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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洞房花烛熄灭后的第三天,太阳爬树梢时,陶秉坤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磨刀石上,默默地嗑着一把南瓜籽。院门外一溜残缺不齐的青石阶直通石蛙溪,黄幺姑正在溪边洗衣服,棒槌捶得啪啪响,发髻上的红绢花颤颤悠悠。她的背影十分耐看,屁股也比婚前更加圆滚了。但陶秉坤没有更多的心思去欣赏,新婚的激情消隐了许多,多年的愿望翻上了心头。泥土的芳香从田塅里飘过来,直透肺腑,既令他陶醉,又让他烦扰不安。对面山上有人挖土,边挖边唱着山歌,很快活的样子,雪亮的锄尖在阳光下闪烁。此时把土挖出来,正好等天雨栽红薯,或者种一季晚玉米呢。他起身,站到磨刀石上,举手加额。田塅里丁字丘和晒簟丘遥遥在望,插下不久的禾苗已经返青,泛着鲜嫩的浅绿。他该把他的田土收回来了,这原本就是他成亲的主要目的。再迟几天,季节一过,山上的熟土就只能种秋荞了。至于田里的青苗,他可以给伯父一些补偿。但是,他又觉得难以向伯父开口,毕竟成亲才三天,毕竟这婚事还是伯父操办的,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点,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的味道?他感到为难,眉心打结。

这时肩头被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伯父陶立德端着水烟壶站在身后。伯父吐口烟问:“秉坤呀,想什么呢?”

他心里竟有些慌,忙不迭说:“没,没想什么!”

伯父吹吹烟灰:“学会跟伯伯扯白哒!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清清白白的。”

他顿时红了脸,不作声,在老练精明的伯父面前他感到自己太不老成了。

陶立德叹口气说:“也好,你爹死后我就带你,如今总算把你带成人,让你成了家,也算对你爹有个交待。你放心,该归你的东西我一针一线都不会要。你去把二叔公和龙先生请来做中人吧,我把你的家产都移交给你。我也懒得替你操这份心了。”

他心里一喜,转身拔腿就跑,跑了几步猛觉不妥,太显得迫不及待了,于是按捺住内心的冲动,放慢了步子。

陶秉坤很快就将二叔公和龙先生请来了。二叔公是村里辈分最高的长者,凡有田界纠纷邻里口角之类少不得要他出面调停裁决。而龙先生则是石蛙溪的一支笔,写个字据立个契约少不了他,虽然村里会写字的还有不少,但谁又能比塾师先生更知书明理呢?比他的身份更令人信服的却是他的不偏不倚,他是外姓人,不会偏向哪一个。

陶秉坤将二位老人请进堂屋,在大红方桌前坐下。二叔公无可争辩地坐了上席,龙先生在下,他和伯父则一左一右相对而坐。黄幺姑殷勤地擦亮桌子,端来一碟花生一碟瓜子一碟酸萝卜,又给每人筛杯芝麻豆子茶,然后悄悄退了下去。四个人就边喝边吃先说些闲话。闲扯了一气,黄幺姑已上过两次水,伯父却还无转入正题的意思,陶秉坤就有些急躁,揩揩嘴巴说:“二叔公,龙先生,今天请二位长辈来,是想请您们做中,我想讨回我的家产……”

伯父立即截断他的话:“秉坤你也太性急了点吧?这一桌人哪个不比你辈份大?要说也轮不到你先开口呀!才给你办完婚事,就跟我讨家产。”侧身对二叔公,“二叔,你看如今的后生,就是这样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二叔公翘着山羊胡,张开没有门牙的黑嘴洞:“坤、坤伢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成、成不得方圆,长辈面前出言不逊,当心我的戳路棍敲你的脑壳噢!”

龙先生拈着胡须道:“秉坤呀,你们陶家祖宗贤德,家教深厚,想当年陶澍先生十年寒窗中进士,升御史,官至两江总督,督办漕运,整理盐务,深得皇上恩宠,福及后世子孙,我们学还来不及呢!可别为区区小事冲撞长辈,坏了陶家门风!要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嘛!你在外挑脚,云游四方,是否结识了革命党,沾染了犯上的习气呵?”

陶秉坤一下噎住了。

陶立德扔下几瓣花生壳,拍拍手:“其实,这事你不张嘴,我也会说的,兄弟临终所托我岂能辜负?我抚养你一场,你索讨如此之紧迫,实在有违情理,怎不令我心伤气闷!也罢,迟早要有个了结,现在就来个韭菜拌豆腐,清清白白吧。”说着变戏法般,从怀里抽出个绸包摆在桌上,然后一层一层解开。一迭发黄的契书露了出来。

陶秉坤心挤到了嗓子眼,抖抖索索地拿过契书,展开一看,是那三十余亩山林的,上面有印章,还有指印,都已褪色。他盯着那绸包,见伯父没了动静,便问:“还有呢?”伯父说:“还有什么?”他说:“还有水田,丁字丘和晒簟丘。”

伯父变了脸色:“你记性倒不错!”

他说:“爹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

伯父说:“那两丘水田,抵债了。你爹的柏木棺材是我买的,丧事是我办的,亲兄弟明算帐,花掉我十八块银元,我都记在账上的。”

他感到血往脑门上冲,叫道:“那两亩水田也不止值十八块呀!”

伯父说:“还有你的抚养费呢?你挑脚的这几年不算,我也抚养了你五年,你穿衣服损,饭量又大,一年至少得为你花十块,五年就是五十块!”

他从凳子上跳起来,红着眼喊:“那你还得算我工钱,我给你当了五年长工!难道还抵不了你那几个饭钱吗?二叔公,龙先生,你们评评理!”

二叔公与龙先生面面相觑。二叔公嘴巴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看,可、可以两抵。”龙先生连忙也点头附合。

伯父只好哼一声:“两抵就两抵。”

他抓住时机说:“既然两抵了,我也认爹欠的那十八块钱,你把田契给我,我给十八块钱给你。”

这一回是伯父跳了起来:“你真是猪八戒讨堂客尽想好事!不算利钱了?我只算四分的息--如今哪里不是五分的息?--九年滚下来,你算算有多少钱?你再去问问,如今的田多少钱一亩?不算则矣,要算,你抵了两亩田还要倒找我的钱呢!”

他气得浑身哆嗦,手指着伯父:“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打抢!”

伯父正色道:“你不要没大没小口出狂言,是不是巧取豪夺你说了不算。二伯,龙先生,你们评评,我说的在不在理?账是不是这么算?哼,你还真想翻天了你!”

陶秉坤眼巴巴地望着二叔公,期望着为他说句话,以实现那个他怀揣了多年的梦想。但在经过紧张焦约的等待之后,他看见二叔公的头对着伯父点了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父亲留给他的水田没有了!他脑子里轰然作响,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掉进了一口深井里……后来听见龙先生唤他,说立了个字据,证明他和伯父间的旧账已结清,要他过目。一股悲怆之情拥塞住他的胸怀,他看也没看,就签字画了押。

被伯父剥夺了水田的陶秉坤愤懑得没有吃午饭,黄幺姑劝他:“身体要紧。”他恶狠狠地挖她一眼。对作田人来讲,没有比田地更要紧的,这是挖了他的命根呵!即使遭土匪抢劫,也不会如此让他痛彻心肝。伯娘端了两碗荷包蛋过来,说是给新郎新娘补补身子,他横眉冷对,不予理睬。伯娘一出门,他伸手就将两碗荷包蛋扫到地上。碗的破裂声惊心动魄,黄幺姑惊得脸一白,赶紧把门闩上。他鞋也不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黄幺姑手伸到被窝里来,轻轻抚摸他以示安慰。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你莫烦人好不好?都是你这背时佬让老子倒血霉!”黄幺姑静默不动,他便更气愤了,“你莫把嘴巴闭臭,我晓得你心里不服,你服不服都是老子的堂客,老子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干就干!”一掌就将黄幺姑推倒在床上,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衣裤,他骂骂咧咧,将满腔的悲忿与怨恨挤压、倾泻到女人的身体里去,并从中获取到一种恶意的快感……当他疲软地从堂客身上滑下来,胸中的悲愤平息了不少。黄幺姑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轻声道:“秉坤,命里无时终究无,半点不由人的,想开点吧。其实你比好多人都强,你不是还有几十亩山林吗?”他一想,可不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人到处都有,而他,不是还有那几十亩山地可以安身立命吗?心里就平和下来了。

第二天陶秉坤换上草鞋,腰里系了桐木刀盒,插上把柴刀,扛了锄头出门。刚走过禾场,被伯父堵在院门口:“秉坤,三朝已过,为何不见你带堂客到岳父家吃回门饭?”

他看看伯父那张清瘦发黑的刀条脸,鼻子里一哼。

陶立德眯缝着眼说:“成亲时娘家没有来人,乡亲们都有些议论了;再不去吃回门饭,人家不是讲我陶家不懂礼性,就是要讲新娘子来历不正了。人言可畏,伦理难违,我看你莫急上山,还是带幺姑回娘家去吧。”

他就说:“我要是不去吃回门饭,是不是就要把我的山土也抢了去?”

伯父一愣,绷着脸说:“你这是马胯里的东西伸到牛胯里去了嘛!你这样子为人处世,要吃亏的!”

他说:“我已经吃过亏了。”拨开伯父的身子就走了出去。他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他已经吃过亏,但总有一天,他要让使他吃亏的人吃个大亏。他边走边气哼哼地想。

石蛙溪蜿蜒十余里,陶家湾处于它的中部,从陶家湾上溯,两侧山脊又渐渐合拢,形成狭长弯曲的峡谷,峡谷里只有零星的水田和旗帜一样挂在山坡上的小块旱土,还有几户人家的茅舍。峡谷如树干分杈般通向一些更小的山谷,人们把它们叫作山冲。石蛙溪就是由众多山冲里流出的泉水汇聚而成。陶秉坤沿溪上行约一里,便到了牛角冲。牛角冲状如水牛角,两侧的山岗和冲中的山湾就是归属于陶秉坤的山林和旱地。当陶秉坤站在冲口向冲里眺望时,才晓得伯父让他吃了大亏:山上成材的树木几乎已被砍伐大半,他几年前还种过的熟土也已荒芜,荆棘爬行,草深过膝。无疑,伯父这几年一直在蚕食他的山林,那些被砍去的树木的价值比他几年挑脚所得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陶秉坤咬咬牙,压住心底的愤慨。事已至此,多想也无济于事,好在从现在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粒土一滴水都是他陶秉坤的了,他再也不允许别人从这里拿走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枚野果、一片树叶!他的目光沿着山林边界巡睃,山梁那一边正是伯父的山林,那里树木茂密葱茏,使那条无形的界线显得十分明显。不过他这一边并不荒凉,灌木和藤草都在疯长,满山是蓬勃的绿,盎然的生机膨胀在那些汁液饱满的绿叶里。陶秉坤心里有种东西蠢蠢欲动,全身肌肉都绷紧了,一股热乎乎的汗气从他头发里蒸腾出来。他紧张地划算着:先把荒芜的熟土挖出来,抢季节栽上红薯,然后把山坡上的杂树茅草砍倒,晒半个月再点上一把火,在火灰里点上秋荞;到了冬闲时,就把生土开成熟土,土薄山陡的地方则栽上杉树或者油茶树;冲口这片平缓的旱地,收完红薯后可把它整平,筑出田塍,搭好竹笕把水引来,它就成了水田,明年便可种上水稻……至于今年的口粮,完全不必担忧,坛子里的积蓄足可以吃上两年。稻谷才两块钱一担,再买上些更便宜的杂粮,两个人节节俭俭是吃不了多少的。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盘算一世穷……陶秉坤被自己的盘算激动得浑身燥热,走进荒草中,抽出柴刀放肆挥砍。刀光闪耀,草叶横飞,荆棘和草蓬一会就砍倒了一大片。他放下柴刀,脱下上衣,绾起裤腿,又将长辫在头顶盘紧扎牢,然后往手掌里啐一口,操起了锄头。面对土地,他站成个骑马的姿态,将锄头冲太阳高高地举起,双臂暗暗一使劲,狠狠地挖将下去。嚓!锄尖深深地锲进土里,那一刹那,真是说不出的痛快淋漓!握锄的手随即一抬一提再往后一拉,一大块泥土便翻卷过来。浓烈而芳香的泥土气息顿时扑满胸怀,令他兴奋,令他陶醉。他片刻不停地挖着,双臂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贯注给锄把,往复不停的单调动作里似有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不时地发出“嗨嗨”的喊声,当细碎的泥土从举起的锄头上落下,洒进头发里时,他就快活地咒骂一声。他额头上,赤裸的铜色的胸脯上慢慢地沁出汗来了,接着那些细小的汗珠慢慢地长大,到粘不住时,就晶晶亮亮地滑落下来,跌落在刚开垦的泥土里。他拿手背胡乱在额上一揩,以免那些汗珠滚进眼睛里。他弄出的声响惊动了灌本丛中的竹鸡,咕咕咕地啼叫着扑愣愣地扑走,土中亦不时仓皇地溜走一条红头黑身的蜈蚣,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挖他的,心情始终异常兴奋,身后被翻过来的赭褐色泥土地盘不断扩大,给了他实在的喜悦。噢,土地,多么好的东西!他很容易就从土地联想到堂客的身体,这可是他着迷的两件宝物呵……他热血沸腾,雄性十足地将锄头高举,恍惚之间,他觉得锄头并不是身外之物,而是长在他身上的有生命力的器官,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把坚挺的意志和生命的热望深深地锲入泥土。

太阳当顶时黄幺姑沿着山路寻来了。肩上扛着锄头,锄把上挂着一只竹龛笼,里头是给他送的午饭。见了他挖过的地,黄幺姑有些吃惊:“哟,挖这么宽了?”他淡然一笑,放下锄头,从她手上接过竹龛笼。他吃饭时,她就举起锄头去挖土。他说:“你行吗?”她说:“我又不是财主家的金枝玉叶。”说着就一锄挖了下去。他明显感到地面一震,再一看她拖锄再举的架势,居然很老练,就晓得她出身勤劳人家,感到以后的日子多了一分保障,心里就踏实起来。可她毕竟是女人,姿势与男人大同而小异,异处就在她的胸乳,一跳一跳如捂着两只野兔子,还有她的屁股,一用劲就愈发鼓突,一撅一撅太撩人。他看了几眼就觉嗓门卡住了,匆匆扒完两碗饭,操起锄头就和她并肩挖起来。他干劲十足,她也不示弱,锄头举得很高。她那温馨的体息羼杂在泥土的气息中,一阵阵地向他弥漫,弄得他微晕如酒到好处。他盯着脚下的土地,他能听见她的奶子在衣襟里跳荡的声音……

她忽然问他:“你看我行么?”

他说:“再行也没有我行。”

她说:“不见得。”

他灼灼地看她:“你没有我挖得深。”

她猛挖了一锄:“看,我也挖得深。”

他说:“那也没有我深……我能深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她的脸蓦地一片酡红,低语道:“我晓得你行……”

陶秉坤便扔了锄头,将她拦腰抱起,走进尚未砍倒的草丛里。

她踢着脚:“对面山上有放牛的,会看见!”

他说:“看见就看见,又不是在别人地里!”

他轻轻放下她,剥开她,再剥开自己,他感到自己是把硬铮铮的锄头,高高地昂起,然后势不可挡地向土地深处锲去……何等的酣畅淋漓!在泥土、青草、树叶的气息中,他们与整个大地融为了一体……

芒种过去夏至就要到来之时,牛角冲面目一新。陶秉坤垦覆的荒地栽上了红薯秧,薯秧很快长出了新芽,在阳光和雨露的催促下,嫩绿的薯藤满地乱爬。两侧山坡上的杂树荆藤是陶秉坤请了几个工,花了五天时间才砍完的。让太阳晒了十来天后,他沿山界打出防火道,然后在山脚放了几把火。火借风势,眨眼就连成一片,顺着山坡席卷上去,毕毕剥剥直燃烧到山顶,黑烟和火光遮了半边天,引得陶家湾人个个驻足观看。三个时辰不到,大火就将那些半枯的树枝草叶烧了个精光,留下厚厚一层黑色的灰烬。第二天,陶秉坤就在那些灰烬里撒下了荞籽。本来他想种粟米的,掐指一算,季节已不够用,只能种下霜前成熟的秋荞。一场小雨过后,荞麦就长出了鹅黄的叶片,抽出红红的细茎。几天工夫,黑糊糊的山坡就泛出了一片新绿。陶秉坤每日都到牛角冲去,或给红薯上点火土灰,或在地边开水沟,或者去没烧荒的山上打担柴回来,或者什么也不做,就看看他的庄稼,也觉心里踏实。但一看到别人水田里郁郁葱葱的稻子,就免不了空落落的。他一个作田人,怎么能没有水田呢,他不能一辈子守着那几块旱土。

陶秉坤正计划要在牛角冲开水田,但日常生活中不断出现的小麻烦分了他的心。黄幺姑想养头猪,却没有猪栏。伯父家有个空猪栏,他想借用,陶秉乾阴阳怪气地说:“秉坤,我也想借你家一样东西用用,你干不干?我们打斢吧!”说着眼睛就斜到黄幺姑身上去了。他愤然瞪堂兄一眼,不再提这事。他想在院墙下搭个猪栏,却又遭到伯父的阻拦。伯父摆出长者的派头说:“秉坤,这院子是祖宗留下来的,岂能容你乱调摆?院子里六户人家都像你这样,还成何体统?晓内情的会讲你念少了书不明事理,那不晓得的会咒我这当长辈的没家教呐!”养猪不成,只好喂鸡。他把鸡埘修在自家窗户下,黄幺姑欢欢喜喜地从邻居家捉了四只小鸡回来,但只一袋烟工夫,就被陶秉乾喂的黄狗咬死了。黄幺姑气得用脚去踢狗,狗却躲到堂嫂金枝的胯下。金枝双手叉腰叫道:“哎哎你们还晓不晓得打狗欺主这句话?!”黄幺姑说:“它咬死我的鸡了!”金枝说:“它哪里晓得你这鸡是野鸡还是家鸡呀?有些野鸡会装,装得比家鸡还像家鸡呢!”黄幺姑气得两颊通红:“你、你嘴巴放干净点,是人就莫讲畜牲话!”金枝尖叫道:“我讲畜牲话?可是我不做畜牲事!我不像有些骚堂客,在屋里搞还不过瘾,还要到山上去搞,也不怕得罪土地菩萨!只有畜牲才到山上搞呢!”黄幺姑话也说不出,扑过去就与金枝扭打起来。金枝仗着身体肥壮,一下将黄幺姑摔倒,伸出五指往黄幺姑脸上一抓,那脸上立时现出五条红印。黄幺姑一声尖叫,反身在金枝手臂上咬了一口。两个女人打得不可开交,陶秉坤赶忙去扯架,正好陶秉乾也赶到了,不由分说对准他鼻子就是一拳。他眼冒金星,忍住疼,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堂兄一拳。这时金枝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而黄幺姑也揪住了陶秉乾的辫子。四个人纠缠在一起,好一场混战!直到伯父带领众多亲戚赶来,才将双方分开。当天夜里,黄幺姑缩在陶秉坤怀中,气恼得哭一阵又想一阵,想一阵又哭一阵。

不能养猪喂鸡,就少了一个经济来源,乡下人常说:“四个鸡屁眼,一年油盐钱。”但与之相比,更为严重的是没有菜园。本来,父亲是留下一块菜园的,那菜园在石蛙溪边,很肥沃,但伯父说,菜园在三年前被洪水冲掉了。菜园确实被冲垮了一部分,可没冲垮的那一部分却是被伯父用篱笆圈去了的,他心里清楚。伯父的菜园就在旁边,原来根本没有这么宽。菜园是没有地契的,他也就没有指控伯父的依据,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成家之后,他们吃的菜都是东家送一把,西家给一碗,或者请赶场的人代买一点,再就是上山采点蕨菜,捡点菌子。但,这绝非长久之计。陶秉坤想到去牛角冲辟个菜园,又考虑太远,浇粪不方便,且恐人偷,菜园是应该在房前屋后的。陶秉坤对此拿不定主意。

另立门户的主意是黄幺姑在六月初九的夜里突然提出来的。那日下了一天雨,陶秉乾陶秉贵两兄弟与下屋场的一老一少在堂屋里打了一天骨牌,陶秉坤则与伯父家的长工在阶基上编了一天箢箕。金枝见丈夫输了钱,满脸不高兴,忽然说她头上的一根银簪子掉在堂屋外不见了,不知哪个贪心的捡了。又说屋里屋外就这几个人,没有别的人到阶基上来,黑心也不能黑到自家人身上来呀。金枝指桑骂槐地骂了小半天,陶秉坤和黄幺姑都忍着没有搭腔。夜里黄幺姑起床去小解,陶秉坤竖着耳朵听她走向茅房,没听到哧哧的撒尿声,却听到她重一脚轻一脚地回来了。他问何故,她一声不吭地把他拉到后门外一看,通向茅房的后走廊在陶秉乾卧房的窗户处被几捆柴堵死了。无奈,他只好从阶基上绕到茅房去,将尿桶拿来放到房中。黄幺姑拉完一泡尿,房中顿时弥漫起浓烈的尿臊气。陶秉坤捂鼻子的时候,黄幺姑说:“秉坤,我再也在这院子里住不下去了。”

陶秉坤叹口气说:“那有什么办法。”

黄幺姑说:“搬走!”

陶秉坤说:“搬到哪里去?”

黄幺姑说:“你到牛角冲搭个茅棚子住,都比在这里受气强!”

他说:“伯伯他们巴不得你搬走呢!他们想赶我们走,我们偏不走。”

黄幺姑说:“赌这个气不划算,他们在这里住得舒舒服服,我们呢,窝窝瘪瘪,不走,气也得气死!”

他说:“气就气,他们就不气么?”

陶秉坤嘴里犟,其实已怦然心动。他已依稀有过这个设想。堂客的几句话,使他一下子把主意拿定下来。牛角冲口两边各有一面漫坡,可任选一处打屋场。他当然不会像幺姑讲的搭个茅棚,要造就造个木屋。造青瓦屋,财力不足,但若只造四柱三间,屋顶只盖杉木皮不盖瓦,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以后有钱了可以再把杉木皮换成瓦,屋也可以扩建。至于所需木料,椽条是不缺的,没烧荒的山上还寻得到,砍来便是,山顶上也还有几根大杉木能做屋柱。缺少的部分,只好拿他挑脚赚来的血汗钱去买了,好在山里木头贱。

陶秉坤紧锣密鼓地筹划造新屋的诸多事宜。他请来风水先生踏勘屋场。风水先生揣着罗盘在牛角冲转了半天,选定冲口南边的漫坡做屋场。风水先生说坡后的山梁是龙脉,陶家之所以出陶澍这样声名显赫的大官,与这条龙脉大有关系;又交待,新屋堂屋门一定要正对着东边的山坳,这样每日太阳从那山坳里升起时,就会有瑞气东来;况且山坳右侧下方就是双幅崖和七星岩,是陶澍幼时读书之所,新屋里的后人若勤奋读书,七星岩上的七颗星星也会发亮的,因此再出一个陶澍这样的富贵之人亦未可知。只是,一定要让后代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陶秉坤对风水先生的话半信半疑,听之由之,不过送后代读书这是无疑的,这是陶家的传统,特别是他这一房人,即使穷得没有油盐钱,也要送小辈上几年私塾的。

屋场一定,陶秉坤马上就请了十几个乡亲来帮忙打屋场。在乡下请人帮忙造屋,是不须付工钱的,只要供给三餐饭就行,而且是凡请必到,拒绝被视作有违情理之举。陶秉坤打了个小算盘,在冲口南北两处漫坡上同时开挖,对人说是风水先生交待要打鸳鸯屋场,打好后再从中选一个,其实他是想北边的屋场打好之后,冬闲时他挑上熟土拍上田塍,就是一丘水田。开始时他对那些懵然不知他的心机的乡亲还有些过意不去,慢慢就心安理得了,因为他的伙食开得很好,每日都有荤菜。

由于成家立业的忙碌和时间的推移,陶秉坤已淡忘了黄幺姑的来历,也没有心思去究根底了。好几次见黄幺姑在窗前发呆,他也没有在意。然而,黄幺姑的过去并没有淡忘他,他猜测过的那些事和他忌讳的那个人,正不可避免地向他走来。 jqqotgYOlitUxpQs7cn7aFazYFjbT2ayF+0lu5AT2iiWiTuiRS723XcuD275OB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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