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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大雪,白茫茫的,将整个青桐都蒙在了雪的银白之中。老街道的上空,雪花正旋舞着,仿佛在同天空作最后的告别,然后,这些雪花便凄美地一掉头落下来。老屋的顶上,慢慢地铺满了。鸽子从二层的木格子窗子里,伸出它细小的脑袋。望着雪花,鸽子噤住了声音。而下面,麻石条的街道上,静悄悄的。这些宋代的麻石条,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它们已经不太能感知到雪的寒冷。门都是关着的,间或有门缝里传来呵斥孩子的声音,或者是收音机里土味十足的黄梅戏。沿着老房子布置的一条条电线,上面挂着稍事停留的雪花。下雪的时候,没有风。整个小城都是无声的。从南往北,这个圆形布局的小城,完全被一场1986年的大雪给覆盖了。

青桐是个只有三万人口的小城,其实十五年前,它不叫市,而叫做镇,城关镇。四围都是水田,城关镇依靠一条横贯南北的安合路,把它紧紧地箍到了龙眠山的冲积平原上。西边是山,绵延不尽。再往里,是青桐县最里面的一个镇,叫木鱼镇。李小平上师范时就去过,木鱼镇上住着他的师范同学吴德强。那时候,他们在一起办文学社。放暑假,文学社社员集体到木鱼镇,就住在吴德强的家里。山把木鱼镇围得像个木桶,晚上,一抬头,李小平感到头顶的星空,也不像其它地方那样的开阔。吴德强说:这就是尘封在岁月与变革中的一只木鱼。李小平觉得这话有哲理,偷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后来,他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听着那木鱼

如同听着你消逝的生命!

青桐是一座圆形的城。准确点说,是龟形。城最初形成于唐,大兴于宋。宋时,城里便建了南大街北大街和东大街。三条街在龙眠河的紫来桥交合。乍一看,就像一把直尺,量在大地上。到了明朝,当时的县太爷请人设计了如今还能看到的龟形城池。城里有北大街,县学和若干的寺庙。东祚门外,有东大街;城门口外,有南大街。这种龟形建制,在中国城池制造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暗合着八卦风水,又藏着易经玄理。抗日战争时,因为考虑到在敌空袭时的疏散,城墙被拆了。三条大街又融成了一个整体。只是明朝时留下的地名没变。城门口依旧叫城门口,虽然城门早已没有了。龙眠河从紫来桥下流过,它的上游,可以一直沿溯到龙眠山里。在紫来桥上五里的地方,五十年代兴建了高大的境主庙水库。因此,龙眠河的水受到了节制。到八十年代初时,正常情况下,河中只有十米左右的流水。这水清,且溢着冷。但是,正好做了两岸人家洗衣的大池子。桥上不远,便是钓鱼台。传说是吕洞宾钓鱼问道的地方。这台高四五十丈,最上面是一块巨石,向河水中倾着身子。黑夜时看,有些狰狞。后来,这台连同周围的地皮,一块做了县委党校。党校的围墙就建在台上,逶迤高绝,就像长城一般。台下是巨大的水潭,据说水深百米。一年四季,潭水深暗。不近前,是很难看得清潭边的水草,和水草上不断开出的细小的白花的。

……大雪是在夜里落下的。头一天下午,李小平坐在自家的窗子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那时,他正在想一首诗。至于什么诗,他也不明白。诗就像这个年代的一枚指头,总是时不时地撞击和拨动着他刚刚二十岁的心灵。放寒假了,学校里空空荡荡。李小平喜欢这空旷的静。李小平的父亲就是县城一小的老师,因此他今年师范毕业时,就顺理成章地分到了一小。师范一个班五十四个同学,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城里。乍一看起来,他是因为父亲是一小老师的缘故,但后来他才知道,这里面意味深长。他父亲李长友,五十三岁。解放那年,李长友从国立安徽师范毕业,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呆在一小里。这人老实,木讷,胆小怕事,文革时,好派屁派斗得满城烟火,他却一个人躲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读着他的古书。李小平的母亲却是这青桐里一个人物。他的母亲叫王月红,县剧团的的演员。比他父亲整整小十岁。王月红算是个正宗的城里人,她的祖业在紫来街那边。但是,到跟李长友结婚时,她们家已经搬到广场边上寺巷里了。李小平的老外婆,后来在女儿结婚后就一个人住在那幢两层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座带天井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口井,光滑的井沿上,长着郁绿的青苔。她只有王月红一个女儿,也没有儿子。李小平甚至没有发现他有外公。问过母亲几次,都是沉默。因此他知道,许多事是不能问的。就是问了,也得不到答案。与其得不到答案,还不如记在心里,等长大了,再慢慢地研究慢慢地了解。

李小平看着雪花,李长友手里拿着《古文观止》走了过来。

“你看看这王勃,唉!这文章写得多好。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多好!多好啊!”李长友说话的声音,不是在一般地念,而是在吟诵。

李小平抬起头,“可是,这王勃却很早就死了。”

“唉!”李长友叹了口气。他的眼皮往下垂了垂,然后又看了眼李小平,便出了门回书房子里去了。

李小平家住的是学校的公房。坐西朝东,一共四大间,外加一个小厨房。四大间房子,每间都是独立的,各自对着走廊上开门。父母亲住北头一间,过来是客厅。再过来是姐姐李大梅的房间,李大梅平时喜欢呆在博物馆里的宿舍兼值班室里睡觉。然后是李小平这间。因为都是学校的公房,李小平便没能在学校里再分到宿舍。放假的日子,家里往往留下的就两个人,李长友,和李小平。而李小平也不太在家里呆着。他看了会儿雪天空,便出了门。穿过学校冬天的空阔的操场,他上了庙前街。庙前街是后街,因此往来的人也少。李小平一直走到街口,才碰见同住在学校里的鲁田。

鲁田望着李小平,不说话。

李小平问:“呆了?”

鲁田甩了下辫子,嘴巴一鼓,说:“你才呆了!我是看你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要去哪儿啊?不会是去喝酒吧?”

“是去喝酒。你也去?”李小平说着时,脸微微地热了下。

“当然去。要下雪了,雪天喝酒,多浪漫。”鲁田说着,已经回了头,作出要跟着李小平的阵势了。

李小平赶紧道:“我是出去走走的。哪有酒喝?”

“哼!”鲁田说:“我刚才看见高玄和王五月他们在胜利餐馆,你不是去哪吗?”

“不是。”李小平望着鲁田,这丫头,说长大就长大了。

鲁田调皮地一笑,说:“那你走吧,晚上回来我到你那儿抄歌去。”

李小平点了点头。他的细绒的胡须,在下午的灰蒙蒙的风里,竟慢慢地站立了起来。鲁田夏天刚刚高中毕业,高考差了两分,现在正在跟一中老师陈风学音乐,想考音乐学院。李小平是喜欢鲁田的,但绝对不是那种喜欢,而是一种青梅竹马式的喜欢。李小平是个迟熟品种,师范二年级时,一夜之间,他才突然明白了男女间是用来爱的。而这突然明白,是源于同班同学范玉。范玉在黄昏时候问他:我难道仅仅只是用来给你看的?

这一问,一下子把李小平噎住了。不是看的,哪是?

李小平涨红着脸,范玉掩着嘴笑,笑着;然后,猛地跑上来,在他的脸上像飞机一般亲了一下,说:我是用来让你爱的。

让我爱的?

李小平想了整整一晚上,然后就突然明白了。然而,这场爱却很快就结束了。范玉因为生病,而休学回到了她邻县的家。李小平打听过,却没有消息。刚刚窥见了蓓蕾,却不得不忍痛将它掩埋了。比之如范玉,李小平觉得鲁田就是一个邻家的小妹妹。他是真的喜欢鲁田,有时,甚至想抱着鲁田,揪她的渐渐长大长高了的小鼻子。

出了庙前街,便是广场。

广场靠西,一片低矮的建筑,便是胜利餐馆。李小平一伸出头,就听见王五月喊道:“李小平,过来!”

这时候,雪花落得更密了。 ntqCME/XPF4uTKsy3/lPsuqloIcf+EKOqvLf9SDaQb2e/xB2L7ddp6212S3A/52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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