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融化,广场上便显得空旷起来。靠北边,是高大而向里深入的文庙。据说这座文庙建于明朝,早些年是县学,也就是县里的最高的学堂。文庙大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垛墙中间开着个巨大而沉重的朱红木门。开了门进内,两旁东西走向,是长庑。长庑的正中端,被一排低矮的房子隔开。文庙大院因此成了内外两大进。外进住着些零散的住户,大都是县委政府工作人员。里进,两庑上都是房子,现在辟作了工作人员办公室。两庑一直伸到大成殿边上,大成殿坐北朝南,有三层楼高。屋顶上竖着高高的避雷针,是鱼形的,漆成了黄色,在雪后的阳光下,发出炫目的光芒。大成殿里正常情况下都是很安静的,殿里空无一物,连从前正中供着的至圣先师孔子的塑像,在十几年前也被红卫兵拉到广场上烧了。据说大成殿当时也差一点被毁,能存下来,完全得力于某一位领导的私下保护。他在运动刚刚开始时,让大成殿做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教室。大成殿的四壁上,还清晰地印着毛主席语录,这在当时,就是最大的法宝。红卫兵们虽然热情高涨,却不得不在这语录面前默默退去。这个领导后来却被红卫兵们批斗不过,自杀了。
文庙,顾名思义,是祭祀孔子的。青桐人对孔子别有感情。尚书重教,绵延不断。清朝时,这里曾出过声名显赫的文派,一时“文章甲天下,冠盖满京华”。表面上的斯文,与内在里载道之信念,构成了青桐人比别的小县城人更热衷于时事变迁和更热衷于“学而优则仕”的良好传统。大成殿东边,最后的一间办公室门前,就已经挂上了“文庙重修办公室”的牌子。具体的工作尚未启动,但是,李大梅和博物馆里的一班人,也为此忙了快半年了。博物馆馆长吴尚思,原来是县一中的副校长,前两年调到这里任馆长。他对考古很有些兴趣,也很有些研究。他来以后,博物馆建起了文物收藏室,从民间征集了一批文物,其中甚至征集到了两件汉代的玉器,被省博初步评定为国家一级文物。一个小县城博物馆有了这个,档次就不一样了。吴尚思因此开始了文庙重修项目的编制和申报。县里同意了,财政上也准备拿出十万的配套资金。现在就等着省里和国家的投资,整个工程算下来,没有一百来万是不行的。李大梅是博物馆的会计,她清楚一百来万是什么概念。她每个月拿的工资,也就才三十几块钱。她们一家,每个月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块。可这是一百多万哪!
李大梅看着雪在阳光下融化,大成殿前的基台上,已经完全清亮了。
这时,乌亦天捧着杯子过来问道:“看雪呢?一化雪,天就更冷了。”
霜后暖,雪后寒,这李大梅知道。对于乌亦天,李大梅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这人长得清瘦,一副学者的样子。四十多岁了,家在乡下,去年,老婆生病死了。李大梅也很少看得出来他有什么悲痛。闲暇时,乌亦天喜欢唱戏,他说他年青时最大的愿望是考戏校,结果是考上了,可一毕业就倒了嗓子,只好到博物馆来了。戏不能上台,但在台下,他还是经常唱的。李大梅在办公室,就总能听见乌亦天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她能想像得出来,乌亦天一边眯着眼,在他珍爱的古画上摩挲,一边嘴里哼着黄梅调儿,那种神情……
“啊,好香!”乌亦天动了动鼻子。
李大梅说:“是殿后那株梅花开了。”
那是一株黄梅,冬天一开放,整个这后二进里都是它的香气。梅花香得正,特别是这雪后,空气清明,香气就更沁人了。
“梅,好啊!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乌亦天念到后两句,有些“吟”的调子了。李大梅有时候在家里,也听到父亲李长友这么念诗,说诗讲的是意境,重的是吟诵。那样直白地读出来,是坏了诗的韵味的。
“乌馆长这么一念,还真……”李大梅笑笑,她一笑,嘴角上就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这虎牙从十岁时就开始长了,一直到现在。王月红经常看着女儿,笑话她:“两颗虎牙,就像虎妞了。”
李大梅无所谓,她甚至觉得这两颗虎牙有些可爱。
乌亦天眯着眼,叹了声,说:“无用啊!”他的目光重新望过来时,李大梅感到那目光里有别样的意味。她没说话。乌亦天端着杯子,转过身回自己办公室了。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幅画过来,“小李,这画送你。前两天画的。”
“送我?”李大梅接过画,展开来,上面是一个青衣女子,正在梅下站着,用手拉着梅枝,往鼻子前送。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却把青梅嗅。
“这是?”李大梅突然感到心里一阵跳,低声地问。
乌亦天说:“只是画着玩的,送你吧。”
李大梅想说声谢谢,乌亦天已经转身走了。她将画卷了起来,正要放到柜子里,吴尚思过来了,问:“小李啊,那是?”
“啊,一张画。”
“我看看。”
李大梅只好将画拿出来,展开,吴尚思左左右右地看了遍,道:“画还不错,只是这字题错了。”
“错了?”
“这词是李清照的,却把青梅嗅,这其中的梅,可不是梅花的梅,而是梅子的梅。不过,这画画的人,倒是用了心思的。却把青梅嗅,哈哈,大梅,有意思,有意思!”吴尚思将画放下,问:“这是……”
李大梅本来准备说这是谢副馆长送的,但听了刚才吴馆长的话,就改了口:“这是我一个同学送的。”
“啊,笔力还不错,有点像老谢的笔法啊。”吴尚思拢了下头发,笑着说:“不说了,小李啊,准备两百块钱,我明后天要到省里去。”
吴尚思走后,李大梅心里就想开了。乌馆长这是……她想了会,没有头绪,就将画放到柜子里。对于男人,李大梅也不是一点经验没有。十八岁时,她同高中的一个同学好过。两个人拉了手,还亲了嘴。后来那男的考了大学,她考了中专。再后来,那男的在大学谈了个女同学,她的初恋也就结束了。淡淡的,有些快乐,也有些忧伤。但是,却没有伤害。这大概就是初恋的滋味,纯洁,理想。中专三年,李大梅没有跟任何男生作过深入地接触,分配回青桐后,倒是不断地有人给她介绍。她很少见面。前年,鲁萍的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军人,长得不错,气质也行,两个人算是对上了火,正儿八经地谈了起来。可是,仅仅五个月,这军人在中越边界上牺牲了。李大梅至今还保留着这个叫王保林的男孩子的十几封信,和一只用子弹壳做成的小小的钥匙坠。
王月红别的事情风风火火,但对于女儿谈恋爱的事,却是不温不火的。依她的话说就是:这事急不得。姻缘都是前生定的,就像我跟了你爸,不是前生定的,我会跟他?一个连石磙也压不出个屁来的人,我跟他,算是……还是命硬哪!急什么!
昨天晚上,鲁萍到李大梅房间里玩。说到王五月,李大梅问:“你到底对人家有没有意思?看人家天天跑,影响不好。”
“有点意思,意思不大。”鲁萍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平时同事们在一块贫嘴惯了,说出来的话,也是上天入地的。鲁萍的情感史,李大梅最清楚。她们是高中同学,高三时,鲁萍跟师范里刚分配来的一个年青老师好上了,还出了事,是那老师的姐姐带她到医院处理的。处理完后,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这事,只有她们俩个人知道,现在几乎成了她们最后的秘密。鲁萍长得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里透出,个子高挑,在青桐里,经常会有人提到:就是百货公司小五金柜组的那姑娘,就是看着就能饱了。据说这柜组,只要鲁萍一在,生意准好。顾客都是些年青的男孩子,鲁萍同他们说笑,他们掏钱卖些无用的东西。百货公司这时已经开始有销售提成奖了,鲁萍为此总比别人每个月要多上十几块钱。鲁萍虽然名声在外,但李大梅知道,她心里很难装得下别的男人。师范那个青年老师,后来调走了。鲁萍为此哭了两天。哭完后,告诉李大梅:心死了。这四五年,鲁萍倒真地像心死了一般,任是那些男孩子们在后面死缠烂打,她自是岿然不动。
李大梅问:“这意思不大,到底是多大意思?”
鲁萍回过头来望着李大梅,然后笑道:“看样子,你比我还急。要不,你跟他谈吧?”
“尽瞎说。”李大梅擂了鲁萍一下。王五月虽然是一中的老师,但是,就李大梅认为,他与自己根本就不太可能。男人与女人是靠感觉的。王五月经常到弟弟李小平这来坐坐,李大梅也见过几次,只是一般,基本无触动。当然,王五月对她也应该是没有另外的感觉的。王五月的心思,只在鲁萍身上。王五月给鲁萍写过不少诗歌,有些是经过李小平转的。李大梅看过几首,其中有一首写道:
沉醉在你的美丽里,
我愿用一个来慢慢呵护。
……快下班时,高浩月进了文庙。高浩月是李大梅的小学同学,他拿着老式的海鸥相机,正在给两个小姑娘拍照。高浩月家住在东关,从小调皮。李大梅从办公室的门边看着高浩月。高浩月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五,一脸的精明相。这文庙本来是不对外的,不知高浩月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吴尚思同意特别为他开放,免费地给他提供了一处照相的好布景也因此,高浩月这个既无摊点又无执照的摄影师,居然生意比和平相馆的生意还要好。有了这布景,高浩月有时一天要进三四次文庙。有时,李大梅会和他打个招呼。前两天,高浩月还送了一个很小的玉兔子给她。李大梅是属兔的,她表面上推辞但看着又确实喜欢,捱不住高浩月的客气,她也就只好收下了。
“身子再偏点,头正点,笑一笑,好!就这样,我拍了。”
高浩月正在指导着,李大梅看见那拍照的姑娘脸红红的,像一枚雪地里的紫牙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