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买“小白”跟我的辞职有关。
我曾经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小编导,在一个很大的电视台里工作。这份差事说起来特风光,可实际上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
当时我做的是一个专门为中老年家庭妇女服务的短剧节目。2008年刚进电视台时,领导就告诉我说这个节目的观众最多只有初中学历,于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努力将自己研究生学历的智商硬生生降低到初中水平,然后再花一年时间在工作中尽量保持自己的低智商不反弹——好嘛,这导致我以后真想反弹都反弹不回来了,严重的自虐后遗症。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简单重复,我慢慢发现这份工作已经没办法带给我成就感,我也看不到前景在什么地方。每天脑子里都想着婆媳矛盾、邻里扯皮、夫妻吵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离我生活十万八千里远的内容,我不开心,一点都不开心。
我开始计划辞职是2010年年初。临近春节,我偷偷跑到北京找好下家,收到那家公司的offer后,准备过完春节就辞职。那时候我还很单纯地只是想跳槽,压根没有想到辞职去旅行这档子浪漫得无边无际的美事。
马上就要离开工作生活了两年的城市,总得留下点什么特别的纪念才行。我偶然看到一个上海的设计师朋友在用拍立得相机做她的摄影作品,她给我拍了大头照,照片马上就显影出来,接着她让我在照片上签名,并留下日期。
我感觉这方法不错,给比较要好的同事和朋友每人拍张拍立得相片,让他们签名并留下日期,做成厚厚一本影集,也算是他们留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想到就做,我马上在网上买了“小白”执行此项计划。
“你是要走了吗?”看着我这个黝黑的大男人端着一台圆乎乎像个小面包一样的白色塑料相机对自己拍照,一个敏感的女同事察觉到了什么。
“啊?这个……”尽管我当时下定决心走人了,可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包括去北京找工作,都是偷偷摸摸请假去的,我不能打草惊蛇,因为今年的年终奖还没拿到呢!
“你真的要走了,对不对?”有些人就是不省事,明知道这问题我不太想回答,非要继续逼问,满脸露出那种狗仔般的八卦神态。
我这人最不会撒谎,每次撒谎撒得自己都不相信。况且,我确实有点憋不住了,就老老实实全部告诉了这个女同事。
不出所料,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大家几乎都知道我要跳槽的事情了。他们开始偷偷为我送行,引得好几个一直犹豫摇摆的同事甚至赶在我前面辞了职。
结果,过完年,我却没走。
他们认为我就是个没胆量的懦夫,说好要走的,最后又不敢走了。我承认,我确实懦弱。一方面年终奖金数字还不错;另一方面我认识的所有北京的朋友都劝我不要跳槽去那家公司。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从小到大,我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一路顺风顺水,小学中学都是成绩拔尖的好学生,后来考上重点大学,年年拿奖学金,接着保送研究生,毕业之后进了很多人羡慕的电视台工作,还拿了几次“优秀员工”的奖励。
但实际上,我内心非常不安分,总觉得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希望人生可以更加精彩。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我一向就是“高分低能”这四个字的最佳诠释。我以为自己应该有点与众不同。可悲哀的是,我其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直到,我看见那些长途旅行的精彩故事,每天都有不同的风景,每天都有不同的经历。在路上,一切皆有可能,我突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生活了,这个念头突然闪现出来,让我兴奋得好几晚都没睡着。
当然要辞职,早晚的事。可,什么时候呢?从小按部就班的我不知道怎么跨出那条越雷池的腿。
一切都因为亚航的机票促销,Jared找到我,说机票很便宜,叫我一起飞到东南亚去玩。可当时亚航促销的是一年之后的机票,一年之后,谁知道去不去得了?
“你不是要辞职吗?”当时应该是2010年5月,距离我放弃第一次辞职念头大概三个月,Jared为了怂恿我跟他一起订机票,直接劈头盖脸地问道。
“那你也辞职吗?”我不服气,反问。
“我有年假。”好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里不痒你挠哪里。我在电视台工作两年多,根本不知道年假是什么东西。这不是逼我就范吗?再说,东南亚……我已经被越南拒签过,我伤不起!
“订什么时间的机票?”我那极没有安全感的脑袋里还在设想到时候可能会遭遇的各种麻烦,可就那么一瞬间,我内心深处的叛逆还是迅速被点燃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2011年2月底。”Jared回答。
“好,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辞职。”远在上海的Jared通过电脑屏幕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干脆利落。
“如果不辞职的话,你说我到时候要不要试着请请年假呢?”最后我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刚刚在Jared心目中树立起来的“高大形象”马上功亏一篑。
我们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亚航网站上刷了将近48个小时,终于刷到了时间合适的机票,我们的计划是2011年2月26日从杭州飞吉隆坡,2月28日从吉隆坡飞暹粒,然后再从陆路到泰国,再从曼谷飞吉隆坡,然后飞回杭州,一共9天行程,四国四飞全部费用含税才花1096人民币,真是便宜得让人想哭。因为这些促销机票是不能改签不能退的,所以它们就像是我为自己设好的定时炸弹,是我逼自己改变当下生活的最好理由。
为了适应长途国际旅行,后来我有意识地利用假期自己一个人出去做短期国内游。既然我用“小白”记录身边的朋友,让他们留给我独一无二的影像,为什么不能让我去过的地方也留下独一无二的影像呢?于是,带着拍立得旅行就慢慢成了我的特殊习惯。
如果你什么时候看到过一个黝黑的大个子男生站在风景区怪兮兮地端着拍立得相机拍照,而且最后还拿笔在照片上认认真真记下日期和地址,那八成是我。而且,我推荐那些喜欢四处拍“到此一游照”的朋友也试着带拍立得相机去旅游,因为这样你既能拍到证明你去过那个地方的照片,又不至于让你的脸煞了风景,哦,或者是,风景煞了你的脸。
我在电视台度过了备受煎熬的第三年,我开始失眠,开始掉头发,开始长小肚子,如果我再不做出改变,我马上就要变成我最讨厌的生活麻木、目光呆滞的“成年人”了——好吧,我承认,我在十七岁时母亲过世之后,心理年龄就停留在了十七岁,不管外表怎么改变,我内心希望我还是十七岁。
2011年新年结束,2月终于到了,柬埔寨的电子签证已经办好,泰国签证也已经拿到——看来只有越南人不欢迎我。万事俱备,只剩最后一个决定。
“你辞职吗?”Jared又在网上问我。
“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真的要四处漂泊?真的要放弃现在安稳的生活?去年的年终奖金数字也挺好的哦,我又开始想得很多很多……
“我准备辞职了。”Jared告诉我。
“啊?”虽然这是我第二次“啊”,但跟前一次含义完全不同。
Jared是个特“犯贱”的人,他辞职的理由居然是工作太清闲了,公司每个月给他上万薪水,却没事让他做,他认为没有实现自我价值。
后来,有一件事情终于让我下定决心,要给领导们一个印象深刻的情人节礼物。
那天我正在网上饶有兴致地跟Jared探讨旅行计划,总导演来上班,我看见他,打了声招呼,继续忙自己的。
“喂,小顺,来打水啊!”大胡子导演的声音从办公桌后传出来,我给他打了将近三年开水,只要他来上班我就得乖乖给他打开水,新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偏偏叫我打,而且他每次还说不出什么好话,我觉得自己真是窝囊废。
“怎么?过个年就过傻了?”我过去拿他的开水壶,他的风凉话马上就开始了。要是以前,我忍忍算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听怎么别扭。真当我傻呀?
我笑笑,忍气吞声地把开水打过来。“过年过得怎么样啊?”我放下开水壶,他问我。
“还行。”我牵强地笑笑。
“你过年前走得挺早的嘛!”他继续问我。我过年前请了三天假回家。
“嗯,因为火车票不好买。”我告诉他。
“是吗?”他斜着眼睛看我,“火车票不好买,那你怎么不请半个月的假?”
当时我已经气得嗓子冒烟,可我还是忍住了,我真能忍啊我。虽然我幻想过无数次大闹电视台的场景,但那永远都只是停留在幻想阶段。我多想冲着总导演吼一声:“说声谢谢你会死啊,说声谢谢你会死啊!”
情人节那天,我提出辞职了,辞得咯嘣脆。我找到领导,说:“我要辞职。”
领导抬头淡淡地看我一眼,说:“哦,那你去综合部填表吧!”
然后,我就到综合部填了表,当天下午就回家了。原来我这么可有可无,我刚刚才拿了第二次优秀员工的奖励,可我太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一切都是浮云。
2010年初,我闹得沸沸扬扬,没有辞职;2011年初,我无声无息,却真的走了。一年前已经为我送过行的同事和朋友都摸不清我到底是什么心态。
我只能说,用两个字来形容最合适——“犯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