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如果提到青桐县城的广场,那它的指向只有一处,就是胜利餐馆前这一广场。1969年,青桐发大水,从龙眠山里冲下来的洪水,将城关镇整个地淹了,平地积水有两尺多深,整个县城一片汪洋。居民生活补给中断,在挨饿两天后,空军的直升机在这片广场上降落,一时间,几乎是全城出动,广场上的积水里,到处是行走的哗哗声。这是飞机唯一的一次直接在县城降落,那宽大的螺旋桨,转动出来的巨风,到现在还令很多青桐人怀念。唐东方就不止一次地对李小平说过:那风,厉害!连地上的水也被吹起来了,直往上窜了快三尺高。
李小平理解,唐主任这话中,事实上不仅仅是指飞机,更多的是暗含着对食物的渴望与对飞机的感谢。如果单纯地撇开这些,广场其实还是青桐县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广场呈方形,从四个角上分别通往和平路、龙眠路、庙前街和一中路。广场的正东,是龙眠路,两旁都是机关。有经委、计委、水利局和粮食局。龙眠路从广场出发,向东两百米,就到了龙眠河岸。路也就转了弯,折向北边,通过紫来街,上了紫来桥,然后进了东大街。东大街是青桐的小商品中心。广场的正南,是和平路,百货公司、副食品公司、糖烟酒公司都在这里,文化馆也在。还在电影院。正西,是庙前街,县一小所在地。正北,浓密地法梧遮盖的一中路,直通向青桐一中。一中是青桐县城的近乎神圣的地方,那方不算太高的大门,据说也有上百年了。门上的字,是鲁迅先生的字体,一看就让人肃然起敬。一中往西,是县医院。再往西,就上了西山。柴场那边的山沟里,就是高耸着黄色烟囱的火葬场。回过头来,广场四周,东是副食品公司,东偏北,是县委;正北,是文庙和政府;正南,是青少年宫和人民银行。正西,就是胜利餐馆和旁边的自行车修理店。青桐县规模较大的露天活动,基本上都在广场上举行。再往前十几年,广场上搭着个半丈高的台子,每天都人声鼎沸。台下是红宝书的海洋,台上是挂着牌子头几乎要低到脚尖上的被批斗者。还有1976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庆祝会,和刚刚过去不久的洛杉矶奥运会的庆祝活动,都在广场上轮番上演。广场就像一座大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广场统领了这个小城市的灵魂”关红兵如是说。
胜利餐馆的前面,有一个小型的篮球场。说是球场,只是朝南头竖着块球篮板。网子早已坏了,只剩了一圈生着锈的球篮。下午四点,王五月和一中的四五个老师,与农技厂篮球队开展了一场友谊赛。
关红兵作为一中的特邀队员,代表一中出战。二中体育老师蒋大壮充当裁判,而李小平,则负责翻比分牌。正是过年之后的正月初八,大家都还闲着,来看打球的人就很多。小球场已经被围满了,前面的,半蹲半站;后面的,则一律地站着,伸着头,呵着气,攥着手,一会儿看球,一会儿看人,一会儿又看比分牌。王五月将球带到篮下,漂亮地转了身从背后将球投到了篮筐里。四周一阵喝彩,王五月却用眼瞟了下站在边角上的鲁萍。鲁萍穿着件紫色的袄子,时新的样子,虽然站在边角上,却还是那么地打眼。
王五月这球是投给鲁萍看的。
鲁萍却不领情,斜刺地瞪了王五月一样,转身走开了。
叶逢春跑过来,看着愣了的王五月,笑道:“怎么?没方向了?”
王五月拍了下叶逢春的肩膀,“瞎说!传球!”
叶逢春是有方向的,于洁就站在球场的边上,脸上漾着笑容。叶逢春将球运到了篮下,正要投,于洁喊道:“叶逢春,进啊!”
叶逢春心里一震,手上稍一松,球被王五月给抢走了。王五月嘴上还敬了句:“听着,让你进,还不快进!”
李小平也想上场,可是他单薄的身体,根本就不可能跟这些二十四五岁、甚至二十七、八的男人们比拼。高玄笑话他:瘦得连球也夹不住,怎么上场?李小平红了脸,这会儿,他将比分牌从45∶48换成了48∶48。刚才农技厂的毛达平投了一个三分球,最好看的球赛就是平局时的较量。一中的队长陈风,冲到了前面,从叶逢春手上硬是生生地抢走了一个篮板,可是,没有投中。球在篮筐边上滑了几秒,又掉了下来。毛达平盖帽接住了,王五月斜刺里冲上来,伸手将球打落在地。然后又将球拍起来,纵身一跃,球进了。
50∶48,一阵欢呼声。
蒋大壮却没有吹哨,李小平看着裁判,场上的球员们也都停了。蒋大壮说:“手球了。”
“谁手球了?”陈风上来问。
“王五月。”
“我手球了?混蛋。谁手球了?”王五月没有看见鲁萍,火气就上来了。
蒋大壮吹了下哨子,“手球。还顶裁判,警告一次。”
王五月走到蒋大壮边上,歪着头,“警告?警告谁呢?”
叶逢春过来拉王五月,“算了,不就是……开始吧。”
“警告谁?”王五月又问了句。
蒋大壮的火气也上来了,“警告你!”
蒋大壮的话音还没落下来,“砰”,王五月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脸上了。蒋大壮捂了脸,嘴上喊道:“你打人!”手就向着王五月打过去,王五月已经退到场子中间了。陈风上来扶住蒋大壮:“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
“王五月,你想死,是吧?”蒋大壮跳着喊。
王五月打了一拳后,站了会,心里有了些懊悔。他看着蒋大壮,叶逢春正在替他揉着眼睛。陈风在边上说:“干脆到医院吧。”又回过头来,对王五月道:“五月,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平时可不是……”
蒋大壮捂着脸,跟叶逢春往一中路走,那边是医院。球赛也就至此结束了,旁边站着的人,意犹未尽。有人就开始指责王五月。王五月穿了衣服,往胜利餐馆走。唐东方站在门边上,问道:“王老师,心里堵着气吧?我看你那一下,可不一般。下手重,说明你心里窝着气。进来坐坐吧?”
王五月就进去了,坐下,唐东方倒了杯水过来。篮球比赛在八十年代初的青桐城,是件容易集合更多人观赏的大事。每年,城关镇都要组织大赛,县里也要组织。王五月喝了杯水,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王五月,你小子想死了?”
王五月一愣,唐东方伸出头,然后又退回来,“是樊天成。你坐着,别惹他。”
樊天成是樊清鹤的小儿子,小号小三子,跟王五月差不多大。这人,在青桐城里的名气,比他那做了一辈子学问的父亲还大。十八岁时,就因为斗殴,被关了两年;出来后,听说到煤矿上干过一段,再回来,就成了青桐城里的老大了。他长得斯文,戴一副眼镜。乍一看,比他父亲还要文化。可是,动起手来,据说在青桐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平日里,身子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小年轻人,个个都递着光头,衣服敞着,烟叼在嘴角上。这些人主要出没于车站和电影院等地方,这樊天成虽说是个混混,但却极喜欢篮球。广场上只要有人打球,就能看到他搂着女孩子坐在球场边上。看球的时候他倒是安静,看完了,就离开。他后面的那一帮小年轻人,也老老实实地站着,有时,樊天成也上来打几分钟,可是他的球技实在太差劲,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下了。这会儿,樊天成在外面叫唤,一半大概是因为王五月那一拳,搅了今天的好球赛。唐东方清楚这些,他让王五月别惹樊天成。这小三子,惹毛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上个月,也就是年前,就在胜利胜利餐馆门前,晚上,小三子用刀将链条厂的吴大孬子的手臂划了个“十”字,据说吴大孬子睡了他手下一个弟兄的老婆。唐东方当时是在半掩的门缝里看见的,樊天成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笑。吴大孬子也是条汉子,自始至终,没有吭一声。划完了,走人。
唐东方不想让王五月接见樊天成,可偏偏樊天成进来了。身子后边有七八个人,一看阵式,唐东方就有些紧张。樊天成一见王五月,马上上前道:“你想死吧?好好的球赛,让老子看得半半拉拉的。”
王五月却并不怕,他喝了口水,慢慢道:“你问我是不是想死?是吧?三子,死不过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无非是上帝安排的时间不同。死有什么?连活着都敢,还怕死?”
樊天成显然没有料到王五月会说出这么莫名的话来,他瞪了下眼,“死是过程?我不跟你讨论这个。为什么要打蒋大壮?”
“我想打他。就像你刚才说的,我想死一样。”
“你……”樊天成一激动,额头上的那块刺青,愈加明显。那是一只蜈蚣,正在舞动。他后面有人上来了,问:“大哥,别跟这小子瞎说了,踩了他。”
樊天成向后摆了摆手,王五月依旧笑着,唐东方上来,道:“都别……不就是一场球赛吗?下次再看。要是真把王老师给打死了,下次连球赛也赛不成了。是吧,小三子。要不要喝一杯?”
樊天成道:“就喝一杯,来,王五月,今天老子不打你了,我们喝酒。两人一瓶,谁喝了谁走路!怎么样?”
“行!”王五月腾地站起来,唐东方已经将酒拿来了。一人一杯,半斤。王五月望着樊天成,“真好!还有酒喝。我先干了。”脖子一仰,酒下去了。
樊天成也没说话,酒也倒进了肚子里。然后一挥手,“走吧!”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王五月,今天的事就算结了。不过,我得告诉你,听说你正在……正在打鲁萍的主意。这可危险哪……危险!”
王五月努力地瞪着眼,酒劲上来了,他的脸开始发红。樊天成去哈哈笑着,出了餐馆。唐东方马上问王五月:“他那话是……”
“他的话算个屁!唐主任,知道我为什么打蒋大壮吗?他居然也……”
王五月正说着,李小平来了,说蒋大壮眼睛充血了,不过,没别的大事。又问王五月怎么出手这么重,要是再重一点,蒋大壮的眼睛可就废了。王五月说:“这你不懂!”回过头来,他舌头有些绕了,“唐主任,你说说,他蒋大壮明知我和鲁萍,却要插一杠子,这不是存心在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