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就是蟋蟀。我上小学时,赵小秋已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赵小秋中等身材,微驼,鹰钩鼻,无须。平时醉眼多蒙眬,一旦玩起蛐蛐,就目射精光。赵小秋一只左手自小得痹症落下残疾,比那只正常的右手小了许多,平时就端在怀里或藏于袖筒里,因此得下了一个“圣手”的绰号。
听人说,赵小秋早年的谋生之道,是整天孵茶馆,称之为“上茶会”,即专门当掮客寻机谈生意。做生意嘛,既有买方当然就有卖方,彼此互不相识或者信息不通时,便极需有个中间人两边沟通,这掮客的行当便应运而生。当掮客,也就是现在说的中介,无须本钱,主要靠消息灵通,人头熟悉,嘴巴活络。做米生意的就带上米样,做茶叶干货生意的自然带上样品山货,若是个专做布生意的掮客,腋下夹的破皮包里就带着像杂志那样大的簿证好几册,翻开来,里面贴满了一块块的各色布样。茶馆里人进人出,掮客的眼睛向所有的茶客看去,有时,皱着的眉头一松,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向某张桌子走去,双手捧出布样涎着笑脸找人洽谈。如果生意顺利,他回到桌子旁便眼睛亮亮脸现欣喜之状,若生意无望,便闷闷不乐地回来,颓然落了座。那时候专做房产生意的掮客,有个专门名称叫“蚂蚁”,为什么?实是费解。
后来,公私合营,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赵小秋掮客做不成了,便在自家祖屋里一门心思养起了蛐蛐。他积存下一批字画和玉器,还有一大片祖屋出租,所以吃穿不愁。
赵小秋除了自己养蛐蛐,亦代人鉴定和交易蛐蛐。我们要是有人捉到上品相的蛐蛐,像“棺材头”、“大将军”、“青麻头”之类,可送到他那儿换几个买麻饼和冰棍的钱。我们买不起工具和瓦盆,用手捉,往往腿折尾断,把蛐蛐弄残,或放进竹筒里最后却给逃走。后来我们弄来铜丝罩和空罐头瓶子,还有手电筒,终于也捕获了不少“钢牙将军”、“铜头元帅”、“红头金翅”等。赵小秋的蛐蛐都是养在宜兴紫砂老罐里。据说,老罐每年启用前都要用上等龙井茶浸泡,去火燥之气,以免烧伤蛐蛐爪牙。蛐蛐的主食,是蛋黄或虾仁拌研碎的青豆,制成糊状的食物,一天一换。初秋用绿豆芽、冬瓜瓤,辅以各色谷物增加食欲;中秋前后,以蟹肉、鳝血、龟壳粉加蛇骨粉滋补气血,甚至饮以参汤。中午时分,要将蛐蛐罐捧出来“阴太阳”,用竹帘子遮着,漏下花花的光斑,并将罐中的水和食物清除干净,以免热气蒸腾,熏坏蛐蛐。
平时,一旦小镇上传出消息,说某天某时要在万年台斗蛐蛐,我们就心痒难熬地等着那个时辰到来。斗蛐蛐很讲规矩,双方选出的蛐蛐,经过鉴定,种类、颜色、大小都得相仿者才能开斗。遇上两边都是有来头的,开斗前,还要用药店里戥子称好蛐蛐的分量。蛐蛐被放到高约一尺的由硬纸制成的斗盆中,赵小秋以唱颂一般的声调报出双方蛐蛐的颜色、种类名称,以免混淆。围观者须息气安静,倘喧哗惊动蛐蛐跳出盆外,谓之“惊盆”,肇事者弄不好要吃一顿老拳。
两只蛐蛐对阵后,要用“引草”掭于双方的颔下,使之激怒,振翅大鸣,并亮牙开战。开牙后,几个回合往返,双方缠作一处。蛐蛐打斗先用牙力,俗称“咬花嘴”;接着互用头顶腰力,谓之“咬抵扁担嘴”;再用腿力站咬,是“咬架牌坊嘴”;最后“咬滚球子嘴”,即合抱甩出盆外。败者犹似羞愧难当,深缄其口,两须亦直竖不动;而胜者则振翅舞须,鸣声洪亮。倘双方都未曾伤筋动骨,可用硬纸片“下闸”拦于其间,让败者休息三五分钟后,“起闸”以“引草”撩之,令其再战。直到败虫不咬而逃或折足歪牙,就算输了。倘初败蛐蛐后来发力反败为胜,谓之“反闸”。通常,这些事都是由沉着面色的赵小秋一一做下来,而输者付出的钱或实物,亦由赵小秋留下一定抽头后再转交赢家。据说,有人会在蛐蛐开斗前数日,悄悄找上赵小秋,喂其一种特别配方的饵料,令猛性大发。现在看来,这种饵料很可能含有性激素类的成分。
赵小秋无儿无女,早年有妻,只怪他疼蛐蛐不疼人,妻子先后跟几个人好过,养了个儿子和赵小秋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生父到底是哪个,有人说是日杂商店的秦主任,也有人说是中心小学的何校长……再后来,这母子俩竟跟着一个推销药材的江西人跑了。
赵小秋玩了一辈子蛐蛐,“文化大革命”来了,给他戴了顶“坏分子”帽子,天天捧着个蛐蛐罐随“走资派”巡回批斗。到“文革”结束,赵小秋已是快八十岁的步履踉跄的老人了。他死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身后别无长物,唯留下十几个蛐蛐罐,和别的几个物件一起收拾了,被一个远房侄子一担筐挑走。再后来,一个收古董的南方人,在他那侄子家墙根下不经意发现了一个蛐蛐罐,浑圆浅黑,重如铁锭,竟然是元代老货,当场出价八千元收购。可惜找来找去,就剩下这一个罐子。他那侄子呀,把脚都跺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