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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人都要吃饱
张佳玮

Chapter 1 每个孤独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1

炸臭豆腐和年糕

臭豆腐阿婆不只卖臭豆腐,还卖年糕。乍听来有些不对:臭豆腐臭而油黄,年糕香而白糯,香臭有别,聚一摊子卖,太奇怪了。但一条街的人吃惯了,也见怪不怪,甚至成习惯了,觉着这两样,非得搭着吃才对,好像卖生煎包配牛肉汤的、卖馄饨配小笼汤包的,理所当然嘛!——街上其他面饭店,到冬天有卖稀饭煮年糕的,有人吃着,就会问:“好,有臭豆腐没?——没有?”就皱眉,觉得太淡了,吃着不香。

那是我以前在上海住时的事儿了:出小区,右转,沿街到尽头,是个丁字路;丁字路左拐是地铁站商业区,颇热闹;将到丁字路处,有一条弄堂,就像家里门背后角落似的,安静,藏风避气。臭豆腐阿婆就在那里摆摊,许多年了。臭豆腐本来很臭,但她躲弄堂里,不会熏得大马路上的人难受。这条街都吃她的臭豆腐和年糕:水果店老板、超市收银员、刚忙完在门口抽烟的烧烤摊摊主。最吓人的是黄昏时分,下了课的小学生嗡嗡地杀将过来,看见臭豆腐阿婆那辆小车子——上面摆着煤气炉、油锅和三个小盒子——犹如见了亲外婆。小学老师也会来买,买完和学生一起站着吃,边吃边抱怨:

“你们上课要有吃臭豆腐这心就好了!”

臭豆腐阿婆小车子上那三个盒子,一盒装臭豆腐,你要吃,她就给你炸;你看臭豆腐在油锅里翻腾变黄,听见刺啦声,闻见臭味;炸好了,起锅,急着咬一口,立刻感觉到豆腐外皮酥脆,内里筋道柔糯,这就是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的全面享受,心里格外充实。一盒装煮好的年糕,你要吃,她就放在炉火旁急速烤一烤,外层略黑、焦脆热乎了,给你吃;你咬一口,牙齿透过焦味儿,就被年糕的香软粘住了。最后一盒,是臭豆腐阿婆的独门商业机密——她的自制甜辣酱;上口很甜,是江南人喜欢的那种甜;后味很辣,冲鼻子,你呼一口气,满嘴里往外蹿火。甜辣酱很浓稠,你要她便给;搅豆腐上,拌年糕上,好吃。

真有人受不了臭豆腐,不爱吃年糕,却也来买的。“多给我点甜辣酱!”买了,出弄堂,臭豆腐和年糕随便给跑来跑去的小孩吃,自己捧了那小半罐子甜辣酱,回去盖在米饭上,一拌,配一碗榨菜鸡蛋汤,吃得满头冒汗。

我开始住在那里时,一份臭豆腐卖五毛钱。价廉物美,人见人爱。卖了几年,涨到一元。小孩子则倒罢了,上班族很高兴:兜里的一元硬币比五毛硬币多!要不然,平时找不到五毛,还得花一元,看阿婆一边倒腾臭豆腐和甜辣酱,一边空出手找零钱,看着都累;说“不要找了”,阿婆又不答应。这一涨价,干脆多了!

有带着孩子来买臭豆腐的,说这豆腐以前只卖两毛——“那时候我也还上中学呢!”

阿婆闲坐等生意的时候,愿意跟人聊。说臭豆腐是她自己做的,年糕是她自己打的,甜辣酱是“死老头子”调的。阿婆有种本事,无论什么场合,都能扯到“死老头子”。比如:

“近来那电视剧真好看啊!”“是啊,可是我那死老头子老要看个戏曲频道,我是看都看不着!真真是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房价涨得结棍哟!”“是啊,我以前就说,老房子嘛早点儿卖掉可以买新的来,死老头子就是不让卖!现在好了!真真是从来不听我的话!”

“这两天交通管制,堵车堵得来!”“是啊!死老头子前两天好死不死,吃完饭想着要去龙之梦逛店了!好嘛!堵车堵了半个钟头!戆是戆得!”

我们也问过,“死老头子”是不是支持阿婆的事业,阿婆愤愤不平地说都是她在忙,“死老头子”是一点儿都不插手,除了调调甜辣酱。也不晓得关心她,“啊呀,真个是命苦啊!”

入冬了,街上流行感冒。阿婆袖着手,背靠墙在弄堂里做生意,看见生意来了就起身,揭开油锅,热腾腾的,边张罗着炸臭豆腐,边一愣神,转个身避着人:“阿嚏!”一边赶忙说“对不起”,一边把豆腐包好。大家都关心,让阿婆多注意身体;面饭店的小姑娘给阿婆送来热水袋,修手机的老板给阿婆带来件军大衣。阿婆裹上军大衣坐着,远看像座雕塑,只有眼睛在转,等顾客。顾客来了,她从裹着的层层衣服里伸出手,很灵便地操作、递东西。

阿婆终于还是没抵住病魔。有两天,我去买臭豆腐,看见个老爷爷坐那里,听小收音机——越剧《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老爷爷脾气很好,见人就笑,满脸皱纹随开随散。

“老阿叔啊,阿婆呢?”

“她在家,她在家。这两天病了,起不动。我来做生意。”

“老阿叔啊,阿婆病得怎么样?”

“我给她吃姜汤,我给她吃热水,我给她炖糖蛋——我们那里治感冒都要炖糖蛋,好得快。”

“哎呀呀,老阿叔啊,要去医院的呀!”

“去过了呀,不严重,大夫说养养就好了。我是不放心,要让她好好养一养。她以前呼吸道不好,我怕她再发呀……”

老爷爷坐镇那几天,收摊比以往晚。倒不是生意差——还是黄昏前后收完了事——只是大家都很好奇,乐意跟老爷爷多说说话。他呢,手脚又慢一点,年糕一定要放饭盒里,扎上竹签,外面裹好了——“不然冷得快”;炸豆腐一定要沥一沥油起锅,——“太油了不好,还烫嘴”。

出太阳那几天,阿婆回来了。多戴了顶帽子,多围了条围巾,严严实实,更像雕塑了。她一边看着油炸臭豆腐在锅里转,刺啦啦地变酥脆,一边摇头:

“个死老头子很烦的,还说我要多养养,就是不让我出来做生意啊!”

“烦是烦得,要我戴这个围巾,怎么做生意啊!”

“……来,这个是你的……还跟我说啊,要早点出来,早点收摊回去,不然天快黑了冷,我倒要你教的,都没有做过生意!”

“……来,这个是你的……你们说是不是啊,真真是个笨死老头子啊!”

大肠面

世上有许多东西,中吃不中看,要用巧词修饰避讳。比如,前清、民国时,老北京街坊,你叫住个卖驴肉的,问他要驴鞭——没有;说要钱儿肉,他看左右无人,就掏给你了,而且按规矩得斜着切。我在贵州云南交界的一处路边,吃过一次牛肉馆子,菜单上“牛筋”下面,列着“牛大筋”,心想这是什么,问老板,老板略赧颜,看看同来的几位女眷,低着声跟我说:

“牛鞭!”

相对而言,猪大肠就没什么避讳雅称。肠就是肠,虽然女孩子们会露嫌弃之色,菜单上也不避讳。我只有一次算是中了计:在老上海馆子,看见道菜叫草头圈子。草头是好菜蔬,圈子是什么?叫来一看:原来是猪肠子套猪肠子,再切,截面是圈套圈,就叫作圈子了。这菜看着粗粝,但费功夫:草头须新鲜,猪肠子要洗得干净,才好吃呢。

我问过一位师傅:为什么猪大肠红烧的多,白煮的少?师傅毫不讳言:都嫌猪大肠有味道。红烧了、卤过了,就不显,大家就忘了是肠子了。好比许多地方炖猪头肉,务必炖到烂,一是为了入味,二是心理问题:一个大猪头,倘若不炖烂,便“猪”视眈眈对着你,谁都没心思吃;猪头烂了,看不清了,大家就没有了成见,只觉得是肉,下筷拌饭,吃得稀里哗啦。

我在无锡的家,出家门往南走有条岔路,一头向着太湖,一头向着高速公路。通高速公路那一片左近,龙蛇混杂:交警临时办公的所在、车辆管理所、运输公司、高速公路服务站,杂乱不堪;但真正的地标,是家面店。那店没名字——倒不是没招牌,年深日久,招牌都被汽车尘烟遮蔽,油灰重,大家也不记得了——只用一句话概括:

“卖红烧大肠面的。”

在无锡,传统菜式大概分两类风格。其一清秀雅致,是士大夫菜,例如太湖银鱼羹;其二就是市井菜,讲究浓油赤酱,比如肉酿油面筋。大肠面属于后一种,大家日常吃吃,不能上台面的。司机们来往高速公路,都是拼体力的,奔波终日,吃的就是个痛快。经常是下了高速公路,车子停好,就进店去:

“一碗大肠面!”

如果那天恰好手松或馋,就是:

“大肠面,双浇头!”

双浇头,就是双份红烧大肠。

老板是个瘦长汉子,穿白围裙,戴蓝袖套,头发稀稀疏疏,但中气很足;站得笔挺,仿佛标枪,大家都猜他以前当过兵。店里有厨子,据说是他弟弟;有老板娘,长一张冬瓜脸,胖而结实,在柜台管账;老板可不当甩手掌柜的,很精神,时时站在店门口迎客,看人来了,先问清人要什么,然后运中气,声如金石铿锵,拖长了尾音,直送进店里去:

“三两大肠面一碗!红汤不辣!”

店堂没什么装潢,就墙上贴了几张球星海报,杂志夹页里拿的;好在面积挺大,桌椅擦得干净,虽然还是泛着用久了的木器无法避免的油光。你坐下,老板便递上盘子:一小碟卤的红烧大肠,算送的,面还在后厨下着呢。大肠卤得好,鲜里带甜,又脆又韧,不失肥厚,越吃越想吃。有时候老主顾不好意思,就会扬声朝后厨房说:“我这里有大肠了,那面里就别搁了。”等面上来,就把这碟大肠用筷子胡噜进去。“过桥”——我听过一个苏州老人家说,过桥的意思是面的浇头另点,若要进面里,须借筷子之力,便叫作过桥了——老板却无所谓:“没瓜子没点心,一杯水都没有,大肠还不管够?”面很筋道,汤是大肠卤勾的红汤,口味重的就加一勺辣油,最好的当然还是大肠,吃得稀里呼噜。吃完,司机们边剔牙边结账,老板慢声道:

“一路平安!”

真有司机吃上了瘾的,坐下先吃一碟红烧大肠,吃面时要双份浇头,临走前还多要一塑料袋卤大肠,开车门,放驾驶室。下回来吃面,满面春风:

“上次那包大肠,我从无锡一直吃到昆山!好!”

店里不卖酒,有爱吃红烧大肠的,专门从隔壁买了黄酒,到店里坐下,要大肠,于是刺溜一口酒,吧唧一口大肠;老板很热心,到冬天愿意帮着温一温黄酒,再加几缕姜丝。但这只限于平常顾客。如果是司机提着酒瓶进来,老板不让:“把酒退了去。”这时候老板娘也会瓮声瓮气来一句:“大哥,平安是福!”

这店太有名,逐渐就有人慕名来了。不只是大老爷们来,也有女孩子跟着男朋友,在门口怯生生望望里面,又看看男朋友面色,于是高跟鞋小心翼翼踏了进来,收着双肩两腿,缩在凳子上,看菜单,又瞄一眼男朋友:“真的好吃吗?”

老板一视同仁,照旧:“一个三两、一个一两大肠面,红汤不辣!”面端上来,男朋友双眼放光,紧赶着撮了两筷大肠,嚼得吱吱响,满足地叹口气,又侧头跟女朋友说:“吃啊,可好吃了!”女朋友于是下定了决心,狠狠瞪了面碗一眼,小心翼翼吃了两口,眉头一纵,对男朋友说:

“好吃哎!”

“我就说嘛!”

我曾经往后厨去过一次,就看见后厨有五台大洗衣机,轰隆隆地在洗肠子;五个小伙计,用盐搓大肠,忙得面红耳赤的。我跟我妈说这事,我妈感叹:“唉,那里一天下来啊,不晓得要经手多少猪肠子!”一边顺嘴刺溜一口,又吃了块大肠。

我妈有那么两年,每天都得跑车辆管理所。或给汽车过户,或做汽车检查,于是一个星期倒有四顿午饭都吃红烧大肠面,吃不腻。她说了,老板好像从来不休息,“每天一条好嗓子,在那里喊,方圆都听得见。”喊来喊去,大家都习惯了。“三两大肠面,红汤不辣”,像日出日落。每到黄昏时分,大家忙完一天,把文件和笔一放,抬抬头:“唉,天都暗了。走,一起去吃大肠面。”必须上门吃,因为这家店惯例不送外卖:店里生意太多,照顾不上外面。

只有一次例外。

那年年初,南方罕见的大雪,高速公路下来的几个路口,为了防滑,设了许多岗;又逢过年前两天,汽车拥堵。那天我从上海回无锡,车子堵住了,正百无聊赖看窗外雪落、云色如铅,忽然见一辆小三轮车,从车窗外悠悠滑过来;三轮车后盖着白布。车子到驾驶座旁,停下,骑车的就问司机:“要不要面?车上有要吃面的吗?”声音铿锵,如金石声。

——就是老板,骑着小三轮出来了。

冰天雪地,霜湿寒手,大家踊跃买面,端上来,发现老板用保温饭盒护住了,面还烫呢,烫得车里人吸溜吸溜的;老板很体贴,每碗里加一点辣,大家嚼完大肠满嘴香,吃碗面肚子鼓,最后把面汤喝了,满头是汗。没买到的,只好在一边看着吞口水。老板请大家吃完了,留着饭盒:“我一会儿回来收!”骑着车去下一辆车了。

我后来跟我爸说这事,我爸说他也听到了:老板之前从没送过外卖,这次送了;是按原价卖的面,还贴钱买了许多保温饭盒。据说这是老板娘的主意:

“大冷天的,堵在那里,作孽啊!谁不想过年早点儿回家啊!这天冷的,车上的人肯定都饿着呢!”

一周之后,就过年了。年初八,大家都上班了,我妈回来跟我说:回家路上经过那店,发现店门关着,还没开呢。我妈就担心:别是老板连着几天冒雪送外卖,冻坏身体了,“这可怎么好?”去问隔壁黄酒铺老板,老板答:“海南旅游去了,正月十五回来——哎呀,他临走前贴个条多好啊,都是你们这样的来问!”

我妈欣慰了,又有些不甘:“正月里吃不到大肠了。”我爸摇摇头:“人家做生意勤,几年都没出去玩过了呀!”

那段时间,我妈忍着,出去吃宴席,也不吃肥肠、草头圈子等菜。“要等着吃红烧大肠,吃别的大肠坏了嘴!”我爸听了摇头:“这张刁嘴!”

爱吃肉,没法子

大都市的好处在于:你想买什么食材或调料,只要不太刁钻,总买得到。比如,全世界华人留学生,都能在超市买到“老干妈”酱;比如,纽约、东京和伦敦都能买到郫县豆瓣酱,用来慰藉四川学生。我在巴黎,也能买到豆瓣酱,做麻辣豆腐吃,法子很土,力求简单:回家焖上饭,开始切豆腐;烧水,水开了,把豆腐略烫一烫,满锅白茫茫,烫出豆腐香味。女朋友在沙发上闻见了,“哟,今天吃豆腐”,我回一句“对对,是吃我的豆腐”,就像相声翻包袱。

——也有女朋友负责切豆腐的时候,我就预备姜蒜豆瓣酱。肉糜是先切好的,搁冰箱里,这时候拿出来,狠抓一大把。豆腐、姜、蒜都切好了,豆腐照例烫着,起油锅,下许多油,下姜、蒜、豆瓣酱、花椒,炒料;炒香了,撒肉糜,颜色炒深了,下豆腐。翻一下,不敢炒,怕豆腐烂了,就是把料匀净都抹到了,等油暴跳如雷闹一会儿,下点儿水,烧。水快收完时,想得起来就下湿芡粉调一调,想不起来就直接撒点儿辣椒粉,让豆腐油滑的表面麻沙沙的。这时候,饭也好了。趁烫,把葱花往豆腐面上扔。一是好看,红配绿一台戏;二是好闻,生葱被麻辣的豆腐一烫,香得往鼻子里跳。

一开始,我还舍着脸,跟朋友吹这是麻婆豆腐,等人走了,女朋友说这压根儿不算——豆腐是超市买的北豆腐(在巴黎买豆腐很撞运气),调味也不对,除了豆瓣酱,就没一样是靠谱的。要真在四川,你敢开馆子端这么一盘上去,人家糊你一脸。不过好在方便,配白饭吃个稀里哗啦,也凑合了。

第二天见朋友,朋友很给面子,说我做的豆腐香,“我就做不到这么好”,问我秘诀何在。我问了问他的做法,对应了一下我的,结论是:“好像是,我第一舍得放油,第二舍得放肉。”

袁枚写过,炒素材须用荤油。这话说白了,就是有肉味,沾荤腥,总是比较好吃。有个不爱吃肉的朋友也承认:“我是不爱吃肉,但许多东西,加了肉,是好吃得多。就好像我炒青菜要加香菇——香菇不是肉,但有肉的感觉。”

没豆腐了,单是肉糜也能吃的。有一回,我炒好了麻辣料,开冰箱,发现没豆腐了,一时愣住。锅里姜蒜豆瓣酱跳,锅旁肉糜发呆,饭快焖好出锅了,临时不能换,救场如救火。我想了想,多抓了一大把肉糜——大概够捏五个丸子的量——下锅狠炒,另洗出些生菜叶来。把炒好的麻辣肉糜包生菜里捏团,上桌。这是我以前看菜包的吃法,只是菜包包的是蛋炒饭。开始惴惴不安,一吃,还行,菜叶子沙啦啦,肉嗞嗞响,也能下饭;蘸点蒜泥更好。就是没包好,拿着菜包,顺手流红油,手忙脚乱的。

法国超市的鸡,不太合亚洲人的脾胃;炖出来的汤,闻着有戾气,不温润不谦和;喝的时候,有腥气,姜也压不住,好像鸡在汤里都愤愤不平,不想让我吃。好在欧洲鸡都肥大,可以用来炸。切好煮过了,搁在咖喱里,也能做成咖喱鸡。

亚洲超市里到处有咖喱酱卖,一半是日本产——日本人真爱吃咖喱!——吃着偏甜;一半是印度产,但调弄起来,总嫌不够浓稠。我买咖喱粉。要吃时,先把土豆切块,炒;炒出土豆香了,下咖喱粉,下大量的水,慢慢熬。这一锅熬上两三个小时,土豆也灰头土脸没了俊朗外形,水、淀粉和咖喱粉也“融会贯通”了,下煮过腌过的巴黎肥鸡肉,继续焖着。起锅了,咖喱、鸡和土豆倒在饭上,咖喱倒比饭都多。锅底还有些咖喱,都凝结了,使铲子刮下来,淀粉质,搁着。

谷崎润一郎以前说,日本人用黑漆碗盛白米饭,黑白分明,色彩凶烈,尤其催人食欲。我看咖喱才是:浓黄香稠一大片,站白米饭旁边,显得米饭格外好吃。色彩之提胃口,有时甚于味道。

咖喱酱一顿吃不完,可以搁冰箱。冷透了之后,口感微妙,半凝略冻,吃着简直有点儿脆;放热白米饭上,慢慢融化,入口简直听得到“嘶”一声,本来被冻封住的香味,忽然就出来了。鸡身上裹了半冻的咖喱酱,吃到嘴里半融时,居然让我有吃鱼冻的感觉。

巴黎超市都会卖当天的三文鱼,最新鲜的不便宜,便宜的新鲜不到哪里去。我买便宜的那种,还是略冻一冻,切,刀子下去,听得见“些些”的声音。一片片鱼,半个巴掌大,堆一盘,然后找酱油和山葵酱。

新鲜山葵香味之妖异,为我生平所仅见,可惜没机会常吃。山葵酱也香,只是我许多朋友怕山葵冲,都是把山葵调酱油里。其实山葵香味,见液体就散,须得趁它刚见天日时,就抹鱼的一面上,另一面抹酱油,休叫这俩冤家见面,进了嘴混嚼,鱼味道就活了,鲜甜饱满,冲鼻子。好吃。

我试过,片好的三文鱼,蘸过了酱油,盖在剩饭上,蒸了拌一拌吃,味道很香;也可以把这三文鱼酱油吃透了,盖冷饭,搁上山葵酱,加一点滚烫的淡粗绿茶,出来的茶泡饭香得要命,配生姜吃,吃完了就打饱嗝、打喷嚏,天灵盖到脚底都暖和通透。

苏轼说烧猪肉的秘诀: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意思是少水,文火,慢慢来。我做红烧肉,跟格格巫调试剂对付蓝精灵似的。已经懒得炒糖色之类细工,就是猪肉煮过,过火一煎,再加老抽生抽生姜,心情好就醋和霉干菜来一些,最后很豪迈地加酒。葡萄酒,比水还多,慢慢炖。

我是真不会调味,下起料来也随心所欲,初闻味道乱七八糟,但时候一长,猪肉很耐心的,把这些味道调和了,你听着咕嘟咕嘟的小声音,就闻得见甜郁香味了。出锅时,肥肉嫩软如豆腐,瘦肉利落如丝柳,饱满香甜。肉汁用来拌饭吃,单这个我都能吃一碗。

肉分好坏。肉好时,可以直接烤,不加料都好吃;肉不那么好时,就得靠调味,外加拖时间。我买过一只地道的法国鸭子,发呆,不知该怎么做。我女朋友把鸭子要过来,略炒,扔进大瓮里,再放些她从重庆带来的酸萝卜,另外调了些料,跟我说别管了。一下午,瓮里传出醉人的鲜味,我这才知道鲜味真可以醉人,是那种喝酒之后,既享受又受刺激般“吸溜”吸口气的感觉。鸭子吃起来醇浓得很,每块肉都发酵过似的香。

我有个日本同学,处理动物内脏和肉筋时,先用水煮过,去腥臭味,然后下酱油、米酒、水,慢慢炖;炖完了,一片酥烂。

我女朋友对付大猪蹄,也是处理完毛,煎一煎,就和黄豆搁一起,不放盐,慢慢炖,一整天下来,皮脱肉烂,拿筷子一划拉就四分五裂,整块精肉从肥肉里滑出来;就拌点儿重庆用来吃豆花的酱,就着肥瘦相间的蹄子吃;临了原汤化原食,喝汤,鲜得很适口,没有那种喝了一口,要喝下一口得蓄一会儿气力的侵略性,就很温淡的鲜。

先前说了,法国超市的鸡不好吃,但亚洲超市有卖三黄鸡和老母鸡,不如法国超市的鸡肥,但至少熬得出汤。我妈炖鸡汤好,我从小吃,我妈逢人就说:“张佳玮从小到大吃掉了一整个养鸡场。”我外婆家桥旁,真有个养鸡场,每次去,我妈都指:“那养鸡场就是被你吃掉的。”我小时候还信以为真,觉得自己亏欠了那些鸡……我女朋友喝了我妈的鸡汤之后,也夸说水准不下重庆的“丘二馆”。我每次临走,妈都要千叮咛万嘱咐,还特意把秘诀录成微信语音,让我随时听。我就在华人超市里,买收拾好的鸡。回家,剪掉鸡屁股,冷水煮起,去血沫;去完了,加姜和葱,煮到沸腾,下酒,大煮十分钟,沫子撇掉,就文火熬,到临出锅时放盐。我没用黄酒,改下了葡萄酒,刚下锅时闻着味很怪,我怕鸡汤出来都酸甜了,可怎么吃?煮完了,还是香。鸡汤的鲜香,锅盖闷不住,满房间都是,馥郁浓重,只灌鼻子。我女朋友闻到了,就说:“鸡味太重了!开窗开窗!”

我因为懒,都不肯斩开鸡。周末午后把鸡炖上,就不管了。黄昏时分,等鸡炖烂了才上桌,汤清澄微黄,泛着油——完全没有油的鸡汤可能比较健康,但没那么香——筷子一横,鸡肉丝缕分开,就着吃。吃到最后,鸡只剩骨头了,捞出来;鸡汤且放着;到半夜,把剩饭在鸡汤里略一煮,成汤泡饭,下豆腐干切片、小青菜,煮完了,都好吃。从头到尾都没秘诀,就是花时间。

世上有了姜、葱、蒜、盐、酱油、酒、醋、麻油、味霖、奶油、鲣节、山葵、豆瓣酱、豆豉、茶叶、紫苏、干酪、辣椒、花椒等让食物点石成金的东西,可以让一切食物改头换面,但到最后,所有调味料和食材都无法取代的,还是花了时间,好好做出来的,最俗气的肉。

巴塞罗那的吃

伊比利亚半岛人,春夏都喝sangria,但在巴塞罗那,冬天也喝得到。你去兰布拉大道任何一家坐下,他们都会问你用餐还是喝酒。用餐就推荐给你sangria,喝酒就殷勤介绍mojito。

各家sangria,做法不大同。最标准的配方,自是水果、红酒、蜂蜜和白兰地兑成,在一堆冰块响动中端上来,但各家有不同。装饰新派的店里,会用白葡萄酒代替红葡萄酒,再配上许多明丽斑斓的水果:柠檬、菠萝片、草莓片,看上去五彩缤纷;老城区的店里则会老老实实,给你端一个大陶壶,递给你一把大木勺,让你自己在红酒、苹果片、甜瓜片、柠檬片和冰块里搅和。但无论风骨如何,总是又顺口又上头,你很可能不小心就喝到了量,开始眼里蒙胧嘴里含糊,于是对走来问你要不要加一杯的侍者,也道不出个“不”字。如是,一个自制能力不强、对甜味缺乏抵抗力的人,在巴塞罗那,可能四季都在微笑着半醉着晃荡。

我很怀疑巴塞罗那每个侍者都建议你喝sangria,是希望借此哄你多吃东西;就像传说中四川的陈麻婆创造麻婆豆腐,是为了让过路脚夫们辣到不能自持,多扒几碗白饭。事实是,sangria,因其甜,因其凉,能配一切巴塞罗那食物——因为巴塞罗那人吃的,若非咸,就是有点儿油。

你在格拉西亚大街任何一个十字路口转弯,总会被橱窗晃到眼睛:香肠、奶酪、酒,以及那些纹理细腻、姹紫嫣红、硕大无朋的火腿。你进一个店,菜单上总会列一堆伊比利亚火腿(Jamon iberico,或者偷个懒,iberico),你不知道该怎么分,于是想着,叫一整堆来总不至于错。你叫了,一盘里总有起码五种火腿,附带各家店里自制的面包——脆烤的、抹过鹅肝酱的、浸泡过番茄汁的,以防你肚量比较大。你吃过那些其薄如纸、其味咸香、或微甜或微辣、嚼得不能停嘴的火腿后,就歇了想买条火腿回家的心——你知道自己一准没这般刀工,片得如此之薄,而你又无法接受更厚一些的火腿,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海明威在他的小说里,屡次提起西班牙的海鲜饭Paella。这种饭在巴黎也有卖,跟德国酸菜香肠、意大利面似的,是欧洲的方便食品。所谓Paella,通常是把饭做得金黄,配虾、豌豆、贝类,法国人还会“自作多情”,加条鸡腿,另外把饭煮到半生,仿着意大利人的烩饭做法。巴塞罗那的海鲜饭里没有鸡腿,但海鲜放得琳琅满目,饭焖得透,被汤汁洇得入味,金黄得饱满,还带着些乍闻不甚友好、吃上去才有的香味,那是藏红花。老城区还会卖黑米制的Paella,吃起来咸得很,可是人家振振有词:最正统的海鲜饭就是这样的!——海边的人,吃的就是咸!

最自由的小店,会许你随意叫tapas。在西班牙,饭店侍者会愿意你晚去一会儿,因为你去早了,他们倒可以给你备主菜,但厨子还没来得及把tapas摆齐全,让你随意挑呢。tapas者,小菜也,你稍微多吃几味,就会奇怪巴塞罗那人为什么不胖——他们的tapas,道道都是变着法子的油炸蔬菜和海鲜。

因为海鲜、油炸食品、含冰带甜的酒,以及高迪的建筑、满街的酒吧、布满街旁的火腿店、时晴时雨但多云时候相对少的天气,哪怕你不去到海边,也能时刻感受到海的气息。巴塞罗那不是一座随时随地用海岸线来勾引你的城市,但城市本身就像一片海,有亚热带海洋应有的欢乐气氛。当然不难理解: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建筑瑰丽、五彩斑斓、随地有甜酒、进店就能吃油炸食物和火腿、甜品和糖果跟不要钱似的城市,你也会每天懒洋洋的,就像在度假般过日子——海洋在城市的外面,没关系,因为假期就是生活本身。

吃外卖

宋朝时,中国人普遍由一日两餐变三餐。吃得多了,老百姓赶不及下厨,像都城汴梁这样繁华风雅的所在,就流行消夜外卖。叫了消夜,熟的店铺就拿食盒、掌灯笼,穿街过巷送来,杯盘俱备;如果再熟一点,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过夜,白天再来拿。

我听朋友说,四川担担面,最初也是上门外卖的做法:货郎挑担子,一头搁着锅,一头备着汤、作料、面和肉臊子;哪家太太们打麻将到后半夜,饿了,出门叫一声,当场煮罢面,下肉臊子和作料,热腾腾端进去。好吃不好吃另说,这场面听着便馋煞人。

吃外卖这件事,很容易让人上瘾。比如中夜要吃东西,念头一闪,想到要下厨起火、备饭煮菜,就懒得动弹;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门找馆子,更想算了;赶上冬天,霜雪横飞,就会告诫自己“晚上吃东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所以出去吃东西,若是我和女朋友两个人,得彼此劝勉,才鼓得起劲儿来;有一个人懒,就宁可饿一阵子。可是叫外卖,那就毫无劳动成本:身不需动,腿不需抬,只打个电话,等一会儿,寒夜叩门声传来,一开,吃的东西就来啦!——谁能抵抗这点诱惑呢?我在上海时,出去吃馆子若吃好了,就会得寸进尺地问:

“有外卖送吗?”

北京办奥运会那年,有个南京阿姨,带着女儿女婿,在小区对面街角开了个小门面,卖鸭血粉丝汤、汤包和三丁烧卖,只限白天。晚上铺子归另一家,换几张桌子,摆成小火锅店。

秋冬天去吃粉丝汤时,常能见满店白汽,细看,都是阿姨在给一个个碗里斟鸭汤。鸭血放得料足,鸭肠处理得鲜脆,鸭汤鲜浓,上桌前还会问:“要不要搁香菜?”——香菜这东西有人恨有人爱,爱的人闻见香菜味才觉得是吃饭,恨的人看了汤里泡的香菜如见蜈蚣——是得问清楚。

她家的汤包,皮很薄,除了一个包子收口的尖儿,看上去就是一叠面皮,趴在盘里,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后,汤入口很鲜,吃多了不渴,肉馅小而精,耐嚼;整个汤包很小巧,汤鲜淡,跟无锡、苏州的做法不一样。我问阿姨,说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儿?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几个地方呢……三丁烧卖,其实就是糯米烧卖,里面加豆腐干丁、笋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酱油加葱红焖过的。这两样主食都顶饱,配热鸭血汤,吃完肠胃滚热,心直跳。

这家刚开店时,不送外卖,因为老板娘管账备汤,女儿跑堂杂役,女婿预备汤包和饺子,只应付得来店里。开了半年,雇了个学徒帮着照应店里,老板娘女儿——因为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叫她少老板娘——就骑着辆小摩托,给街坊送外卖了。

有位邻居边喝汤边问:“这店铺,有老板娘,有少老板娘,有少老板娘她男人,那么,有老板吗?”少老板娘简短地说:“在南京。”老板娘接过嘴,恶狠狠地用南京腔说:“没老板!死掉了!”

我在家附近购物时,看见一个湖北馆子,貌不惊人,灰乎乎像个没睡醒没洗脸的坐班族,只门楣上“热干面”触了我情肠——我在武汉户部巷吃过两次热干面——于是推门进去。店堂不大,略暗,老板和桌椅一样方正、色蜡黄、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觉得人不可貌相。

热干面,煮凉得很像样子,面筋道,舌头能觉出芝麻酱的粗粝颗粒感,很香。

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软,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见的笋丁、肉粒和榨菜,甚至还有小虾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声,然后就是口感纷呈,老板说是“为了上海客人爱吃”。

一个吊锅豆腐,用腊肉烩豆腐干,豆腐先炸过,表面略脆,再烩入了腊肉风味,汁浓香溢。

吃完结账,老板也不好意思似的:“店里环境是不好,不过我们有外卖!”就给了我一张名片,指指电话号码。

以后我打电话叫外卖,有时会这样:

“今天要一个豆皮,一份热干面……还有什么?”

“有糍粑鱼、粉蒸肉、吊锅豆腐、玉米汤、武昌鱼、辣子炒肉……”

“那要一个粉蒸肉,一个吊锅豆腐、一个玉米汤……”

老板便打断我:“这么多,你们两个人吃不掉!听我的,一个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给你配个。”

“好。”

送来了,老板隔着塑料袋指:

“这盒里是粉蒸肉,这盒里是豆皮,这盒里是热干面……这瓶是绿豆浆。”

“绿豆浆?”

“嗯,我自己弄给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单上没见过这个啊。”

“嗯,我自己做来喝的。还有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给你炒了下。”

“这个你菜单里也没有。”

“没法供,这个是我老婆从武汉带过来,我们自己吃的。卖,一天就卖完了。”

“那怎么算钱呢?”

“这两个算我送的。”

入夜之后,小区右手边的丁字路口,会停住一辆大三轮车,车上载着炉灶、煤气罐、锅铲和各类小菜。推车的大叔把车一停,把火一生;大妈把车上的折叠桌椅一拆开,摆平,就是一处大排档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扬声问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纪已长,头发黑里带白,如墨里藏针,但钢筋铁骨,中气充沛,就在锅铲飞动声里,吼一声:“宫保鸡丁!蛋炒饭!炒河粉!韭黄鸡蛋!椒盐排条!”“那来个宫保鸡丁!”“好!”须臾,大妈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时分,喷香扑鼻;如果能吃辣,喝一声“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轰轰烈烈,味道直冲鼻子,喝啤酒的诸位此起彼伏打喷嚏,打完了抹鼻子:“这辣劲儿!”吃完了,都是满额汗水,就抬手擦擦,问:“大妈,你们有外卖没有?”

大妈摇摇头:“没有啊!忙不过来!”

——于是,你要吃这大排档,只能半夜出来。有时生意太好,你得买了回家;要在那儿吃也行,自己带张报纸,垫在马路牙子上,捧着饭盒吃。

——老板做菜,手艺有点儿机械。几样招牌菜千锤百炼,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过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黄炒鸡丁!”老板就皱起眉来,满脸不耐,最后粗声大嗓地说:

“那样炒没法吃!”

2010年世博会期间,上海整治市容,这个三轮车大排档隐匿了一整个夏天。街坊们丧魂落魄,到晚上尤其无聊,连小卖部老板都抱怨:“我们啤酒都卖得少了!”倒不是三轮车大叔手艺独到,说来,他的做法无非是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个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妇们不乐意,“吃这么油,孩子怎么办?做饭可不单为你一个人。”于是乘凉时,众街坊食不甘味地坐一起发牢骚。水果店大叔边拨弄自己的猫,边摇头:

“让我们少吃油盐,说是活得长;可是不吃油盐,活得长有什么乐子嘛!”

转过两个季节,要过年了。街角卖炒栗子的老板换了地方,开年换到别处经营,铺位被新人承了。开店那天,来了辆三轮车,到地方,一个头发墨里藏针的身影,把煤气罐、炉灶一一摆在地上;街坊们看直了眼:三轮车大叔回来了,还有大妈,外加儿子儿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大叔照样管炒,偶尔儿子接手;大妈管账;儿媳与儿子轮流跑堂和骑三轮车送外卖。乍开店的那几天,赶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经常边炒边接电话。经常打电话去,“哎,我要一个……”“宫保鸡丁和蛋炒饭是吧!”“对,对!”“好,挂了!”每逢这时,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热火朝天,嗓子都哑了。

那是2011年1月的事。女朋友回重庆过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预备到年下再回无锡。这天上午,给街角南京阿姨鸭血汤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少老板娘。

“啊,你呀,两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鸭血汤就好,不加辣。”我说。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过年啦。”

“好好,一会儿到!”

一会儿,门铃响。我去开门,见一位陌生大爷,穿一件像是制服的蓝外套,略驼背,一手提着冒热气的外卖,一手就嘴呵着气。看见我,问:

“一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香菜不加辣对吧?”一口南京腔。

“是。”

结完钱,大爷看看我,微微弯腰,低了一下头:

“谢谢您啊,一直照顾我们家生意。”

“噢,你们家生意,嗯……”我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就问:

“您是从南京来的吧?”

“刚来,刚来。”

“都还好吧?”

“现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宽慰似的说。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现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想他那时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现在好了”。

我买的火车票是年三十的黄昏时分。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达,意外看见三轮车大叔家的儿子,载着一整三轮车的饭盒,给西瓜店、羊绒店、CD店、报亭老板、小学传达室看门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们白天也送啊?”

“我爸说,过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还要吃饭的;我们就送今天一天。”

“你们回家去过年吗?”

“我们把家安这里了,就在这里过年。”

那天中午,满街都是三轮车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黄鸡蛋、宫保鸡丁、炒河粉、蛋炒饭味道。街两旁商铺不回家的老板们,搬张椅子,一条道坐在街旁,跷着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噜声一片。我都看馋了,就溜达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铲在大锅里,乒乒乓乓,炒得山响。我放大嗓子喊一声:

“大叔,要一个……”

“宫保鸡丁和蛋炒饭是吧!我知道!”

“好!”

2012年秋天,我离开上海,到了巴黎。巴黎也有外卖,但基本限于汉堡和比萨之类,而且到晚上还服务的,甚难见到。隔了一年,我回上海,为了方便起见,在离原住处甚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到晚上,我和若都饿起来了。

“去吃饭吧。”

“不知道店还开着没。”

“打电话去问问呀!”

这才想起,手机里还有个存了一年没拨的外卖号码。我拨了湖北馆子的电话,电话响了两下,被接起来了。

“现在还开店吗?”我问。

“开的。”

“那要一个豆皮,一个热干面,一个粉蒸肉,一个糍粑鱼,我一会儿就到,菜先炒着吧。”

“好。”对面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很温和地补了一句:

“回来啦?”

“是,回来啦。”

蛋炒饭

逯耀东先生考证说,蛋炒饭的发明者是杨素先生——就是那位隋朝大将、养了红拂女、器重李靖、在王小波小说里骑着大象的数学家——当然,那会儿这东西叫碎金饭。杨老师位高权重,文韬武略,诗歌风格像曹操,美食上也有心得。

有些地方,蛋炒饭叫木须饭,按字来说,该是木樨饭。木樨是桂花的意思。旧北京时有些太监,气人有笑人无,最避讳人说鸡蛋二字。所以,馆子里饭菜用到鸡蛋,都讳称一声,说是桂花,以避免哪位公公听得不高兴,触动了情肠。比如著名的“桂花皮炸”,其实就是猪皮浇了蛋液来炸。

唐鲁孙先生说,以前他自家雇厨子,三道考题:先拿鸡汤试厨子的文火。再拿青椒炒肉丝试厨子的武人菜。最后一碗蛋炒饭,试人是否有大手笔。要把蛋炒饭炒到乒乓响、葱花爆焦、饭粒要爽松不腻。他又说,炒饭要弄散了炒,鸡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银。因为饭粒裹了鸡蛋,胃弱的人不好消化——这点我不太同意。

蛋块和饭分开炒,比较容易控制火候,但不均匀。用勺子吃时,一勺饭,一块蛋,像在吃油炒饭和炒鸡蛋拌起来的产物。蛋炒饭的好处,是鸡蛋、油和葱花。鸡蛋那么全能,加油就香,加盐就咸,加点葱花煸炒,味道就出来了,还要特意和饭分开,好像结了婚还得守之以礼分床睡,多可惜。

古龙《白玉老虎》里,写唐玉杀完人,炒一大锅饭来吃。一锅饭他用了半斤猪油,十个鸡蛋。看着很油腻,但估计很好吃。古龙又写,有个老妈骂孩子们:“有油饽饽吃还不满意,想吃油煎饼,等死鬼老子发财了吧!”两个孩子哭着说:“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我猜古龙自己,一定很喜欢吃蛋炒饭。

我刚自己住时,什么菜都不熟,日复一日吃蛋炒饭。买香肠、鸡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萝卜。在锅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点味道,捞走;把五个鸡蛋打进青椒油里,看着它们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饭下去,拿铲子切了米饭——因为是隔夜冷饭,都结了,得切开——让鸡蛋卷裹着;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肠和胡萝卜,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等蛋乒乒乓乓炒得浓黄香,眼看要焦黑时,停火起锅。把炒饭盛一大盆,花一小时吃完。满嘴是油,饱嗝里都有蛋香味。

我妈跟我唠过一段往事。当年我爸乡下出身,进城工作,与我妈相识。那会儿我外婆虽然中意我爸,但没见过他的底细,终究心里有疑窦。于是携着我妈,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去乡下探我爸的究竟。坐了许久的公共汽车,看两边的楼房越走越矮,车里的乘客越坐越少;下车,又走了很久的路,直到看见一条碎鱼鳞闪亮、半边蓝半边绿的河,河边蹲着阿姨们,擦刷擦刷地洗衣服。再往前,一片油绿泛黄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我外婆刚来得及看见我爸家的房子:墙是红砖砌,门是木框拦着,叉竿顶着窗,深油黄色。家门前晒着青豆,门框上挂着鱼,就被我叔叔——那时还是个孩子——瞅见了,回去报了告;我奶奶听说准亲家母来了,怀揣五个煮鸡蛋,抢出来,抓住我外婆,一把揪回去:

“哎呀呀,阿姨你来啦!来得好啊!来得好!”

据我妈说,那天晚上,他们家在场院晒的青豆旁摆开了饭桌。那时节河塘里的鸭和鹅往家走。妇女们扯起嗓子,叫菜田、沙堆、井旁边乱跑乱叫、挖笋挖萝卜的孩子“快吃饭!”我奶奶给我妈妈和外婆端了黄酒、青豆、鱼肉、红烧螺蛳,然后就是各人面前一大盆蛋炒饭。

据我妈说,我外婆后来回家后念叨起,认为酒也还可以,青豆晒得很香(我奶奶临走还送了一大包),鱼肉很好,红烧螺蛳味道浓郁而且容易吸(我们那儿真有地方,螺蛳非常难吸,吃得人干着急);只有蛋炒饭不合她的规格——她老人家习惯的蛋炒饭,乃是金包银、蛋液裹着饭的炒法,可我奶奶那炒法,却是鸡蛋炒好了铲子切块,跟米饭混炒的炒法,不精细。但是呢——我外婆又话锋一转:

“他们炒饭时,放了好多的蛋,比饭都多!——说明他们家不克扣你,虽然只有鸡蛋,到底还是把那些蛋都舍出来让你吃了。这家挺好的,没错的!”

我外婆一说没错儿,就这么定局了。

换句话说,我爸妈能在一起,以至于世上有我,中间诸般缘由里,也离不开这一大盆蛋比饭还多、油亮喷香的蛋炒饭。

赌吃

我高中时,自以为能吃,常跟人打赌——“我能吃个KFC全家桶,吃得完你付账”,次次都赢。但我爸说,我还是不及我叔叔。后来几年,这个段子我先后听五六个人说了七八个版本,细节有出入,描述有白描有精彩,但大体意思是一样的。

先补些细节。早年间,也就是我叔叔我爸爸都还在青壮年时,经常饿肚子。馒头片炸到金黄,蘸点糖吃,就算是打牙祭;要能蘸点芝麻酱,再烤酥一点儿,“刺啦”一声咬下去,那就是过年了。逢年过节,年轻人无聊,就拿吃打赌;赌输了,钻桌子叫干爹之类。这里有种狡猾的逻辑:无论输赢,至少能落个饱肚,谁不愿意呢?

那年年夜饭,我叔叔就和个远房亲戚杠上了。江南年夜饭常例,平时日子再怎么穷,年夜饭都要吃好,而且要管够。先冷盘,后热炒,再蔬菜,然后点心是白馒头就汤,最后来一大盘颤巍巍、香酥入骨的红烧蹄髈。无锡人最爱红烧,比如无锡有名的排骨。传闻是济公传了方子给南禅寺和尚,秘诀无他:下够分量五香、酱油、砂糖、酒,然后慢慢煨就是了。这蹄髈讲究要焖得入味,火候十足。肉汁香甜,得能拿来拌饭吃。最重要的是肉须酥烂,外面的肥肉用一块猪腿骨便能划开,莹润如豆腐;里间的腿肉须能一绺一绺扯开,嚼来满是肉汁味道……这一整年的好心情,便全仗这一块猪肉了。

叔叔和那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我该叫伯伯,当时的两人都是年轻好胃口,又常饿,于是,就赌吃白馒头。我叔叔长心眼,知道白馒头虽然喷香松软,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便特意要了碟小咸菜,要了点腐乳。无锡这里的小咸菜一般是腌过的雪里蕻,刚腌完后特别脆而鲜甜,好下饭;腌时间长了会略酸咸,但用来煮汤,是一绝。我叔叔把白馒头掰开,往里塞咸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个馒头,就喝一小口萝卜汤——萝卜汤消食通气,但不能多喝,不然加上吃下的馒头会胀肚子。那位伯伯就很豪迈,干嚼白馒头,就白水。两人吃完几个馒头后,都开始站起来溜达,皮带也解开了。又吃了一会儿,伯伯开始揉肚子,据他后来说:

“把胃里的馒头位置调调,腾出地方来,好落下去。”

我叔叔也开始喝水,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停筷子看他俩,我叔叔当时有些抖,咸菜都夹不稳,看着馒头犯恶心。看对面的伯伯,撕着馒头皮一缕缕吃,慢条斯理,手还是很稳,叔叔心里就有点儿怯。又吃了一会儿,我叔叔觉得嘴里的唾液都没了,白馒头塞满身体,用他跟我的话说,就是“喉咙里塞了棉花”。坐了好一会儿,他咬咬牙,看见眼下还是打平,他强自拿过个馒头,蘸点儿萝卜汤,又吃了半个,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还是很平静地拿起馒头,但这回没撕,也没吃,端详了好一会儿,就跟不认识似的。最后,他张了张嘴,然后牙齿一合,咬了口空气,人哗啦啦,出溜下去了。

我爸爸说,当时大家真吓怕了,看那伯伯闭眼塞唇、肚子高高鼓起,真以为他就这么——跟许多传说里一样——饿了太久饱吃一顿,最后撑死了。众人起身,过来救护,七手八脚瞎出主意。奶奶神情笃定,排开人群,一边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闹,一边有条不紊地按摩肚子,一边喝令,别递水过来,“不然涨起来,噎死”。良久,那伯伯嘴里,艰难蹦出一个悠然漫长、连绵起伏的嗝来。我奶奶这才叹口气:好了。大家有的松了口气就坐了下来,有的还站着,都问:胃疼不疼?有没有事?

接下来的一幕,为其他人版本里所无,只有我叔叔和我爸爸说得绘声绘色。我叔叔认为,那年纪饿过的人听了这个,都会相信这是真事的。

一直在厨房里看着蹄髈的火候,顺便自己吃点儿咸泡饭(米饭用肉汤浇了,各类菜都夹一点儿,有咸菜、豆瓣、卤牛肉、豆芽、青菜、鸡蛋,冬天吃很暖和)的大姑,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这时见红烧蹄髈大功告成,大姑高高兴兴地端了出来,肉香四溢。我那位前一会儿还在鬼门关被个嗝撑住,在酆都城遛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来,还了魂的伯伯,这时人斜靠着板凳,忽然眼皮抬了抬,没睁开,但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发誓说,之前这伯伯肯定跟他一样,都分泌不出唾沫了,这时居然咽了口唾沫),虚弱地说了声:

“红烧蹄髈啊,你们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

黄豆炖猪脚

出好黄豆的地方,豆腐和酱油也一定很好。好黄豆碾碎,阳光晒干,加水煮,再加盐卤,能点出很好的豆腐来,好豆腐未必是雪白的,大多是奶油黄,很香;老法做酱油,是黄豆掺了炒小麦或其他当地谷物,混合发酵,加盐水,慢慢熟成——这两样都用得着好黄豆。

黄豆其实和大豆、毛豆是一路的。年轻时是毛豆,炒吃很脆,也可以连豆皮水煮——我故乡叫作“炝毛豆”;老了就是黄豆,便韧了,便耐嚼,配笋丝下粥,咯嘣咯嘣的。老人家不爱让女孩吃这个,嫌吃起来声音大,不斯文,而且众所周知,吃黄豆后患无穷,很容易气味不好。

拿来炖猪脚,就很相宜。黄豆炖软了酥烂,又不像豆瓣酥似的,筷子都可能夹不起来。黄豆炖过,去了老而弥辣的韧性火劲,很温和。连带猪脚也服帖了。

吃猪脚须带肉皮,韧而肥,香而烂。日本许多姑娘忌吃脂肪,唯猪脚例外,认为富含胶原蛋白,可护肤弥补时光流逝。大概鸡爪、鹅掌等都有这般好处:胶质丰足,入味耐嚼。坏处是吃相不斯文,执子之手,把子吃掉,还容易糊一脸。所以猪脚割开了炖,显得斯文点。猪脚和黄豆单个拿出来,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炖了,就温和富贵,让孕妇孩子喝都行了。猪脚炖黄豆,如果有汤,则极肥腴,鲜甜好喝,又不失清浓,只不可晾凉,不然像糨糊,吃完得抹嘴,不然嘴上会长蜘蛛网。所谓浓情厚意化不开,吃时多缠绵黏腻,擦时多费劲巴力。

吃黄豆猪脚,免不得遇到猪脚上有猪毛未净。猪毛疏些,当没看见,吃了便罢;密些,一闭眼也就吃了,边吃边念叨:腿毛长的身体好,腿毛长的身体好……

世上最可恼的,是吃螃蟹扔蟹钳、吃骨头汤不啜骨头、吃片皮鸭把皮给卸了单吃鸭肉,真让人恼恨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我们这里有店,专卖菜饭和猪脚黄豆汤。邻桌吃的正是猪脚黄豆汤,小心翼翼,使筷子如动手术刀,黄豆也不吃,猪脚则小心翼翼剔了肉皮,净吃里面一丝丝精肉,看着都让人牙根发酸。我于是问我爸:“再来一碗汤?”“好!”一拍桌子,“再来碗汤!”引得四座观看。然后我俩把新上的一碗黄豆猪脚汤稀里哗啦吃干,猪脚啃到只剩骨头,满桌狼藉,这才心头大畅,边使劲擦嘴(嘴粘到张不开),边豪气干云地打饱嗝。后来回去免不了肠胃异动,要被我妈数落,但当时吃得煞是痛快。 MYLdiYUpBp7MS6KS4x/oeWRMhrZeQvpLRG/MR/knTeUDIgroolEiRTe5wibmk2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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