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汉二年,夏。
汉朝派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公孙敖出西河,向匈奴大举进攻。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居延,至浚稽山,遇单于主力,连战八日,死伤过半,被迫投降。
单于庭,庆功宴。
纯金打造的大杯中盛满醇香的马奶酒,盘中各类瓜果堆成一座小山。红红的火舌舔着一块块涂满盐巴和香料的牛羊肉,烤得油脂直往外冒,不时滴在火中,发出刺刺的声音,浓郁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伴着欢快的鼓点,一群胡女围着火堆载歌载舞,为首那少女明艳俏丽,发梢系着许多彩色珠子,一身和火焰一样热烈的红色胡服,颈间挂着一串漂亮的橘色玛瑙珠子,腰系彩绶。旋转蹦跳之间,发梢彩珠跟随着上下跳跃,不时赢得周围匈奴人的阵阵喝彩。
欢声笑语中,一个年轻人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里。
几乎所有人都喝得兴高采烈,没有人注意到他。只有坐在单于旁边的卫律一直在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过了一会儿,卫律凑到单于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单于把目光转向那年轻人,遽然醒悟,端起酒杯,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李将军,怎么不喝了?”且鞮侯单于走过去,用生硬的汉话微醺地道,“嫌我们……胡人的酒不如你们的好喝吗?”
李陵沉默着,端起金杯一饮而尽。
且鞮侯单于大笑,道:“好样的!不过要、要小心,我们的酒上口不如中原酒烈,可后劲大着呢。喝多了你就、就会知道的。”又拍了拍李陵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用这样,你并没有战败。”
一直沉默着的李陵忽然开口说话了:“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没什么好说的。单于不必给败军之将遮掩。”
且鞮侯单于道:“我们匈奴人从不掩掩藏藏的!你五千,我八万,你跟我打了八天,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是打心底里佩服你,真的。得到你这样的英雄,是我们匈奴之福。”说完,提高声音,用胡语对在场众人道,“现在我在这里宣布,我,且鞮侯单于,要把自己最心爱的珍宝赐给他!”说着,向那跳舞的少女一招手,那为首的明艳少女立刻一个旋身,笑嘻嘻地转到单于怀里,“拓跋居次,我的女儿,以后她就是李将军的阏氏!”
众匈奴贵族中立时响起一阵惊叹艳羡之声。居次,就是胡语“公主”。显然,许多人对这门人财两得的亲事不知企盼了多久,没想到这个刚来的汉人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占得了这天大的好事。
忽然,一个匈奴贵族站起来大声道:“这不公平!”
且鞮侯单于回过头道:“右骨都侯,你说什么?”
右骨都侯道:“大单于,我早就向你求过亲,你也答应过将拓跋居次许配给我的,为什么现在却许给了这个汉人?”
且鞮侯单于道:“放心,我有四个女儿,还有三个任你挑。”
右骨都侯道:“谁都知道,拓跋居次是草原上最美丽的花朵,单于为什么宁可把她许给一个刚来的外人,也不嫁给本国的勇士?”
且鞮侯单于笑道:“就像你知道的,我们匈奴的习惯,最美丽的女人一定要嫁给最勇敢的战士,我还没见过比李将军更英勇的勇士。他训练出来的士兵个个以一当十,他是汉朝最好的神箭手,他的箭法就像……”
右骨都侯跳起来大叫道:“他的箭法、他的箭法!我听够了!那就让这个神箭手和我比试比试,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勇士!”说罢,也不等单于开口,就操起弓箭,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那箭飞速掠过人群,人群中一阵惊叫,那箭却一个人也没伤着,噔的一声,牢牢地钉在了远处一支高高的旗杆上,箭羽不住地晃动。众匈奴贵族不由得一阵欢呼雷动。
且鞮侯单于沉下脸来,道:“右骨都侯,我在宴请客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贵客?”说完,又用汉话对李陵道:“李将军,别见怪,他就是这么个坏脾气……”
李陵一语不发,垂着眼帘,好像根本没听到右骨都侯的挑衅,只是拿起酒壶,继续自斟自饮。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酒壶。
李陵抬头,看见一个头戴鹰形金冠、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人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都听得懂!”那人用一种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久居陇西,精通胡语。别装聋作哑,是男人就把他比下去!”
李陵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那人道:“卫律。”
李陵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卫律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要做成你想做的事,就要先赢得你的地位!”
李陵道:“你说什么?”
卫律已不再回答,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李陵盯着他的背影。
啪的一声,一副弓箭拍在了李陵面前。李陵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是刚才那跳舞的少女拓跋居次,这弓箭就是她拍下来的。她眼中有一种坚定和期待的神情,李陵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慢慢掠过周围那些匈奴贵族,个个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眼神,且鞮侯单于也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李陵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那副弓箭,掂了掂,摇摇头放下,从旁边地上拿起自己那张样子看起来已经很旧的黄色大弓,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来,很随意地弯弓搭箭,几乎还没怎么瞄准,就一下射了出去。
嚓的一声,木屑纷飞。
李陵的那支箭,不偏不倚,正好将右骨都侯的箭整齐地劈为两半,随后穿木而过,飞出数丈方才落地。那旗杆晃了晃,咔嚓一声,从箭射穿之处折断倒下。
一阵死寂,很久以后,人群中才爆发出比刚才更惊天动地的欢呼:“神箭手!神箭手……”
拓跋居次眼睛发亮,抱住李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自己颈间的玛瑙珠子摘下套到李陵的颈中,然后便咯咯笑着逃开了。
单于哈哈大笑,向瞠目结舌的右骨都侯道:“看到没有,连我的女儿也看出来了,谁是真正的英雄。”又转向李陵,举杯道,“来,李将军,让我们……”
“别叫我将军,”李陵低声地道,“我原本就只是一个骑都尉,并且现在已不是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陵终日百无聊赖地带着几名亲信飞鹰走马,四处游猎。
开始,还有一些匈奴贵族对他感到好奇,想跟他搭讪。但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只对游玩打猎感兴趣,跟他聊行军用兵之道,他往往心不在焉。他那百发百中的箭术,都用在飞禽走兽上了。
时间一长,他们终于对这个据说曾以区区五千之众力敌八万精兵的年轻人失去了兴趣。
秋高马肥,蹛林大会。
匈奴各部贵族骑着自己最好的骏马,各率一部人马,奔驰于林木间,击鼓呐喊,将林中各种野兽惊吓出来,然后追逐射猎。大大小小的狐、鹿、獐、狍惊慌失措,被驱赶得无处可逃,向早已设下的埋伏圈冲去,被早已守候在那里的猎手射中毙命……
一年一度的蹛林之会,是匈奴贵族最爱好的游戏。既为课校人畜,也为聚会射猎,以示不忘祖先。
单于和卫律并肩站在山上,看着正兴致勃勃地指挥部下围捕一群驯鹿的李陵。
“他要是练兵也有这份兴致就好了。”单于叹道,“他练出来的兵是我所见过的最勇猛的。可现在他只对打猎感兴趣,单于庭的野兽都快让他猎光了。”
卫律微微一笑,道:“他还年轻,就让他先玩一段时间吧。大单于听说过他祖父打猎打昏头把一块石头当猛虎而射箭入石的事吗?他游猎的爱好大约是家传。对了,拓拔居次近来好吗?”
单于道:“你去问问李陵吧,他到现在还没碰过我女儿一根指头。这小子,在那边有相好的吗?”
卫律眼中掠过一丝警惕的光芒,但一闪即逝,若无其事地道:“他是娶过妻室的,可能心里还有点别扭吧。单于不用急,时间一长就好了。说到练兵,上回来归降的那个塞上都尉呢?可以请他来试试吗?”
单于不屑地道:“他?那个软骨虫,成天就会拍我母后的马屁!”
卫律道:“单于只是想让我们的人熟悉那边的战法,这个他也做得到。”
单于叹了口气,点点头。
卫律又道:“大单于,这段时间,您还是……少去李陵那里吧。”
单于诧异地道:“为什么?”
卫律道:“他的家人还在朝廷的监押之下,他是个孝子,只怕心情不太好。”
历年蹛林大会,尤以今年的猎获最为丰盛,因此一天下来,人人兴高采烈,意犹未尽。
入夜,草原上燃起堆堆篝火。被宰割好的猎物架在火上,越烤越香。众人炙鹿烤羊,谈笑风生。
一群人中,一位蒙面巫师坐在地上,敲着小鼓,用奇特的语调吟唱着祭歌。那巫师音色清亮,音调时而激越、时而婉转,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陵站在人群外的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那唱歌的巫师,一语不发。
卫律托了一盘鹿肉,向李陵走去。
“为什么不吃?”卫律道,“你今天箭无虚发,大展神威啊。这次的猎物,只怕十之三四都是你一人打下来的吧。”
李陵依然看着远处,道:“我不饿。”
卫律道:“就算你不在乎,也给你帐中那个女人带点吧。”
李陵只是盯着那唱歌的巫师,道:“你好像管得太宽了吧?”
卫律把鹿肉放下,悠悠地道:“我是为你好。李少卿正当盛年,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摆在你帐篷里半年多,一次也没享用过。人家会怎么想?不是你下面有病,就是你上面有病!”
李陵立时收回目光,盯着卫律,道:“不近女色有罪吗?”
卫律耸了耸肩,道:“我没这么说。不过一般来说,想不利于人家父亲的人,确实是不愿意和那女儿发生感情的。”
李陵眼中寒光一闪,道:“你刚才一直滴酒不沾,一般来说,心里有鬼的人,确实是怕酒后失言的。”
卫律淡淡地道:“这世上不能饮酒的男人不少,不能人道的男人可不多。况且我拒绝美酒,出自本性,不需要克制,不像有些人,半夜三更摸出穹庐,一盆冷水把自己浇个浑身透湿!”
李陵怒道:“你监视我?!”
卫律笑笑道:“说实在的,我挺欣赏你。你怕有朝一日对不住自己的良心,送到眼前的女人都不碰。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不过,太有良心的人都干不成大事,你其实真不合适接这档子差事。”
李陵勉力镇定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律向那巫师的方向一努嘴,道:“你怎么忽然对巫歌感兴趣了?”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因为你要找的人,就是被她救活的,所以你认为,她会知道那人的下落!”
李陵的神情有片刻僵硬,随即转过头去,看着远处人群中那正在歌唱的巫师,道:“我只是觉得她唱的歌挺有意思。你听她唱的:‘九头恶魔将九个头化为亮星,和太阳一般明亮。于是天上亮起了十个太阳……’这让我想起我们那边‘十日并出,禾苗焦枯’的传说。是不是不开化的民族,就只会抄袭汉家文化呢?”
卫律倒也不生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嗯,是很有意思。她唱的是这里最古老的神谕,相传起源于天庭的一场战争,整个故事写下来能有十几万字。可惜匈奴没有文字,所以只有一些天赋异禀的巫师才能传唱解说。这位大巫是在十五岁时发了一场高烧后,突然会唱这故事的。从那以后,她占卜医药,无所不精,名声越来越大。”
李陵道:“发烧发出异能来了,啧啧,真够能耐的。”
卫律耸耸肩道:“信不信由你,我向来自恃有过目不忘之能,可听她唱过好几遍了,还是记不住,那长度真不是一般人能背得下来的。像她这样获得异能的还非止一二。重病、昏迷、异梦……都会使一些人突然自发地会唱这漫长的故事,还能占卜治病,成为巫师。这种奇事,除了神授,无法解释。这里不比中原,巫师是要有真本事才能使人信服的。胡人不听花言巧语,只重实效。像栾大、少翁之流,也就只能骗骗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皇帝了。”
李陵看了眼那巫师,道:“你们称她大巫,她是这里最有名的巫师吗?”
卫律道:“是的,不过真正的读音是‘达乌’。胡语‘达’是伟大的意思。‘乌’就是乌尔根。乌尔根是匈奴最有名的巫师家族,世代以巫医为业,他们中最出色的巫师,才会被冠以‘达乌’的称号。因为读音,有时中原人会误以为是‘大巫’。不过也没大错,现在乌尔根一词,也差不多成为‘巫师’的代称了。其实巫师一词,在胡语中真正的读法是‘珊蛮’,少卿精通胡语,或者听说过。”
李陵点点头道:“嗯,那你们这位伟大的乌尔根,无师自通唱出的到底是什么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李陵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卫律却并不在意,道:“我只记得大致情节,说的是一场发生在天庭的战争。极北冰空有位天神,因为归属未定,引发了东方的最高神和北方的最高神的争夺。北方神战败,部下怀恨在心,化为九头恶魔,为害人间。神魔之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被冰雪覆盖,百兽沦亡。人类饥寒交迫、疾疫横行,还被各种怪异的虫兽吞噬。后来恶魔虽被制服,却喷出洪涛恶水,淹没了苍穹大地。天神派出神鹰,降临世间,和一位女子结合,生下了人间第一位珊蛮。神鹰施展神技,诱导珊蛮,使其成为能通晓人神阴阳各界的万能神者,平息洪水,济世安民,传承百代。”
李陵道:“这么说,你们这里的巫师都是那只鹰的后代?”
卫律道:“嗯,各个部族的巫师,不是敬拜鹰隼,就是以燕雀为祖先,总之都是鸟类。”
李陵歪着头看着那巫师,道:“我看不出她哪里长得像鹰。”
卫律道:“不错,此事多有令人不解之处。不过,有些事,若和中原的史籍结合起来看,会有有趣的发现。我在我的驻牧地有些藏书,少卿可有兴趣?”
李陵冷冷地道:“对不起,我没兴趣。你刚才说,有了九头怪后,人间出了吃人的怪兽,你不觉得和中原‘十日并出’之后,出现猰貐、封豨、修蛇这些怪物的说法很像吗?我听说你学问不错,宫里两间藏书阁的书都让你翻遍了,到这里是不是太无聊了,这种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蛮族故事,也捡起来当个宝了?”说完不等卫律答话,便自管自扬长而去了。
卫律却毫无恼怒之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呵呵一笑,神情间居然流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
天汉四年,汉朝派李广利、路博德、韩说、公孙敖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直扑匈奴。
这是一场比两年前更激烈的战争。匈奴把所有辎重悉数运到余吾水之北,单于亲率十万骑兵,与汉军接战。
十多天的时间里,余吾水南尸横遍野,河水被鲜血染成红色。汉朝以众击寡,却没捞到半点好处。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战后很久,双方才开始遣使和谈。
接待汉使的穹庐前。
李陵提着剑,两眼通红,问穹庐门口的匈奴守卫:“汉使是不是在里面?”
守卫看着李陵的样子,有些害怕,道:“是。右校王,您这是……”
李陵一掀帐门,就进去了。守卫道:“等一等!右校王,使者正在……”
帐篷里,一群汉朝官吏模样的人正搂着几名侍女饮酒作乐,吆五喝六,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放荡的大笑。
李陵道:“你们中谁是正使?”
一时间,那些人立刻静了下来,一齐向他看来。居中一个身形壮硕、满口酒气的人道:“我就是。你是谁?单于派你来的吗?”
李陵看着他,狐疑地道:“你是宫里的谒者?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人醉醺醺地道:“你是什么人?你小子进、进过我们大汉的皇宫?!”
旁边几人盯着李陵,恍然大悟,悄悄凑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
“嗯?”那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李陵,道,“你就是李陵?在下江充,原是赵国人,上个月刚被封为谒者,出使匈奴。怎么?有什么事要说?”
李陵盯着江充道:“朝廷把我的家人怎么了?”
江充懒懒地道:“斩首,一个不剩。你自己做的事,就该知道结果……”
李陵的身子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粗重了。江充却毫无眼色,满不在意地又要去端起酒杯。李陵忽地一把抓起那酒杯,砰地砸到地上,厉声道:“我做了什么了?我李陵率五千步卒横行匈奴,九死一生,所杀伤的超过了自己兵力的一倍!因为没有救兵接应而败降。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有哪一点对不起朝廷,皇帝竟要诛杀我全家?”
说着,嚓的一声,手中的剑狠狠地斩在了几案上。
江充看着眼前几案上的剑,酒一下醒了不少,这才小心地道:“不、不是为少卿投降的事。是天子听说你教匈奴练兵,一怒之下才……”
“我给匈奴练兵?”李陵吼道,“是哪个混账王八蛋说的?我什么时候给他们练过一兵一卒了?!”
江充道:“是、是公孙将军在战场上捕获的几个‘生口’,说李都尉给匈奴练兵……”
李陵一时怔在那里,隔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踹翻了几案,案上酒肉翻了一地。
“姓李的都尉世上就我一个?公孙敖这个废物!不会问问清楚?我要是给他们练过兵,他还能活着回去?”李陵怒不可遏地道,“回去告诉皇帝,那是塞外都尉李绪干的好事!”
卫律单人匹马站在山冈高处,眯起眼睛看着南方,像是陷入了沉思。
远处,一块岩石后,一支箭无声地瞄准了他。
嗖的一声,箭破空而出,直中目标。
卫律捂着插在胸口的箭,晃了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岩石后,李陵抛下弓箭,跳上早已准备在旁边的战马,催马直向卫律那里奔去。
就在快要到卫律面前时,忽然哗啦一声,连人带马一起往下一沉,李陵反应极快,立刻便知是落入了陷马坑,不等整个人落进去,便伸足往马背上一踩,纵身跃起,腾身半空之时,又拔剑向卫律斩去。在这样仓促之际,李陵的几个动作毫不犹豫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应变极快。然而恰在此时,一张大网忽然从天而降,李陵人在半空,无法再腾挪躲闪,连人带剑被那大网罩住。几名早就掩藏在四周树丛中的匈奴士卒立刻跳了出来,一齐收紧网绳。李陵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转眼间便被那张大网捆了个结结实实。
卫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拔下胸口的箭,箭头拔出时微吸了一口冷气。
“就知道这两天你会来找我,还以为收了你的‘大黄’弓就没事了。”卫律解开外衣,看了看里面被刺出一个小口的金丝软甲,赞叹道,“都说你们李家的人,天生膂力过人,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隔了这么远,还力能贯甲。”
李陵挣扎着目眦欲裂地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卫律把玩着那支箭,道:“啧啧,好像是你要杀我吧?我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了?”
李陵眼里像要喷出火来,道:“栽在你手里,我认了!是我技不如人,没法为他们报仇!”
卫律斜睨了李陵一眼,道:“报仇?我跟你有仇?”
李陵怒吼道:“你干的好事,你自己知道!拜你之赐,我老母幼弟、妻子儿女,死了个干干净净!你满意了?”
卫律踱到李陵面前,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李陵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最后落在李陵手中的剑上。那剑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血渍。
卫律伸指沾了一点那血渍,捻了捻,道:“你刚刚杀了李绪?”
李陵道:“是你杀了他!”
卫律道:“我?”
李陵道:“是你给单于出的主意,让他来给你们练兵的,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道:“你明知匈奴习俗称姓不称名,你故意让这些李绪训练出来的胡卒跟汉军作战,一旦被俘,招认是李都尉所训练,对吧?”
卫律道:“是。”
李陵怒不可遏地道:“无耻小人!我杀了李绪才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你才是罪魁祸首!你今天最好把我杀了,否则总有一天……”
“等等,等等!”卫律摆摆手,道,“我是不是听错了?明明是你们皇帝杀了你家人,你却说是我杀的;明明是你杀了李绪,你还说是我杀的,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李陵怒道:“要不是你借刀杀人,我会……”
“借刀杀人?”卫律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要人家肯让我借才行啊!刀子是在他手里握着!你冒死为他潜伏敌国,他只为一句谣言便杀你全家!你怨恨我给你设局,倒不怨恨他心狠手辣? ”
李陵一愕,又怒道:“你胡说什么?不是你以诡计挑拨离间,朝廷怎会杀我全家?你卑鄙!”
卫律淡淡地道:“你又错了,我不是离间,是反间。说到卑鄙,诈降和反间,谁比谁更有道德?本来就没人逼你投降,更没人逼你诈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便要承担这后果!”
李陵浑身一震,道:“什么诈降?什么反间?你疯了!”
卫律道:“谁疯了?在匈奴,像你这样的降将几十上百,既然选择了投降,便准备好了家人被朝廷屠戮,从没一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肯死,当初就不会投降了。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大汉律吧?可你的表现,就好像原本拿稳了朝廷不会杀你的家人,结果却意外地杀了!究竟是谁向你承诺,会保全你的家人呢?李绪做的,是任何一个降将都会做的事。你为什么要杀李绪?不就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向那边证明你的清白?”
李陵道:“你含血喷人!我是兵败势穷,不得不降。我做的事,我承担,但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扣我头上!”
卫律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兵败势穷!问题是,你是怎么兵败的?怎么势穷的?你是他们中最能打的,李广利那个酒囊饭袋都率领了三万骑兵,反倒是你只分了五千步卒,还没粮草、没后援,直往单于庭送死!你们皇帝吃错药了?!你们从浚稽山退到鞮汗山,离边境只有百里之遥,连我们单于都不太敢追下去了,怕中了你们的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你们就快逃出生天了,在这个关键时候,你最亲信的校尉做了件事——把他手下一名犯了军纪的军侯打了一顿军棍。啧啧,行军法为什么非要拣这个时候?还非要褫衣行杖?结果想都不用想,受辱的军侯一怒投奔了我们,把你们缺粮缺箭、没有后援的实情悉数供了出来!我们这里一片欢腾,只有我感到不安。你战败投降后,我特地私下去找那个头脑发昏的校尉,结果跟着你的降卒里没有他。后来,我在战场的死尸里找到了他。他是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暗箭射死的,由后背直贯前心!除了你李家独有的箭法,谁能射得这么准、这么狠?那一刻,我全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你射出那一箭时,心里是否有过一丝犹豫?你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可是这个庞大的计划,不能容许有丝毫纰漏,你只能杀人灭口,对吧!我终于明白你们皇帝那貌似低劣的用兵之道了,他哪里是不会用兵!他实在是太精明了。两三千吧,配不上你李氏名将的名声,容易叫人起疑。一两万吧,代价太大,舍不得。而且万一打赢了呢?五千,正是最合适的数字,拿得出,喊得响,打不赢。加上是步卒,深入敌方腹地,想逃都逃不掉,只能死或者降。唯一出乎你们意料的,大概是你所训练出的这支军队,在面临绝境时竟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战斗力,差点就坏了你们的大事。血战八日,转战千里,几乎得以安然入塞。如此悲壮惨烈,却功亏一篑,恐怕千古之后,都会有人为你扼腕叹息。只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本应半道接应你的路博德,见死不救,严重贻误军机,怎么到现在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强弩都尉?!”
李陵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被缚在网绳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时脸上闪过各种不同的神情:愤怒、疑惑、不安、矛盾……
卫律道:“李少卿,事已至此,我建议你先冷静一下,那边既已杀了你全家,就算你回去,皇帝还能相信你吗?当今天下,能与汉相抗衡的,恐怕也只有匈奴了。你杀了李绪,已经得罪了大阏氏。再来杀我,让单于知道,你在这里还有容身之地吗?你要杀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不要把自己唯一的后路也断绝了……”
李陵道:“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你有什么证据?”
啪的一声,一卷羊皮地图落到李陵脚下。
“你一天到晚漫山遍野地转悠,打猎?嗬!”卫律冷笑道,“画得真够细致的,单于庭的地形人马标得清清楚楚!李少卿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得很,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单于庭!就算你带了这份地形图回去,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况且匈奴逐水草而居,单于庭的位置,每年都会变!”
李陵看着地上的地图,脸色刷地变得异常苍白,沉默许久,才道:“为什么不把这交给你们单于?”
“我暂时还不想你死。”卫律道,“你也许会对我有用。”
李陵道:“我不会为匈奴训练一兵一卒,也不会告诉你中原的关防兵力!”
卫律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李陵道:“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卫律道:“你到这里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李陵沉默。
卫律道:“你们皇帝要你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是吧?”
李陵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问我!”
卫律道:“我自然什么都知道,但你却有很多事还不知道。比如,皇帝让你找到他,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杀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卫律道:“不可能?西征甫毕,兴兵北伐,犯兵家之大忌。五千精兵,当朝良将,冒险投诸蛮夷,只为了救出一个无足轻重的使节,你觉得正常吗?区区一个使节,有那么重要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会令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是因为那人太有用了,还是因为那人太危险了,以致皇帝必须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才能安心?!我再提醒你一点,你们皇帝曾经说过:这世上从来就不缺什么人才。所谓人才,不过就是一件可用的器物。可用就用,不可用就杀,没什么可惜的!”
李陵道:“你扣押汉使,就是辱我大汉!陛下说过,如果此次汉使再陷胡中,以后将再无人愿意为使。国威何存?”
卫律道:“嗬,‘国威’?之前被扣押过的汉使有十几批,也没见你们皇帝发疯一样非找回不可。为什么唯独这次突然想起‘国威’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果你真的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一入塞你们便会被皇帝派来的密使杀死灭口!我到底是害你还是救你,你早晚会明白。”
“哈……”李陵大笑道,“救我?你说你在救我?”
卫律道:“随你怎么想,我没有必要骗你。为什么你出征之时,你全家就被‘请’进宫‘保护’起来?你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多少人死在这件事情上了?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我可以放了你,脚长在你身上,你回去试试看!”
李陵眉头一挑,道:“哦?话可是你说的!”
卫律叹了口气,道:“你喜欢送死,我还能强拉着你活?我只是看你年纪轻轻,不忍见你自投死地。这件事情里,包含了太多皇帝绝不想让人知道的大秘密。三人成虎,孟母投杼,何况他们刘家的人生来骨子里就有猜忌和多疑!从韩信、彭越到周亚夫,几个有好下场?解衣推食,尚且不免鸟尽弓藏,你李陵跟他什么交情?又沾上这么件要命的事,他除掉你,根本不会有任何顾惜!我在中原的谍报刚刚探知,太史令因为帮你说了几句公道话,几乎被处死!”
李陵惊叫道:“什么?”
卫律道:“他犯了什么罪?他只不过无意中说出了真相!他说李陵有国士之风,不像会投降的人,倘若真的降了,必有隐情,或许是为了寻机报效。为了这,你们皇帝差点要杀他,后来免死改为宫刑。想想吧,太史令不过看出一点此事的蹊跷,就遭此大难,而你就身在这绝大的阴谋之中,你觉得,事成之后,你的下场会比太史令更好?”
李陵脸色惨白,道:“子长……他……他……是我害了他……”
卫律道:“不是你,是皇帝。该是谁的债就是谁的,你不必代人受过。我也替太史令惋惜,我见过他几次,一个书呆子,人不错,从不参与官场那些肮脏事,只会待在藏书阁做他的学问。唉,你官运亨通时多少人跟你攀交情,得过你李家的好处,这个书呆子,清高得连酒都没喝过你一杯。现在皇帝一怒要杀你全家,满朝文武都不吭声,连你养活的那些宾客都忙不迭地跟你撇清关系,他倒来做出头椽子。听说廷尉府严刑拷问,要追查是谁指使他上疏。这罪受得多冤!文人都有几分清高傲气,这次奇耻大辱,对他来说大概比死都痛苦吧?”
李陵闭上眼睛,颤声道:“我……百死莫赎。”
卫律从网绳中拿出他手中的剑,李陵无力地松开手。
卫律擦拭着剑上的血迹,道:“你不用死,你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我现在放了你,趁大家还不知道,你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大阏氏性情刚烈,单于都要畏她三分,你杀了她跟前的红人,她知道后,早晚会找你算账,你跟我去北方避一段时间吧。”说着一挥手,示意松绑。
网绳松开,卫律把剑掷回给李陵,李陵无意识地接住,呆呆地看着那佩剑,一语不发。
“日子总要过下去。”卫律拉过自己的坐骑,道,“你可以恨我,不过,人在世上,只要不死,便有很多顾忌,便要忍耐许多不能忍受的事情。相信我,在这一点上,我也许是这世界上最能理解你的人。”
“不错,”李陵的目光完全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托你的福,以后我将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旃裘左衽、椎髻胡服过一辈子。每天饮酪浆,啖牛羊,和一个肮脏的匈奴女人睡在腥膻的旃毯上!每天早晨起来,听到胡笳吹响,牛马嘶鸣,满眼都是陌生的人,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话语……”李陵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声音里充溢着痛楚和压抑。
卫律却哈哈大笑起来,飞身跨上坐骑,道:“饮食衣冠语言,都只是外在的东西,幸与不幸,难道在这些上面吗?汉家衣冠,就一定代表文明;胡服椎髻,就一定代表野蛮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你已经无路可退,单于会更信任你。日子长着呢,多往好处想想,也许你以后会感激我的。”说完,便打马而去。走了一小段,忽又勒马回身,对李陵道,“对了,有件事你可能搞错了。那个女人并不肮脏,你没见右骨都侯为了她要跟你玩命吗?你一脑门子华夷之辨,想过没有,她祖上包括高祖、文帝时的两位公主,谁比谁高贵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率众人下山去了。
卫律行到半路上,正巧遇到拓拔居次骑着马迎面赶来,一见卫律,便勒马焦急地道:“丁零王,今天你看见李陵没有?”
卫律道:“看见了。”
拓拔居次惊叫一声,看着卫律,忽然醒悟地道:“你、你拿他怎么了?”问话时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卫律道:“没事,他好端端的,放心。待会儿你上山便能看见他了。”
拓拔居次松了口气,道:“今天一大早,他像头发疯的蛮牛,提着剑就冲出帐篷,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对我不利?”卫律微微一笑,道,“暗杀过我的人能有一打了,他们的人头都被我做成了酒器。你是怕他会对我不利呢,还是怕我会对他不利?”
拓拔居次脸上微微一红,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看重的人,伤了谁都不好。”
卫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居次,告诉我实话,你喜欢他吗?”
拓拔居次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又怅然的神情,道:“喜欢,可他不喜欢我。”
卫律注视着拓拔居次的神情,微微一笑,低声道:“不,他其实很喜欢你——他要是不喜欢你的话,早就要了你了。”
拓拔居次愕然,不禁伸手去摸卫律的额头:“丁零王,你发烧了?”
卫律一摆手笑道:“不,我很好。不过他不太好。他刚刚杀了李绪,这下肯定把大阏氏得罪了。你跟单于说说,能不能让他先离开单于庭一段时间。你祖母的脾气你也知道。”
拓拔居次点点头,想了想,道:“让他去哪里?”
卫律道:“坚昆还没人肯去,让你父亲把坚昆封给他吧。这么远,大阏氏总鞭长莫及了。”
拓拔居次叹道:“听说那边很冷,冻得人手指都会掉光。”
卫律伸出手笑道:“丁零与坚昆比邻,我手指掉光了吗?北方有北方的好处,那边森林多,飞禽走兽一年四季捕不完。你有这么个神箭手丈夫,天天一起打猎玩,岂不有趣?”
马队一天天向北行去,风雪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冷。队伍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待暴风雪过去。
为了适应这里的恶劣气候,这里的马车都比中原的高大,可马队渐渐地也变得举步维艰了。行人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直没到膝盖,车轮陷在雪中进退两难。
一行人开始改坐雪橇。
李陵知道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没想到雪上也能乘橇。及至坐上雪橇,才知道这是多么新奇的一件事。橇以木制,前端翘起,不用马拉,而用犬拖,行于雪地之上,顺畅飞快,全无马车的滞碍之感。
这样走走停停行了月余,这一天,一行人马来到一片逶迤的大山,沿山而行,一路尽是崇山峻岭。仰头望去,有些悬崖峭壁几近垂直,竟连这季节的大雪也覆盖不住,露出黑魆魆的岩石。
顺着山势走了约一个时辰,众人拐进一个山谷,突然,眼前一下豁然开朗,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一眼望不到头。
雪橇飞快地前进,疾风暴雪扑面而来,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只看到大地白茫茫一片蔓延到天边,整个世界有如洁白的琼玉雕成的幻境,没有一丝瑕疵。
“如何?”卫律在风雪中回头大声问道,“这景色在那边不太容易见到吧?”
李陵冷淡地道:“我年年在张掖、酒泉练兵,看不出跟那边有什么不同。”
卫律哈哈大笑,停下橇来,道:“看看你脚下吧。”说着伸足抹开地上厚厚的积雪。
李陵站起来凝神一看,立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积雪之下,竟是平滑的冰层,而且这冰层晶莹剔透,甚至隐隐可见鱼儿在下游弋。
原来他们竟是在冰面上行进。
李陵道:“这、这是什么河?”
“河?”卫律笑道,“你现在是在海上!”
李陵一下子呆住了。
“你在酒泉、张掖见过?”卫律道,“这是匈奴最大的一片海,也是最深的。小心,别踩到裂缝掉下去,那时谁也救不了你。这海有很多地方深不见底。”
李陵一怔,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雪原,心中大为震撼。
一个雪团砸在李陵后背,散成一蓬碎雪,落到冰上。李陵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拓拔居次哈哈大笑道:“神箭手原来是大笨蛋!跟着野兽的足迹走,就不会掉下去啦。狼和狐狸比人聪明得多!”
李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一直紧绷着不苟言笑的脸色却松弛了下来。这一路跋涉,他和拓拔居次之间那种疏离感已渐渐消失。这个毫无心机的率真少女,总能使他沉重的心得到一点纾解。
李陵问卫律道:“这是什么海?”
卫律道:“中原称之为北海。”
李陵啊了一声,道:“是不是……就是庄子所说的北冥?”
卫律点点头,悠悠地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也许,世上也只有这里,能容纳下如此庞大而自由的神物了。”
忽然,拓拔居次开心地大叫道:“看那边!”
远处,一群头戴熊皮帽、身穿羊皮衣的胡人坐着狗橇,飞驰于茫茫冰盖上,快活地大声呼喊,雪橇所过之地,雪花翻飞,露出一条条长长的雪道,在阳光下闪亮如一条条美丽的光带,看得人心旷神怡。
“丁零王,”拓拔居次好奇地问道,“这么冷的天,他们去干什么?”
卫律道:“他们是去凿冰钓鱼的。这里有一点和你们单于庭不一样,因为海水太深,平日里是不钓鱼的。反是到这冬天,鱼在水底憋闷坏了,一见到光从水面上射下来,还以为春来雪化,挤挤挨挨赶着往上蹦,很容易就能钓上来一大堆。而且吊上来鱼篓都不用,直接往冰上一扔,鱼稍微蹦两下就冻得硬邦邦的了。等攒个几十上百条,一条条捡起来往麻袋里一装,就满载而归了。”
拓拔居次被卫律说得无比神往。卫律斜眼看了看李陵,又故意向拓拔居次大谈北海中的种种奇鱼异兽,什么巨大的螯虾,豹首鱼身的怪物,说得拓拔居次心痒难熬,恨不得立刻就捕来那些怪鱼,开开眼界。
卫律大笑道:“这海的神异之处,非此一二。你们待久了就知道。”又转向李陵,微笑道,“少卿,不要以为所谓极北苦寒之地,就必然无趣。也许有一天,你会喜欢上这里。”
李陵摇摇头,道:“我难道是为了有趣无趣选择的这里?哪怕这里沃野千里,那边地瘠民贫,我也不会爱这里超过故土。你不会明白的……” 说到这里,李陵意识到了什么,住口不言了。
卫律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道:“不,我明白。这里是野蛮人的地方嘛,足下乃陇西名门,忠孝传家,和我这天性无耻的戎狄之人不一样,我叛国是生具反骨,你是被迫从贼,至少总比我高尚,是吧?”
李陵转过头去,望着南方道:“我有什么资格谈高尚?大错已经铸成,我既没有能力杀你,也没有勇气自杀。有国不能回,有仇不能报。我只是个被你捏在手里任意摆布的懦夫罢了。”
卫律注视着李陵,皱了皱眉,道:“李陵,你不是懦夫,而是笨蛋!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我毁了你的一切吗?好!就算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我问你,你祖父、叔父又是谁害的?你们陇西李家,祖孙三代的功名都是一刀一剑挣出来的,可人家卫家出了一个卫子夫,襁褓中的婴儿都得以封侯!你祖父、叔父打了大半辈子仗,一身的伤,只配给他卫青做偏裨将佐!你祖父但凡军中乏食,在士卒没全吃上饭时自己从不先进食,他霍去病北伐一趟,丢弃的粮米肉食好几车,士卒还饿着肚子!你祖父膂力过人、箭无虚发,匈奴人称‘飞将军’,畏如天神。而在卫青帐下,他不过是一个畏罪自杀的败军之将!你叔父气不过,找卫青算账,被霍去病在甘泉宫射杀,皇帝却说他是被鹿撞死的,不准有司查案。这仇你怎么又不报了?我再问你,公孙敖为什么故意向皇帝传假消息,以致你遭灭门之祸?你们在宫里时,不是好朋友吗?他是怕你回去!你少年得志,锋芒毕露。升迁的机会就那么点,你占尽光彩,让人家怎么出头?可惜你父亲死得早,许多事没来得及教你。你以为战场上的事,真的只要能征善战就行了?李广利酒囊饭袋,公孙敖常败将军,他们怎么都比你升得快?第一,你不自知;第二,你不知人。你落得今天的下场,说难听点,活该!”
李陵沉默一会儿,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陛下没有亏待我的地方,是我负陛下。”
卫律道:“没有?当然,要有过亏负,他也不会放心把这件大事交给你办了。然而你以为他选择了你,是因为他最信任你吗?错!他选择你,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要做成这件事,至少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能征善战、威望素著,才能一旦诈降成功,即得高位,获得足够的权力在匈奴便于行事;第二,要熟知胡俗、精通胡语,才能深入匈奴,明察暗访,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那个人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认识那个人,最好是那人能信任的人,否则,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顺利地带回来。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具备所有条件的!你未必是朝中武艺最高强的将领,但你是李广的孙子,仅凭这一点,你若诈降入胡,小则封侯,大则封王,权力地位唾手可得。你久在边境练兵,说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和这里的人打交道不成问题。最主要的是,你是他的朋友!你可以说服他,带走他,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趁他不备杀了他!”
李陵脱口而出道:“我不会杀他!”
卫律道:“如果他不跟你回去呢?你们皇帝的密令,难道没告诉你,如果他不跟你走,即就地格杀吗?”
李陵张了张嘴,没出声。
卫律道:“你大概在想,我怎么会知道?皇帝给你那道密旨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啊。对吧?告诉你,因为我了解你们皇帝,比任何人都了解!也许在一年前,你这位朋友还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养马的郎官,但现在,他已经成了皇帝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威胁!他一天不死,你们皇帝一天不能安寝。”
李陵道:“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陛下要我找苏子卿?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陛下要他死?”
卫律点点头道:“很好,你终于对真相感兴趣了。今晚找个地方宿营,我会慢慢告诉你,那是一些你这辈子都不会听说的事。”说着拍了拍李陵的肩膀,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道,“以你的性格,就算没这次发生的事,恐怕还是在这里更合适。我也在那边待过,那边是一个不适合人才而适合奴才待的地方,你祖、父两代的遭遇,已足以说明一切。你武艺再好,好得过飞将军?功劳再高,高得过韩信、彭越?放眼中朝,攀附裙带、嫉贤妒能之辈车载斗量。你常年在外练兵,不知朝中那种互相倾轧的丑恶。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所以不希望你死得不明不白。不错,这里是没有那边的锦绣繁华、文明典章,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活得简单而真实,不需要媚上压下,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扭曲自己的尊严来赢取声名地位。什么功高震主,什么兔死狗烹,在这里全是奇闻谬论!功劳越大,自然声望越高。没有同僚嫉妒,没有主上猜忌,这里会给一个英雄应有的地位和荣耀!”
李陵沉默了许久,才道:“有些事,是不能用是非对错来衡量的。那边是我的父母之邦……”
卫律冷笑道:“父母之邦?你父族母族皆为那边所杀,还谈什么父母之邦?!那只是他们刘家的国,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也是你们这些臣民的国!即使富贵如大将军卫青,也不过是他们刘家的一条看门狗。一条狗有资格骄傲地说这个家是它的吗?你们高祖皇帝曾问太公:‘如今我的产业与仲兄比谁多?’可惜,当时那些开国元勋没几个真听懂了。非要到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真的只是一条狗罢了!”
一时之间,李陵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被冰雪覆盖的茫茫北海,一言不发。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李陵身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他却浑然不觉。白茫茫的天地间一片沉寂。
半晌,旁边的拓拔居次才小心地道:“你们……在说什么?”
卫律一笑,转头对拓拔居次道:“没什么,你丈夫说这些拉橇的狗不错,我说就送给你们吧。”
深夜。
厚厚的冰雪筑起的穹庐里,当中点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几块马肉被架在火上烤着。
李陵坐在火堆边,吃惊地环顾着这从未见过的奇特屋舍,这种用至寒之物造起的房舍,隔绝严寒竟颇有奇效。在这冰屋之中,不但不见寒冷,反比一般皮革布料制造的穹庐暖和数倍。外面朔风劲吹,里面的人丝毫感觉不到。
李陵只担心这火堆会让雪屋融化,卫律不在意地说,因为室外实在过于寒冷,这么一小堆火,即使日夜不停地烧,一个月之内也不用担心雪屋融化。而且屋顶留了透气孔,燃烧产生的热会从那里逸出。如果拿些兽皮将四壁围起,这雪屋甚至能保持整个冬天不化。
卫律切着一块血淋淋的马肝,用刀挑起一片,递向李陵,道:“来一块?”
李陵摇摇头。
卫律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你们那边都说马肝有毒,皇帝杀了少翁,对外就说是食马肝而死。可笑!他不知道燕太子丹曾给荆轲烹制过马肝吗?”说着便挑起那片血淋淋的马肝送到嘴里,大口咀嚼起来。汁液从嘴角流下,看起来竟像鲜血,有几分狰狞。
李陵一阵厌恶,转过头去。
卫律吃完马肝,擦了擦嘴,拿过已烤得差不多的马肉,切了开来,扔给李陵几块,道:“罢了,那你就来点烤马肉吧。不是故意恶心你,生马肝、烤马肉,是这里的两大美食,久食可御严寒。要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不学会茹毛饮血是不行的。嫌味道重,就喝点酒解解腥气。”说着拿起一个皮袋,扔给李陵。
李陵接过那皮袋,道:“你为什么不喝?”
卫律瞟了李陵一眼,道:“怎么?怕酒也有毒?随你,不喝就不喝。我不会为了证明没毒喝给你看。”
李陵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能食生肉,饮湩酪,却不能喝酒?”
卫律不答,只是悠闲地切着马肉吃,等吃完,才扔下切肉的小刀,擦了擦手,道:“如果你曾被鞭打到遍体皮翻肉卷、创深见骨,又被烈酒一寸寸浇个湿透,你也会一辈子滴酒不沾的。”
李陵心头一震,道:“你说什么?”
卫律笑笑,站起身来,解开腰间革带,脱下身上的貂裘。
啪的一声,酒袋从李陵手里滑落到地上。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习武之人特有的完美的躯体,匀称、精瘦、结实。只是这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遍布了纵横交错的旧伤痕!一条条一道道,高高低低,将这身体划分得仿佛久旱龟裂的土地,竟找不到一处平滑的肌肤!
李陵一时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久历行伍,知道怎样从已愈合的旧痕判断当初受伤的程度。卫律身上的这些伤,一望便知身受之时必是极其酷烈。
卫律披上貂裘,缓缓地道:“你以为只有你受过伤?”
李陵浑身一震,心里仿佛无边潮涌般,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竟不知是悲哀、酸涩还是茫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许久,李陵才道。
卫律淡淡地道:“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