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
少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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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不时地放下手中的笔,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向远方眺望一番,成了尤奇的一个习惯。对于一个长期伏案工作的机关干部来说,这种习惯是非常有益的,它能使紧张的眼球和心情得到放松。尤奇历来对一些遥远的事物感兴趣,可以说,眺望是他的一种心灵姿态。在城市的西南方,从建筑物的空隙间望过去,一脉淡蓝的山岭在地平线上隐约起伏,给人以无尽的遐想。他的视力很好,天气晴朗空气清明之时,可看到远山神秘的皱褶,使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模糊的向往。
尤奇正沉缅于远眺之中,有人在耳边说:
“你看什么呢?”
尤奇说:“没看什么。”
“我晓得你看什么。”
尤奇说:“我自已都不晓得呢你晓得什么!”
“不就是看远处的山么?山有什么好看的?”
尤奇说:“不看山看什么?”
“就见你老呆在这里发呆。”
尤奇说:“我不呆在这里又能呆在哪里?”
“呆到你该呆的地方去。”
尤奇说:“什么是我该呆的地方?”
那人不作声了。尤奇还以为是别人在批评他在这里呆久了怠慢了工作,赶忙转过身来。可是身后并没有人,整个走廊都空空荡荡的。尤奇诧异不已,刚才是谁和他说话呢?
尤奇回味着刚才的对话,竟觉出几分偈语的味道。他默默地回到办公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2
茫然是尤奇的一种常态,但只要一到星期六,他就不茫然了,他的心里有了隐秘而明晰的期盼:过一次高质量的夫妻生活。
这一天,他的期盼如期而至的时候,一架波音737呼啸着腾空而起,掠过莲城上空,飞往遥远的新加坡。尤奇对那只轰鸣远去的大铁鸟没有在意,只有到了晚上十点以后,才晓得正是那只铁鸟的离去使得他提高夫妻生活质量的努力成为徒劳。
尤奇长期以来忍受着刻板的机关生活,日子都是浑浑沌沌的,只有星期六还是个亮点。这一天几乎成了唯一的想望。所以一整天,尤奇都处于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中。
早上妻子谭琴出门时,他细心地为她拈掉肩上的发丝。
中午他亲自系上围裙下厨房,让谭琴在沙发上休息。
下午机关搞卫生,他比谁都卖劲,阴沟需要疏通,别人往后缩时他当仁不让地跳了下去,赢得了大家说他是活雷锋的赞誉。
下班的时候,尤奇特意拐到菜场买了一把芹菜,因为他刚刚看了一本杂志,据杂志说,芹菜对提高“力比多”有特殊的效用。晚餐时,他蓄意往妻子碗里多夹了几筷子芹菜,隐瞒了它的特殊之处,劝妻子多吃,却说这是减肥食品。
终于,美妙的时刻随着夜色徐徐降临了。该忙的都忙完了,尤奇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眼光却瞟着妻子。谭琴刚洗完澡,穿一件丝绸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谭琴身高165厘米,窈窕得很,又是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自有一股迷人的风韵。看着那在丝绸后面活动着的腰肢,尤奇不禁喉头有些发紧。但他知道不可操之过急,不到火候不能揭锅。他控制着自已的情绪,同时,当谭琴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时,也开始培养妻子的情绪。已有六年婚史的尤奇深刻地懂得妻子的情绪对爱情的质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轻轻地揽着妻子的肩,不时地吻一下她的耳垂(据说这是动情区),或者拢拢她的头发。谭琴一说不好看要换台,他就一跃而起,即使把他每天必看的《国际新闻》换掉也在所不惜。电视机过时,不带遥控,所以他得一跃而起多少次,作任劳任怨的楷模。他对屏幕上的广告美女嗤之以鼻,对她们的身段特别是鼻子十分不屑,因为在他看来谭琴的鼻子是无与伦比的,那是天下最修长玲珑的鼻子。后来,他和谭琴被一个相声逗得笑作了一堆,他因此而由衷地感谢电视台编导的精心策划,使人们为获得周末的幸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又终于,屏幕上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渴望已久的时刻姗姗而来近在咫尺。尤奇小心地征询妻子的意见:“还看么?”谭琴摇摇头,他便迫不及待地关掉电视,轻轻地拥了妻子进入卧室。他闻到了妻子身体弥散出来的欲望的气息,而她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令他喉头哽咽。
不待熄灯,尤奇将谭琴拦腰抱住了。
谭琴说:“你干什么呀?”
她这是习惯性的明知故问。
尤奇说:“你忘了今天星期几?”
谭琴就无话可说了。
这是她立的规矩,一周一次,星期六。这原本是一个非常苛刻的规矩,对血气方刚的尤奇尤其是个严峻考验,但既然他已经经受住了考验,她就没有了克扣这唯一一个指标的理由。
尤奇上了床,按部就班地爱抚谭琴。如今杂志上有关的性爱指南很多,尤奇亦受了不少教育,所以很能理论联系实际,亦步亦趋,并不着急。何况一周仅此一次,当然弥足珍贵,他不想匆忙用完。他要慢慢地,有情致地,感觉细腻而深刻地品尝,直到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再登上那快乐的制高点。他轻手轻脚地脱去她身上所有的织物。她有些慵懒,却也还算配合。他双膝跪在床上,贪婪地嗅着妻子身体的芬芳。他的嘴是一张热情的犁,在妻子白皙丰满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留下了涎水的印记。不时,她被他的吻弄得颤抖一下,扭扭身子,却也默然地接受了。
明显的,他听见妻子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便加快了动作,理直气壮地进入了下一道程序。
然而当他勇往直前朝着极乐之境挺进的时候,她却将脸往旁边一偏,两眼一睁,吁出一口气,轻声道:“娄卫东他们那趟班机只怕已经在新加坡降落了呢。”
尤奇怔了一下,没理会。这种要命的时候,他不应该理会。他聚精会神地按固有的程序运作。
可是她又说:“恐怕已经住进了五星级宾馆。”
尤奇只好暂停,说:“你别分心好不好?”
她很迷茫的样子:“我没分心呀。”
他仔细看看她,她脸上居然平静如水,见不到以往常见的红晕,呼吸呢也均匀平稳,全无激情的迹象。尤奇心里就一暗,说:“还说没分心,哪有这个时候扯闲谈的?真没意思。”
说着他的身体就瘫软了,从她身上滑了下来。
谭琴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双腿一伸,望着天花板说:“你呀,就知道干这件事,真不是个男人。”
尤奇心里怨忿,就闷声顶了一句:“我要这件事都不会做,才真不是个男人呢!”
谭琴蜷曲起赤裸的身子,瞥他一眼,没吱声。
尤奇把被她压着的手抽回来,脑子里响起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们的同学娄卫东作为市出国考察团的一员,就坐在那架波音飞机上。名义上是去考察东南亚国家的农业综合开发,其实是公费旅游,考察团里全是党政官员,没有一个专家。出国之前娄卫东特意来访,一向小器的他问要不要给他们带点洋货回来,好像他突然成了海外阔佬似的。尤奇眼睛雪亮,晓得他的目的不过是在老同学面前炫耀一番而已,就慷慨地恭维了一句:“卫东这回你真的是平步青云了呢!”娄卫东心里美得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哪里哪里,工作需要嘛!”娄卫东在大学里成绩一般,又无特长,毫无出色之处,唯一可提的是他捷足先登,早早地入了党。尤奇一直看不起他。但毕业分配到机关之后,娄卫东仿佛得了真传,进步神速,没几年工夫,就做了正科级的市长秘书。而他们两口子,都还是科员一级的一般工作人员。这虽然没有改变尤奇对他的基本看法,但谭琴就不一样了,只要一提及娄卫东,她看尤奇的眼神里就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尤奇还想挽回这个夜晚的美妙,想了想,就做起了思想政治工作,抚着谭琴光滑的大腿说:“琴,我晓得你羡慕娄卫东,其实各有各的活法,有什么羡慕的?”
谭琴却说:“你真阿Q,很善于为自已安于现状找借口。”
尤奇说:“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有利于安定团结政治稳定的局面嘛!人心不足蛇吞象,贪欲是灾祸的根源。再说那是什么狗屁考察,游山玩水,向往资本主义!”
谭琴眉一扬:“嚯,你正统,你马列,那你就一辈子初级阶段,在科员的位置上呆着好了!”
尤奇噎住了。
不是他争辩不过她,他晓得再争下去非把这个七天才一遇的夜晚糟蹋掉不可。而哪一次争论,又不是他主动让步退出战斗的呢?他在内心深处叹了一口气,静了片刻,才搂住谭琴的肩说:“琴,我们这是怎么了?娄卫东去考察就考察好了,凭什么让他来破坏我们的美好时光?这值吗?不要说他了好吗?”
谭琴翻过身子:“不说就不说。”
两人就不说了,静静地躺着。
过了一阵,见他没动静,谭琴就说:“你还要吗?不要我就睡了。”
尤奇的情绪还没完全上来,但不能再等了。
他不再重复那些铺垫,索性直奔主题。
可他刚刚进入实质性行动,谭琴却又叫道:“你轻点行不行?”
她的声音锐利而有力,扼杀了他最后一点激情。
他只好轻点,而且很快就结束了。
他就像在跑百米冲刺,只跑了一半就倒了下来,辉煌的终点可望而不可及。他疲软而沮丧,没意思透了,必要的善后工作都懒得做,像一滩泥一样摊在床上。
此时他手里若有一枚导弹,只怕会将那架波音737打下来。
3
尤奇是被楼上楼下的音响吵醒的。
星期天的早晨总是这样,拥有音响的小干部们都把音量调到最大,好像在互相较劲,闹得这座70年代建造的小楼微微颤抖,不堪忍受。尤奇跟着流行歌曲的旋律爬起床来,仔细一听,刘德华郭富城张学友还有叶倩文声嘶力竭地嚎成一片,好像在打擂台。
尤奇不胜烦恼,皱皱眉,对谭琴说:“还都是机关干部,素质这么差,整个儿媚俗!我若有个好音响,玩个高雅的给他们看看!”
谭琴坐在镜子前修饰面孔,头也不回地说:“你玩得起高雅吗?”
尤奇就缄默了。
目前,他确实玩不起,一套好音响要大几千甚至上万的钱,那还是在理想怀抱里的东西。谭琴跟他讲话是越来越少,却总是一针见血,见血就封喉--让你无有话说。这座楼里的住户经济条件大都和他差不多,靠工资吃饭,有的还不如他,他还时不时有点小小的稿费收入。但许多人家的家庭现代化程度却比他高,新式家用电器应有尽有,他们的钱哪里来的?这一直是个他不明白的问题。
吃过早点,尤奇刚在书桌前坐下,谭琴挎上包说:“你把那几件衣服洗一下。”
尤奇说:“你呢?”
谭琴说:“我要出去。”
尤奇问:“出去干什么?”
谭琴说:“我有我的事,你问那么多作什么?”
尤奇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从前她出去他若不闻不问,她还会怪他对妻子不关心,没有责任感。尤奇弄不清这种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他手在稿纸上拍拍:“你不晓得我要利用星期天写点东西吗?”
谭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写那些东西,有屁用!”
尤奇心里一堵,就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谭琴说:“你爱萝卜还是爱白菜我不管,你先把衣服洗了。”
说着她一转身就出了门。
洗衣服原本是不成问题的,结婚以来衣服都是由他来洗,他是最好的智能洗衣机。不光洗衣,还包下了洗菜和洗碗,最大程度地维护着妻子那纤纤玉手的光滑和白皙。他曾怀着一点点自褒和一点点自怜加一点点自嘲标榜自已是三喜(洗)丈夫。不过这都是在琴瑟和谐的情况下,琴瑟既已不谐,又何喜(洗)之有?
尤奇决定不予理睬。
谭琴的这种指令性语言越来越令他厌烦,难以接受了。
他铺开稿纸,拧开笔帽,本来有个完整的构思,一时却无从下笔。感觉一点都没有,脑子一片茫然。喧闹嘈杂的流行歌曲还在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拍打他的脑门。他简直想削尖脑袋从那潮水里钻出来透口气,却也做不到。他快要窒息了。他无法集中精力,无法平静心绪,枯坐半天,纸上没落下一个字。
他感到了挣扎之后的极度的精神疲惫,眼神模模糊糊。最要命的是他无法否定谭琴对他的写作所作的价值评判。他写的是些没屁用的东西,自然,他也就是个没屁用的人了。这时他才察觉出,谭琴的语调里透着一股深深的不屑和轻蔑。
尤奇,你这是何苦啊!
他丢下笔,换了套衣服,下了楼,走出机关宿舍区的铁门。
在门口,他茫然地往街两头望了望,然后向东而去。他没有目的地,所以他不用着急,沿着树荫下的人行道慢悠悠地游逛。他神思恍惚,来来往往的行人在他眼里都是一些游移不定的影子。打发时光是一件易事,也是一件难事,关键在于使用何种方式,他忽然这么想。街头的景色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但他仍觉得很陌生,好像从不认识这座城市似的。是的,他虽然在此工作了七年,加上大学的四年,已经呆了十一年了,却还没融入这座城市。他还是个外来者,跟那些来城里打工的农民一样,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乡下的泥巴,不同的只是,他穿着一套国家干部的外衣。
路边商店里,流行歌曲大吵大闹,犹如一群占领军。尤奇为流行这个词找到一种解释,那就是无处不在。机关大院临街的围墙全被推翻了,修起了一长溜铺面,有的出租,有的机关用来办公司。党政机关办经济实体,这也是一种新的潮流。市领导还在大会上动员又动员,全民经商的气势简直不可阻挡。许多机关干部都跃跃欲试。奇怪的是,他这个来自乡下,钱包最需要填充,在仕途上又最无希望也最无牵挂的人,偏偏对此无动于衷。
权和钱,时下这两样被人疯狂追逐的东西,他都不怎么感兴趣。也许,是无法企及才灭了念想的吧?不知道。目前他稍有兴趣做的事,还只有被谭琴斥之为没屁用的写作。可是他非常清楚,文学是无法让他安身立命的,它仅仅能给他一点精神安慰而已。那么,他要什么呢?他这一生,能够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尤奇胡思乱想,埋头走了一阵,看看表,才过去半小时,不由有些失望。
看样子,得找个人聊聊才行,不然这日子混不过去,而且这个人最好是异性。
尤奇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站在街头的梧桐树下,边吃边想那个能与他聊天的人。他想他已站成了一处风景,只是看不出这风景属于哪一季。城里的风景大多是没有季节的。
尤奇总算想起女孩子叶曼来。吃完冰淇淋,他就往流芳宾馆走。叶曼是那里的服务员,星期天她不一定在,试试看吧。
尤奇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有了目的,他的脚步就变得匆忙起来了。
4
叶曼是尤奇在莲城图书馆认识的。
尤奇过段时间就要到图书馆的期刊阅览室翻翻杂志,嗅一嗅那里的文学气息。那里杂志很多,翻阅杂志的人却很少,如今的人都喜欢上哪儿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而文学期刊的架子前,往往只有他一个人。不过这正对尤奇的胃口,他要的就是那份书籍包围起来的清静。
那天尤奇去时,见唯一的一个女孩在翻文学刊物。她穿件红色的薄毛衣和毛边的牛仔裤,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很专注,很单纯的样子。尤奇莫名地就有些感动,就悄悄地踅到她身边去。更巧的是,他发现她手中那本杂志里,正好有他的一篇小说。小小的虚荣心就在他胸中躁动起来了。从不与陌生女性打交道的他居然红着脸搭讪道:“小姐,喜欢看小说呀?”
叶曼瞟瞟他,不在意地说:“随便翻翻。”
尤奇说;“我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
叶曼不解,问:“什么秘密?”
他觉得自已有些浅薄,可是走到这一步了,就浅薄这一回吧。他指着她手中的杂志,腆着脸说:“其中有我一篇小说,就是那篇叫《邂逅》的。”
“噢?”叶曼很惊奇,一双大眼亮亮的看着他。
他谦逊地说:“看了吗?如果看了请你多提宝贵意见。”
叶曼摇了摇头说:“可惜我还没看,我也不会提什么意见。”
他说:“那你现在就看,我等你。”
叶曼为难地说:“可我时间不多了,快要走了。”
尤奇就很有些失望,情绪一下子就下去了。他悻悻地,正要离开,叶曼忽然问:“哎,作家就是你这样的吗?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作家呢!”
尤奇看到她眼里充满了疑问,就说:“不是,作家不是我这样的,我充其量只是个作者。你喜欢哪样的作家?哪样的小说?”
叶曼想想说:“我喜欢琼瑶,有时候看得饭都忘了吃!”
“是吗?”尤奇有些扫兴,觉得与这样的女孩子打交道没有更多的意义,就坐下来默默地翻杂志。
但女孩叶曼这时显得热情起来,掏出笔记本请他签名,还把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告诉了他。原来她是流芳宾馆的服务员。尤奇平生第一次给一个女孩签名,感觉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叶曼说:“我叫你尤老师行吗?”
尤奇点头:“行啊行啊!”
叶曼话题一转:“我以后请你跳舞行吗?”
尤奇心头一热,连连点头:“行啊行啊行啊!”
叶曼冲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就告辞走了。直到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消失,他才把目光收回来。
几天后叶曼果然将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了。科长叫他听电话时眼神怪怪的。一听到叶曼清脆婉转的声音,他的心就怦然而动。叶曼发出的跳舞邀请令他整整半天心神不宁。晚饭后向谭琴请假,说出去和一个作者聊聊天。他当然不能说是出去和女孩子跳舞的。因为是第一次对妻子撒谎,没有经验,心里慌得不行。幸好,谭琴只是瞟瞟他,没多说什么。如果她多审问几句,他只怕就老实交待了。走出家门时他不禁从内心发出了胜利的欢呼,他庆幸战胜了自已,并且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只是到了舞厅后,他才发现与叶曼合不上拍。叶曼只会跳迪斯科,而他只会交谊舞,而且只能是在大学里学的那一种。兴奋之余不能不感到遗憾。只好一个跳时,另一个在一旁欣赏。后来他们索性都不跳了,坐在一旁聊天。叶曼说了许多没多大意义的话,他听得津津有味。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眼睛星星一样闪烁不止。叶曼说,她顶佩服作家的就是他们能写文章让人看了又哭又笑。尤奇就说,叶曼,我祝愿你一辈子都笑呢!叶曼却说,你还要我笑,我妈说我除了笑就什么也不会呢!
纯朴的女孩叶曼让尤奇感到轻松愉快,他那被机关禁锢久了的心灵得到了松弛和释放。可惜自那个夜晚后,叶曼再也没和他联系过。按理说,是应该他主动联系她的,可好几次,电话筒都拿在手里了,却没有把那个号码拨出去。
他有些顾忌。顾忌什么?说不清。
他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
5
走了三站路,来到流芳宾馆门口,尤奇莫名地踌躇起来。
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进还是不进?光洁的大理石圆柱,猩红的地毯,旋转的玻璃门,宾馆的豪华居然使他产生了一种畏惧感,他真切地感到了物质的压迫。同时心头泛起一丝隐忧:叶曼的清纯质朴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存活下去吗?
这时尤奇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定睛一瞧,叶曼从大门一侧袅袅娜娜地走来。一看她那一袭洁白的连衣裙,他就知道她不当班。他压抑着心头的喜悦,笑眯眯地注视她。
叶曼兴奋得面颊发红:“你是来找我的吗?”
尤奇不知说什么好,就反问道:“你说呢?”
叶曼两眼放光:“这么凑巧,我正想找你帮忙呢!”
尤奇感到奇怪:“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叶曼拉起她的手就走,也不怕旁人看见。他立即感到了她那只小手的温热和柔软。
叶曼领着他绕到宾馆一侧,进了一个院子,才将他的手松开。这里是宾馆员工宿舍,走廊里,阳台上,到处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尤奇跟着叶曼上楼,瞟着她裙裾下那一双交替迈动着的结实圆润的小腿,心头竟有些发紧。
进了一间房,叶曼一甩手就将门关上了。尤奇的心就扑扑的跳,脑子也有一些懵懂。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这间充溢着女孩温馨的屋子中央,觑着那些悬挂在衣架上的女式内衣,结结巴巴地问:“叶、叶曼,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
叶曼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说:“是这样,五一节快到了,要出一期墙报,我们书记要我写一篇稿子,给我一天假呢。”
尤奇就镇定下来了,继而诧异地说:“现在你们宾馆还搞这样的事?”
叶曼说:“你不晓得,我们书记业务上插不上手,对经理有意见,又耐不住寂寞,就想法子出什么墙报啦,搞什么演讲啦,真烦人!我要是不写,他要扣我的奖金呢!”
尤奇说:“是这样呵,那我对你们书记深表同情,应当支持他的工作。是不是要我帮你写一篇?”
叶曼脸就微微红了,从抽屉里拿出一页纸:“我写了几句,你帮我改一下吧……可不许笑话我呀!”
“哪会呀,我笑话自已也不能笑话你嘛。”尤奇接过纸片,一看,是一首诗,标题是《五一抒情》。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美丽的五一,我用青春赌明天,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勤劳动就会有好收成,我的未来不是梦。爱党爱国爱人民,明明白白我的心。
尤奇看完就嘿嘿地笑了,不知是碰巧还是叶曼有这份机灵,诗中的流行歌歌词运用得挺有趣的。叶曼见他笑,脸更红了,拿两只小拳头捶他的背:“你讲话不算数,不许你笑!不许你笑!”
尤奇忙说:“我是笑你写得好呢!根本不要我来改。”
叶曼睁大眼睛:“真的?”
尤奇说:“骗你不是人!”
“那太好了!”
叶曼高兴得双手一拍,往桌上的收录机里塞进一盒磁带,一按键,一支舞曲就满屋子荡漾起来。叶曼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教我跳交谊舞!”
尤奇兴奋地一点头:“从命!”
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腰,慢慢地跳了起来。他嗅到了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芬芳,不由一阵微微的晕眩,悄悄地烧红了脸。叶曼驯服地贴着他,两人的脸颊几乎摩挲在一起,她的鼻息吹在他的颈子里。她的柔软的腰肢在他掌下波动不已。被他握着的那只小手汗津津的,热乎乎的,有力地捏了他几下,某种信息便电流般通到他心灵深处。毫无疑问,冥冥之中向往着的事就这么悄然发生了。他咽下一口痰,借以稳定一下情绪,颤声告诉她,这是一支四步舞曲,就是舞厅里情侣们常跳的那种,这种舞不需要跳很多的花步,主要是两人协调,跳出情调与韵味来。叶曼心有灵犀地一点头,说晓得,然后把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右肩上……
尤奇脑子里嗡地一声,浑身不由一颤,竟不由自主地将叶曼推开半步,失声说:“不行……”
叶曼仰起红扑扑的脸:“你怎么了?”
他避开她水汪汪的眼眸:“我、我怕……”
叶曼小嘴一噘,奇怪地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从她直率的语调里尤奇感到了自已的滑稽可笑。他脑门一热,就再也自持不住,心里说一声,谭琴这事怨不得我了,就轻轻将叶曼搂进了怀里……两人如站在一条船上,晕晕乎乎地摇晃着,摇晃着……他忍不住就把嘴唇印在她滚烫的颊上……叶曼搂紧了他,随即仰起脸,红润的嘴唇如花蕾般绽开,发出无声的召唤。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已饥渴已久的嘴唇压了上去。短促的互相探索之后,两张嘴就如两个吸盘一样吸附在一起了。他们急切地吻着,吮着。尤奇至少有三年以上没有品尝过这种实质性的亲吻了。妻子的吻往往是应付一下,蜻蜓点水式,只有象征意义。既便如此还常常嫌他忘了刷牙,口臭,让他不能尽兴。干渴的他得到了少女的滋润,他的眼眶里不知不觉盈了感激的泪水,动作变得温柔而又无忌起来。他疾迷地久吻不止,同时轻轻抚摸她的腰,她的脖子,她的头发。她的乳房亲密地压在他的胸上,丰满而富于弹性。尤奇克制着自已的欲望,手始终没有往那里去。他想,这是一个好女孩,是一个极珍贵的宝物,他要对她好,要珍重她爱惜她,决不能放任自已的欲望而亵渎了她,伤害了她。她给他的已经够多的了,他不能操之过急,有非分之想和更多的企求。
尤奇无比珍爱地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在她耳边说:“我好喜欢你叶曼……好感谢好感谢你……”
他不知不觉中使用了琼瑶式的语言,那确是一种爱的语言,尽管有点显得傻乎乎。
后来楼道里响起喧哗的人声,他们才松开对方,手忙脚乱地整理各自的衣服。叶曼说同屋的伙伴要回来了,他只好匆忙告别。出门时叶曼捂住嘴羞涩地一笑,迅速地拿毛巾在他脸上擦了几下。毛巾上立刻显出一些红色,那是她的唇膏呢。
尤奇恋恋不舍地离开叶曼,来到街头时,发现街景具有了与往日不同的意味。从嘈杂的人车喧嚷声中,他嗅到了夏天野外才有的清新气息。是的,即使不写作,即使夫妻不和谐,即使日子平庸无聊,也还是能活出点味来的。关键是要有所寄托,有所依靠,就像一片叶子,要长在一棵树上,又如一只风筝,要系在一根线上。
尤奇心宁气爽地回到家中。谭琴还没有回来,谭琴一向是很少在家的。谭琴对他的不满由来已久,她是不是也到哪儿去找心理平衡去了?如此一想,尤奇心里又惶然起来。
6
八点差五分,尤奇跨进局机关大门。六年的机关生涯里他已养成了遵时守纪的良好习惯。觑见陈志远局长宽厚的背影在前面威严地晃动了一下,他立时收住脚,装着看路边的宣传栏,待局长进了办公楼,才扭身前行。陈志远局长是很注意下属的表情的。尤奇知道,一旦面对局长,他脸上会不由自主地堆起一些僵硬的笑,这使得他厌恶自己。他不知道这些笑是从哪里来的。所以,为保持一种健康的心态,他尽量避免与局长以上一级的人打照面。
刚进楼道,办公室的小袁冲他神秘地眨眨了眼,小声说:“尤作家,晓得不?”
尤奇不解:“晓得什么?”
小袁瞟瞟四周说:“听说局里最近要提拔一批人呢。”
尤奇说:“这种事跟我无关。”
小袁说:“你呀也太不思进取了!你是本科毕业生,文章又写得好,条件很充足嘛!再说你们科里又有一个副科长的职位空缺着,机会难得哟!”
尤奇说:“你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晓得提谁不提谁是由谁决定的吗?”
小袁说:“我知道你一向清高,不屑一顾,不肯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其实呢,没必要,大家都这么过来的,无非是多说几句好话,送点儿礼而已,又不要你多损失什么。而且,如果提拔了,不就堤外损失堤内补了么?”
尤奇冲小袁笑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先拿起扫把,将办公室扫一遍,然后打来一桶水,认真地抹桌子。先抹科长的,再抹自己的。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
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清心寡欲,对权力一点兴趣也没有。在机关里,对个人价值的衡量,就是看你的职务高低。而谭琴对他的不满和不屑,也多半来源于此。他若有个一官半职,至少对夫妻关系的改善大有裨益。有鉴于此,他也应该作出一点努力。可要他摇尾乞怜,委屈自己的自尊心,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这么想着,他对科长的桌子就抹得不那么精心了,手在一个来回之间故意留下了一道空隙,灰尘历历在目。他想要是抹得太光亮了,科长也许会以为是蓄意为之,他有了新动向,如此一来就无论他初衷如何,都是对他的尊严的一种损害了。
科长李模阳,年愈半百了,还是尤奇的老校友,也是师范学院毕业的,尤奇刚分配来时他就是科长了,后来几次听说要提副局长,都只是听说而已,没有既成事实。所以李模阳心态也一直不好,一张瘦脸天天拉得长长的。两人本该猩猩相惜,同病相怜,但李科长不,八小时内科长架子端得一丝不苟,与尤奇说话,总是耷拉着厚眼皮,盯着一份文件或一张报纸,不正面看人。两张办公桌本来拼在一起,放在窗口,面对面坐着,尤奇实在受不了他的那张乌云密布的脸,找借口说免得写材料互相干扰,将自己的办公桌冲墙摆了。尤奇的背就成了盾牌,拒绝着科长过于科长的神态。
搞完卫生,打来了开水,科长还没来。在局里科长是一个可以迟到的级别。尤奇一如既往地感到了烦闷和无聊,就到传达室拿来一份省报和一份市报。两份党报都是上级要求订到科室的,科里刚好一人一份。沏上茶,尤奇就开始以读报打发时间。按习惯,尤奇总是从四版开始读起,四版是国际新闻,中东的战争硝烟从字里行间袅袅升起,笼罩了他的额头。
尤奇看报总是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浏览完毕,完毕之后就开始他所擅长的发呆和冥想。这一次他想,科里要再调个人来就好了,就不会这么孤单了;若来人是个女性则就更好了,就不会这么枯躁了;假如这个女性是叫叶曼,那就是好上加好了,就不会这么寂寞了……
正想着李模阳来了,瞟尤奇一眼,边沏茶边说:“尤奇呵,想必你也耳闻了吧?”
尤奇问:“耳闻什么?”
李模阳说:“局里可能要提拔一批人。”
尤奇说:“那是好机会呀,李科这次要进一步了!”
李模阳皱了皱眉头,指头对尤奇一点:“别转移斗争大方向,我是说你!我五十几的人,还有什么戏?如今讲究的年轻化!”
尤奇说:“是不是李科有心提拔我一下?”
李模阳说:“当然,你是我的手下,提拔了你,我脸上有光彩嘛,培养出了一个科级干部,也是我的功劳嘛。”
尤奇心里冷笑了一下,没吱声。李模阳自己提拔无戏,却一直提防着他,怕他取而代之,虽然还隔着两个台阶。凡局领导向科里要什么材料,李模阳都要亲自送去,而不让尤奇插手,其目的无非是减少尤奇和领导的接触。
尤奇心如明镜,觉得李模阳的小心眼滑稽可笑,却也乐得如此,因为他根本不想给自己卑躬屈膝的机会,也不想败坏自己的心情。
“不过嘛,这一段你要表现好一点,给我一个推荐你的理由嘛!”李模阳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茶。
尤奇慢慢吞吞说:“这使我想起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赶车人,为了让马走得快,在马脑门前面吊了一束青草。马为了吃到那把草,拼命向前跑呵跑。可是,那把草永远在它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它跑到死也吃不到那把草。”
李模阳瞥一眼尤奇:“是吗?”
尤奇说:“典型的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要是马儿不受那种廉价的诱惑,多自在呵,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李模阳瞟一眼门外说:“尤奇,你的思想情绪不对哟!”
尤奇说:“有什么不对,一辈子盯着那把青草,有什么意思?”
李模阳说:“不盯着那把青草就有意思了?更没意思!”
尤奇一想,李模阳这句话倒有点深度。
这时李模阳告诫道:“你这些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要说了,领导听了会怎么想?”
尤奇说:“我既然想说,就不怕传出去。心底无官天地宽,我又不想吃那把草,奈我何?”
李模阳挥挥手:“好了好了,吃不吃草那是你的事,给不给草是组织上的事。你不吃草,可活还是要干的。局长的那个报告弄好没有?明天要交了呢!”
尤奇就发起了牢骚:“写这种报告,本来是办公室的事,怎么要我们来搞?”
李模阳说:“还不是局长看你文章写得好,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快点写,下午上班前给我审。”
尤奇鼻子里嗯一声,极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份草拟完毕的报告。这种报告的特点是一大堆的套话大话,虚而又虚,写多了,会把自己的文笔都给写坏。所以尤奇是不肯用太多的心来对付的,以交差为标准,而且,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把稿子拿出来的。以他的经验,交稿早了,就给领导们显示自己的权威留下了余地,科长局长七嘴八舌每人几条意见,反复修改折腾,不把你累个半死不会罢休。
尤奇心里烦厌,漫不经心地在纸上划了几下。不划这几下也可以了的,他打算下午就这样交给科长。
他木然地觑着稿纸,眼神就慢慢地模糊了。像许多次一样,他一时不知身为何人,身在何处。他索性手撑着下巴,微闭上眼睛,听墙上的钟滴嗒滴嗒地数着时间……后来他一个激愣惊醒了,见科长已不知去向,便也起身出门,到隔壁几个科室去蹓跶一番。
这一蹓跶,使得尤奇看到机关作风骤然好转,局里完全是一派新景象:几乎人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工作,串岗蹓跶的除他之外绝无仅有。而且,他去找人聊天,别人都不怎么理他。看来,小袁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风不仅仅起于青萍之末,而且已经吹皱了不知多少池春水。
尤奇受了冷遇,只好怏怏地踱向局办公室。整个局里,还只有小袁和他关系近一点。一进门小袁就朝局长办公室呶呶嘴:“嘿嘿,上午至少有八个人找局长汇报工作去了呢!包括李模阳。”
尤奇笑笑:“人人都想吃那把草呵!”
小袁不解,尤奇就把那幅漫画说了一遍。
小袁双手一拍:“妙,精彩!”
尤奇就问他:“你就不想尝一口?”
小袁坦率地道:“怎么不想?尝不到,干瞪眼。我资历太浅呀,进机关还只二年多,哪象你这样的老资格呀!那天我以为你动了心,先行动起来了呢!”
尤奇很奇怪:“你会这样看我?那天我做了什么?”
小袁说:“上个星期六,搞卫生,你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阴沟里掏淤泥了么?”
尤奇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笑得泪都出来了。小袁问他笑什么,他咧着嘴摇摇手道“说不得,说不得……”
一时,尤奇心里居然畅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