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二）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的身边，虽然平时对父亲的种种管教心有不甘，但真正到了离别之时，心中那种复杂情绪化作百般哽咽溢于言表。看着父母亲远去的身影，他纵有多少离别之情，也只得强压在胸口里，告诉自己要像个真正的男人，不能掉眼泪。

离家的心酸之情很快就被东京的斑斓色彩所取代。柳井正对东京的迷恋，渐渐超过了他对故乡的留恋。东京是大城市，对柳井正来说，这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且充满了各种新奇的世界。年轻人对各种诱惑总是心驰神往，而东京这座城市里面充满的不只是诱惑。这个时期的东京，早就已经摆脱了战时的灰色，完全蜕变成国际大都市的她，已张开了母性的怀抱接纳了柳井正这样的顽皮孩子。他就像是个迷离的孩子般，在东京街头的霓虹灯下四处张望，想要从母亲的脸上找到久违的慈爱。

然而，最初的狂热过后，柳井正也深深地意识到，东京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的这般华丽。想要在东京站稳脚跟，没有几分能耐是不行的。人人都想来这里，他们把这里当成梦想中的天堂。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拥来又散去，给这座城市不断注入新鲜的活力，使得这位慈母永葆着青春的容颜。可是，这些追梦的年轻人的结局呢？最后真正留在东京的还剩下几个人，没有人去详细统计过这一数字。柳井正就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员，他如同朝圣一般地赶来，目的只是想要一睹东京这座城市的风采。万般风采阅尽之后呢？柳井正终于要面临如何抉择的问题了。

虽是进了大学，但这一时期东京城中的各所大学正在兴起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这段日子，谁去上课，才真正是让人觉得稀罕的事情，有的大学甚至被人为地封闭了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柳井正突然间觉得，在东京繁华的表象下面涌动的，是根本就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暗流。他来这里虽不是立志要学出个名堂，但也绝对不是把年少青春耗费在毫无意义的学生运动上的。更何况，儒雅的柳井正，又怎么适应得了这些猛烈的暴力运动呢？

如火如荼的学生运动越发激烈，这让柳井正感到无所适从，他四处为自己所谓的大学生活寻找一种排遣方式。4年的大学生涯，便在电影、弹弓和麻将交替登场的日子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

没有课上，柳井正还曾经自己一个人做了回背包客。他去了一趟美国，在大洋彼岸的国家感受到了更为新鲜且自由的空气。日后优衣库的诞生，便和这次的美国之旅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他时间，柳井正的身影多出现在早稻田大学和高田马场附近的爵士乐茶楼上。既然没有了学习任务，他可以把大把的时间积攒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在这些事情中，唯独没有把研讨会考虑进去。

4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虽没有课上，可柳井正终归还是要毕业的。等到自己要离开大学校园的时候，柳井正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用了整整4年的时间，却并没有想明白毕业后究竟应该去做什么这个问题。

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成为当务之急了。

混沌的日子

懒散惯了的人，总是不愿意再次受到束缚。当时的柳井正就是一个典型。

在大学里不学无术，毕业后的他便开始极力逃避工作。尤其是在接连3个月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后，柳井正已经濒临自暴自弃的边缘。

这时，向他伸出援手的是父亲柳井等。虽然极不情愿接受父亲的帮助，这让柳井正感觉自己像是根本就没有生存能力的懦夫一样。但现实摆在眼前，自己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顾得上考虑究竟要不要接受父亲的帮助。一分钱难倒了这个早稻田毕业的大学生，吃饱肚子成了他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于是，在父亲的帮助下，柳井正来到了佳世客百货公司。他的第一份工作便以平淡无奇的方式开场了。

刚刚上班，柳井正的心中免不了有些傲气。尽管父亲让他带着学习的态度去工作，但年轻人总是很难平心静气地向别人学习。更何况，柳井正自恃是从东京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才生，又怎么能够甘心在一家超市里打杂呢？他觉得，命运似乎对他有那么一些不公平。直到见到了佳世客百货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他的这些疑团才彻底打消了。

佳世客刚刚上任的人力资源总监名叫冈田卓，是个绝对的女强人。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男人被女人管制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柳井正自然打心底里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自己一没经验，二没技术，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够在背后叨咕两句，表面上还是要毕恭毕敬地等候工作指令。

新官上任三把火，冈田卓也不例外。她不同于以往官员上任后总是会给员工们下达一些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销售任务，好以这些数据来表明自己领导有方。冈田卓把目光放到了改善员工宿舍条件上，这一极具人文关怀精神的措施深得人心，冈田卓在员工的眼里迅速变得平易近人起来。

在柳井正的打工时代，印象最深刻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任职前，佳世客对员工都有一些最基本的技术培训。过了培训期后，柳井正被分配到贩卖杂货的卖场。尽管这不是他的特长，更不符合他的喜好，但为了能靠自己的能力吃上一口饭，柳井正还是忍气吞声地接下了这份工作。好在佳世客是属于自助卖场的形式，员工们的任务只是在看到货物短缺的时候及时补充上就可以，并不需要作太多口头上的促销。因而，柳井正的工作也多是往返于仓库和卖场之间，运送着满车的货物，挣着仅足以糊口的工钱。

但没过多久，他就被调到了男式西装部门。

柳井正一直觉得，这是父亲提前设计好的“阴谋”。如果不是自己家族传统经营男式西装，那他肯定不会被调到男式西装的卖场工作。西装和杂货自然不同，柳井正就不得不把工作中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向顾客介绍西装的面料、裁剪、价格等因素。虽然和之前的工作比起来确实需要费不少心，但好在他从小就耳濡目染这些事情，以至于现在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并没有捉襟见肘的感觉。

工作依旧没有多少乐趣可言。柳井正只是把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份差事，而不是自己一生的志向，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才决定了他不可能长久地委身在佳世客门下。可是在当下，柳井正对自己的工作其实已经基本满意了。他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领到足够糊口的薪水，温饱再不是问题，即便未来应该往哪里走依旧不清楚，可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未来去办吧，当下稳定的状态反倒让柳井正感到难得的自在。

这样的日子，柳井正仅仅坚持了一年，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长起野草。他越发感觉自己终归不是池中物，他更渴望有一个广阔的天地来供他遨游。

父亲柳井等是有长远眼光的，虽然他从没有和儿子商讨过自己对他的发展规划。柳井正辞职没多久，父亲就以要送他去美国留学为借口，再一次把儿子遣回了东京，让柳井正去学习英语。在千挑万选后，柳井正终于进入了一所看起来还不错的英语培训学校。

但现在的东京，对柳井正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吸引力。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内心的惰性因子就再次被激发起来，在他的身上迅速膨胀起来。甚至在百无聊赖的日子中，柳井正已经把结婚的事情提上了自己的日程。

柳井正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女孩，东京的浪漫最终成就了彼此的一生，直到现在，女孩依然是他深爱着的那个女孩，只是由初恋时的情人角色转变成了结发妻子。

然而，柳井正如此自我的表现，着实让父亲柳井等感到不满。看着越来越大的儿子，柳井等也不愿意再多加斥责。他明白，年轻人的心是野一些，自己也终要留些面子给孩子。但如果柳井正再长期这样无所事事的话，他这个一心渴望子承父业的父亲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柳井正在东京的日子只有半年之久，父亲意识到儿子不在自己身边的话就更加没有人管教了。最后，柳井等狠了狠心，作出了最后的决定。他要把柳井正召回来，让他提前结束英语学习，直接继承自己的事业。

柳井正自己也作了一番内心的挣扎：一方面是自由自在的日子，另一方面则是未来的前途。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选择出一个结果。但回头再看，当时在东京，他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现实的逼迫下，柳井正于1972年8月回到了老家。

他回来，没有带回来任何成果。深知父亲柳井等心中不满，柳井正自己也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虽不是出于自愿，但柳井正还是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西装店的生意。这个时候的柳井等，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建筑产业上，传统西装店已经不能给他带来多少赢利了，不过这终归是自己发家致富的营生，即便赢利不多他也舍不得扔掉。恰好儿子柳井正也没有什么活计，那就把西装店交给他就当做练手的营生吧。

柳井等把精力更多地投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业上了，他没有多给儿子一句交代，店铺应该怎么经营要完全靠他自己在实践中去琢磨。

最初的日子，也必定是最苦的日子。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店员只是听老板的指令，偶有建设性的意见或建议，最后也要等柳井正拍板才行。为了给自己争口气，不能在家族面前再让人瞧不起，柳井正每天都和店员们在一起亲自接待顾客，整理店铺，搬运货物，他要从最开始的一点一滴学起。

对于这个富家公子来说，这样的劳动量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幸运的是，柳井正从那段最苦的日子中坚持了过来。他逐渐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经营的门路，原本看似已经不赚钱的西装店被柳井正经营得顺风顺水，并且也已经由最初的个体经营发展成为有着600万日元注册资金的小郡商业股份有限公司。

这一次的成功，让柳井正终于自豪地在父亲面前挺直了腰板。

经商是种快乐

柳井正的经营，初见成果。对这么一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传统西装店铺来说，能够做成股份有限公司，确实是一个质的飞跃。

柳井正骄傲地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时，父亲却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在柳井等看来，儿子固然是作出了很好的成绩，但这份成绩还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希望儿子能够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而不是把一件事情做到优秀的地步就停步不前。不过，在他心中，还是对儿子的能力十分赞赏的。这间传统西装店在自己手里几乎走到了尽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出路，他也不会对转行建筑业投入太多精力。面对初出茅庐便有所成的儿子，柳井等压抑着欣喜，始终保持着一个父亲的尊严。

这父子两人之间的较量，总是如此的口是心非。

柳井正的店铺经营要说真正从零开始，似乎不太准确。这一点，他自己内心清楚。当初他在佳世客百货公司的男士西装部门的工作经验，确实帮了自己大忙。这个时候再回想起当初的经历，柳井正越觉得这像是父亲早就“预谋”好的一件事情。在佳世客，他亲身体验了大型公司的工作流程和组织结构。所以当他重新面对自家的西装店铺时，柳井正决定把佳世客的经营模式引进来。他不想躺在家族产业的功劳簿上睡大觉，而且他也坚信这绝对不是父亲期望看到的。

正是在这番雄心的激励下，这间西装店的经营状况才开始有了一些改观。

柳井正刚接手西装店时，他一眼便看出了许多弊端。商品种类单一、缺乏新产品、员工效率低下等，这些问题都得逐个解决，想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绝对不可能。现如今这些问题，不只是自家西装店的瓶颈，更是整个传统作坊式西装店的最大制约因素。尤其是在资金流转的问题上，这几乎是任何一家西装店都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基于男式西装的特殊性，其资金不可能实现快速流转。一旦业务经营上出现问题，那它离关门倒闭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为了改变这些令人头疼的现状，柳井正希望发挥集体智慧的力量，共讨对策。

这一天，他把6名员工全部召集到一起。这些员工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年轻的新老板竟然会向他们摊牌。柳井正说，店铺当下的这种经营状况，虽说不一定会关门大吉，但早已经没有了多少赢利。柳井正本来是想要征求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为店铺找到更好的出路。但在他把经营实况告诉伙计们之后，这样残酷的现实当即就吓跑了两个人。这着实出乎柳井正的意料。

无奈之下，他只得和剩下的4名伙计苦心经营这家西装店。

因为生意实在是不景气，为了维持生计，又有几名员工离开了这里。然而，让柳井正最为感动的是，即便店铺没有赢利，即便工资少得可怜，唯有蒲利治一人从来没有产生过要离开的念头。而他，也成为柳井正和优衣库发展壮大的见证人。

其实，柳井正在最初从父亲那里接手西装店铺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雄心要做出什么事业来。但令人猝不及防的经营现状迫使他开始真正思考起来。柳井正想，为什么原本还可以维持下去的西装店到了自己手中，竟然要走到关门大吉的地步。如果再这样无所作为地经营下去，自己可能就会亲手葬送了这一家族传统营生。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否则就意味着自己在父亲的眼中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是个一事无成的败家子。

紧接着，更大的打击来了。西装店的掌柜也辞职不干了。

柳井正一时间快要疯了。员工辞职还可以再招新人，但如果连掌柜都辞职了，就意味着西装店失去了主管人，想要再继续维持下去的希望一下子变得极为渺茫。柳井正怯生生地来到父亲的房间，他以为等待自己的必将是狂风骤雨般的责骂。可没想到，父亲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店铺从此就全权交给他处理了。

柳井正先是一惊，他不相信自己作出了这么差的业绩后还能得到父亲如此的信任。直到父亲从抽屉里拿出所有的内部账目和公司印章，柳井正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在做梦。

柳井等知道，自己其实是作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决定。这就像是在压赌注一样，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究竟能够相信自己多少以及相信儿子多少，但他愿意给儿子这样一次机会，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亲自去开创一片天地。父亲对儿子的信任，没有过多语言的表达，但已在彼此眼神的交流中展露无遗了。

柳井正心怀忐忑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账目和印章，他暗下决心：“我绝不能够再让西装店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对柳井正来说，当下已经是极大的失败了。但失败了却还能得到父亲的信任，他不知道应该是感激还是用其他什么样的心情来表达自己。西装店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口，这一切和自己的无所作为是密不可分的。如果自己不能使这一切有所改变，岂止父亲不能原谅自己，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好在虽然柳井正暂时还没有想到更好的解决之道，但他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性。这是一个好的征兆。正是因为父亲对他的极大信任，才让柳井正开始拥有了作为一个企业经营者最基本的觉悟。

这一年的柳井正，只有25岁。即便是在当今以推崇新人为信念的优衣库中，这样的年龄也算是一个新手。

此时的店铺中只剩下了柳井正和蒲利治两个人了。店面里没有人打杂，没有账目会计，没有库房管理人员，两个人只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担了下来。从采购、存货、上架、接待，再到对账、追款等，两人事事都要亲自过一遍，甚至连打扫卫生这样的小事，也是彼此轮流着做。如此艰苦的日子，反倒让柳井正的责任心逐渐成长起来。

在销售旺季时，柳井正会雇用一些临时工来帮忙。但有时候还是会忙得让这两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工作虽然艰苦，但苦中也有乐。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段时间的磨炼，柳井正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经商。经商不再是他眼中那简单的买卖行为，从商品的采购、营业额的多少到银行账户的存结款以及缴纳税金、面试新成员、培养新人等他都必须事事亲力亲为。尽管经商是辛劳的，但柳井正也已经从大小事务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虽然忙碌，可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这是柳井正最真切的感受。他再也没有了大学时期的无聊和空虚感，现在的工作看起来虽然枯燥，但当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时候却很容易让人产生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自己尽全力去完成一件事情并最终取得成功之后，这让柳井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被认同感。

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经商的本质。

在这之前，柳井正没有想过自己是经商的材料。他想起了自己儿时开玩具店的梦想，不禁会心一笑。现在的西装店和玩具店虽然属于不同的种类，但在经商这件事情上，本质其实一致。性格略显内向的柳井正，在接待顾客以及替顾客丈量尺寸的过程中，也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尤其是在得到客户的赞许时，他会在心里产生“原来我也可以胜任”的念头。这是柳井正经商以来，所感受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源于心灵深处的触动。

即便现如今已经贵为日本首富，柳井正当初在西装店铺练就的一身本事仍没有丢下。遇见陌生人的时候，柳井正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衣服的尺寸。这些真本事可都是在艰苦的环境下练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