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连数天尤奇心里都很堵,受骗上当的滋味很不好受,于是只好让自己回味一些甜美的滋味,那当然是亲吻叶曼的滋味。
这日尤奇回味了一阵,觉得过于虚幻,就想听一听叶曼真实的声音。可是李模阳科长因工作劳累,正伏在桌上打瞌睡,源源不断的狐臭与鼾声充塞了整个空间。打瞌睡也就罢了,他一只手还搭在电话机上,抓着话筒不放,以一种鲜明而典型的形象显示出他对权力的愿望。尤奇不忍也不敢打扰他这种欲望,只好从那浓烈的狐臭中突围出来,去寻求局办公室的电话机帮忙。
进了局办公室,办公室吴主任正在用电话,尤奇就在报架前翻报纸,等着。吴主任瞟尤奇一眼,声音就变得谨慎和压抑起来,但尤奇还是听见了钢材、价格、信息费等字眼。主任的谨慎其实多余,尤奇是个不管他人闲事的好同志,只要你与他无涉,别说你做生意,就是用电话密谋颠覆政府他也不会管你,你的级别摆在那儿。
吴主任总算打完了,神情肃穆地进了隔壁屋里,掩上了门。尤奇急切地抓起话筒,拨通了流芳宾馆总机,颤声叫道:“请找叶曼。”
电话里一个清脆的女声:“你哪里?”
尤奇说:“我找叶曼小姐!”
电话里还是固执地问:“你哪里嘛!”
尤奇有点恼火了:“你管我哪里干什么?我是市委、市政府、党中央、国务院!”
电话里却咯咯笑起来,说:“请国务院等一下,叶曼在四楼服务台,我给你转过去。”
尤奇等了片刻,就听叶曼在话筒里清脆地说:“喂,哪一位?”
尤奇往隔壁瞟一眼,压着嗓门说:“你的诗上墙报了吗?”
叶曼就欢叫起来:“原来是你呀尤老师!”
尤奇说:“刚才总机是谁?刨根问底的,毫无教养!”
叶曼说:“你怕她了是吗?”
尤奇没料到她这么说,怔了怔道:“我有什么怕的,她太不懂礼貌了。”
叶曼嘻嘻一笑:“尤老师你别生气,她是我的好朋友肖小芬,谁跟我打电话她都要刨根问底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尤奇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叶曼说:“那好办,下次录一盘我的声音,你想听了用录音机放就是。”
尤奇抽了抽鼻子,仿佛闻到了从电线那一头传来的芬芳气息。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升了起来,他喉头就有些发紧,极轻地问:“叶曼,晚上有空吗?”
叶曼说:“什么事?”
尤奇说:“我邀你去江边散步。”
叶曼考虑了一阵,才说:“好吧。”
隔壁有脚步声,尤奇说了句:“我在大柳树下等你。”急急地把话筒搁下了。
吴主任从隔壁伸出头来,语调严厉:“尤奇,以后上班时间不许在电话里聊天。特别是局办公室的电话,担负着上传下达的重要任务,耽误了上级的精神,你可负责不起!”
尤奇有点猝不及防,心里慌张,红着脸点头不已,狼狈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平静下来之后,尤奇才承认自己确实不老练,仅此一点就无进入领导阶级的资格。
余下的时间是在对浪漫夏夜的憧憬和等待之中熬过去的。
吃过晚饭,尤奇很主动地洗了碗,然后将厨房收拾干净。为了不过于张扬,他既没有往身上洒香水,也没有换上一件好点的衬衣。出门时谭琴没有询问,他也就没有加以说明,这样正对他的心思。倘若谭琴问他何去何从,他必定是要说一些谎话的,而尚无此习惯的他还没有做好撒谎的心理准备。没准备就容易红脸,而红脸,是极易露出马脚的。
尤奇匆匆赶往江边那株唯一的大柳树时,感觉进入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中。八年前,他也曾在此与心仪的女子相约,只不过不是叶曼,而是谭琴。
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呵。
天边飘着最后一抹晚霞,柔软的柳枝在霞光里摇摆,江面波光粼粼,不时有一两尾鱼泼刺一声跳出水面……尤奇背靠柳树站着,恍若置身诗意之中,灰色的现实悄然远去,一切都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叶曼还没有来,他忘了跟她约定时间,至于地点,也过于暴露,这都是他没有经验的缘故。毕竟,这是他婚后第一次与女人幽会。
四周游人渐多,大都成双结对,有一些目光饶有意味地缠到他身上来。他一边躲避旁人的窥探,一边往出城的方向张望。叶曼的身影久未出现,他有些焦灼不安了。
忽然,一双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立刻猜到了是谁,并嗅到了那手散发出的芳香的气味。叶曼松开他,跳到他面前,调皮地嘻嘻一笑,噘噘嘴说:“等急了吧?”
尤奇佯装生气,说:“你再不来我就另找一个了!”
“你敢?”叶曼举起小小的拳头,在他胸口碎碎地擂着。他心里惬意极了,一股暖意涌了出来,充溢了他的全身。
叶曼不闹了,很自然地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两个人相依相偎,往下游人影稀少的地方蹓跶。尤奇抑制着冲动的心跳,不时侧头嗅嗅她头发的气息,细心地品尝着久违了的幸福感。
叶曼穿一件淡红色的水洗布短袖衬衫和一条牛仔裙,脚蹬一双白色低帮旅游鞋,很青春的样子。她用一种活泼时髦的语言说着一些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话,由于这些话是出自她的口,且带着她温暖的体息,他很有兴趣地听着,并不时地搭讪几句。他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她的语言,她的气息,她的体温,她的姿态,她的飘逸的短发,她的闪动的眼神,她的一切的一切。
夜色渐浓,灿烂的星空铺展在他们头顶。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到别人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叶曼忽然跳起来,挂到尤奇的脖子上。尤奇拥紧了她,胸中的激情开始泛滥。然而,他想到了一个不该忽略的问题。他迟疑了片刻,捧起她的脸,艰难地说:“叶曼,我好喜欢你,可是,我……是结了婚的。”
叶曼说:“我晓得。”
他说:“可是我们……”
叶曼垂下眼帘:“我又没要求你什么。”
他认真地说:“你不要求我,可是我必须对自己有要求,我要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负什么责,”叶曼定定地盯着尤奇说,“我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
在这样的注视面前,尤奇不知说什么好。
叶曼说:“以后,我不叫你尤老师了,我要叫你尤哥。”
尤奇鼻子酸酸的,点头道:“嗯!”
叶曼有些羞涩地叫了一声:“尤哥!”
尤奇刚刚哎了一声,叶曼跳了起来,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尤哥,我们是好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是,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尤奇颤声应着,把脸埋进她脖子里放肆地嗅起来。他没料到她这么善解人意。他感激地狂吻她,两张嘴胶合在一起,长久地不分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脑子一阵晕眩,两人站立不稳了。他托住她的身体,缓缓地倒在了草地上。他的左手枕在她的颈下,她半睁着一双丹凤眼,眸子在星光映照下宝石一样闪着光。他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玲珑的鼻头,又吻了吻她起伏着的胸乳。他拈住了她衬衣上的一粒纽扣,低语道:“叶曼,行吗……?”叶曼闭上眼睛,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他于是解开了纽扣,拨开了她的乳罩……两个小小乳房裸露出来,依稀的星光里,显得分外凄美。他珍爱地用嘴唇碰了碰那两粒小乳头,又吻了吻浅浅的乳沟,将乳罩拉下,又将衬衫扣上,把那美妙的景致掩藏起来。他的右手却没离开她的身体,它停在肚脐上,接着,插到她的裙子里去了。他又重复了一句:“行吗……?”叶曼马上又点了点头。他虽受了鼓励,但还是犹豫了一阵,才让手向那芳草萋萋之地游去……他们急促地喘息起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了一起。但即使冲动到了极点,他的理智始终没有泯灭。他告诉自己要珍惜她,爱护她,不要吓着了她。在最紧要的关头,他以巨大的意志力束缚了自己,没有越过那道最后的防线。在喘息逐渐平息下来之后,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替她擦去颈子里的细汗,在她耳边悄声细语:
“叶曼,你怪我吗?”
叶曼轻轻地扯他的耳垂:“我怪你干啥?”
他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
叶曼说:“什么?”
他贴紧她:“你还是完整的,你还是你。”
叶曼不以为然:“我当然还是我哟!”
叶曼显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她在他眼里还是那么纯真无瑕。他不再言语了,在她面前忽然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忏悔似地跪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吻她。
两人并排躺着,欣赏着美丽的星空,几粒荧火虫在身边亮过来亮过去。叶曼忽然说:“尤哥,嫂子是什么样的人?”
尤奇想了想说:“应当说,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对了,你和过去的她很相像呢。”
叶曼说:“难怪,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和过去的她长得像呀!”
尤奇忙说:“我是说品性,不是说相貌。过去她跟你一样单纯、天真、无忧无虑……”
叶曼说:“你是说,她现在不单纯了?惹你生气了?”
尤奇不作声,他不想和叶曼讨论妻子。沉默一阵,他侧过身,抚着叶曼的脸说:“叶曼,你是个好女孩,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曼点头:“你说吧。”
尤奇说:“现在社会很复杂,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一定要好好生活,要学会爱护自己、保护自己,好吗?”
“嗯。”叶曼温顺地应道。
尤奇亲亲她,站起身,抓住她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尤奇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点半,谭琴还在看电视。他进屋时她看都没看他一眼,那颗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忽又想起这天是星期六,便匆匆洗了脸和脚,兀自上床睡觉。谭琴上床时他还没有睡着,心里极为紧张,如果谭琴要他,他是没法拒绝的,那他该如何面对谭琴、自己和脑子里的叶曼?
幸好,谭琴一上床就背对他躺下了,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其实,他是做贼心虚,谭琴好几年没主动要过他了……这也许是导致他移情别恋的原因之一吧?
12
尤奇脱了皮凉鞋,两脚交叉搁在办公桌上,手里拿着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看,边看还边摇晃着屁股下的椅子。对他来说,与其在毫无意义的机关生活中消耗生命,不如抓紧时间来补充一点文学营养,享受一点审美愉悦。
显然,他对机关愈来愈难以忍受了,过去他是不敢明目张胆地看闲书的,特别是在李模阳的鼻子底下。
李模阳则明显感受到了对他的权威的挑战,眉心的川字深刻而清晰,不时不快地瞥尤奇一眼。
电话铃突然爆响,李模阳以极不耐烦的神态抓起话筒,但电话里的声音让他从一个态度傲慢的小官僚即刻变成了一个谦恭的仆人:“噢,陈局长你好……什么?好,好,我就通知他来。”
搁下电话,李模阳眼神迷茫,语调嫉妒地说:“尤奇,陈局长……让你去一下。”
尤奇一愣,心里跳了一下。陈局长是从没单独把他叫去过的。他受宠若惊了?不,他还没有那么浅薄。他不过是感到意外而已。
他镇定一下情绪,心想,肯定没什么好事。
尤奇走进局长办公室时,陈局长正踱着步,一只手背在腰后,另一只手细致地抹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
“小尤来了?来,坐,坐。”
陈局长异乎寻常的和蔼,亲自动手为尤奇沏了一杯茶。科员尤奇何曾有过此种待遇?不由得就有些谨小慎微了,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坐在红木沙发上不敢随便动弹。呷口茶,清清嗓,才恭敬地说:
“不知局长叫我有什么事?”
陈局长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聊聊……小尤呀,进机关好几年了吧?”
尤奇说:“六年了。”
“啧啧,六年了还这么年轻,年轻好,年轻是个宝呵!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啊!”陈局长拍了拍尤奇的手背,“你的工作嘛,局党组还是比较满意的,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为党工作嘛,应该的。”尤奇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套话,心想是这么个套话的环境嘛,别人套得他也套得。
“最近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年轻人,有什么想法没有?”陈局长殷切地凝望着他。
尤奇摇摇头:“没什么想法。”
“呃,没什么想法可不行,应当求上进,勇于挑重担嘛!你有大学本科文凭,写作能力又很强,条件不错,要积极地迎接局党组的挑选嘛!”
局长的神态使尤奇联想到了那幅漫画,他看到局长在挥舞一束青草,而他就是那匹马。只是不知,局长想要他拉哪一套车?无疑,即使他不为青草所惑,也是摆脱不了拉车的命运的。
局长继续着他的思想政治工作:“我们共产党人,当官是为了在更高的层次上,为人民服更多的务,为党做更多的工作,而不是为了谋私利,这一点必须明确。我们的事业需要后继有人,你应当站得高,看得远一点嘛!你看我,年过半百,都还不敢松懈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苦苦思考,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我们莲城的城市建设,究竟该有一个什么样的飞跃?又究竟要用什么样的新观念、新举措来推动这种飞跃?”
尤奇听出眉目来了。早就闻说陈局长对市建委主任一职很感兴趣,本局业务跟城市建设并无直接联系,他当然是在为自己再上一个台阶而采取新举措了。
局长拿出一个绿皮笔记本来:“你看,我的想法都记在这里了,当然,还不系统,有些零乱,可点点滴滴都是我的心血啊!它并不属于我个人,如果整理出来,可能对我市的城市建设还有点益处。所以,我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对你也是个锻炼的机会嘛!怎么样?”
尤奇在局长的注视下硬起了头皮,点点头,艰涩地应道:“好吧。”
陈局长把笔记本交给他:“我相信你能够担此重任。我看,题目就叫《新时期城市建设的几点思考》。要抓紧时间,争取十天内完稿,这十天你就不担负其他工作了。我看一遍,定稿之后,一式多份,《人民日报》给一份,《莲城日报》一份,省报你有认识的编辑吧?到时我派车送你走一趟。哦,如果有稿费,就作为你的加班补贴,我嘛,就要那个虚名算了,嘿嘿。就这样吧!”
尤奇两腿僵硬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李模阳的两只眼睛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他绷起面颊不予理睬。
李模阳到底忍不住了,问:“局长找你什么事?”
尤奇不声不响,将那个笔记本重重地拍在桌上。李模阳的胃口已经被他吊得高高的了。他就是不说。
他就是不说,就是不。
而且,他还明目张胆地跑到窗前,望着远方发呆。
13
“一不小心又是星期天。”
尤奇觉得这句话相当有意思,虽然它有点王朔语式的味道,于是在这一不小心就遇上的星期天里,拿它做了一篇小说的开头。一般说来,星期天是尤奇的做小说日,没有特殊情况那是雷打不动的。
但是接下来他的笔一不小心遇上了谭琴的手,小说就做不下去了。
谭琴夺下笔,不由分说塞进笔筒:
“就知道趴在这里写呀写,不痛苦吗?”
尤奇说:“你以为不写就不痛苦了?”
谭琴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跟我到雷局长家去。”
尤奇说:“那是你的局长,又不是我的局长,我去干啥?你的事不是不用我管吗?”
谭琴说:“我求求你行不行?你跟我一起去,显得对他尊重一些,你的那点小小虚名派上点用场,不好吗?也免得资源浪费呀。”
尤奇重重地坐回椅子里:“星期天也不放过我,让当官的糟蹋我的心情,我不去!”
谭琴咬咬嘴唇,脸就阴了:“哼,想跟我睡觉的时候就左一个爱右一个好,百依百顺;这么点小事都不愿做,还算夫妻吗?这还没到关键时候呢……”
尤奇就无话可说了,只得乖乖地起身,跟在谭琴身后出了门。
他们先去了商店。去局长家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去的,不带礼物不如不去,这是人之常情。尤奇再清高,也还是懂的,只是情感上总是别别扭扭不是味道。谭琴先要了两听雀巢咖啡,接着又称了十来斤苹果,她还要拿两盒太阳神口服液时,尤奇拦住了她:
“行了行了,我一个短篇小说的稿酬都要送光了!”
谭琴白他一眼:“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点东西人家根本没放在眼里。”
尤奇说:“真要舍得了孩子才能打得到狼的话,我们要打狼干什么,保住自己的孩子得了!”
谭琴说:“等会到了雷局长家你嘴巴消停点,我看你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尤奇说:“那我多谢你的照顾,我正嫌和当官的讲话心里累!”
他怏怏地把一袋沉甸甸的礼物提在手里,心里如堵了一团棉花,呼吸不畅。
到了处级宿舍区,绿地开阔,花草鲜艳,还有不少盆景奇石点缀其间。谭琴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那笑极为少见,但尤奇晓得不是为他绽开的,他无权享受,掠了一眼就自觉地把目光挪开了。
到了雷局长家门口,谭琴拢拢头发,整整衣襟,才摁响门铃。尤奇忽然觉得天天看惯了的妻子有点不对头,她的面部似乎都有点变形了。
门很久都没有动静,但尤奇感到有一缕目光从猫眼射出,直戳在他脸上。谭琴欲再摁门铃时,门悄然开了,同时,雷局长的声音也出来了:
“哟,小谭呀,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谭琴欢快地说:“一直想来拜访您,又怕打扰了您,今天我想局里这一向没什么大事,您可能有空,就和尤奇看望您来了!”
“好,好,欢迎欢迎!”
一跨进门,就有一年轻保姆过来,熟练地从尤奇手中接过礼物。尤奇和谭琴在玄关处换上拖鞋,才走入客厅。尤奇猛地看见自己和谭琴拘束地站在对面,不由一怔,定睛一瞧,才知那是块镶满墙的大镜子。镜子里的自已是一脸的窘态。
客厅吊了顶,水晶吊灯像一朵巨大的花悬在那里,酒柜里摆着各种洋酒,木地板光可鉴人,大彩电里正播美国电视剧《豪门恩怨》,声音开得很小。尤奇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直嘀咕,他妈有处级气派。
谭琴和雷局长寒喧的时候,尤奇在一边悄悄地观察。尤奇发现局长和局长之间虽相貌各异,作派却十分相同,也就是说,在下属面前,他们都要端着一副官架子,那官架子的形式和内涵又都毫无二致,就仿佛是某个工厂成批制造出来的。尤奇杞人忧天地想,成天这样,他们累不累呢?
这时雷局长忽然把话扯到尤奇头上了:
“小尤,机关里都晓得你是笔杆子,知名人物呵!最近在写些什么呢?”
尤奇说:“我是写着玩,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丰富业余生活。”
谭琴插话说:“他呀,书呆子,就这么一点点长处,上次发了一篇反映改革的小说,据说省委宣传部鲁部长评价很高,说有资格在省里获奖,尤奇,是不是?”
尤奇脸蓦地红了,愠怒地瞥了谭琴一眼。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鲁部长确实看过他的小说,在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也确实说过他的小说还不错的话,但那小说与改革毫不搭界,被谭琴拿来如此渲染,令他十分难堪。她那显而易见的用心更让他鄙视,他没好气地摆手:“没有的事,谣传,谣传!”
雷局长笑道:“小尤如此谦虚,难得!”
谭琴说:“他呀,写那些东西,虽然没多大用处,可也算有点成绩,还有人提起,不像我把自己给耽误了……”
雷局长说:“哎,小谭,不要小看自己嘛。你是我们局里的业务骨干哟!我一向对你很看重的,你的能力和成绩,都在很多同志之上,组织上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谭琴说:“局长,有您这句话,我工作上再苦再累再吃亏,我也认了,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别人只怕不这么看呢,我进机关七年了,还原封未动,小蔡进来还不到三年,就提了副科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工作不好,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呢!”
雷局长说:“你的苦恼我清楚,我也能够理解,可提干是个很复杂、很敏感的事,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再说,职数又有限,僧多粥少哇!机关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个位子上干了也有六年了,我也很苦恼呢!”
谭琴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缠着:“我时常心里苦闷,就想不清楚自己哪方面不如人?因为怕影响工作,我至今不敢要孩子!当然我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来,给您脸上抹黑;我是想我如果提了,更能发挥我的能力。党培养教育这么多年,不多做点工作,也问心有愧呀!我眨眼就是而立之年了,可还没立起来,连我妈都说我怎么还没有进步呵?再不提,我年纪大了,更没有竞争力,恐怕再也没希望了,我就完了……”
谭琴说着说着到了伤心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用手帕捂住面孔,肩头一耸一耸。尤奇大吃一惊,急忙推了她一把。她嗡声嗡气地说:“你别管我!”哭得更起劲了,全身一抽一抽的。
尤奇心怦怦直跳,感到脸上有蚂蚁在爬,恨不得给她一耳光。她怎么能这样呢?心中的恼怒和耻辱感一寸一寸往上涨,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起身道:“你们谈吧。”就出了雷局长家。
尤奇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眩目的阳光里乱走了一通,踅到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忿忿地把自己搁在葡萄架下的水磨石板凳上。
他背靠一根水泥柱,仰起头。忽然,没来由的忧伤像头顶那无边无际的浅蓝色天空一样覆盖了他。扭曲纠结爬满棚架的葡萄藤令他回忆起大学里的紫藤园……在紫藤园里散步、读书的莘莘学子,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呵。园中小径旁有个宣传橱窗,是紫藤文学社的阵地。每过半月,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尤奇就要把那些自办的油印社刊往橱窗里张贴。出于青春的激情和创作的兴奋,他总是边工作边吟诵着自己的诗文,让略带稚气却热情四溢的语言在树荫深处回荡不已。那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光呵!
那一年秋天特别的清爽宁静,尤奇身边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她不声不响地帮他递图钉,晶莹的目光不时扫过他的脸。她不是尤奇班上的,但尤奇知道她。她脸上的天真和单纯太引人注目了。那时尤奇过于迷恋缪斯女神,对于优秀的女生并未予以更多注意。他是真正的心不旁鹜呵。但是,这位女生一连数次的悄然出现,还是令他感到日子有些异样。这日傍晚,出完刊,女生消失了。尤奇还站在橱窗前自我欣赏。忽然,橱窗后面的紫藤架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打断了他的雅兴。作为莲城师范学院一个有名的才子,不能对这样的哭泣不闻不问。他绕过橱窗,惊讶地觑见刚才那位当他下手的漂亮女生躲在藤影里,颤动着她婀娜的身子。他随即被一种古典的凄婉美打动了,缓缓过去,轻声唤道:“这位同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那女生慌张地看他一眼,埋下头不吱声,泪珠却从她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尤奇柔肠百转,安慰她说:“有什么难处,只要说出来,总可以解决的。”女生擦了泪,却出乎他意料地说:“我想加入紫藤文学社,行吗?”尤奇说,“行呵,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可是,你难道为这点小事,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眼泪吗?”女生难为情地红了脸,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我哭……是因为我没救了。”他说:“什么事让你没救了?”女生抬起头,红红的眼眸哀哀地瞥他一眼,望着别处说:“因为……因为我太喜欢你的文章,也太喜欢你了!”尤奇像被一粒子弹击中,立即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就像一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他先是探索着抓住她一只手,然后不声不响地将她搂进怀里,她滚烫湿润的脸蛋在他的胸脯上留下了经久难忘的感觉。
他的梦一般的初恋就这样诗意地开始了,并且一帆风顺地走向了使许多同学羡慕不已的婚姻。因为有了一位城里的女朋友,毕业时他就免去了分配到乡中学当教书匠的命运,而留在了城里;在市一中教书不到一年,又进了局机关,成了一名小公务员。
那位女生就是过去的谭琴。那是尤奇第一次看见她哭,在那个黄昏里她的泪珠像真正的珍珠晶莹闪烁,令他永世难忘。而多年后她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时,却玷污了自己的形象。尤奇想着多年前谭琴的那句话,那句说她没救了的话,觉得简直是一语成谶。
尤奇坐了很久,又坐了很久,看看太阳当了顶,记忆中的黄昏又已悄然隐去,才疲惫地踱回家。
他把洗衣机搬到走廊上,接上水管,洗完一桶衣服,谭琴回来了。
尤奇瞟瞟她的脸,见她面容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几分诧异。不想理她,可又忍不住说:“打动局长没有?”
谭琴说:“他说明天就在局党组会上提出来,然后整理有关材料往组织部门报。”
尤奇倒吃了一惊:“他被你的泪弹击倒了?怎不见你兴高采烈?”
谭琴说:“这是我应该得的,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尤奇点头:“嗯,你操练出来了,领导的风采就是不动声色。看来我也只有靠声泪俱下去感动上帝了。”
谭琴白了脸:“尤奇,你为何对自已老婆这么刻薄?难道我愿意这样吗?”
尤奇想了想说:“正因为你是我老婆,我才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咧,若不是我老婆,关我屁事!谭琴,说真心话,我真不愿意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下贱呢?”
谭琴蓦地瞪大了眼,嘴唇一阵颤抖,尖起指头向他一戳:“你,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是吗?你连机关看大门的都不如你晓得吗?看大门的还有权,要你下车你就得下车!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你以后日子怎么过?还跟我谈什么高贵下贱,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样子!”
尤奇一时被妻子的激烈态度震慑住了。
14
尤奇当然用不着撒尿,别人的脸就是他的镜子。那些脸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脸跟谭琴的脸一样能清晰地照出他的样子,只是不像谭琴的脸那样毫不掩饰。每当人们恭维他是作家时,他都能读出那笑脸后面的潜台词:这小子是个书呆子,就会扒拉几个字。
机关就是机关,以级别论英雄,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本来,混迹机关多年,他是能够理解谭琴,对她的所作所为抱宽容态度的。毋论她谭琴,别的人不也是这样的吗?存在决定意识,马列经典理论早就说明了这个道理。但一面对她那日益冷漠板结的脸,他就油然生厌,无法宽容起来。
他对妻子确实比对别人苛刻,他不知道为什么。
晚饭后,尤奇看着谭琴颀长的身影飘出门去,就坐在沙发上琢磨这件事。待天黑了,谭琴回来的时候,他觉得琢磨透了:原来谭琴的脸就是机关的脸,谭琴的态度就是机关的态度,这张脸漠视他,蔑视他,把他当作一个异己分子,他怎能不抱敌对情绪呢?何况这种敌对情绪出自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尤奇心里豁然,脸上就对妻子舒展开一丝笑来。
谭琴却不领情:“我晓得你高兴了的。”
尤奇说:“什么意思?”
谭琴的脸幽幽的白着:“雷局长说他的提议没通过,我提干的事搁下来了。这回遂了你的心意吧?”
尤奇哑然。
其实,尤奇并不反对她当官,妻贵夫也荣,他只是反感她求官的方式,鄙视她把官位看得高于一切的生活态度。空气凝滞而闷热,而他感到妻子的语调透着一股寒意。尤奇叹一口气,说:“谭琴,你怎么这样说话?家里的气氛已经够压抑的了,何必再弄得那么紧张?”
谭琴不理睬他,日光灯下,她的神情凄凉。
尤奇想想说:“奇怪了,雷局长既然提议了,怎么会通不过呢?谁不晓得民主集中是大家来民主,主要负责人集中,一把手说了算?只怕根本就没有提你吧?”
谭琴闷声回应一句:“我知道。”
尤奇又想想说:“恐怕是你攻关力度不够。”
谭琴说:“你怎知道是力度不够?”
尤奇说:“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呵,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别人早抱在你前头去了。要不,就是你哪句话没说好、哪件事没做好,一不小心踩了他的尾巴。”
谭琴顿一顿说:“这是天意。”
尤奇讶然:“真是这样呵?”
谭琴欲言又止,咬咬牙,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这一向有提拔的动向,局里人工作都很积极,不仅串门的人没了,而且都要工作到下班时间过了才回家。谭琴当然更是要好好表现,于是有一天中午12点半了,还想去打印室亲自打印一份文件。因她手头的材料多,为备急时之需,她是配了打印室的钥匙的。谁知,她一捅开门,就看见雷局长坐在椅子上,把打字员黄美丽抱在怀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僵在门口了。
“原来是这样!”尤奇急切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急中生智,连忙跑过去叫道,呀,黄美丽是中暑晕倒了吧?打字室空气太不好了!我还掏出身上的清凉油,搽了一些在她脑门上。”
“妙,太妙了,真机智,太机智了,没有比这更好的应对方法了,”尤奇击掌叫绝,眼睛亮得好似他写小说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细节,“如此巧妙地替局长解了围,他该感激涕零呵!”
“感激?事后,一见我他的脸就板得像铁一样,你叫他,他也只用鼻子应付你了。”
尤奇沉沉地点点头:“是呵,你坏了他的美事,损了他的面子,看见了他官架子后面的丑陋,心里怎么都不会舒服的……老婆,这事麻烦了,只要他不调走,只怕你永无出头之日呐!”
谭琴不吱声,瘪了瘪嘴,竟流露出一些哭丧的模样来。她摇摇晃晃地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来织。那毛衣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织了的,离完工却还相当遥远。她的手在颤抖,针老是戳不准。
尤奇动了恻隐之心,坐拢去,搂住她的肩:“琴,你看淡一些,不就是一个破副科级吗,有什么了不起?不提干就不过日子了?你没见楼上肖阿姨,从妇联退休时,科长都不是的,照样乐乐呵呵,门球打得棒极了。而即使你是市委书记,退休了还不是和她一样要上市场买菜?流行歌唱得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呵。有权有势,也不一定生活就幸福。”
谭琴沉默无语,把毛衣放下了。
尤奇在她脖子上吻了吻,见她没有拒绝的表示,便把她抱了起来。
谭琴很结实,也很有重量。尤奇挺着腰,踉跄着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摁亮床头灯。
谭琴无言地蜷缩着,微弱灯光里那张晦暗的面孔似有无限的忧怨。
尤奇心头热潮涌起,捧住她的脸,轻声说:“谭琴,我真不希望你烦恼,你看你都把自己弄苍老了!后退一步天地宽,即使失去一切,我们也还有个家呀!以后你生个漂亮的小宝宝,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谭琴瞥他一眼,眸光闪闪,似有所动,侧转身子,缓缓地伸展开四肢。尤奇便帮她解开裙扣,稍稍搬动一下她的身体,将裙子小心翼翼地褪下来。
她忽然说:“你不是嫌我下贱吗?”
尤奇的手就僵住了。
尤奇缄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说:“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打击我!”
谭琴的目光鞭子一般狠狠地甩过来:“我是向你学的,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尤奇说:“我向你道歉行吗?我收回我说的话,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谭琴哼一声,偏过头去。
尤奇言辞恳切地:“谭琴,难道你就不需要爱吗?难道我在你眼里真的一钱不值,激不起你一丝半点的激情来了吗?”
谭琴凝然不动,一声不吭。
“还记得紫藤园里那些时光吗?那时你多么纯真,多么质朴,你的身影多么动人……是你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真滋味,认识了幸福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
尤奇捧起她的脸转过来,只见她眼里有薄薄的泪光,便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嘬起嘴唇啜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和她的面颊。这些地方,他都有一些生疏感了。她开始还左右摇摆着头,躲避着他的热情,慢慢的也就听之任之了。后来,在尤奇顽强的攻击下,她那对他关闭了很久的双唇终于开启。他们久违了的舌头互相轻轻碰触致以无言的问候,然后就搅和在一起。尤奇感到自己是一头带伤的野兽,嘴里发出含混莫名的呜咽,他从自己垂死挣扎般的状态中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壮。他搂紧她,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她的身体开始颤粟了,她的腰肢也难以抑制地扭动起来。这是很久以来他没有取得过的胜利,他的内心为这胜利呼号呐喊。他的男性的自尊和骄傲得到了证明,他抬起身来,变作一个骠悍的骑士,扬鞭催马,向着一个辉煌的目的地狂奔。他气喘吁吁,冲锋不止,而她也不停地呻吟着,汗淋淋的脸左右摆动,仿佛欲死不能。
终于,他们都从欲望的巅峰滑到了谷底。尤奇仰躺着,只觉全身骨节松懈,便疲惫地摊开四肢。汗珠从胸口滚下来,篾席上湿漉漉的。燠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谭琴光着身子起床去,少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不怕麻烦,每次都要冲洗自己。她有一个专门冲洗的东西,一个橡皮球,两端有皮管,能够插入很深的地方。她一这样他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仿佛被冲洗掉的是他的感情。她说这是避孕的补救措施,但他知道主要是讲卫生,也就是说嫌他身体里的东西脏。他的激情他的爱欲乃至他的尊严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一冲了事。今天这种感觉分外强烈,随着妻子捏动那个皮球,他感到那药水直接冲到他脸上,他被自己的妻子羞辱了。
谭琴回到卧室,带来了一身的人工香味。尤奇眼神茫然地望着她。她拿了条湿毛巾,擦干净她睡的那块地盘,然后坐在床沿上,觑着他说:“尤奇,你口口声声别人下贱,我希望你不要做下贱事。”
没有比在这种时候以这种口气说这种话更滑稽的了。尤奇说:“难道你认为丈夫与妻子做爱是一件下贱的事吗?”
谭琴说:“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并不是无的放矢。”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耐不住寂寞搞什么第三者婚外恋。”
尤奇一激愣,想了想说:“你为何要让我感到寂寞呢?我不能保证今后感情上不出一点差错,这不现实。但只要你以后对我好,我想我是能够约束自己,不发生这类事情的。”
谭琴逼视着他:“这就是说,我现在对你并不好,而且已经发生了这类事情喽?”
尤奇心中一跳:“你不要曲解我的话!”
谭琴鼻子哼哼:“曲解?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搞文学的总要闹点风流韵事的,把肉麻当有趣!”
尤奇反驳:“那你们搞政治的呢?把有趣当肉麻!”
谭琴喝道:“你不要胡搅蛮缠,早有人告诉我你和一个小女孩拉拉扯扯不清不白。”
尤奇极快地说:“那是一个文学青年。”
谭琴说:“你们有共同语言是不是?需要到河边去手把手地切磋技艺交流思想是不是?”
尤奇结巴了:“既然你,你……你这样反感我,你刚才为什么还和我做爱?”
谭琴眼一瞪:“那不是你往我身上爬的吗?”
尤奇瞠目结舌,差点背过气去。
谭琴不再理他,背对他躺下了,不一会就打起了鼾。
尤奇熄了灯,呆坐在黑暗里,无比懊丧。羞耻感从惨痛的心境中渗出,渐渐地布满他的全身。似乎,他被自己强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