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煊/
山坞里静煞,就连喜欢吵吵笑笑、多嘴多舌的鸟们,也还春眠正酣。只有兰娣和另外几个迎接茶汛起得绝早的小姑娘,在山坞里挖笋、采蕈。春分时节,正是梅蕈、松蕈、黄栀蕈开始旺发的季节。
兰娣一不挖笋二不采蕈,她在替公社的香精厂采蔷薇。她翘起灵巧的指尖,避开桠枝上刺手的短针,飞快地把一朵朵白花拗进桑篮里。
淡蓝色的晓雾,从草丛和茶树墩下升起来了。枸橼花的清香、梅和松花的清香,混和在晨雾当中,整个山坞都是又温暖又清凉的香气;就连蓝雾,也像是酿制香精时蒸发出来的雾气。
忽然,缥缈峰下一声鸡鸣,把湖和山都喊醒了。太阳惊醒后,还来不及跳出湖面,就先把白的、桔黄的、玫瑰红的各种耀眼的光彩,飞快辐射到高空的云层上。一霎间,湖山的上空,陡然铺展了万道霞光。耀花眼的云雀,从香樟树上飞起,像陀螺样打转转,往朝霞万里的高空飞旋。在沙滩边和岩石下宿夜的鸳鸯、野鸭,也冲开朝霞,成群成阵的向湖心深水处飞去。
村子里也热闹起来了,羊子的唤草声,孩子刚醒转来口齿不清的歌声、笑语声,火刀石上的磨擦声,水桶的磕碰声……
钟声送走了宁静的黎明,迎来了一个新的劳动日,迎来了碧螺春汛的头一个早晨。
茶汛开始的辰光,一簇簇茶树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桠梢上一枪一旗刚刚展开,叶如芽,芽如针。可是只要一场细雨,一日好太阳,嫩茶尖便见风飞长。
茶汛到了,一年中头一个忙季到了,头一个收获季节到了,个个人都开开心心的,真像是过节一样。就连小学生也欢欢喜喜地读半天书放半天茶假,背个桑篮去采茶。
采茶采得清爽、采得快,全大队没啥人敢跟兰娣比赛。往年,兰娣采茶的辰光,在她的茶树墩周围,时常有几个小姊妹,似有心若无意地跟她在一道做活。阿娟总是拿妒羡的眼神,斜眼偷瞟兰娣灵巧的手指;云英却衷心敬佩的、从正面紧盯住兰娣的动作。今年,开采的头一天清早,一下就有十几个唧唧喳喳的友伴,围拢在兰娣茶树墩的四周。十几个小姑娘,都急忙想学会兰娣双手采茶的本领。在我们这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茶山上,兰娣,是头一个用双手采茶的人。
别处名茶区的茶树,都是几百亩上千亩连片种植。茶树墩横成线竖成行;树冠像公园里新修剪过的冬青,齐齐整整。但我们这个碧螺春故乡的茶树,并无大面积连片茶园,它散栽在橙、橘、枇杷、杨梅林下,成了果林间的篱障。茶树高高低低,桠枝十分杂乱,但兰娣的双手,却能同时在参差不齐的桠梢嫩芽尖上,飞快地跳动,十分准确的掐下一旗一枪。大家形容她灵巧的双手“就搭鸡啄米一样”。虽然她的手那么灵活,又那么忙碌,但兰娣的心境神态,仍旧跟平常一样,左右流盼,不慌不忙,悠悠闲闲的和友伴们讲讲笑笑。
围在兰娣身边的小姊妹,都拿眼光紧紧地盯牢她的双手;同时,也在自己的心里,替兰娣的技巧做注解、做说明。阿娟,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兰娣双手采的窍门,可是自己一伸出手来,马上就眼忙手乱了,不是顾上左手忘了右手,就是眼睛和手搭配不起来。她苦笑笑说:“看人家吃豆腐牙齿快,看看兰娣采,容易煞;看看,看看,眼睛一眨,鸡婆变鸭。”
云英干脆问兰娣,她是怎么样才会采得这么快的。兰娣笑笑说:“我也讲不清爽。喏,就是这样采——”兰娣是个心灵手快但是嘴笨的姑娘,大家都晓得她确实是会做不会讲啊。
后来,阿娟和别的小姊妹们,虽然学会了兰娣的双手采,但产量仍旧落在兰娣后边。每晚歇工的辰光,队长和社员们一碰见记工员,头一句话常常是问:“兰娣今朝采仔几斤?”兰娣采几斤,成了黄昏头歇工时全队顶顶关心的事情。
队里一向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夜饭后,除了几个困早觉困惯了的老老头之外,全队的人,差不多都聚在俱乐部的厅堂里,有时开会,就是不开会,也欢喜三五个要好的朋友,围坐到一张台子边;泡一壶茶,摆几只共盅,抽抽旱烟,云天雾地的谈谈闲话。妇女们常常是就着桅灯纳鞋底、结绒线,缝补衣裳。孩子们趴在台子上做功课,有时也追逐打闹。
但,茶汛一到,夜饭后的俱乐部厅堂,就完全变换成了另一种景象,像送灶前替过春节准备年礼一样,又忙又开心,喜气洋洋。妇女们收起针线活了,男人们也不拢起袖子光抽烟了。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围在桌边,一边拣茶叶,一边讲笑话、谈家常。台子当中,堆放了一堆鲜嫩的带紫芽的绿叶,无数手指,在轻轻地拨动这堆嫩叶。这些生了老茧子的粗糙指头,又快又准地从成堆的茶叶中,分拣出细嫩的芽尖一旗一枪来。手指头那么粗糙,想不到拣茶时竟又这么灵巧,就像银行会计拨算盘珠样的异常轻快、异常熟练。
大家把拣好的一旗一枪和鸭脚片,分别倒进两个栲栳里,再送到炒茶灶间去。但是兰娣采的嫩叶,却并不混搀在这个共用的栲栳里,按照队里几年来的习惯,兰娣采的茶叶,一径是另拣另炒。队里顶好的炒手阿元叔,成了兰娣的老搭档。他俩采、炒的茶叶,不但是全队的标兵,就是在整个茶汛期间,兰娣和阿元叔的茶叶,一径是公社收购站里评品等级的活标准。
嫩青叶拣好后,装进栲栳里,送到厅堂前边的三间头炒茶灶间。厅堂通炒茶灶间,有条过道,新茶的清香,就从过道敞开的侧门口,一阵阵飘进厅堂里来。拣茶叶拣倦了的人,就跑到灶间去,从炒茶灶上沸液的汤罐里,舀一杯开水,泡几片刚刚炒好、热气还不曾消散的碧螺春。
炒茶灶间里,一并排砌了六眼茶灶。满屋里的空气,都是新茶和烧松针混合在一起的清香,素心兰的清香。
早春的夜晚,还少不了棉袄,但炒茶灶间里的阿元叔,却打着赤膊,双手插在摄氏九十几度烧炀的镬子里炒、揉、团、焙。
每夜,在阿元叔茶灶的周围,总归立有几个小姑娘小青年,这些才学做茶的新手们,眼也不眨的看着阿元叔怎么样掌握火候。就像俗话所说的,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茶叶质量的好坏,全凭炒手的巧手、慧眼。同样的嫩芽尖,好的炒手,可以把它炒成一等一级的极品;差些的炒手,也可能把它炒成三四级的次茶。炒碧螺春,这正是心准手巧的工艺活啊。阿元叔年纪大,眼睛不大灵光,时时从镬子里抓一把正在变形变味的嫩青叶子,平摊在掌心里,就着煤油灯,眯缝着眼细看,赛过刺绣姑娘那样细心耐性。
炒茶顶要紧的关键就是掌握火候。灶火要有时炀、有时文;团要有时松、有时紧;揉要有时重、有时轻。揉要揉到镬子上涂满了一层咖啡色的茶膏;团要团得又紧又松散。阿元叔对碧螺春的质量非常考究,总是要焙到干而不焦,脆而不碎,青而不腥,细而不断。焙好的茶叶,总归是卷曲像狮毛,绒衣像雏鸡。在公社收购站里,检验和评定等级的几位专家,都是顶顶严格、顶顶有经验的“挑剔”能手。从前验茶,只抓一把在掌心里看一看、闻一闻,今年却要拈一撮新叶摆在杯子里泡一泡,色、香、味、形,四条都要符合国家规定的标准。
不管怎么样严格的检验,金子总归还是金子。茶叶的质量,是随着节令的推移而变化的,质量标准每天都不同。但是,阿元叔总归每天都能做得出当天质量顶好的碧螺春。公社收购站里,每天收进的几十斤几百斤上等的碧螺春中,阿元叔一径在等级上领先。收购站里有一只样品杯子,是专门为阿元叔预备的,那杯里,每天早上换一次阿元叔头夜新炒的叶子,于是,那一杯新茶,就成为评定当天碧螺春等级的活标准。
每天拂晓辰光,山坞里环湖的林阴道上,就有成群结队的送茶担,汇向同一个地方去——各个生产队里,都派有专人把头天夜里新炒好的碧螺春,送到公社收购站去。根生,是我们队里送新茶的专差,每天送过茶叶,从收购站里回来,一路上遇到许多别的队和本队上早工的人,总归要重重复复的向根生打听:“今朝阿元叔是几级?”根生的回答,又总归是叫人又嫉妒又开心。根生回答后,总时常听到别队的社员,用善意的语调笑骂一句:“今朝,又让这个老家伙,抢去了我们的状元。”根生也开心的笑了,他觉得人家骂的有理:阿元叔是个茶状元。是个别人抢不走的茶状元。
阿元叔能每天炒出好茶,也亏得有两个好搭档,一个是好采手兰娣,一个是会烧火的桔英。
烧茶叶和烧饭灶不同。烧饭灶,只要把劈柴架空、烧旺,就不必那么勤照管。烧茶叶灶的人,一霎也不能离开灶膛口,要专心一意地和炒手配合好掌握火候。平常,一个人只能烧两眼灶,桔英一个人倒烧了六眼灶。桔英烧的茶叶灶,是六眼连成一排的联灶。炒手们在灶前焙茶,桔英在灶后烧火,炒手们和桔英之间隔开一层烟囱墙,互相都望不见。桔英在灶后,只听见灶前的人在喊:“喏,我这一镬子要炀一点。”同时,另一个炒手也隔层墙在喊:“桔英,我这一镬子要停脱。”隔开一层墙,看不见说话人的面孔,六个人又都是用“我”来称呼自己,往往又是两三个人同时在喊,但各人的要求又如此不相同:有的要炀,有的要文,有的要烧,有的要停。桔英必须在这复杂的情况下,无误地满足各个人这些各不相同的要求。桔英瘦小灵巧的身材,十分灵活地从这个灶膛口跳到那个灶膛口,来来往往,像舞龙灯一样。有时在这个灶膛里,塞进两棵结满松球的松桠,把火势烧得哄哄响,但在另一个灶膛里,只轻轻地撒进几根温和的松针。
从黄昏到深更,在碧螺春茶汛的那些春夜里,个个村子的炒茶灶间,都是夜夜闪亮着灯光。新焙茶叶的清香跟夜雾融和在一道,从茶灶间飞出来,弥漫了全村。香气环绕着湖湾飞飘,一个村连一个村,一个山坞连一个山坞,茶香永没尽头。一个夜行的人,茶汛期间在我们公社走夜路,一走几十里,几十里路都闻的是清奇的碧螺春幽香。难怪碧螺春最古老的名字,就叫做清香“吓煞人”。
采茶采到谷雨后,茶树的嫩梢已有旗无枪,到立夏,叶片便平展开了。于是,从春分到立夏的一个半月的茶汛结束了,心灵手巧的采茶姑娘们,又结伴转到蚕室里去了。
茶叶灶在准备迎接新的茶汛,准备茶树嫩梢暴新时,做夏季绿茶——梅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