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刘文典先生遗闻逸事数则

刘兆吉

遗闻逸事的内容,包括两个方面:一部分是作者耳闻目睹的;一部分是听同学、朋友说的,但都是真实的。

自20世纪30年代起,清华、北大、南开、西南联大,继之云南大学的学生都知道刘文典(1889—1958)先生的大名,敬佩其学识,也流传一些令人捧腹的故事。但这些年来却很少有人提及这位国学大师了。

今天清理旧书刊,发现文化大革命被查抄,幸未毁灭、失而复得的残本刘文典著《庄子补正》,书面题词为“受业陶光谨署”。这是1939年在昆明用土纸石印的版本,作教材用的。我曾在1938年选过刘文典先生讲授的“庄子”和“文选”两门课。《庄子补正》即当年讲授“庄子”的讲义。从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不足400字的序言中,便可看出此著的学术价值。研究《庄子》的专家是求之难得的。

刘文典先生有他光辉的经历,在学术方面有不朽著作,本文不谈他的生平传略,也不谈其学术造诣,只谈几件能代表其性格的故事。

不准蒋介石直呼其名——宁以义死,不苟幸生

1929年刘文典40岁,任安徽大学校长兼文学院院长。该校学生闹学潮。当时值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又加紧制造侵华事端,而蒋介石以“先安内后攘外”,不抗日专剿共,并将爱国学生的反蒋运动名之谓“闹学潮”,诬蔑为赤化分子抗乱,要严惩不贷。刘文典对蒋介石经教育部下达的文件用“责令、责成”“纵容学生闹事”等词,尤其对传令刘文典,蒋委员长召见等措辞极为愤懑。

刘文典在出发到南京前曾发牢骚:“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我师承章太炎、刘师培、陈独秀,早年参加同盟会,曾任孙中山秘书,声讨过袁世凯,革命有功。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因有怨气,见蒋时,戴礼帽着长衫,昂首阔步,跟随侍从飘然直达蒋介石办公室。蒋介石面带怒容,既不起座,也不让座,冲口即问:你是刘文典吗?这对刘文典正如火上加油。也冲口而出:“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这更激怒了蒋介石,一拍桌子,并怒吼:“无耻文人!!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也应声反驳蒋介石为不实之词,并大声呼喊:“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躬身向蒋碰去,早被侍卫挡住。蒋介石又吼:“疯子!疯子!押下去!”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学校长坐牢案,因而激起安徽大学师生公愤,游行示威,社会贤达舆论支持,蔡元培出面说情,逼迫蒋介石不得不释放刘文典。刘文典爱护学生,敢于当面顶撞“暴君”是正义行为。这件事是在九一八事变后,我参加请愿团,在南京中央大学(各地学生请愿团集中处)听安徽学生诉说的,那是第一次听到刘文典的大名并敬佩其高贵品德。还听说他曾参加讨袁世凯运动,逃亡日本,早年参加革命的一些故事。

违背承诺,该打!

刘文典先生闲谈时多次说:“我一生除被一位老和尚打过,没有谁敢打我,蒋介石虽然把我关进牢房,并不敢动手打我。”事情发生在抗战前,刘文典在清华任教时,需要查阅某种佛经,闻北京西山香山寺有此佛经,该寺高僧某某与刘先生也相识。该寺藏书有严格规定,非佛教人士,不准借阅,借阅必须在寺内念经堂正襟危坐,也不得以手指蘸口水翻书页,必须用寺院制作的蔑子(竹、苇或高粱荃皮)翻阅,违者受罚。老和尚深知刘文典是知名学者,特准他借阅,阅前详细介绍了阅读规则,刘先生当即承诺,严守规约。

和尚去后,刘文典先生静坐读经,有些疲倦,见室内有一空床,室内并无僧人看守,便趁机持书卧床阅读。不料睡着了,忽然听到骂声,头面受到扑打,睁眼看到老和尚边打边斥责:“您言而无信,竟把佛经丢在地上!”刘文典一面承认错误,一面“抱头鼠窜”(自称),佛堂是关闭的,既逃不出去,自己也不想逃出,因外面还有游人,多丢人现眼呀!只有且喊且逃,苦苦求饶。其实老和尚还是留情面的。“他是用扫帚苗子打的,若倒过来用扫帚疙瘩(把子)打,我可惨了。和尚见我甘心打,并没有教授架子,怒容一变,扑哧一声笑了。以后我们成了好朋友,我曾在清华设素斋招待。我的脑袋虽然不太高贵,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打的。但这次挨打应该,君子不可失诺!”

学生成名成家是老师吹牛的本钱

西南联大青年教师陶光是刘文典的得意门生。以下是陶光告诉我的故事:他因为备新课久未看望文典先生了。这次特别抽暇去看他。不料见面就没头没脑的,被以“懒虫”、“没出息”、“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等话骂了起来。“我想他是鸦片没吃足,发神经病,我一向尊重老师,但学生也不是奴隶,随便辱骂,我已忍无可忍,要以暴易暴。”正要怒目反击时,忽见刘先生用力一拍桌子,声音更大地说:“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为吹牛的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愤怒的脸忽然变成可怜的脸。陶光也把行将爆炸的怒火,压了下去,变成同情、怜悯老师了!“对于老师视我为他‘吹牛的本钱’一语,很受感动,几乎破涕为笑,即扶老师坐下,为老师倒一杯茶,承认太粗心,也说明备新课任务重,致久未来问候等。他也许自知批评学生太过火,留我吃晚饭。”陶光说:“知我者,叔雅师也。”

文典先生在盛怒之下,看学生已被激怒,面有愠色,大有火山即将爆发之势,他随机应变,话锋一转,以幽默的语言,道出了蓄意已久的真心话,使陶光转怒为喜。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变成风和日暖,师生友谊更加深了。

实话实说,刘文典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教授,他师从名人,学有专攻,其《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三馀札记》以及《读〈文选〉杂记》都是不朽著作。1916年他27岁时,即被聘为北大教授。“五四”运动前后,担任《新青年》杂志英文编辑,介绍叔本华等哲学著作,译有《进化与人生》《进化论讲话》《生命之不可思议》等。证明他不但是中国古典文学、哲学(指《庄子》)大师,而且对于英文、德文、西洋哲学,也有较深厚的根底。他的经历已证明他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学者,不需要借助学生的成就作为自己“吹牛的本钱”了。他反对华而不实的骗子,剽窃别人的著作做吹牛的本钱。他是用幽默的艺术语言,缓解对陶光的过火批评,用“吹牛的本钱”说学生已超过教师。对学生寄予厚望,能使后学更加勤奋。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叫做皮格马利翁效应,即期望效应。此外《庄子补正》一书,刘文典请陈寅恪作序,嘱陶光用毛笔题封面,这是老师对学生最高的尊崇,是权威教授的鼓励。陶光每谈及此,都喜形于色,感谢老师的厚爱,研究学问更加勤奋。

对鲁迅“尊重”与“轻视”的一个疑案

刘文典先生上课时,偶尔谈及在日本留学期间,曾跟章太炎学《说文》,顺便说了一句,“鲁迅也参加学习”,同时他一举手伸出小指,没有褒贬之词,继续讲课,同学一笑置之,也无人发问。据我的回忆,的确有此事,没想到20年后成了被揭发反对鲁迅的证据。

解放初期,思想改造进入高潮时,有人当面责问刘文典为什么污辱鲁迅。刘文典理直气壮地说绝无此事。(揭发者,听说是一位年轻人,可以断定不是西南联大听过刘文典讲课的学生,也许是学生的学生,道听途说者。)揭发者说:“20多年前你在西南联大讲课时,公然用小指比喻鲁迅是何居心?”文典先生坦然一笑说:“用小指比鲁迅确有此事,那是尊敬他的表示,中国人常以大拇指比老大,小指比老幺,那是表示年龄的,自古英雄出少年,鲁迅在我们同窗中最年轻有为,我敬佩他是当代才子。你误解我了,你尊敬鲁迅,要好好学习鲁迅的著作。”这位揭发者无词置辩。实际刘文典比鲁迅还年轻两岁。刘文典先生已去世40多年了。1938年伸出的小拇指是褒是贬只能作为疑案了。作为趣谈尚可,作为罪状则不可。无限上纲,是极左思潮的产物。

白璧微瑕

我发现为名人、为长辈、老师写的传记或评传一类的文章,都是树碑立传体。只谈优点,加以颂扬,失掉了真实性。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白璧微瑕,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刘文典是我尊敬的老师之一。前面是谈老师优点,下面也要谈谈他的缺点。表彰前贤优点,可以树榜样;品评其缺点,也可以戒后人。

我认为刘文典先生的最大缺点是固执偏见。他反对用标点符号。如他的名著《庄子补正》,功底扎实,一字不苟,连陈寅恪大师读后都叹曰:“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证明刘先生治学谨严,无可厚非。但他反对标点,又坚持用文言古句,无古文根底者,阅读困难,有人劝他即使不用现行的标点符号,也应该用圈点分句,使读者容易读通,便于理解。他说,既读不通,何必读呢?这就有违著书立说为推广文化、教育大众的意义,显然是偏见。

我有幸还保存着闻一多先生的《楚辞校补》与刘先生的《庄子补正》,都属于对古籍的校勘,用古今多种版本或有关著作比较研究,校勘正误,弥补缺漏,但闻一多著《楚辞校补》是以通俗简练的语言,也用了通行的标点符号,易读易懂,颇受读者欢迎。反之,刘文典著《庄子补正》以佶屈聱牙的古文,也不标标点,难读难解,只有学此专业的学者、学生,知为好书,但不爱读。作者不关心读者是错误的。

在生活习惯方面,他是西南联大唯一吸鸦片的教授。他公然赞美“云土”为鸦片中上品,又因为他喜云南火腿,故有“二云居士”“二云先生”的称号。传说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结束,三校复原,他是有资格回北京清华大学任教的,但他因为留恋“二云”,甘愿留在云南大学了。好在刘先生承认自己吸鸦片,但劝同学不要吸鸦片,他曾有所悔悟地说:“我因体弱多病,初因治病染上了恶习,又因为政府腐败无能,任敌侵略,国将不国;又因小儿早殇,悲痛欲绝,国难家愁,吸毒即慢性自杀啊!劝诸君切勿染此恶习。”可见刘文典先生,虽然有此不良习惯,但未忘记师德教育。

欢迎解放庆幸再生

昆明解放时间较迟,从已解放的省市传来许多于刘文典不利的消息。如满脑袋封建主义的老头子要整,鸦片要彻底消灭,鸦片鬼要整。与刘文典有师生友谊的或其知心朋友为刘文典担忧,被刘文典嘲讽过的人幸灾乐祸,要看这爱骂人的老头儿怎样过关,批封建主义思想这一关怎能过得去。几十年的老烟瘾,可能也过不了戒烟的鬼门关。

昆明解放了,在刘文典身上出现了奇迹。思想改造他比较顺利地过了关,承认缺点很多,并无罪行;鸦片也彻底戒掉,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多次宣称:“处于反动统治的旧社会,走投无路,逼我抽上了鸦片,解放后,在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心情舒畅,活不够的好日子,谁愿吸毒自杀呢!”他多次说:“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有时说“新生”了。

李广田当了云南大学校长,口口声声称刘文典为“老师”、“刘老”。开大会请刘老坐前排,开座谈会请刘老先发言。学校评职称,他被评为一级教授,并任全国政协委员。朋友们祝贺他“喜事重重,旧貌换新颜”。他说:“我热爱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是早有思想基础的,我早年参加同盟会,跟随过孙中山,坚决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工农政策,那时已扎下了拥护共产主义的根,今天实现了我的夙愿。”的确,解放后是刘文典先生一生中最积极乐观的一段时间,但他不幸于1958年去世了,享年69岁。 iSnZ9gIN30zxDYFFwsIYb21zFTGq7yF523DkZwq6snsTUoEFRaZC5QKnYFuzgnMv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