慢地四周一点一点亮起来。对面墙壁的正中央挂着章小璐的艺术照,正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她最喜欢这张照片,当初为了把它挂上,不惜让我在新粉刷的墙壁上钉了两枚钉子。她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就留下了这张照片,说是给我做纪念。我眯着眼端详了一会,觉得照片上的小璐妆化得妖艳,没有本人漂亮。我还是喜欢素面朝天的姑娘,淳朴,真实。
迷迷糊糊地我就睡着了。梦里章小璐拉着我的手,漂亮的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细缝。我们像往常一样溜达在大学里的广场喷泉旁边,听着大喇叭里的音乐,看喷泉一会高一会低地跳跃。她似乎没有跟我一起长大,还是22岁的样子,穿着碎花连衣裙,步伐轻快,头发随风飞舞,像个骄傲的公主一般,毫不在意周围男孩子们注视的眼光。
我对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说我想她,问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低下头哭了。我一下没了主意,手足无措想说些什么。她忽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对我说了一句:“你真的以为你自己是公子吗?醒醒吧!”
于是我醒了。太阳刚升起半个。我尝试着再睡一会,闭上眼睛翻来覆去,发现已无睡意。我坐起身,抄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是章小璐,她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朱舜尧的伤势恢复得很好。我和张计隔三差五去看望他。曹卉卉一直在病房里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晚上也陪到深夜才回家。护士们跟我称赞道:“瞧人家媳妇儿多好,长得漂亮,又知道疼人。”
朱舜尧也很感动,一手培养出那么多的美女,没一个对他照顾得这么周到的。他对我说:“这就叫患难见真情!等老子出院了,我要把她打造成一线巨星。”
我说:“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潜规则失败了。”
朱舜尧瞪我一眼,说:“你不明白。虽然我潜规则过的姑娘千千万,但是她不一样。她是个很正经的女人。……再说了,我那不叫潜规则,我那是帮她们处理负能量。”
我说:“你得了吧。你要知道,女人没有纯正经的。她们都是双重人格,一个人格正经另一个人格不正经。表面上再正经的女人也会因为某些东西展现不正经的一面,比如钱,房子,车子,……还有爱情——当然这个情况现在已经不多了。她对你正经,只说明你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朱舜尧说:“我不跟学法律的玩嘴皮子,你不明白。你要是真懂女人,怎么章小璐就要跟别人结婚了呢?”
我们沉默了一会,都在想换个话题。他忽然一拍大腿,不料拍到了伤腿上,疼得龇牙咧嘴地直叫唤,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我想起来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越狱的孙子,抓到没有?”
我说没有。已经一个星期了,高玉虎似乎人间蒸发掉一般,没有了任何消息。
朱舜尧说:“别怕啊,孩子,这事包哥哥身上了。”
我说我还真没怎么怕,再说高玉虎也不一定有心情来找我,搜查队就够他躲一躲的了,能逃掉比什么都强。
朱舜尧说:“跟我就别嘴硬了,你难道不记得当年哥哥为你打抱不平的峥嵘岁月了吗?”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白衣如雪的年纪。天空湛蓝,校园广阔。我们头脑简单,无忧无虑。
朱舜尧说:“还记得那次我们俩横扫播音专业吗?”
我说:“记得,一猥琐男调戏章小璐,我们就杀过去了,后来我们被十几人围殴,被打惨了。”
朱舜尧说:“值得啊。章小璐不是为你哭得稀里哗啦的吗?”
我说:“嗯,只是不知道是感动的还是被吓的。”
朱舜尧说:“那是赤裸裸的感动啊!我还记得你给她写第一封情书,我帮你送去的,哎,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偷偷看过了。”
我说:“我知道。你要能不看那才是见鬼了。我多了解你啊。你一撅屁股……”我本来想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这句话是老妈常常对我讲的。但话到嘴边我忽然觉得实在是太粗俗了,毕竟大家都是有身份证的人,于是我想改口说“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话”。
结果我说成了:“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意外,这是一个意外。
朱舜尧愣了一下,估计在思考这句话里的逻辑联系。思考未果后,他说:“我还记得你给章小璐写的那诗,写得真是好啊。……我都没看懂。”
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海子写的。我写不出那么好的诗。”
他说:“那首诗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早忘了。那时候傻,觉得写诗洋气,现在谁还写诗啊,写诗的就是鸿星尔克的代言人。”
他问:“什么意思?”
我说:“土逼NO.1。”
曹卉卉从外面打水回来,对朱舜尧说:“朱总,洗脸。”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忽然发觉,虽然从小到大,我和朱舜尧有说不完的话,但是从前我们都是在海阔天空地畅谈理想,憧憬我们的未来,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说得更多的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有人说,当你开始回忆,你就已经老了。是啊,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过了憧憬的年纪,过了写诗的年纪,过了如诗的年纪。
唯一还记得的诗,就是曾经写给章小璐的那首,海子的《眺望北方》:
我在海边为什么却想到了你
不幸而美丽的人我的命运
想起你我在岩石上凿出窗户
眺望光明的七星
眺望北方和北方的七位女儿
在七月的大海上闪烁流火
为什么我用斧头饮水饮血如水
却用火热的嘴唇来眺望
用头颅上鲜红的嘴唇眺望北方
也许是因为双目失明
那么我就是一个盲目的诗人
在七月的最早几天
想起你我今夜跑尽这空无一人的街道
明天,明天起来后我要重新做人
我要成为宇宙的孩子世纪的孩子
挥霍我自己的青春
然后放弃爱情的王位
去做铁石心肠的船长
走遍一座座喧闹的都市
我很难梦见什么
除了那第一个七月,永远的七月
七月是黄金的季节啊
当穷苦的人在渔港里领取工钱
我的七月萦绕着我,像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
——她将在痛楚苦涩的海水里度过一生
其实当初我并不理解这首诗到底在说些什么,即便到了今天也还是不知道,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它而已。我觉得,自己喜欢的东西应该跟喜欢的姑娘分享。
临走前,听见朱舜尧对曹卉卉动情地说:“不要叫我朱总,叫我尧哥吧。”
曹卉卉甜甜地说:“好的,尧哥。”
我回到办公室继续上班。内勤黄娟娟送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章小璐的请柬:
送呈桂公梓先生台启。谨定于二○○九年公历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在金地大酒店为杨洋洋先生、章小璐小姐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宴。恭请光临。
妈的!没想到是他!这个可以给恒源祥做代言人的杨洋洋,就是大学时欺负章小璐的猥琐男。这小子仗着老爸是市国土局的局长,从小横得要命,眼睛都朝天上长的,大学时死皮赖脸地缠着章小璐,被我和朱舜尧打了一顿,从此嫉恨在心。唉,章小璐啊章小璐,你何至于急着把自己嫁掉急成这样啊!
我想不通章小璐究竟图什么嫁给羊羊羊先生。图他帅?他那众星云集的尊容:赵本山的脸型,巩汉林的小眼睛,成龙的大鼻子,郭敬明的身高……我看不像啊,我比他帅多了。图他爸的权?那不如做他后妈,更直接。图钱?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当年我那么一个穷小子她都没嫌弃,现在的我怎么也不至于让她过苦日子啊!
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我一样。自从章小璐离开的这一年来,我一直处在这样的费解里。可能女人这种动物,就不是可以用逻辑思维去理解和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