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乱颤
少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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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真遇到了一场意外。
若是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袁真是断然不会跑到楼顶去的--这里所说的跑只是一种修辞,她其实是以极其缓慢的步速上楼的。那条作为安全通道,很少有人光顾的楼梯里弥漫着油漆与涂料的气味,她的脚步发出瓮声瓮气的回音,让她觉得有人跟在后面,她甚至还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除了空空荡荡的楼梯,当然什么也没有。于是她就慢慢慢慢地爬到了楼梯顶部。那里有一扇通往楼顶的门,那扇门按说是应当被管理人员锁着的,可它却一反常态的敞开着,明亮的天光从那里倾泻进来,让人莫名地生出喜悦。袁真迎着那天光,轻轻地迈了一步,就跨到了楼顶。
楼顶很开阔,楼顶之上秋日的天空更是辽阔无边,而且是那样一种纯粹的淡蓝,蓝得让人想融入其中。袁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向东端走去。她脚下这幢新落成的办公楼被玻璃墙包裹得严严实实,虽然不高,才十层,但是在莲城鳞次栉比的高楼簇拥下,显得特别打眼。原因很简单,它是这座城市管理者的办公地,是莲城政治生态中的第一高楼,所以它天生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袁真走到了东端的边缘。她居高临下,看到了院子里的草地和蓊郁的香樟树,她将目光放远,越过一片参差不齐的房顶,眺望远方起伏着的山脉。楼顶的边缘没有护栏,只有一道高及她小腿的象征性的坎,可以说,她处于了某种危险的境地,只要她再往前迈出一步,或者有一阵晕眩,都有可能像一片树叶一般坠下楼去。但是,她显然不在意,或者说她沉浸于某种情绪中而忘记了惧怕。她久久地凝望着不能企及的远方,眼神空虚而迷茫。时近黄昏,太阳躲到一幢高楼背后去了,夕阳的余晖从高空反射下来,使得她秀气而挺拔的鼻子在脸颊上投下了一抹阴影。起风了,有落叶和鸟影在空中翻飞,让她分不清彼此。风如柔软的水擦着她的身体流过去,令她心旷神怡。为了享受更多风的清爽,她慢慢地抬起了双臂,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一只展开双翅的鹰,正尽情地翱翔于天地之间,让风梳理着羽毛和心情。她眯缝起眼睛,简直要沉醉了,她将一只脚踏到了楼顶边缘的坎上,仿佛想纵身一跃,便乘风归去……
就在这时,楼下的甬道上有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叫:“啊,有人跳楼--!”
惊叫者是个中年女子,她一边叫一边用一只食指颤抖地指着楼顶,而原本夹在她腋下的文件已散落一地。她的惊叫是有道理的,从她的角度看,站在楼顶作展翅欲飞状的袁真就处在纵身鱼跃的刹那。惊叫声恐怖而尖锐,霎时刺疼了许多机关干部的神经,他们纷纷跑过来,向天空仰起他们平时难得一仰的头颈。那一张张原本矜持的脸,此时显露出了个性化的神色,有的惊愕,有的讶异,有的紧张,有的兴奋。他们都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去辨认楼顶那个轻生者的面容。都是在一个大院里供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不认识的理?一个熟悉的名字便跳在了他们的脑际。好几个人同时掏出了手机,从这一刻起,市委新办公楼有人跳楼的重大新闻就开始向莲城的各个角落流传。与此同时,楼下的人越聚越多,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又都压抑着喉咙,似乎怕惊动楼顶那个看上去摇摇摇欲坠的身影。
而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的袁真,对楼下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她仍眯着眼,享受着清风、远山和属于她自己的那份迷茫与宁静。直到一阵警笛的鸣叫由远而近,她才睁大眼睛往楼下望去。她困惑得很,楼下麇集了那么多人,如同一大群蚂蚁,在干什么呢?她移动了一小步,立刻觑见下面的那些人骚动了一下。及至看清那些人都朝她仰着一片蘑菇似的面孔时,她更是迷惑不解了:看我干嘛?我有什么好看的?她微微地蹙起了纤细的眉头。
这时,一个严厉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袁真,你不要这样!”
袁真一回头,便看见了市委秘书长吴大德神色紧张的国字脸。吴大德向她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吴大德身后跟着的一群人也停下了。他们的脸一律焦虑不安,五官都拥挤在一起。吴大德向她扬了扬手,痛心疾首地道:“你还年轻啊!”
袁真茫然地眨眨眼,不知秘书长所言何意。她一时无法理解眼下的情景。
吴大德放低声音,急切地说:“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可以向组织上提嘛!”
袁真莫明其妙:“我没要求啊。”
“我知道你有想法,你的才能,你的工作成绩,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刚才我不是向你说明了吗?这次提拔,不是你不够条件,实在是名额有限,职数有限。你的级别问题,迟早是要解决的!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你也不要为此想不开啊!”吴大德用右手背拍打着左手掌心,苦口婆心地说。
袁真愣住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她陷入了什么样的尴尬。她恍若挨了一巴掌,血往脸上一涌,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一时说不出话,下意识地往楼下瞟了一眼。
吴大德叫道:“你千万不要冲动,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提拔的事,组织上可以重新考虑的!”
袁真恍如置身一个荒诞的梦境,没有一点真实感,她咬了咬了嘴唇,疼感告诉她,一切都真实地进行着。她稍稍冷静下来,脸上的红色悄悄褪去了,但胸膛里憋了一股气。既然不是梦,她就要作出某种反应。她看了吴大德一眼,说:“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不这样,就可以考虑提拔我?”
“嗯,可以这样理解!当然,也不是我说了算,提副处级是要市委常委讨论通过的,可是我可以帮你说话;其实最主要的是得到推荐,这你也晓得的,在我分管的范围内,提谁不提谁,我还是可以说了算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好不好?我以我的党性作保证!”
吴大德右手有力地拍打着胸脯。拍打胸脯是他常用的肢体语言。袁真却被这个动作惹恼了,脸胀得通红:“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得不到提拔就应该想不开?就应该从这里跳下去?”
“难道你不是?”
“难道我应该是?”
“不是你站在楼顶干什么?”
“我憋闷得很,我就不能来楼顶站一站,透口气?”
吴大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来透气的?”
袁真不言语,回头望望楼下。围观者密密麻麻一片,其间还夹着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隐约传来。吴大德身后的那群人也在交头接耳,好像对她的解释半信半疑。
对这样的情形吴大德显然很生气,抹一把头发,厉声道:“既然如此,你还不过来,还站在楼边边上干什么?你不怕死吗?”
袁真便往里走了几步,嘀咕着,活都不怕我还怕死?
吴大德严肃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说。确实没什么意思,这话是她从一本小说里看来的,没想到记住了,并且在这个时候说了出来。
吴大德脸色发青:“走,到我办公室去!”
“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嫌你造成的影响不够恶劣是吧?你看看,惊动了多少人!机关的形象被你败坏成什么样子了!还不能教育教育你?”吴大德指着楼下说。
袁真的态度忽然激烈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来透透气就犯下大错了?你们说我要跳楼,是污蔑,是对我的人格侮辱,我还要求为我恢复名誉呢!反而来教训我?我就不去。”
“你敢!”吴大德指着她,“你一个机关干部,敢不服从领导?”
袁真瞟着他说:“你不怕我跳楼了?”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怪异,吴大德一时张口结舌,竟无言以对。
有风飒然而至,袁真感到了一丝清冷,便用衣襟掩了一下身体,从吴大德身旁走了过去。恍惚之间,她感觉自己是走向刑场的革命者,大义凛然,从容不迫。她下了楼梯,穿过楼道,进了自己位于六楼的办公室。一路有许多眼睛盯她,而议论声如蜜蜂乱舞,其中一些甚至碰到了她的脸上。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拿起茶杯喝了几口水,又抓住鼠标毫无目的地在电脑屏幕上乱点了几下,忽然就伏在桌沿上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笑,只知那笑的欲望像兔子一样在胸膛里蹦跳,怎么都按捺不住。她全身抖动,笑得就跟古人形容的那样,花枝乱颤,眼泪都迸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既有悖于常理,也有悖于她的性格。她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有顶撞上级的胆量。后果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说她在这幢大楼里真有过什么前途的话,从此之后就不会有了。幸好,她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她止住笑,用面巾纸揩干眼角的泪水,看看到了下班时间,抓起挎包就走。
在门外,她碰到了她的顶头上司,与她共用一间办公室的郑爱民副主任。她旁若无人地与郑爱民擦身而过,也懒得注意他的表情。郑爱民追着她走了几步,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没听清,也就置之不理。
经历了一场意外的袁真觉得自己不是过去的袁真了。
看着袁真的背影一步步离开了楼顶,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我心里仍惴惴不安。毫无疑问,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袁真都将因这场意外而处于某种尴尬境地,她在机关里不会有好日子过。而我,正是陷她于尴尬的重要原因--作为保卫科长,我拥有楼顶这扇门的钥匙,昨天我来楼顶巡查过,离开时顺便用脚勾了一下门,那门却不像是机关的门,没有一点服从的秉性,非但没有自己碰上,反而弹了回来。我心里正烦躁,就懒得管它,甩手而去了。如果我不烦躁,就会把门关上;如果门关上了,袁真就到不了楼顶;袁真不到楼顶,也就不会遭人误解而发生这场意外。萨特这家伙真是把话说绝了,真的是他人即地狱,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袁真的地狱。
不过,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心软的男人,不,我心硬得很。要是换个人,我绝对不会心里不安,即使她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认为与我无关。你也不要以为,我和袁真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也就是认识时间长一些,还有,就是我和她的表妹吴晓露谈过一年恋爱。平时在机关里和她照面,也就是说上一两句闲话,互相笑笑而已。当然,当袁真对我笑时,我总有一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像透过来一缕阳光,把心中的某些角落照亮了。你要知道,袁真是很少对人笑的,她太矜持了,特别是在领导面前,她总是那么沉静、沉默、沉稳,她的矜持有时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比如在电梯里遇到领导了,即使是我们莲城的最高领导,你不先开口,不先对她笑,她也不会首先打招呼的,她只会两眼漠然地盯着红色的指示灯,只等电梯门一开,就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如此一来,袁真的作派就与机关里别的女同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十分的另类,她的矜持被人视作孤傲,视作清高,视作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目无领导,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依我看来,袁真的矜持也好,孤傲也罢,都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它们的作用可能相当于刺猬身上的刺,或者穿山甲身上坚硬的鳞片。当然了,从另一角度来说,亲昵和恭顺也许是更好的自我保护,这要看你怎么去理解和运用了。人太复杂了,机关人更甚,这里不多说。
其实,孤傲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孤傲得起来的,孤傲也是要有资本的。相貌与才华,就是袁真被人公认了的资本。我不想说她漂亮,漂亮这个词对她来说太俗气,也太轻飘了。我宁愿说她美,她的端庄,她的清秀,她的匀称,她的素净,甚至于她的矜持,都是这种美的组成部分。她也化妆打扮,但不显山不露水;她从不穿过于暴露的衣服,但即使是一身严谨的职业套装,也包裹不住她特有的往外散发的女性魅力。
总之,这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回味经久的女人。她的才华更是一把搁在口袋里的尖锥,早就露了头角的。她能写一手好文章,被列为机关里屈指可数的笔杆子之一。这不是说她的文章里就没有套话,做官样文章,套话必不可少,关键是她的套话总是套得恰到好处;而她的文字呢,却感性得很,即准确又灵动,在言语的背后有着强大的逻辑力量。她并不在写报告的职位上,在八楼办公的常委们,要做某种报告时,却时不时地点名要她来捉笔。
所以,在别人眼里,具体来说,在机关干部们的眼里,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早该提拔了的。可是,在机关工作十几年了,她连我都不如,我还有个实职,她连个实职都没有,还只是个主任科员,非领导职务。虽然别人也袁科长袁科长地叫,在我听来,那称呼是十分的刺耳的。
曾经有好多次,都风传她要提了,到后来却总是落空。这风传常常与秘书长喜欢许愿有关,而在机关里,表面上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却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与人事有关的事更是比电波传得还快。旁人一听说,就觉得这回袁真有戏了。这一次就是如此,一个月前,秘书长给袁真布置一个写材料的任务时,就给她许了一个愿,说只要好好完成任务,一旦有提拔的机会,组织上首先就考虑她。其实,在推荐和申报的权力范围内,组织上就是秘书长。可结果到了民主推荐这个程序时,“组织上”却以年轻化的名义在被推荐人的年龄上设了限,推荐了某个副书记的秘书,将袁真排除在外了。自然,袁真无论如何也不是副书记秘书的竞争对手,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有很多人投了她的票,其中也包括我。
事后,也就是今天下午,秘书长怕袁真想不通,便找她去谈话,做她的思想工作。秘书长经常将他的政工师职称炫示于人,说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政治优势,也是他的强项。此言不虚,非但是他的强项,简直是他的嗜好。秘书长习惯于先给人许愿,许的愿实现不了,再以组织的名义做思想工作,侃侃而谈,不厌其烦,一直做到即使你心不服,也要你口服了才会放你走。这有一点像游戏,或许就因为带点游戏的性质吧,秘书长可以说是乐此不疲。当然,秘书长也是一片好心,人在失望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重燃希望之火,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过,秘书长的领导艺术再好,诲人的技巧再高,对袁真也没用,否则她就不会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后感到烦闷,要到楼顶去透气,从而导致这么一场意外。
不过说句公道话,秘书长基本上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他给人许的愿,大部分还都落实了的。在这个问题上,袁真还真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有些工作没做到场。其实在推荐之前,我在电梯里遇到她时还特意提醒过她。我说:“袁真,秘书长那里做工作没有?”
袁真似乎有点不明白:“做什么工作呵?”
我笑了笑,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
袁真淡然一笑,就不作声了。我的话她不可能不懂,现在的莲城,给领导送礼是约定俗成的普遍现象,没有什么说不得的。但她显然不认同,我清楚地看见一丝不屑的神色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常言说得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这个袁真似乎连常识都没有。你又孤傲,又不送红包,难道还要别人求你不成?这样一来,提拔不成不说,联系到另外一件陈年往事,事情就愈发的复杂了,就不仅仅是对领导不尊重了。
那件事发生在十五年前,那时,我和袁真都刚进机关不久。忽然有一天,我们被抽到一个调查组,去青山县青云乡调查市委工作组组长骚扰一个中学女教师的事。调查组有三个人,我和袁真都是成员,组长是市委办的纪检室主任。袁真是负责做纪录的,不用开口,将听到的记下就行了。可即使是这样,袁真也被那位叫廖美娟的女教师赤裸裸的话羞得抬不起头来。那时,她虽然也不小了,可还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等到与那位被控告的工作组长谈话时,袁真的脸就更红了,头低得几乎垂到了膝盖上,因为工作组长激烈地辨称,他的手只到过女教师的哪些哪些部位,某些隐秘的地方是绝对没有光顾过的,而且根本没有暴露过自己的某些器官。工作组长委屈之极,口口声声恳请娘家来的领导替他做主,不能让女教师的污蔑毁了他的前程。说到激动处,他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袁真吓了一大跳,笔都落到了地上,脸也胀红了。调查陷入了困境。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廖美娟却突然找到了我们,坦白说这一切都是她的不实之词,她是与工作组长有过一些亲密接触,但都是她主动的,她之所以投怀送抱,是另有所图,想让组长帮忙将她调到县里去工作,而她之所以写信诬告他,是因为他拒绝了她,她一气之下才做了错事,工作组长没有被她的糖衣炮弹打倒,他是党的好干部,我们应当表扬他而不是处理他,她愿意为此事承担该承担的一切责任。事情总算弄清楚了,我们对廖美娟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对工作组长也做了某种程度的抚慰和告诫,就回到了市里。
按说这么一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的。可是世事难料,谁知道,那位叫吴大德的工作组长扯起了顺风帆,后来在下面当了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一级一级地往上升,三年前竟回到市里做了我们的秘书长!第一次在会场听新来的吴秘书长讲话时,我和袁真面面相觑,无有话说。面对一个曾对自己下过跪的上级领导,我们内心的复杂和尴尬可想而知。我希望吴大德秘书长不是鸡肠小肚之人,忘掉这样不愉快的事是明智的。事实上,此后吴大德见到我时总是谈笑风生,脸上从没有一丝往事的痕迹。我呢,也尽量装着早忘了这事,我相信,在一堆衷心的赞颂之词和一脸谦恭的笑容面前,吴大德是可以忽略过去的印象的,尽管我也时不时地怀疑,我在仕途上的徘徊不前与此不会没有关系。宰相肚里可撑船,我宁愿相信吴大德是一位这样的宰相。
但是,即使秘书长真的忘记了过去的难堪,像袁真这样处理与领导的关系,也是有害无益的。吴大德秘书长很有可能认为她在轻视他。平心而论,如果我徐向阳是吴大德,我也会不喜欢她,也不会提拔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喜欢摸顺毛呢?
可是,我为何对袁真总有一点敬重之心呢?就因为我还不是一个秘书长?
从办公室到机关宿舍区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袁真脚步匆匆,木着脸穿过众多暧昧的目光回到家中,才发觉忘了去菜场买菜了。她坐在沙发上,脑子一片空白。
丈夫方为雄回来了,一脸焦灼,边蹭鞋边说:“怎么不接电话?急死我了!”
袁真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有九个未接电话,淡淡地说:“我把手机呼叫设置成震动了,没听见。”
方为雄坐到她身边,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回事?”
“你也知道了?”
“都满城风雨了,还能不到我耳朵里来?你究竟怎么了?”
袁真说:“我到楼顶去透气,被人说成了要跳楼,就这么回事。你也信以为真?”
方为雄说:“我当然不信,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是真清高,决不会为一顶小小的乌纱帽折腰。可我不信有什么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我是有口难辩!那恶劣影响都散发出去了!你也真是吃饱了撑的,哪里不能透气,跑到楼顶上去干什么?现在是提拔干部的敏感时期,你又是那么个状况,人家当然有理由猜测你议论你。”
袁真心里很堵,说:“这么说来,是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难道是别人错了,是组织上错了?”
“好好,就算我错了,我错了我自己来承担,跟你没关系。”袁真摆摆手,不想跟他说了。
方为雄丧气得很:“说得轻巧,你是我老婆,能没关系?人家说你,能不联想到我?市委领导对我能不有微妙的看法?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了,还这么不谨慎!这影响不知要多久才能消除。”
“如果连累你了,我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算了,说也无益,不说了。我不想做饭了,叫食堂送两份煲仔饭来吧。”
袁真去拨电话,方为雄拦住她:“不用叫了,我们都出去吃吧,各请各的朋友,顺便做点解释,多少消除一点影响。这个时候,你越不露面,越是弄假成真。”
“机关这么多人,你解释得过来?越解释人家才越信以为真呢!”袁真觉得他的想法简直可笑,“要去你去吧,谣传就是谣传,我懒得理。”
“你呀,要不是这么犟,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方为雄很不高兴,叹了一口气,夹上他的黑皮包出门去了。
袁真默默地看着方为雄消失在门外。丈夫的背影有点驼,像是负荷着某种重物,看上去令人难受。丈夫说她犟,那个犟字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她心里非常清楚。她比方为雄还早进机关,可是在他眼里,她这机关干部是做得很失败的。她对丈夫也有一个字的评价,那就是俗。她的想法只在心里,从来没有明说过。她实在不愿意用这个字来说丈夫,她觉得说丈夫的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贬低。如果说过去丈夫的俗还只是她的一种感觉,一种担心,那么后来的一件小事就使这感觉和担心落到了实处。
那一天,她去教育局办事,正好碰上开会,她亲眼看到身为纪检组长的方为雄于众目睽睽之下替坐在一旁的局长脱下外衣,拍打拍打衣襟,又吹吹领子上沾的头屑,再小心翼翼地挂到椅背上。那一刹那间,袁真羞得满面通红,恨不能钻到墙里头去。丈夫的神态,特别是那个吹衣领的动作,太奴颜了,太下作了,也太令她难受了。她事没办成就跑掉了。
但是,从此之后,她就逃不掉那个场景的纠缠,一不小心,它就会在某些关键的时刻浮现在她的脑际。好几次与丈夫做爱时,它就不请自来,成为高潮遥不可及的原因。方为雄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成了副处级干部,现在正在为挪个位子当副局长而奋斗,副局长与纪检组长级别相同,但权力大得多,而且叫起来也好听得多。她今天的这场意外,无疑对他的仕途有负面影响,他有理由不高兴。但是,他有没有想过妻子的感受呢?
窗子不知不觉黑了下来,袁真拉上窗帘,打开了灯。电话铃急促地震响,来电显示屏上有号码,但她看都不看就将电话挂掉了。谁的电话她都不想接,她想象得到别人会说些什么话,无非是打探、安慰和怜悯,兴许还有幸灾乐祸。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只会给她增加烦恼。接下来她关了手机,将电话线也拔掉了。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安静,她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她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饼干,权当晚饭;又洗了一个澡,才坐下来看电视消磨时间。几十个频道换来换去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不小心碰到莲城新闻联播,又是那几张晃来晃去滚瓜烂熟的官脸,赶紧跳过去,免得倒了胃口。后来见到了宋祖英光鲜的笑脸,她才将遥控器放下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宋祖英唱得实在甜美,可她开心不起来,对她来说,今天决不是个好日子。宋祖英越是声情并茂,她越是心烦意乱。
她索性关了电视,上床睡觉。
很奇怪,一挨着枕头,她就进入了梦乡。她又来到了楼顶,她站在浩浩天风中,俯瞰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慢慢地举起双手。她触摸到了头顶的白云,它非常柔软,她想扯下一片来擦拭自己的脸,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喧哗。她想逃避那些喧哗,纵身一跃,像一只鸟一样飞了出去。她用力地挥舞她的翅膀,但是她直直地往下坠,左右一看,原来她的翅膀没有羽毛,只是两只光溜溜的手臂!而在她的脚下,是黑咕隆冬的深渊。她四肢冰凉,恐惧地闭上了眼睛。她一直往下坠落,坠落……突然,在她即将着地的刹那,一双手拦腰抱住了她,紧紧地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袁真醒来了,朦胧之中她发现自己被丈夫压着,丈夫的手正在她身上忙碌。她用力推他:“你干什么?!”然而她力气太小,不可能推开他。方为雄一身酒气,气喘吁吁地说:“我心里不好过,我、我晓得你心里也不好过,我想给你一点安慰……”
她叫道:“我不要!”
然而他不理她,身子一翻,蛮横地压住了她。她只好摊开四肢不动弹了,浅浅的泪溢出了她的眼角。他像一头野兽般冲撞着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她里面隐约作疼。她咬着牙等他完事。当他从她身上滑下来,躺在她身边喘息时,她说:“你就是这样安慰我的吗?”
他说:“感觉不好?”
她说:“好,好得像秘书长跟我谈话一样。”
“什么意思?”
“我被你强奸了,”她说。
上班打扫卫生是袁真每天的必修课,她很认真地将沙发与桌子抹了一遍。过去除了打扫卫生还要打开水,自从搬进新办公楼之后用上了饮水机,就免了这一道程序了。官大一级的郑爱民是不做这些事的,在机关里,地位的高低就从这些细小的事上体现出来。郑爱民还没来上班,他已经五十四岁,再有一年就要退居二线,仕途没有了奔头,他就有了随心所欲的自由。他不来袁真心里就要轻松一些,否则,她又得承受他的狐臭、烟味,他的垮下来的两片脸,他的颐指气使,还有他与网友语音聊天时毫无顾忌的打情骂俏。
袁真忙完这些琐事,坐下来打开电脑修改一份材料。
表妹吴晓露无声地闪进门来,手在她肩头一拍:“姐!”袁真惊得一颤,回头瞟一眼,不高兴地道:“死鬼,吓我一跳。”
吴晓露比袁真只小四岁,但只看得三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一条紧绷绷的蓝色牛仔裤,曲线十足,活力十足,也性感十足。她眼睛轻飘飘地一乜,说:“我又不是你领导,你吓得着吗?”说着,兀自在郑爱民的大班椅上坐下来。
袁真忙说:“别坐那,人家很忌讳的。”
吴晓露只好坐到长沙发上,说:“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姓郑的,亏你受得了;就凭这一点,也得赶紧提拔一下,免得受他的窝囊气。”
袁真看她一眼,说:“我晓得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我有这么大的面子?来看你的初恋情人的吧?”
吴晓露嘴一撇:“你不识好人心,我哪有心思看他?才不想惹那个麻烦呢,再说偶尔碰见了,也把眼睛瞪得像卫生球,谁理他呀。”
袁真说:“我晓得你是来看我的,看我的笑话的。”
吴晓露说:“你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会幸灾乐祸?昨天我不知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不是不接就是关机,后来问了姐夫,这才放下心来。其实我也猜是谣传,我如此清高的表姐,会为了一官半职寻死觅活?与性格不符嘛!不过,要是我,哼,既然你们都误会我,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假戏真做,不答应提拔我,我就不从楼上下来!”
袁真说:“幼稚,即使当时答应了,等你下楼之后,还可以不作数的,非但提拔不了,还得背一个要挟组织的恶名,成为大家的笑柄。”
吴晓露说:“我看你才幼稚,你看那些提拔的人,有几个不跑不送的?有谁像你一样等着天上掉馅饼?手段不重要,关键是结果。”
袁真说:“看来你是专程来给我上课的。”
吴晓露摇摇头:“从我知事起,我妈就念叨要我向你学习,我哪有资格当你的老师?我只是觉得,你在市委机关呆了十几年了,竟然从没有主动登过领导的门,真是资源浪费!你一清高,别人就认为是不尊重领导,谁喜欢?这方面你还真得向姐夫学习。你那种世人皆浊我独清的派头,简直就是自我孤立。有一句话,让我们共勉吧:如果现实无法改变,就只能改变我们自己。”
袁真不想与她讨论下去,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嘛,免得你又憋着劲不见我。”
袁真话出有因。表妹吴晓露本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子,做什么都争胜好强,无奈从小到大,事事都要输表姐一筹:读书成绩没表姐好,唱歌嗓子没表姐亮,进机关不如表姐早,文章不如表姐写得漂亮,阅历也不如表姐丰富,表姐还当过三年兵呢!表姐的好几乎天天挂在母亲的嘴上,也成为母亲数落她的重要缘由。吴晓露一方面很讨厌听到表姐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暗暗地将表姐当作了一个超越的标杆,一个竞争的对手,以至于她的婚姻也受到了影响。她先后谈了好几个男朋友,直到遇见娄刚,才下了成家的决心--虽然她当不了兵,也要找个当警察的老公,似乎这样就不会输表姐太多。那年听说表姐提了主任科员,她竟然发誓,她不当上科级干部就不登表姐的门。表姐若是去她家,她就躲着不见。袁真觉得好笑,觉得她孩子气。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吴晓露果然提拔了,当了卫生局的办公室主任。
见表姐揭自己的底,吴晓露并不在意,笑道:“不过这一次,谁先当上处级干部,还真不一定呢。姐,咱们比一比?”
袁真觉得好笑,说:“有意思吗?再说也不公平,我们已经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发生了这场风波之后,你以为我还有戏?”
吴晓露说:“我相信事在人为。不过,你要是不改变为人处世的态度,确实没戏。”
袁真说:“所以,我不作任何指望。”
吴晓露的手机嘟的响了一声,她低头查看了一下,眉开眼笑:“嘿嘿,姐,你猜猜谁给我发了短信?”
“你狐朋狗友那么多,我晓得是谁?”
吴晓露朝天花板指了指:“吴大德秘书长!”
袁真一愣:“你们有交往?”
吴晓露点点头:“嗯,才认识不久。我们局长请他吃饭,是我在湖天大酒店安排的,我还陪他喝过交杯酒,他对我的印象很好。”
袁真就问她是什么信息,吴晓露说是好笑的段子,有点黄,她这正人君子听不得。吴晓露坐不住了,说要去拜访拜访秘书长,关系搞好了,对表姐也有好处。袁真想说什么,咬咬唇忍住了,起身送吴晓露到门口,轻声道:“晓露,跟领导交往,要有分寸,你各方面都要小心。”
吴晓露一笑,大大咧咧:“姐你这人就是多虑,我还用得着你交待?也许我要小心他,也许他要小心我呢!”
吴晓露来到八楼,站在秘书长办公室门前,看看四周无人,便先给吴大德发了一条短信:“能来向您汇报汇报思想吗?”
吴大德立即回了短信:“欢迎,有美女来访,不亦乐乎!”
吴晓露又发一条:“你猜我现在哪里?”
吴大德的回信又来了:“难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吴晓露莞尔一笑,刚刚收起手机,面前那扇酱红色的门就无声地开了。吴大德平和地微笑着,似乎对她的来访一点不感意外,迅速地往楼道两头瞟了一眼,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吴晓露敏感地捕捉到了秘书长的眼神,这不露声色的一瞟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进屋,在那张阔大的办公桌前坐下,绽出一脸灿烂的笑:“秘书长,您怎么猜到我就在门外的?太聪明了!”
“呵呵,这点智商还是有的吧?”吴大德移动着他的大块头,给她倒了一杯茶,然后坐在高高的皮靠椅里,眼睛瞟着她,几个指头在桌面上惬意地叩击着。
吴晓露噘了噘嘴说:“您不晓得,进这幢办公楼,我气都不敢大声出,两条腿都有点发软呢!”
“是吗?泼辣能干的吴晓露主任到这儿来还会两腿发软?我怎一点看不出来呢?”吴大德饶有兴趣地瞄着她。
吴晓露说:“那是您不体恤我嘛!您知道吗,进您的门,我可是鼓起好大好大的勇气,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吴大德眼光灼灼:“噢?难道我就那样令人生畏?我又不是老虎,怕我吃了你不成?你说说看,有哪些顾虑,经过了哪些思想斗争?”
“倒不是怕您吃我,是怕您不认识我了。毕竟,还只见过一面嘛,我呢不请自来,多少有点冒昧嘛。”吴晓露头一偏,显出一些少女般的的羞涩来。
“哪里话,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证,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家门小妹啊!我们虽然只是一面之交,可是有的人见一百次,你也记不住他,而有的人见上一次,可能就会记一辈子!你说是不是?”吴大德很随和也很有气派地挥舞着右手。
“啧啧,到底是秘书长,说的话听着就是舒服。不过您的话虽然不错,可您日理万机,阅人无数,忘掉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还是很正常的事嘛。”吴晓露眨动着她的大眼睛,很妩媚的样子。
吴大德笑道:“阅人无数是不错,可与我喝过交杯酒的美女主任,却只有你一个呵!何况,我们还有过肌肤之亲呢!”
吴晓露的脸适时地红了。她知道吴大德所指。那天喝交杯酒时,局长在一旁起哄,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两人的脸便蹭到一起了,她还记得吴大德还本能地伸手搂了她一下。吴晓露显出一丝羞涩,低声道:“都是我们局长使的坏,他这个人,喜欢开玩笑……”
“你们局长是个好同志,人随和,又能干,有责任心,只可惜年岁不饶人,发展空间不大了。哦,我还要谢谢他呢。”
吴晓露问:“谢他干嘛?”
吴大德注视着她:“要不是他请客,我哪有认识你这个莲城名姐的机会?认识你我很高兴,真的。”
“我也一样,不但感到高兴,而且感到荣幸,”吴晓露避开吴大德的目光,头一偏,看见电脑屏幕上QQ的窗口开着,有个头像标志一闪一闪,有网友发话过来了,便笑道,“秘书长,是不是我打扰您的工作了?”
“没关系,工作嘛,总是做不完的,接待你也是我的工作嘛,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不,你要说我脱离群众了是不是?”
吴晓露指着电脑屏幕:“没想到秘书长也这样新潮,也用QQ聊天,您QQ上都是美眉吧?”
吴大德和言悦色地:“也不尽然,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互联网是高科技,不掌握就要落伍哇!有了新的科技手段,思想政治工作就更有效,譬如QQ,就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极好工具嘛!对我来说,聊天也是为党工作呢!”
吴晓露忽然扑哧一笑,忙用手捂住嘴巴。
“你笑什么?”
“对不起,我想起了最近听到的一个顺口溜。”
“说说看。”
“还是不说吧。”
吴大德正了正领带:“说吧,再黄也不要紧,我可是有免疫力的。民谣和顺口溜也是我们了解民情的途径之一嘛。”
吴晓露道:“好吧,您可别见怪哟,据说它是针对莲城的情况编的。它说,‘最大的消费吃吃喝喝,最大的产业按摩洗脚,最好的消遣打牌赌博,最大的谎言积极工作。’”
“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不过它和别的段子一样,也免不了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犯了以偏概全的老毛病。严书记要是听到了,肯定是要发火的。特别是最后一句,要不得,简直是污蔑。即使是吃吃喝喝,也是为工作而吃吃喝喝嘛,没办法嘛,喝得胃出血也在所不惜嘛!必要的应酬,这是少不了的!没有应酬,谁给你拨款,谁来投资?应酬出效益,应酬出生产力,应酬出GDP嘛!特别是我们做办公室工作的,除了给领导做好参谋之外,还要负责后勤和接待任务,不应酬、不会应酬,行吗?应酬是工作,也是学问,大学里完全可以开一门应酬学。依我看,制造这一则顺口溜的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心态失衡,至少是在挑拨干群关系!要是在过去,完全可以追查他,判他一个现行反革命罪。当然罗,现在社会矛盾多,群众有怨气,编个顺口溜出出气,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太过头了吧?现如今,当领导也不容易啊!你看看我这个秘书长,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一天到晚繁杂琐碎的事有多少?我都要事必躬亲,没有积极工作的心能行吗?自从走上这个岗位,我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想必你也听说了,昨天我们这里又出了一场意外,搞得莲城上下沸沸扬扬,影响恶劣,我不但要在严书记面前担责任,还得四处做工作,简直成了一个消防队员!你看,一个女干部,就因为心情不佳,就跑到楼顶去散心透气,结果……真是啼笑皆非。嗨,搞得我是焦头烂额!”吴大德说着说着烦恼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梳理着他的大背头。
“您真是辛苦了。”吴晓露瞟着他,小心地说。
吴大德走到她身边,推心置腹地:“辛苦不要紧,要紧的是怕辛苦了还没人理解,也没处诉说。今天幸好你来了,我才吐出这一口苦水!为此我真要谢谢你呢,晓露!”
吴晓露脸上一片绯红,动了动身子,低声说:“可是,应当是我对您说声对不起呢。”
吴大德不解:“噢,何出此言?”
吴晓露惭愧地说:“因为……因为那个被人误认作跳楼的女干部,是我表姐。”
“怎么,袁真是你的表姐?”吴大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真是没想到,真是看不出来!你们姐妹二人,都是天生丽质,可就个性来说,真是有天壤之别呢!”
“我今天来,是特意代表表姐来向您致歉的,真是不好意思,给领导上添麻烦了!”吴晓露捏着自已的手,表面上显得窘迫难堪,可是她的内心却十分得意,得意自己的应变能力,她相信她的坦白会取得好的效果。
“是你表姐要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想也是,”吴大德叹口气说,“唉,你表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她是机关里有名的才女,工作能力是没问题的,可就是为人处世太差了,太孤傲,一点不知道处理好人际关系。年过四十了,还只是个主任科员,她心里有想法,这可以理解,可你首先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人和人之间,是需要一种东西来润滑的,否则就只有互相磨擦,互相损害!清高傲慢是机关干部之大忌,不尊重领导更是要不得的!人都得罪光了,谁帮你说话?我看,她得好好向你这个妹妹学习学习!”
吴晓露说:“她是有许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应当向她学呢,她文章写得那么好!”
吴大德说:“光文章写得好有什么用?现代社会不需要书呆子,像我们这样的领导机关更是需要全面发展的人才。晓露,我看你就是个全才的坯子,不要有自卑感,你的工作能力我领略过了,蛮不错的嘛!”
“承蒙秘书长夸奖,不胜荣幸!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家门大哥的期望。只是……”吴晓露看了吴大德一眼,欲言不语。
“只是什么?”
“我的舞台太小,拳脚施展不开。我觉得以我的能力,可以为党挑更重的担子。”吴晓露说。
吴大德微微一笑:“这个嘛,组织上会考虑的,适当的时候,我跟你们局长说说。”
“那太好了!”吴晓露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握住吴大德的手,“太谢谢您了秘书长!”
“一笔难写两个吴字,谢什么嘛,互相帮助,是人与人之间很美好的事嘛,”
吴大德说着捏了捏她的手,吴晓露立即顺势回握了他一下,满面歉意地说:“哎呀,来得匆忙,光着手就进门了,真不好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提着东西来,我还不让你进门呢。你人来了,就是最好的礼物!跟家门小妹谈话,非常愉悦,借用电视广告上的一句话,就是味道好极了!”吴大德快活地拍着她的手。
“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可以和您常联系了?”
“那还用说?你不联系我,我还会联系你呢,我用我的人格作保证!”吴大德拍了拍胸脯,瞟一眼桌上的记事牌,遗憾地说,“可惜,今天不能留你了,十分钟后要开常委会。”
“那后会有期!”
吴晓露说着转身往外走。吴大德跟在后面送她。到了门边,她伸手欲拉门,吴大德在后面说:“家门小妹就这样告别了?”
吴晓露回过头,看了看那双灼热的眼睛,犹犹豫豫地张开了双臂,但瞬间她又改变了主意,匆忙地送出了一个飞吻,然后说声再见,毅然开门走了出去。
走在寂静的楼道里,吴晓露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有两道火辣的目光盯在她的背上。她相信自己的应对是正确的,欲速则不达,她可不是表姐那样的书呆子。
下了电梯,走出大门,她心里沸腾着一股喜悦之情。天很蓝,草很绿,风很爽,回头望去,这幢威严的大楼不再那么神秘。也许有一天,她会在这幢楼里上班,而且将在较高的楼层里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吴晓露一时沉浸在美好的向往之中,有个男人向她挥了一下手,并且叫了她的名字,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跟吴晓露打招呼的是我,她曾经的男朋友。但是吴晓露不理我,她只顾注视着这幢象征着权力与功名的大楼。我只看见她的后脑勺,不过我知道她那双圆溜溜的杏仁眼里充满了什么样的渴望。
多年之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对我不屑一顾的。那时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为漂亮女人的外貌着迷,鞍前马后地跟着她跑,就像是她的小跟班。我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可无论我如何亲昵地叫她,她也常用鼻子回答我。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操纵旧式打字机的打字员,一天到晚皱着眉盯着稿子与字盘,咔嗒咔嗒地打个不停。而我每天的任务之一,就是下班后倾听她没完没了的牢骚与抱怨,什么稿子太潦草认不出来呵,眼睛都被字盘弄花了呵,整天坐着腰酸背痛呵,局里任何人都可以指挥她她却只能指挥一台破打字机呵,等等等等。等她的抱怨像出垃圾一样出完之后,我便要用语言、肢体和钱包去安慰她,填充她。这是我对爱情的义务,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可以说,当初的我对她一往情深,她却对我不咸不淡,摇摆不定,好像是那种闲着也是闲着,不谈白不谈的态度。这当然是一种伤人自尊的态度,但我也只能忍着。
她高兴的时候,也会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来,那就是揪我的耳朵,揪得生疼生疼。不过再疼我也能忍,直到她的高兴劲过去。她不高兴的时候也要揪我耳朵,只是揪的时间相对短一些,一下两下就够了。她似乎是在和我的耳朵谈恋爱。我倒喜欢她来揪,因为,这是她对我比较用心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我刚走进她那间小小的宿舍,左耳就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捂着耳朵说,你怎么了?她竖眉瞪眼说,气死了气死了!我便说,千万别气死,气死了我爱哪个去啊!她扑上来又要揪,我假装抠痒护住了耳朵,然后用另一只耳朵听她说气死她的缘由。原来她的顶头上司,那个长有一只红鼻头的办公室主任,经常借故到打字室来撩她,占她的便宜,不是说些黄色笑话,就是摸她的头发,捏她的胳膊,有一回还差点摸到她胸脯上去了。
我一听,比她更气愤,转身就要去找红鼻头算账。但我没去成,门被她用背顶住了。她小嘴一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伸手摸到我的右耳一揪,大声叫道,你干什么去?你长的猪脑子呀?你想张扬出去让我丢人现眼?那一下她揪得好狠,我耳朵都麻了,不晓得疼了。我没有计较,因为我确实考虑不周,我太冲动了。我喃喃地说,那怎办?她说不怎办,我的事我自己来摆平,与你无关!
这件事,不知她是怎么摆平的,后来再也没听她说过,我也再没有听她说的机会。她对我的耳朵失去了兴趣,炒了我的鱿鱼。
她是在换掉那台老式打字机,改用四通电脑打字机的第二天换掉我的,所以,我与那台被遗弃的老式打字机有同命相怜之感。我也是被她敲打一气之后,就被她随随便便地扔掉了。我正上班,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徐向阳,我正式通知你,我不跟你谈了。我说,你能说说理由吗?她说,因为你是个不求上进的男人。
她的理由很结实,也很冠冕堂皇,我无从反驳。其实哪个男人不想升职上进呢,我只是表现得不那么强烈而已。我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便又问,那个替换我的男人是谁?她说,这个与你无关。嗒一声,她挂了电话,弄得我一怔,几天都没醒过神来。
事后,我私下打听过,和我断了恋爱关系之后,她并没有马上接纳别人,那个替换我的男人并不存在。这更伤我的自尊心,她竟然宁肯没有,也要炒掉我,看来她是真的看不起我了。
我心灰意懒,不再打探她,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但是莲城就这么大,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有她的消息断断断续续地传送到被她揪疼过的耳朵里来:她又谈恋爱了,她又换男友了,她终于结婚了,她当母亲了,她成了办公室主任了……等等等等。每听到一次,我都要下意识地摸一摸我可怜的耳朵。
最近两年,她的消息就密集起来了,想躲都躲不开了。居然,她在机关干部中有了莲城名姐的雅号。我不知道这雅号如何得来的,也许,与她为人爽快,善于交际,伶牙利齿,荤素不拒有关吧。自从当了办公室主任,有了签单权之后,也是工作需要的原因吧,她就如鱼得水的出没于交际场所了。都说她的酒量了不得,她的黄段子了不得,她的善解人意了不得。据说有一次,她陪省卫生厅的领导喝五粮液,竟一口气灌下去八大杯,当即倒在了酒桌上!省厅领导大为感动,不仅当即表态给市局增加拨款100万,还用专车送她去急诊室打吊针。哪知她轻伤不下火线,车还没开动就爬下来,踉踉跄跄地回到了酒桌上,口口声声说陪领导千杯万盏也不醉。只是,她醉得稀里糊涂,把上车当作上厕所,把一泡尿洒在小车上了。小车司机一点不恼,洗完车回来说,到底是莲城名姐,连尿也有一股酒香呢。可见她受欢迎的程度。当然,这只是据说,肯定有夸张的成份。听到这个据说时,我的耳朵一阵阵发烧,毕竟,她是我曾经爱过的人。
曾经有一次,我在酒桌上碰到她。我一个同学的亲戚从医学院毕业了,想进市医院工作,便求同学走关系。同学便在莲城大酒店请卫生局的有关领导吃饭,邀我作陪。这同学与我很少联系的,突然请我作陪,必定是想到了我与吴晓露曾经的关系。我不喜欢被人利用,心里不太舒服,但是又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事隔多年,她会怎样面对我。我是有备而去,而她,对我的出现是不知情的。可当我出现在那间豪华包房里时,她脸上不仅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尴尬之色,反而是满面的春风。她像老朋友一样落落大方地与我握手,一口一个徐科长,叫得我惶惑而迷茫,这是我爱过的那个吴晓露吗?在酒桌上,我向来是很拘谨的,一般来说从不主动敬酒,除非是碰到自己的领导。我酒量小,而且是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不敢放开喝的。也许是要先发制人,也许是要显示自己的大度,她主动地敬了我的酒。我当然不好拒绝,是一杯毒药我也得喝下去,不然就太不男人了。她很快就显出了名姐本色,几杯酒下肚,面若桃花,妙语连珠,把一桌人笑得眼泪直滚。但是我很快就心情不好了,这时朋友来了一个电话,我就借口有急事逃离了酒桌。
不是我心胸狭窄,对过去耿耿于怀,而是我实在控制不住某种无聊的联想。因为坐在她身旁的卫生局长,恰好长着一个令人厌恶的红鼻头--他既然是一个卫生局长,难道就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烂鼻头医好吗?
除了这些听来的传闻,我不想猜测她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活法。只是有时我会忍不住想,吴晓露的个性与她表姐袁真的个性中和一下就好了。可是,即使是这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是的,是没关系,所以她不理睬我也没关系。我不会再叫她第二声。我只是瞟着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有一点点伤感。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容貌,她的体态,都还很动人,而且有了一种过去没有的韵味。一种令男人迷乱的韵味,一种危险的韵味。她对这幢大楼的回望,仿佛是一种象征。或许,她将给这幢楼里带来某些不可知的不安定因素?
我这个保卫科长有了职业敏感,我快步离开了她,走向我每天必去查看一次的监控室。在这幢大楼的许多地方,比如大门、电梯、楼道、会议室、地下停车场等,都或明或暗地装有摄像头,以便对各个重要部位进行监控。只要她进这楼里来,我就可以看到她的行踪。
监控室里,值班的小刘正在玩电脑游戏,见我进门,赶忙关了游戏,装模作样地盯着那十几个监视屏。我懒得理他,调出录像,倒过来仔细察看。我想知道吴晓露刚才去了哪个领导的办公室。
很快,我就知道:八点半,她进了袁真办公室,九点整出来;接着她乘电梯上八楼,在806室,也就是秘书长办公室门口站了五分钟,其间收发了几条短信息,然后秘书长开了门,她笑容可掬地走了进去。九点三十四分,她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显得非常的兴奋。
她为什么要那样兴奋呢?
她和秘书长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个念头划过我的脑际:要是在秘书长办公室装上一个微型无线摄像头,我就知道她以后来做些什么了。这念头令我跃跃欲试,我是保卫科长,我是有这个便利的。当然,如果真要做,就要秘密地进行,要极其地秘密。
周五晚上,方为雄在莲池宾馆开了一间房,邀来国土局副局长毛建军和普教科副科长刘玉香,陪马良局长打了一通宵牌。打牌是马良局长的毕生所好,而莲池宾馆又是马良的侄儿所开,既能签单,又能保证安全,所以就成了他们活动的据点。
他们玩的是一种从省城传过来的叫“三打一”的打法,用两副扑克牌,三个人围着庄家打,如果打了满分,庄家一把就有五六百元的输赢。方为雄牌技向来很臭,总是输多赢少,可这天晚上手气奇佳,一上场就连来了几手好牌,便忍不住坐了几盘庄。牌运一来真是门板都挡不住,转眼之间,他就赢了两千多块。看到马良局长的脸往下拉了,方为雄才如梦初醒,赶紧收敛了好胜的气焰,抓到好牌也不叫庄了。直到手里的钱慢慢地输出去,而马良局长面前的钞票慢慢地堆积起来,方为雄才放松了心情,说有说的,笑有笑的了。
打到天亮时,人人面有菜色,个个哈欠连天,便散了牌局。毛建军匆匆先走了,刘玉香则跑到卫生间给自己的脸补妆去了,方为雄便说:“局长,你就在这休息?”
马良局长抽了抽鼻子,眉头就皱了起来。房间里乌烟瘴气的,空气很不好。
方为雄忙说:“我跟总台说一下,给你换个套间吧,还有,让服务员送点吃的来。”
马良点头:“行,吃的就免了,睡一觉再说。”
方为雄于是又开了一个套间,将马良局长送了过去。
局长倒头就要睡,忽然又坐起来说:“为雄呵,你的事局里没问题,我会往组织部报的,怕只怕市委常委会讨论时,你老婆的事对你有影响,你想办法做做工作吧。”
方为雄连忙点头,向局长道谢。
回到打牌的房间,方为雄回味着局长的话,即兴奋,又郁闷,但还是没忘记打一个电话:“喂,丽娟,马局长在莲池612休息呢,对,又打了一通宵,等他睡醒了你过来看看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了啊!”丽娟姓黄,是市一中的副校长,与马良有着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亲密关系。
方为雄刚刚收线,刘玉香突然从卫生间钻出来,冲他一笑。他惊得倒退了一步:“你怎还没走?”
刘玉香说:“我想陪陪你,也想学学你啊!”
方为雄说:“学我什么?”
刘玉香说:“嘿嘿,向方书记学学如何摸罗拐呀!”
摸罗拐是省城话,拍马屁的意思,刘玉香是省城人,来莲城工作多年了,也没改掉她的省城腔。方为雄不快地学着省城话说:“你这人,说话何解咯样难听!什么叫摸罗拐?人与人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要有爱心嘛!还有,以后你千万莫叫我方书记,叫方组长,我是纪检组长,不是纪检书记,你咯样乱叫,人家还以为我有野心想当书记呢!”
“好好,当众我叫你方组长,私下叫你方书记,要得么?我晓得你谨小慎微,”刘玉香瞥他一眼说,“其实,我是想摸摸你的罗拐呢!”
方为雄说:“摸我的罗拐?你有问题,怕我查你?”
刘玉香说:“我的问题还够不着方书记来查吧。”
方为雄说:“那你是烧香走错了庙,摸我的罗拐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我这个正科级的副科长,也当了快四年了,应当正名了。你这个前任普教科长,也该关心关心下属嘛,在党组会上给我美言几句不就行了?我又没有更多的要求。”刘玉香殷切地看着他。
方为雄摇头:“要是局长没这意图,没用的,局里的事都是他说了算。他不吱声,别人先提出来,反而不好,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的脾气。你呀,不如直接去摸局长的罗拐。”
刘玉香说:“局长的工作我当然会做的,可是我势单力薄,党组里要没个帮腔的,只怕也没有效果。冲你刚才这个电话,我就晓得你和局长的关系越来越铁了。你一定有办法的,就看你肯不肯帮我。方书记,我可是历来帮你说话的呀,特别是那次组织部来考察你,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小的方面就更不用说了,譬如每次开会你发言,我不仅认真听,还热烈鼓掌!”
“我们也是老同事了,这个忙是应该帮的,只是……”
方为雄没有把后半截话说出来。自己的事都还没摆平,他怎好去帮这个忙呢?一夜没睡,他疲倦极了,也对这个纠缠不休的刘玉香厌烦了。他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脑袋往枕头上一倒,将脚摆到床上。刘玉香过来,蹲下身子,帮他将皮鞋脱了。
方为雄一下坐了起来:“你真想摸我罗拐呵?”
刘玉香嘴一撇:“你以为我说着玩的?”
方为雄摆摆手:“拜托,要摸罗拐也以后再摸吧,现在你赶紧回去休息,男女独处一室,呆久了,没事别人也会说出事来!”
刘玉香鼻子一哼:“哼,没想到,你是大象的块头,老鼠的胆子。局长和黄丽娟敢明目张胆出双入对,你连和我说会话都怕!”
“我能和局长比吗?他们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你快走吧,不说别的,就是局长晓得你还在这里,也会有想法的。”
方为雄说着要下床穿鞋,刘玉香阻止了他,说:“好好,我走,不影响你休息了。”她快步往门口走去。但是她没有出门,她关上了门,而且插上了插销,又迅速地返回到床边来了。
方为雄盯着她:“你怎么不走?”
刘玉香坐到他身边,娇声道:“我走不了啦,门关死了。”
方为雄紧张地道:“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想摸你罗拐啊!你说摸你哪里最舒服?”
“你怎么这样啊?”
“我就这样,你以前不晓得吧?我以前也没这样过。方书记莫非真的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
“我不是圣人,经不起你的糖衣炮弹的,你快走吧!”
“既然不是圣人,何解要赶我走?看我不顺眼,我不够年轻,不够女人味是吗?”
“不是这意思,你风华正茂,风韵犹存,女人味足够了……只是,坦率的跟你说吧,同事之间最好不要有这种关系,一有就麻烦了!”
他挪了挪身体,想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刘玉香却又坐近一些,将一只刚擦了护肤霜的手放到他胸上:“你情我愿,有什么麻烦?我通情达理,没有非分之想,不是个麻烦的女人。你不是说人与人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要有爱心吗?你就不能给一点点爱心给我?”
方为雄推她一把:“你还是快走吧,我怕……”
“我不许你怕!”刘玉香蓦地捂住了方为雄的嘴,不让他再说话。
于是方为雄嗅到了浓烈的护肤霜的香味,那香味令他有窒息的感觉。她往他怀里拱,这里那里地忙了一气,又替他宽衣解带。他如坠云雾之中,头晕脑胀,任她摆布。但他的耳朵十分警觉,一直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她低声说,她要给他。他也想要她,可是他的身体不想,一点动静没有。他努力着,但都徒劳无功。
他们只好放弃了。待他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刘玉香也已穿戴整齐,重新坐到他身边,轻声问:“难道你在外面没有过?”
方为雄窘迫不已:“你……还是快走吧,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刘玉香走到门边,打开门往外瞟瞟,又把门掩上,回到他身边:“放心吧,来人看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在聊天。”
方为雄有点恼了:“你怎还不走?”
“这个时候我能走吗?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我不要你的怜悯。”
“我不是怜悯。”
方为雄板起脸:“你还要怎样?”
“你呀,以为我就那么功利吗?我是个有感情的女人!我想安慰安慰你,替你消除心理障碍,让你放下思想包袱!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还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说着,刘玉香给方为雄倒了一杯水。
“哪里是坐怀不乱?是乱而未成。”方为雄苦笑。
“情有可原,打了一夜牌,体力不支,你又是第一次,心理压力太大,”刘玉香像个心理医生,盯着他侃侃而谈,“你可能心里还有一种负疚感,对你的妻子。她那么漂亮,又那么有才,优秀得不得了,和她相比,我太没有魅力了。”
“你想错了,”方为雄摇摇头,“其实只要出了家门,我几乎就不想她,刚才也没有想她。”
“那又何解?”刘玉香关切地凝视着他。
方为雄避开她的目光,望着窗外说:“现在我深切地体会到那句话简直就是真理,婚姻的确是一双鞋,舒不舒适只有脚知道。别人都以为,我有这样的老婆,会过得很幸福,其实,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难得有一次。”
“噢?”刘玉香的眼睛亮了起来,“莫非她是性冷淡?”
“也不好这么说,反正少而又少,像我们这种年纪,别人再少也是‘半月谈’,我们平均一个月还谈不上一次,而且,她从不主动,更谈不上激情,真是没意思。”
“怎么会呵,‘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们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嘛!是不是她有妇科病?”
“不,她身体好得很,她是心理有病,有精神上的洁癖,这也瞧不来,那也看不惯,好像她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晓得,她好些方面瞧不起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我就是脱光了,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反而会掉过头去!一会儿讲我在领导面前太谦恭,像个旧社会官宦之家的奴才,一会儿又嫌我长得太胖了,一看就是个贪官,你说我像个贪官吗?吹毛求疵嘛!”
刘玉香咯咯咯地笑将起来:“她没说错,你就是像个贪官嘛,你看你,皮带都只能系到肚脐下面了,裤子好像随时要掉下来!刚才你之所以不行,和胖也有关系呢,太胖的人这方面是不行的。所以呀,你最好还是减减肥吧。”
方为雄叹气:“唉,总之是不如意。她弄得自己在机关里很孤立不说,还要影响我,前几天她到楼顶去吹风,人家还以为她想不开要跳楼……不说了,越说越灰心!”
“这么说来,我们还有点同病相怜呢。我老公在广州做生意,对我这个公务员根本看不起,两三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只是他家里的一个摆设。他在外面肯定有女人,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方书记,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互相安慰,互相帮助。”刘玉香诚恳地说。
方为雄瞟瞟她,欲言又止。
“真的,相信我,我不是个麻烦的女人。”
“再说吧,”他想想道,“不过,以后再不要说什么摸罗拐的话了,感觉不好。”
“好的,再也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你好生休息吧。”刘玉香捏捏他的手,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方为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以后还是要小心点这个女人。他仰躺在床,闭上眼,想睡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许多说不清的念头往他脑子里钻。他索性爬起床来,穿好衣服回家去。上了的士之后,他看了一下手机。没有袁真的来电,也没有她发的短信息。对于他的夜不归宿,袁真表现了她一以贯之的不过问。只是他明显地感觉出,这种不过问里透出的冷意,跟天气一样渐渐地变得有些砭骨了。
吃过早饭,袁真就在家里等着方为雄。她想和他照个面,然后去省城看女儿。女儿方明长相清秀,聪明文静,几乎继承了她身上的所有优点,前年以优异成绩考上了省城的市一中。女儿一直是她的骄傲,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要见上女儿一面,心情就会悄然好转。女儿就像是她的情绪调节器。
然而等到九点钟,还不见方为雄回家。
袁真懒得等了,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其实不一定要等方为雄回来的,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就行了。可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她不愿意从电话里听到他周围那些人的喧哗,甚至不愿他当着那些人的面翻看她的短信。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反正就是不愿意。她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她不想自己的名字在那些用公款花天酒地的人的嘴里吐出来。如果与方为雄通话时旁边有人议论她,她会敏感得到,而且会有被亵渎的感觉。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方为雄开始夜不归宿的了。开始,方为雄还会告诉她一声,说是有应酬,后来,就连招呼都不打了。他在外面做些什么,她从不盘问。他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感到身心轻松,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境界里,无忧无虑;而一旦他回家,她就感到眼睛没有地方放。她特烦的是方为雄洗澡后裸着一身赘肉晃来晃去,即使她背过脸,他那沉甸甸的肚子也压在她的感觉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早已丧失了抚爱他的欲望。曾经还算不错的夫妻关系何以演变至此,她说不清,也懒得去想。
她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然后提起包准备出门。
门忽然开了,方为雄走了进来,盯着她说:“到哪去?”
“到省城看看方明去。”
“昨天怎么没听你说?”
“现在说不是一样吗?”
“昨天说了我好给你找辆车啊,何必自己乘车去,不方便的。”
“没必要,我自己走还自在些。”袁真说着将他往旁边一拨,就要往门外走。
方为雄抓住她手中的包:“不是才看过她没多久吗?老去会影响她学习的。过一向再去吧。”
“不,我想去了。”她要走,他却抓着包不放,她恼了,“你干什么?”
方为雄说:“以后再去吧,现在我想和你聊聊……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不行,我想和你沟通沟通。”
袁真放下包,坐到沙发上:“有什么话,说吧。”
方为雄在她身旁坐下:“你就真的不想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你看我问过你没有?”
方为雄摇摇头:“这正是悲哀的地方!说明你根本不在乎我了。哪有你这样的妻子,对丈夫夜不归宿不闻不问的?”
袁真说:“怎样生活,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干涉你。”
方为雄说:“谢谢你给我这样的自由,但我从没滥用过这种自由,我在外面从不胡来。”
袁真嘴边露出一缕嘲笑:“从不胡来?”
方为雄说:“如果你认为我那些应酬,打牌呵,喝茶呵,唱歌呵,洗脚呵,都是胡来的话,就算是胡来了吧。不过有一条,我从没有过女人。”
袁真说:“可是你身上有女人味。”
方为雄愣愣神,抽了抽鼻子说:“噢,昨晚陪局长打一通宵牌,刘科长身上香水喷得多,沾上味了。”
袁真侧身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有一丝慌乱,他的耳根下有一抹月牙形的暗红色的痕迹,她是女人,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心里像有根藤被扯了一下,但她脸上静若止水,她什么也没说。
方为雄说:“你放心,你不在乎我,我还是在乎你的,我会把握住自己……我觉得,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而要改变这种状况,关键在于改变你的心态,改变你对我和周围事物的态度。你不要老是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顺眼,好像只有你正派,别人都是贪官似的……”
袁真说:“不是吗?你们局长不贪,你也不贪?你不贪经常带烟回来,少则几盒,多则几条?你们用公款互相送来送去,还好意思说不贪。”
方为雄涨红了脸:“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鸡蛋里头挑骨头!我这算个什么?你晓得吗,前几天我到门口礼品回收店去卖烟,老板说有个领导家属一次就卖掉一百条芙蓉王呢!还有,你知道人家当官的过一个年,收多少礼金,住一次院得多少红包吗?说出来吓死你!退一万步,即使我贪吧,我贪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们两个人的月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三千块,方明的学费加上全家的生活费,刚好用得精光,一点盈余都没有,要是有个人得场病,住院的钱都拿不出来!到时你喊天天都不应。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要不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袁真撇撇嘴:“都是那点可怜的实际利益。”
方为雄说:“可是谁缺得了实际利益?除了生存需要,还有自我价值,作为机关干部来说,用什么来衡量?不就是职务吗?你鄙视别人,你清高,可别人会说你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是的,我奴颜婢膝,我阿谀奉承,我不惜羞辱自己的人格,我让你看不起,可那只是你的看法。其实,忍辱负重才是真正的男人风范,阿谀奉承才是最大的聪明,而你所谓的清高孤傲,是最大的愚蠢!你细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你的那些同学,见你至今没有个实职,不是都怀疑你不是犯了错误,就是得罪人了吗?所以,你做人的方法是有问题的,我是你老公,是你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直接说出来。我并不期待你当什么官,我只是希望你在机关里活得轻松一点,不要惹领导不高兴,不要让别人笑话,特别是希望你对自己的老公抱正确的态度,有比较和谐的婚姻生活……我不想沐浴在你鄙视的目光里。我的期望值,不高吧?”
袁真想想说:“不高,可也不低。”
方为雄说:“你是说,不可能实现?”
袁真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早就不想改变你了,你也不要奢望改变我。我们能做到相安无事,就已经不错了。”
方为雄道:“你……觉得我们这样相处有意思吗?”
“你要觉得没意思,我很抱歉,如果你想改变,我愿意奉陪,试试看吧。不过现在你先去洗澡,你晓得我是有洁癖的,我受不了你身上的气味。”袁真瞥瞥方为雄,又加了一句,“特别是你的脖子,好好洗洗,把那东西擦掉。”
方为雄摸了一把脖子:“什么东西?”
“你生活的印记。”袁真说着转到卧室里去了。
方为雄踅到卫生间,往镜子里一看,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在他右耳下的颈子上,一枚唇印赫然在目。肯定是该死的刘玉香弄上去的。他扯过毛巾,狠狠地将它擦掉,急急地走进卧室,红着脸说:“袁真,你听我解释。”
袁真坐在梳妆台前,头都不回:“没这必要。”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真的!”
“我没有想像,我不想脏了我的脑子。”
方为雄挥舞着双手:“是、是他们开玩笑,扯疯弄上去的!要不你可以去调查!”
袁真冷冷地:“我没那份闲心。”
“我发誓,自从结婚之后,我从没和别的女人上过床!”
“你有没有和别人上床,我不关心,我也不期望你有什么诚信,”袁真环视一下卧室,眼睛碰到床头两人的结婚照,皱起了眉头,“其实为雄,你要是真在外面爱上某个女人了,我会理解你,甚至于还为你感到高兴,说明你除了在阿谀奉承之外,还晓得爱人,还会去追求一种美好的感情。”
“你难道就不原谅这一点点印记?”
“你我都不需要原谅什么,不过,从今之后,我们分床睡吧。”
方为雄脖子一梗:“不,我不愿意。”
袁真说:“那你也得看我愿不愿意。记住,以后不要把类似的痕迹带回来。”
方为雄沮丧之极:“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袁真说:“你还想过同床异梦的日子?”
她走到客厅,拎起刚放下的包,往门外走。
方为雄在后面叫道:“你还要去省城啊?”
她懒得回答,径直下了楼,快步出了宿舍区,招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汽车站。她心里一直比较平静,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但当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往后迅速移动时,她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低头到包里翻面巾纸,一只手忽然从后座伸过来,将一方白白的纸巾递给她。她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是你呵徐科长。”
徐向阳笑道:“是呵真巧,你怎么了?”
袁真笑笑:“没事,眼睛吹进一点灰,擦擦就好了。”
我知道,那灰尘不在袁真眼睛里,而在她的心上。这可以从她眼睛深处看出来。但我不能说破,她是个很自尊的人。何况当初吴晓露抛弃我时,她还帮我做过吴晓露的工作,虽然没有成功,我一直心存感激。这也是我敬重她的另一个原因。我们在车上断断断续续地聊着天,一开始,没有一句涉及机关里的人和事,似乎有某种约定似的。袁真是去省城看女儿,我呢说是去朋友的公司办点事。我此行的目的是不能与人说的。后来她开始打瞌睡了,她的头在椅背上摇晃着。她眼角有浅显的皱纹向鬓角呈放射状地延伸,这是我没见过的,它令我莫明其妙地感叹不已。
快到省城时袁真忽然回头问:“徐科长,你说我这人是不是不谙世事?”
我摇头:“不不,你是目光敏锐,看透了世事。”
她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喃喃道;“也许晓露那句话是对的,当现实不能改变时,只有改变我们自己。如果我像她那样,可能在机关里就如鱼得水了。”
我说:“千万别,像晓露那样,你就不是袁真了,晓露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你袁真却只有一个,至少我只见到一个。你若像晓露,就得不到我的尊重了。”
袁真似乎很惊奇:“你怎么这样说?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一个调查组时,你有事没事总要和我说起晓露。我一直以为你旧情未忘,藕断丝连呢!”
我说:“也许吧,晓露毕竟是我的初恋,它太铭心刻骨了。可这并不意味着我赞同她为人处事的作派。爱是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你想甩都甩不掉。人们不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其实有时女人不坏,男人也不爱的。”
袁真沉默了,想着心事。
我又说:“不过我知道,我要是成了你妹夫,日子也过不好的,说不定正闹离婚呢。”
袁真低语道:“有时离婚也许是件好事。”
我敏感到了她心中的某些东西,忙转移话题:“其实,机关里好些人蛮敬佩你的,真的,包括一些领导,因为你的清高正派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当然,你要是再随和一点,不那么较真,也许更好。像有的女干部,为人圆滑,随机应变,嘴巴荤素皆宜,愿意在口头上让别人占便宜,但并不一定失去尊严,这样的人往往在机关里游刃有余,步步高升。”
她点头:“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出来。”
我说:“你这人太纯粹了。”
她说:“我要是真纯粹就好了,也就不会有烦恼了……我真不明白,别人为何要觉得我清高呢?包括你,也这么看我。我实在没有想清高呵。”
我笑道:“嘿嘿,你的清高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就像梅花的香气一样,自己看不见,别人却闻得到。清高是一种素质,你有了这种素质,想不清高都不行。”
她嫣然一笑,不作声了。
大巴到站了,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先送她到了一中门口,然后就去了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家门面很小的电子器材店,我是从网络上查到的。我买到了我要的东西,微型无线摄像探头、显示器等等。
当天下午我就赶回了莲城。因我家住在城市边缘,路途较远,为方便工作,所以给我在旧办公楼里安排了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它在新办公楼后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正好在五百米的无线可控距离之内。只要将买来的器材安装好,它便成了只属于我一个人使用的监控室。
我调试好了所有监控设备,但我暂时还安装不了摄像探头,我还没有机会潜入到秘书长的办公室。我只能等待。我是在恍惚的状态中做这一切的,我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支配着。当我静下来,回忆起与吴晓露恋爱时的种种情形,不由耳朵一阵发烧,我想,这种力量也许就来自难以忘怀的初恋。
袁真说得对,我确实旧情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