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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躁动(2)

7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尤奇接到传达室吴伯的电话:“小尤,你妈来了,在传达室坐着呢!”

尤奇连忙向李模阳说一声:“我接我妈去了。”急急地下楼来。一看,母亲规规矩矩地坐在传达室里,一双酱色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膝盖上。地上躺着一只被捆住双脚的芦花鸡,鸡脑袋惶恐地四下转动。

“妈,你怎么来了?”尤奇唤了一声,说。

母亲凝重的脸上立刻漾出一片笑意,站起身说:“过年你们也没回去,特意来看看呵!”

尤奇心里有些愧意,没有吱声。原先说好回乡下过年的,可快到年边时谭琴突然改了主意,一定要陪她父母。尤奇只好依了她,因为她弟弟在美国留学,妹妹去了珠海,父母身边只有她,而他乡下还有个哥哥,留在岳父家过年,也是应该的。

尤奇给谭琴打了电话,告诉她母亲来了,早点回家,然后提了芦花鸡,搀着母亲出了机关,叫了一辆俗名慢慢游的人力三轮车,坐上去,慢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尤奇供职的这个局不是谭琴的那个局,谭琴那个局是政府组阁局,尤奇是傍了妻子住在政府机关分配的宿舍里,所以,尤奇常常免不了要生出一些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是宿舍区的门卫,仿佛也要比别处的门卫高出一等,常严肃地叫住他,问他哪里的,有意无意地将他陌生化。而他,也确把自己当成外来者,与周围的人都不搭界、不来往,形同陌路。

下了慢慢游,尤奇领着母亲穿过门卫室的小门时,以为不会为难他了的,因为他手里有一只鸡。大家都知道,门卫对手里提着小菜鸡肉之类的家属是从来不闻不问的。可是尤奇错了,穿黑制服的门卫拦了他一下:“喂,你找准?”

尤奇脸就涨红了,没好气地:“找我自己!”

门卫讪讪地一笑,放开了他。

母亲诧异得很:“住了这么久,还不认得你?”

尤奇说:“他们的眼睛有毛病!”

进了屋,尤奇给母亲沏了杯茶,询问乡下的情况。母亲说,乡下还不就是那样,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富也难得富起来。母亲神态安详,但岁月已染白了她的两鬓,脸上皱纹密布,腰也佝偻了。不到六十岁就苍老成这个样,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尤奇不敢仔细端详母亲的面容,一看就心里发颤,为了自己上大学,母亲付出了多少心血!她的苍老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造成的呵!而成了国家干部的儿子,对母亲又有多大的回报呢?除了寄一点钱外,连回家都很少呵。

尤奇心里一阵愧疚,眼里发酸,连忙望着自己的脚尖,待平静下来,才问:“哥嫂一家还好吧?”

母亲脸上立时堆起了忧愁:“生活还过得去,就是……唉!”

尤奇忙问:“出什么事了?”

母亲摇摇头:“你嫂子被结扎了。”

尤奇不解:“她……?”

母亲说:“她本不想结扎的,她和你哥还想生第三胎,罚款就罚款,乡下人,不生个儿子,以后哪来的劳力呵?可是那天,乡里的干部霸蛮把她抬到车上,送到卫生院扎了……你哥要找他们拼命,好不容易才拉住。”

尤奇想想说:“政策是这样,没办法的事,生得太多,负担太重,也不是好事情。”

母亲沉默片刻,问:“谭琴身体还好吧?”

尤奇说:“她很好。”

“你们……”母亲欲言又止。

尤奇一看母亲的眼神,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母亲想抱孙子的心情已表达过多少次,可他和谭琴还没做好为人父母的思想准备。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是心照不宣,出奇的一致。从结婚的那天起,谭琴就一直戴着节育环。可这是不能说的,会伤母亲的心,很明显,嫂子一结扎,母亲把尤家传宗接代的希望全寄托在他俩的身上了。

“要在乡下,像你们这样,都有几个了……是不是到医院检查一下?”母亲关切地说。

“妈,我们没问题,只不过想晚点要。”尤奇微微地红了脸。

“你和谭琴都虚三十了,还要晚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谭琴她……”母亲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眼角的鱼尾纹愈发的密集了。

尤奇不想看到母亲的愁容,说:“妈,您别乱想,也别着急,我和谭琴商量一下,反正到时候您有孙子抱,好吗?”

“那当然好喽!那也就不枉我今日走一遭了!”母亲顿时眉开眼笑,像换了一个人,拍拍衣襟,就起身到厨房去杀鸡。尤奇要帮忙,母亲将他推开了,“你歇着吧,莫把衣服搞邋遢了!”

尤奇只好烧上水,在一边看母亲忙。母亲一做起事来就不见了老态,手脚麻利地一刀将鸡脖子抹了,接了鸡血,然后用开水烫一遍,三下五除二就将鸡毛褪了。开膛破肚,挖空内脏,将鸡切成小块放入高压锅后,母亲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包她带来的中药放了进去。尤奇想可能是些滋阴壮阳的补药吧,其中那些红色的小颗粒他认出是枸杞子。

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呵。

饭菜摆上桌的时候,谭琴回来了,一进门就无比亲热地唤道:“妈!您来了,身子骨还好吧?”

母亲连连点头:“还好,还好!”

谭琴拿出一双皮鞋:“妈,刚才我特意给您买的,平跟皮鞋,您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母亲有点手足无措了:“你看你看,你上次买的旅游鞋,我都还没舍得穿,又买什么皮鞋,乡下人,没时候穿呢,花这个钱干什么?”

谭琴说:“怎么没时候穿?赶场、走亲戚、到城里来,您都可以穿呀!这是我们做晚辈的一点心意,花这个钱,应该的!”

说着谭琴躬下身子,要替母亲脱鞋,母亲忙双脚一缩:“我自己来自己来!”换上皮鞋后,母亲在屋里小心地走了几步,说,“正合脚,好像专门为我做的一样呢!”

谭琴就说:“那您就别脱了,穿着吧,人都显得年轻些呢!”

母亲笑得像个孩子,嘴角都咧了开来,心里慰贴得不得了。当然,让她高兴的不仅仅是一双皮鞋,而主要是儿媳的孝顺。

尤奇在一旁注视着母亲和妻子。他历来认为,谭琴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婆婆的孝顺和热情。在乡下的婆婆面前,谭琴从来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为此尤奇十分的感激妻子。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尤奇觉得有点不对劲,谭琴的热情有些过分,好像有夸张的成份在里面。

一家人边吃饭边拉家常,不停地互相夹菜。话最多的是谭琴,而母亲大多在回答他们夫妻俩的问话。母亲再也不提及那个话题,但尤奇明显地感到,它还结结实实地搁在母亲心中,没有放下。

夜里,尤奇将客厅的两用长沙发打开,铺上被褥,让母亲安寝。机关里的住房是严格按职务级别分配的,处级是三室一厅,科级是两室一厅,而像他们科员一级的,则只能住这种一室一厅一厨连卫生间都没有的老式套房了。

上床之后,尤奇就压低嗓门,把母亲的心思说给谭琴听了。

谭琴怔了片刻,才说:“看来你们尤家传宗接代的事指望我了?”

尤奇调侃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啊!”

谭琴一侧身,背对着他:“你怎么想?”

尤奇想想道:“我想反正要生的,不如早生,遂了母亲的心愿,对你也安全一些。”

谭琴说:“那不行!三十而立,我什么都没立起来,一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完了!”

尤奇说:“那要立不起来呢?就当丁克?”

谭琴说:“我没想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当丁克呢,没牵没挂,洒脱一生!”

尤奇缄默一阵才说:“有没有孩子,我倒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妈失望……”

谭琴说:“我们不能为了满足你妈的老观念就放弃自己的生活……要孩子,就要对孩子的一生负责,你想想,你无职无权也无钱,拿什么来对他负责?”

妻子的理由结实有力,尤奇无从反驳。

他悄悄叹了一口气,心里放弃了对母亲的承诺。

仿佛为了寻找某种安慰,他把手捂在妻子柔软的乳房上。

谭琴说:“别乱动,今晚没指标。”

他涎着脸:“就不能给个计划外的?”

“没门!”

谭琴摘下他的手,甩到一旁。

尤奇心里立时就黯淡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急着要回尤家湾去,说是好多家务等着她干,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说你们俩口子都要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没意思。尤奇只好给母亲和哥嫂还有两个侄女都买了些礼物,送母亲去了汽车站。

望着车窗里母亲那询问的目光,尤奇心里一颤,急忙用手背去揉眼睛里那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8

尤奇赶到局里上班时已是八点半。办公楼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上走,经过会议室时,他怔了一下。

会议室的门关闭着,呈现着一种死板陈旧的灰色。平时无论会议室是否在使用,它一律是关闭状态,只有在会议开始之前,它才是敞开的。

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听到了门内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以他敏锐的听觉分析,里面正在召开一个近乎于全体人员的会议。而之所以只能说是近乎于,是因为他还站在门外。

他舔舔嘴唇,转身离去。

他猜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会。党员政治学习?他不是党员所以没通知他?或者是在推荐选拔对象?他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办公室专出通知的黑板上没有写,科长李模阳也没有对他说。谁也没对他吐露一丝半点风声。

走廊里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气息,寂静得像一条隧道。他缓慢地从这寂静里走过去,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两侧的办公室大都关闭着,寥寥几间敞着门的也是人去房空。

他踅进自己的办公室,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虚空里。

这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按照固定的程序,上班之后就要扫地抹桌,然后冲茶看报纸。但今天他没有情绪做。

他坐着发呆,也不晓得自己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尤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出了门,走入局办公室。

小袁在值班守电话,见了尤奇就问:“你没开会?”

尤奇轻描淡写地:“我没资格。”

小袁说:“开个会,还要什么狗屁资格?你又不是那些退休老干部,忘了通知他就喳喳叫,说没有给他政治待遇。哪次开会你不溜出来聊天?难道你还想开会不成?”

不想开会是一回事,不让你开会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奇翻着报架上的报纸,缄默片刻才顺口问道:“哎,这个会那个会的,又是什么会呀?”

小袁摇摇头:“不晓得,听说是临时开的紧急会议,马主任亲自发的通知。你管他呢,既然没通知你,说明与你无关,乐得清闲。”

尤奇没有作声,但在心里反驳了小陈:如果唯独没有通知你开会,正好说明与你有关。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尤奇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时小袁提起两瓶开水说:“你多呆一会,帮我接接电话,我给会议室送点水去。”

尤奇心里一动,说:“办公室的事还是你亲自处理为好,水我帮你送去。”

小袁连声道谢,尤奇充耳未闻,接过两个开水瓶就往会议室而去。

开水瓶是他敲开会议室门的由头,在门拉开的刹那,他是能够从与会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内容的。究竟是他被有意排除在会议之外,还是无意间漏了通知他?有可能因此而得到验证。倘若是后者,人们无疑要顺手牵羊留下他开会,他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到那扇灰色的门里去,成为嗡嗡嘤嘤的一分子。

开水瓶吊在手上,很有份量。尤奇迎着门走去,那个灰色长方形慢慢大起来。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人来,冲他矜持地一笑,就踅到卫生间去了。

尤奇的心被这个笑刺疼了。这个人与他同是科员,有什么理由笑得这么高人一等?

他想,倘若不是刚才领导亲切地拍了这个人的肩膀,就是因为门内确实是在开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重要会议。别人的矜持意味着他的另类,显示出他身份的贬低,这是毫无疑问的。

尤奇感到事情似乎已无须证实,或者说已经得到证实了,脑子就有些懵然,一时丧失了推门或敲门的勇气和愿望。他呆立在门口,听着门内语焉不详的话语,有点不知所措。想到上卫生间的那人快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将门挤开一条小缝……若是敲门会惊动更多的人……将两瓶开水递进去。

坐在门边的一个人接过水瓶,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窥尤奇一眼,迅速地将门掩紧了。

尤奇居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但那审视异己的眼神却像一条蚂蝗一样叮在他脑子里。

尤奇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又习惯性地朝远山眺望了一阵,仍是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没有再去局办公室。他怕万一小袁让他去会议室叫人接电话,会给门内的人留下一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印象。他不是胆小怕事的觊觎者,既然这确是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那么最明智的作法就是离那扇门远远的。

于是尤奇下了楼,在机关院子里遛了一圈。看看天上的白云,抚抚花坛中的花草,显得很闲适。平时,他是难得有这种诗意的举动的。瞟瞟手表,见到了每天分发报刊信函的时间了,就进了传达室。

兼管收发的吴伯正在忙乎,见了尤奇,就将一迭报低信函塞进他手中:“你们科的……你又逃会呀?”

尤奇翻看着信函,闷声道:“逃什么会,我没资格。”

吴伯笑道:“这种会,只要是人就有资格,你想逃还逃不掉呢!昨天马主任跟各科科长交待又交待,说任何人都不许缺席!”

尤奇愣住:“真的?”

吴伯说:“我骗你你发奖金?”

尤奇心里先是豁然开朗,紧接着又阴沉下去:既如此,李模阳为何不通知他?这不仅剥夺了他开会的神圣权利,而且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领导眼里成了异端……群众以为他无权与会,而领导则会认定他目无组织蔑视权威。自从上次李模阳过生日他没有前往祝寿以来(只怪他把那个重要的日子忘记了),他一直没见过科长的好脸色。科长是有充足的理由忘记他一回的。

尤奇从信件中翻出一封李模阳的信,满怀怨忿地捏在手里,郁郁地问:“开的什么了不得的会?”

吴伯说:“嗨,市里不是要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么?大搞卫生的动员大会!这不,我扫帚撮箕都买了一大堆回来了!”

尤奇愕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但他心里怨忿未消,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会议,李模阳竟然也不让他参加!他绷着脸出了传达室,回到办公楼。路过会议室,那扇灰色的门正好打开,与会者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鱼贯而出,这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看来不是休会就是散会了。

李模阳的脸晃了出来,尤奇视而不见,转身要走,但科长把他叫住了。科长的脸严肃得像一份红头文件,厉声喝道:“尤奇,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不参加?”

尤奇反驳道:“你通知我了吗?”

李模阳眼睛鼓凸出来:“你没长眼睛吗?我特意写了张便条,放在你办公桌上的!”

尤奇全身一紧,快步回到办公室。

自己办公桌上果然有张便条,用烟灰缸压着的。他拿起便条,揉揉眼睛,白纸黑字,非常清晰。他的视力很好,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呢?他一点也不明白。

尤奇颓丧地坐下,回想起刚才一系列的心理过程,不由深深地鄙视自己。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他应该有的,也完全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那种卑琐的心态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也还是免不了俗呀,你这可怜的家伙!

尤奇想,这机关只怕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9

吃过午饭,尤奇和谭琴正准备午睡,门被敲响了。尤奇一开门,西装革履的娄卫东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谭琴眉一扬:“哟,卫东回来了!”

她那惊喜的样子很让尤奇看不起,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尤奇把娄卫东让到沙发上,调侃道:“嗬,举手投足都有点华侨味了!卫东,我还以为你投奔资本主义不回来了呢!”

娄卫东笑道:“哪能呵,外国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美不美,还是故乡水呀!”

尤奇说:“那是,还是在国内当公仆强,要是在国外,这一趟东南亚之旅,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是不是,一个人得花四五万吧?”

娄卫东说:“不用那么多,每人两三万吧,都是几家农场掏腰包,政府穷得只能开工资,哪有这笔开支?”

娄卫东说着递过一包礼物。

尤奇接过一看,是椰子糖,口里说:“嗬,要开洋荤了。”心里却在想,该不是南方哪家合资企业产的吧。他抓了一把给谭琴,又剥了一粒扔进自己嘴里,说:

“卫东,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到底啥样子,给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娄卫东就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起来,先是新加坡,接着是吉隆坡,然后是曼谷,是芭堤雅,一路惊叹下去,感慨下去,赞美下去。

尤奇没有听到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他更多的时候瞟着妻子的脸。他很不喜欢谭琴坐得离娄卫东那么近,很不喜欢她脸上那种童稚般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向往。那种专注和向往与其说是对旖旎多姿的国外风情的憧憬,不如说是对能够公费旅游国外的身份的膜拜。

娄卫东描述到曼谷的时候,津津乐道地提到了人妖,并拿出他与人妖合影的照片来。娄卫东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女人。其实人妖不能算是女人,人妖是从小由男性阉割培养而成,应该说是没有性别的人,但尤奇懒得去更正他。

尤奇拿过照片仔细端详,那人妖比娄卫东高过一个头,穿三点式泳装,戴一个插满彩色羽毛的头饰,很亲热地搂着娄卫东的肩。模样确实漂亮,制造这种漂亮的残酷人们却常常忽略不计,这是一个追求表象的时代。

尤奇放下照片,忽然问:“卫东,去过红灯区吗?”

尤奇的这一询问很富有挑衅性,其动机应当说有点阴险。因为这个考察团的回程飞机甫一落地,各种传闻就在莲城各机关沸沸扬扬了。传说考察团去了曼谷不该去的地方,不仅看了艳舞,还看了性交表演,女人用生殖器开啤酒瓶等,真是骇人听闻。尤奇本来将信将疑,偶然地遇到一位文学同道,同为考察团成员的《莲城日报》的副总编辑,传闻便得到了证实。副总编辑绘声绘色地将他们的经历描述了一番,还说看表演时,某部委那位一贯道貌岸然的女书记也在场。尤奇听后,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脏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更恶心的吗?

娄卫东到底是官场中人,久经考验了的,脸不变色心不跳,只是微微一笑,迅速地瞟了谭琴一眼,轻轻地摇头,就全盘否定了。

尤奇说:“没关系,我们给你保密。”

娄卫东笑道:“你们不要听信谣传,真没去。作为一个城市的党政代表,能去那种地方?这点党性原则还是有的。我即使不怕艾滋病,也要顾忌身份呀!”

尤奇见他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也就无可奈何了,只好点头附合道:“对对,前程要紧。”

谭琴立即伸手往尤奇身上一戳,对娄卫东说:“你别听他的,正事都被他说歪了。”

娄卫东大度地笑道:“老同学嘛,想说啥就说啥,别人那里,还享受不到这份轻松随意呢!”

谭琴叹了一口气:“咳,卫东,我们这帮同学中你最有出息,不像我们……”

娄卫东夹烟的手左右晃晃:“呃,话可不能这么说,尤奇的知名度就比我高嘛!”

谭琴说:“那只是虚名,屁用。”

尤奇说:“还没有屁有用呢,屁还可以臭一阵子。”

谭琴不快地白尤奇一眼,接着说:“其实呢,我们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在政府机关这个环境里,几年不提拔人家就会认为你这个人不行……你看,只要一碰到熟人,总是问你,提了没有?怎么还没提呀?好象你犯了错误似的。事实上我们局里像我这样有文凭、有能力、有工作实绩的有几个?本来,按规定进机关工作两年以上就可以提到副科级,现在我都快七年了,还没动静!这不正常啊!”

尤奇笑:“谭琴你算找对了师傅,这事让娄大秘书指点指点迷津,助上一臂之力,准成。”

娄卫东点点头:“这问题确实也该解决了。有合适的机会,我找人做做工作。关键是在你们局长,提副科级,完全是局里说了算,只要往上一级备个案就行了的。你们局长我了解,他资格老,一直想升一级,没如愿,就把气往下属身上撒了,搞成了武大郎开店,能力强的都压着。”

谭琴信服地说:“是呵是呵,局里好几年都没提拔干部了!”

娄卫东眯起眼,想了想说:“谭琴呵,你在为人处世方面可能也有欠缺。有才能的人往往锋芒太露,弄得别人都提防着你。有时候是不能显得你有多大本事多大能力的,但还有一些时候又是不能不显得你没有多大本事多大能力的,这时机、地点和力度的把握要十分准确,就看你有没有敏锐的眼光和应变能力了。另外,我们从大学出来的人,一般都很清高,有些事很俗,不愿意去做。其实没有必要,要知道到什么山里唱什么歌,跟俗人打交道就得俗,不然就牛头不对马嘴。别看这个长那个长,一个个冠冕堂皇的,谁也没出家,都是俗人。何况,做俗事往往是很有效果的,譬如平常往领导家走动走动呵,节假日买点礼物看望看望呵,要是和领导感情融洽了,你单刀直入地提出来,都没问题的。你们俩在这方面肯定做得不好,特别是尤奇。”

尤奇连连点头:“对对,透彻,精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感情投资的匮乏是我们这几年最大的失误!”他扯扯谭琴的袖子,“老婆,按照娄秘书指明的方向前进,肯定心想事成!”

谭琴瞪他一眼:“别油腔滑调好不好?”

娄卫东笑道:“尤奇我晓得你不以为然,这药方对你确实也没用,除非你不再搞业余创作。”

尤奇问:“这又是何说法?”

娄卫东说:“你要是玩玩票,偶尔写写也就罢了,显得你有写作才能,有文字水平,也是为官的条件之一。可是你要写小说,又在省里都写出了点名气,这就让人提防你了。谁都知道,作家讲究的是有创作个性,要独立思考,又总是以批判的眼光看现实的,你想想,哪个领导愿意沐浴在你批判的眼光里?换了你,也不愿意吧?”

尤奇就笑了:“哎呀,到底是娄秘,讲得很精彩,讲得很文学!看来,我只有将文学这劳什子戒掉了!”

娄卫东就指点着尤奇,官模官样地笑了:“只怕你本性难移哟!只要你有心去做,保证易如反掌,嘿嘿,革命不分先后嘛!不过呢,其实呢,不当官时想当官,当了官也会觉得没多大意思的。”

尤奇说:“你这就是富贵病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国也出了,人妖也搂了,还要怎么样?”

娄卫东说:“就像你们文人说的,丧失了自我呢。”

尤奇笑道:“得,出去一趟就被资产阶级精神污染了,花了心了。”

娄卫东嘿嘿直笑,说:“在老同学这里聊天我还要什么遮拦?谭琴你放心,你的事我记挂着,有机会我会帮忙的。不聊了,再聊影响你们休息了,告辞!”

俩口子便送老同学下楼。

娄卫东走后,回到屋里,尤奇在沙发上躺下来。谭琴收拾着屋子,脸上开朗了许多。尤奇说:“谭琴,吃定心丸了吧?”

谭琴说:“没影的事,定什么心?”

尤奇看了看她的脸说:“谭琴,我都替你累呢,为了一个破副科级处心积虑,何苦哟!”

谭琴挖尤奇一眼:“我的事不用你管。”

尤奇说:“什么话,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你整天愁眉苦脸我日子能舒畅么?我真心希望你能当官,要不我都快记不起你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你就照娄卫东说的去做吧,其实那些我们也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丢掉那份清高和做人的尊严而已。”

谭琴说:“只有你们臭文人才讲究什么清高,别人都看不起你,你还有什么清高和尊严可言?人要走投无路了,什么不会做?”

尤奇心里倏地有了一种警觉,坐起身说:“做人还是要有一定准则的,你不可乱来哟!弄不好因小失大!如果你自己都不爱护自己,别人是不会可怜你的!”

谭琴不言不语,一副决绝的样子。

尤奇忽然就心烦意乱起来,不时地瞟着谭琴,她的身体似乎正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10

城里的夏季终于变得明显起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展开了阔大的绿叶,膨胀的树干脱落下一块块老皮,裸露出嫩黄的肌肤。日渐升高的气温使尤奇的心情变得烦闷而浮躁,对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毫无准备。

于是,他一不小心就上了别人一当。

这天上午,李模阳参加局务会去了,尤奇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正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画。门口光线一暗,闪进来一个人影。尤奇一抬头,撞见了一张肤色黧黑,笑得沉稳的脸。脸上的一对眼珠子灵活地转动着,亮得刺人。

尤奇刚欲开口问他找准,这人伸出一双手将他的右手握住了:“你是尤奇?”

尤奇点头:“是呵!”

“我就知道你是!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和你妈也长得很像呵!”这人摇了摇尤奇的手,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下了。尤奇注意到他穿一件灰夹克,白衬衫,打一条鲜红的领带,裤线烫得笔直,刀锋一般似可用来切菜。

“请问您是?”

“哦,前几天我碰到你妈,说刚到过你这里呢!谭琴还好吧?”他掏出一盒白沙烟,弹出一支向尤奇一递,尤奇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

尤奇问:“您认识我妈?”

“岂止是认识?小时候还挺照顾我的,我嘴巴馋了,向她讨一毛钱买冰棒,她从没让我空手过。我上大学时,她还送过我笔记本呢!当然,多半看在我姐的面子上,她俩是好朋友。哦!我是你外婆家人,还带点拐弯抹角的亲,说起来,你还应当叫我表叔呢!”他谈锋很健,几乎令尤奇插不上嘴,一绺头发搭到眉骨上,他一扬头,潇洒地往后一甩。

尤奇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请问贵姓?”

“你看你看,我光顾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拈着递给尤奇。

尤奇定睛一瞧,上面印着:隆兴商贸公司经理金鑫。公司地址是在武汉。

尤奇问:“金经理,都做些什么生意呀?”

金鑫手一挥,颇有气魄地说:“除了毒不敢贩、军火不敢卖,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赚钱做什么!”

尤奇说:“效益还不错吧?”

金鑫肯定地点头:“还不错,我这是私人公司,船小好掉头,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痛快!呃,你和谭琴过得还可以吧?”

尤奇说:“还可以,铁饭碗,虽然吃不好,可碗里也少不了。”

金鑫同情地点头:“是呀,如今光靠那几个工资,生活质量是好不到哪里去的。你们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想想办法。”

尤奇忙说:“谢谢,暂时还没什么困难。”

金鑫想起了什么,眉头蹙了起来:“按说,你俩也是大学毕业生,应当是有前途的。可仔细一想,在机关里呆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钱只有那么多钱,官又只那么大官,还不如跟我出来经商呢!如今要搞市场经济了,有钱就腰板硬,还是那句老话,财大才能气粗,谁不晓得,金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呀!你要愿意,到我公司来当个副经理,包你收入比在机关强十倍!”

尤奇笑笑:“我还没有这种打算。”

金鑫从头到脚地看看尤奇,深知底细地笑道:“看得出来,你身上还有知识分子的清高。这不奇怪,我也清高过。可我是先知先觉者,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头班车,抓住了机遇,现在还有末班车搭,你现在不搭,以后可不要后悔哟!”

尤奇微笑不语,看看墙上的钟,快12点了,就说:“中午了,我请你吃顿便饭吧!”

“不行!应当由我请,看在你妈小时候对我好的份上,我也应还这个情呀!走,我请客!”金鑫夹起皮包,热情地拉拉尤奇的手。

尤奇感到盛情难却,便给谭琴打了个电话,说中午陪个家乡来的客人,不回家吃了。然后,就随了金鑫走到街上。

他们进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冰镇啤酒,边吃边聊。金鑫谈兴依然很浓,说的都是商场上的趣事和他在莲城的生意。尤奇想了解了解也好,说不定可作小说创作的素材,所以听得很仔细。

这顿饭只花了二十多元,但是吃得很舒服。饭后,金鑫又邀尤奇去他下榻的军分区招待所坐坐,尤奇就去了。进了405房一看,里面坐了好几个人。金鑫介绍这个是公安局的,那个是工商局的,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尤奇和他们寒喧了几句,觉得没有更多的话说,就告辞了。

第二天尤奇就把金鑫忘掉了。

但是第三天,金鑫突然又来到尤奇办公室,搓着手,为难地说:“尤奇,只怕要请你帮个小忙了,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

尤奇毫无戒备,说:“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的。”

金鑫急速地眨着眼睛:“是这样,我到莲城来之后,由于信誉好,生意多,资金就有点周转不过来了!今天烟草局毛局长给我两箱烟,还差几千块钱,提不出来呢!你能不能暂借一下?我的烟就转出去,后天就可以还你钱了!”

尤奇皱起眉说:“可是……”

金鑫一笑:“要向谭琴汇报是不是?一看我就知道你是模范丈夫,有‘妻管严’。你就没留点私房钱么?我也不为难你,有多少借多少,这样你也不要过谭琴那一关了,省得有损你大丈夫的尊严。”

尤奇就说:“好吧,我这里有1500元钱,你先拿去解燃眉之急吧。”

尤奇从抽屉里拿出钱包,将钱抽出来递给金鑫。这是他刚从邮局取来的一部六万字的中篇小说的稿酬,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稿费,还没来得及上缴谭琴。金鑫手指蘸点口水点了一遍,收起钱,然后伏在桌子上写借条。

尤奇说:“借条就免了吧。”

金鑫摇头:“那怎么行?口说无凭,不规范的经济活动我向来不搞。后天是8号吧?嗯,是个好日子,这样吧,后天上午我送钱来,我若有事没来,你就到招待所来找我。”

尤奇收起借条,点头道:“就这样吧。”

金鑫走了,尤奇没起一点疑心。8号上午,尤奇左等右等,不见金鑫来还钱,就找出他的名片,打了他的呼机,但一直没见他回机。尤奇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头,不待下班,就骑上单车往军分区招待所赶。

到了405房,已经是人去房空。服务员说,姓金的先生昨天就退房走了。

尤奇一时都懵了。

出招待所时,尤奇气得两腿都发软。为写那部中篇小说,他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业余时间,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而这1500元稿酬,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呵!原本打算交给谭琴1000元,扣下500给叶曼买点小礼物,如还有余就给他俩作活动经费的,这一来,全泡汤了!

尤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便急急地给哥哥写了信,要他问问母亲,有无金鑫这么一个人。

哥哥很快回了信。信里说是有金鑫这么一个人,但不姓金,叫罗德寿,金鑫是他后来的名字。信里说这个人从小好逸恶劳,上大学后还偷同学的钱,被开除了,回家后就继续坑蒙拐骗,而且专门骗亲戚、朋友和熟人,因为这样容易得手。被骗的人只好找他家里人算帐,家里人被络绎不绝的讨账人弄得苦不堪言,一气之下,大义灭亲,将他送到了公安局,后来判了三年刑。刑满释放后,他仍不思悔改,居无定所,到处作孽。哥哥说,钱到了他手里,那是讨不回来了的,他一般都吃喝嫖赌挥霍掉了。哥哥说唯一的办法是碰见他后,先掏空他的口袋,然后将他扭送派出所。

后来,后来的后来,尤奇果然碰见了金鑫,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尤奇不可能将他扭送派出所,因为金鑫已是一个有身份的人物了。 vvUn6U/LjQDUXZhNyXWbqR1LDYFA7kLZvRx3baADOt/gD2zvT5RJjEM1V98o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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