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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餐馆里很暖和,红砖的地面,青砖的墙壁子,大约五间屋大的店堂。进了门,一直往里延伸。四周没有窗子,因为它的两边也是街道上的人家。穿过店堂,就是后面的厨房。早晨,这里是广场边上最热闹的早点店。胜利餐馆的油条和锅贴饺,多年以后,还令很多青桐的人怀念。当然,现在是黄昏,李小平跟着王五月,还有高玄,进了餐馆。马上就有声音传来:“你们来哪!这边坐。”

餐馆老板唐东方,确切点说是餐馆负责人唐东方,正坐在靠近厨房的桌子边上。他眼睛上架着副古怪的眼镜,朝人看着时,眼镜总是耷拉在眼睛的下方。胜利餐馆的房子就是唐东方家的。唐东方家早些年,这是指解放前,是青桐里还算有些名气的老字号店主。他们家开的也是早点和餐馆店,那时候叫“怡和”。解放后,唐东方的父亲将店主动交给了街道,成立了大集体的胜利餐馆。唐东方的父亲被任命为主任。到了唐东方时,餐馆里人已经从原来的五个人变成了十二个人,唐东方又成了主任。唐家当初交房子时,交了前半部分。通过厨房边的一个窄弄,往里,过一个天井,还有两进房子,那便是唐东方一家现在所住的地方。唐东方的妻子陈丽平,身材肥胖,在餐馆里走过来走过去,像一只移动的大木桶。有时,这只木桶会停在唐东方的桌子前,问唐东方:“刚才是不是朝那个女人看了?”

唐东方只好抬起头,干涩地笑笑,问:“哪个女人?我怎么没见着呢?”

陈丽平脸倒长得不丑,大凡肥胖的女人,都生着张娃娃脸,单看脸,还有几分可爱。陈丽平在街道木器社上班,负责开票。木器社就在庙前街往南转的城门口,离餐馆也就十五分钟路程。她有时上着班,就移回来了。唐东方少不得要说上几句,她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边是她气呼呼地,说唐东方比她们主任还多管事。一边,是她身下的椅子发出“吱呀”的叫声。有时这声音会吸引顾客转过头来,唐东方就很为难。碰上老街坊中喜欢捣笑话的,就会湊上来问:“唐主任哪,这大上班的,怎么就像晚上在家里一般哪?”

唐东方脸马上红了,陈丽平却大方地往前一蹭,笑声立即荡满了餐馆:“怎么?你看着眼热了?哈哈。”

餐馆里人并不多。胜利餐馆的主要业务是早点和中餐。早点对付的是城里人,中餐大多对付的是乡下人,当然也有些单位的业务用餐。不过,王五月他们,却是这店里的常客。王五月是县一中的政治教师,现在正跟鲁田的姐姐鲁萍谈着,李小平也是因为了这层关系,才认识了王五月,继而认识了高玄。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相亲的时代,特别是在小小的青桐。很多事情被禁锢了很多年后,“哗”的一下子放开了。就像着了魔法的口袋,一打开,就让人从眼到心,豁然一亮。当然,更多的人,只是悄悄地感知着生活中的丝丝缕缕的变化。比如早晨,青桐的菜市场上,交易的人增多了。许多从乡下来的农民,挎着篮子,加入了卖菜者的行列。粮食价格正在放开,十年前,不,五年前,还感到吃紧的大米,在城里竟然不断地堆积起来。包括油料,还有猪肉。虽然大菜市场上,猪肉还得凭着肉票。但事实上,这肉票已经是名存实亡。稍稍偏一点的巷子里,猪肉颤动在肉案上,要多少切多少。温饱问题解决后,小小的青桐里,又会涌动出什么新鲜的事物呢?

服务员李婶拿过来一瓶青桐米酒。胜利餐馆餐馆除了唐东方和两个厨师,其余都是女的,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这上了年纪,也不说年龄很大,而是四十岁以上。年前,街道上曾安排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过来,硬是被王月红给气走了。那小姑娘后来到了供销社。这是农技厂的叶逢春说的。叶逢春也是王五月的朋友,且是大学同学。同校不同系。王五月学的是政治,叶逢春学的是物理。分配时,叶逢春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硬是被他当农技厂厂长的父亲给弄了回来,且安排在农技厂里搞技术。农技厂是经贸委下属的国有企业,效益不错,甚至比一中还好。叶逢春有时候也到胜利餐馆这边来,同王五月他们这几个单身们喝酒。那个小姑娘刚来时,叶逢春正好赶上了。叶逢春说那姑娘长得不错,看样子也还有内涵。可惜只过了三天,他们再来时,姑娘走了。叶逢春闷着头喝了三两白酒,从第二天开始,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还真地把姑娘给找着了。姑娘姓于,叫于洁,二十二岁,比叶逢春小两岁。这以后,叶逢春竟然很少到餐馆来了。

开了酒瓶,高玄将滑到额前的头发向上掠了下,这个动作,乍看起来,很有些女人味。但在一个男人身上,就觉得有点……李小平却很喜欢。他不是单纯地喜欢这个动作,而是喜欢高玄这个人。高玄只比李小平大两岁,二十二,刚刚从师院毕业,分在文化馆做美术指导。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务正业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在写他的小说,先锋派的小说。他在文化馆有一个独立的工作室,前半截用于美术,后半截堆的全是文学书籍。上个月,他还跑了一趟北京,回来时兴奋地请大家喝了两瓶老烧。他带回了两捆书,李小平也借了一本,是尼采的《》。到这个下午为止,李小平只看了五页,太深了,他难以把握书中所张扬的那种思想。高玄自己说他特别看重的是弗洛伊德。

“这才是伟大的人物,影响了整个世界!”他摸着《梦的解析》的封面。那是湖绿的,深邃无比。

“一人一杯。”王五月将三个杯子倒满了。

李小平说:“我恐怕不行。你们多点。”

高玄没说话,只是将自己杯子里酒,伸头喝了一大口,然后端过李小平的杯子,把自己的杯子又倒满了。高玄说:“我总在想那个开头。”

“那个小说?”王五月问。

“‘我听见黑暗中的那个人的叹息’,还是‘黑暗中,那个人的叹息像钉子一样钉在寂静里’好?”

“这个……”李小平笑道:“我感觉后一个更直接些。有诗意。”

王五月吃了口刚刚端上来的炒青椒,又泯了口酒,道:“小说要直指现实。高玄,我总感到你的小说缺乏力量。”

“力量?”

“是的,变革社会的力量。”

高玄将杯子端起来,与王五月和李小平各碰了下,说:“力量?你是指伤痕文学的力量?还是那种单纯的为政治的力量?”

“我不仅仅指这些。”王五月将头昂起来,颈子上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酒下去时,明显地能看出,它们往下的姿态。他停了下,说:“我不仅仅是指这些。我是指一个小说家,是不是要感知我们身边正在发生的变化?就这小小的青桐,变化多大?昨天,我同我们学校的老师们在一块聊天。还说到五年前,青桐才两万人,现在是三万多了。五年前,城里最高的房子三层,现在是吧,对面马上就要做一幢五层的房子了。我是学政治的,我关注的是政治决策对最基层的影响与变革。”

“这种影响与变革只是浅层次的。”高玄一下子打断了王五月的话,“关键是我们现在能不能说话,能说多少话?‘我们关注的,是这个时代的本质与核心!’”

李小平看着高玄,他说话的样子让人着迷。偏激与执着,反问与过度的自信,让高玄的语言充满了张力。在王五月和高玄面前,李小平感到自己其实近乎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王五月的观点,他觉得也是有理的。而高玄的理论,他觉得同样是契合于高玄一再强调的这个时代。事实上,在同王五月和高玄他们接触之前,李小平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在师范,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他曾经针对青春,发表过一句令他名声大振的名言:青春只是一次经过,一切的苦难都为着将来!

说白了,这其实是诗歌,北岛式的诗歌。李小平崇拜两个诗人。北岛与顾城。但是,一接触了王五月和高玄,他突然感到自己太空荡了,空荡得像只挂在树上的被剥干了内皮的柿子,外表青春而内心干瘪。

“本质与核心?”王五月向唐东方喊了声:“还在菜呢?”

“汤?是吧,就来!”唐东方又朝后面的厨房里喊道:“王老师他们汤!”

两菜一汤,一瓶酒,三个人,天已经有些黑了。餐馆里拉亮了电灯。高玄问王五月:“上次说的那个学社,怎么弄了?”

“成立吧。”王五月将盘子里最后一块回锅肉塞到嘴里,“我们要将这学社搞成青桐的政治文化中心。”

“叫学社不太好吧?”李小平慢慢道。

“我也觉得。”高玄说:“太涩了些。干脆叫文学社吧,现在到处都在搞文学社。我就经常收到全国各地寄来的文学社刊物。文学承载一切,叫文学社更合适。”

“学社更注重理论。文学社似乎……不过,也好。就叫文学社。什么文学社?”王五月顿了下,继续道:“就叫青桐文学社,怎么样?”

“好!”李小平喊道。

随着这一声喊,李小平的血液好像一下子热了不少。他喝干了杯中的白酒,脸已经开始发红了。这时,门外有人喊道:“王五月……”

王五月偏着头,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关红兵,也是一中的老师。他身上裹着雪花,头发因此看起来有些花白。他走到桌子边,端起高玄的杯子,将杯子里的酒一下子喝了,然后道:“你们知道,只有一个允许异端存在的时代,人才能真正成为人!” YIzC5ccEcrkiKAlvR/sf1ELLfBSA49eFOHo4z5tyYUqDGQiApWqk28uRxwLKZ8P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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