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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梦影星尘之痴情公子晏小山2

后来,韦皋在西蜀为官,因缘际会地巧遇姜家故人,得知玉箫殉情的消息叹息不已。他为此广修经像,以报夙心。后来,韦皋升迁为中书令,政绩斐然。在过生日的时候,节镇所贺,皆贡珍奇。独东川卢八座送一歌姬,未当破瓜之年,亦以玉箫为号,长得酷似玉箫,中指肉隆起,隐然如玉环。这是一个有点“聊斋”味道的“人鬼情未了”的灵异爱情故事。

酒宴之上,银灯旖旎,玉尊玲珑,那位与“玉箫”仿佛的女子容貌妖娆美丽,歌喉格外婉转动人。晏小山这里只是借用“玉箫”这个名字来借指那位歌女,由于这个名字的典故透露出一种“鬼气”,所以小山也许是以此来暗示这场爱恋将如韦皋与玉箫那样几多曲折蹉跌,超越了生死。“妖娆”前着一“太”字则成激赏,足见小山此时心中的那份倾心爱慕无以复加。这里的“银灯”也有说是曲调名,即《剔银灯》。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在玉箫那优美的歌声中,晏公子情不自禁地醉倒了。筵散归来,酒意依然未消。今夜如此美好,歌声如此美妙,只有纵情狂醉才不负风月。一个“醉”字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歌声醉人,是妖娆美人令他迷醉。“谁能恨”是说终不言悔;深夜唱罢归来“酒未消”,更是意未尽,情难消。与柳永《凤栖梧》词“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终不悔”,有异曲同工之妙。词句透着一份率性和痴情。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春意悄悄,春夜漫漫。想那美人玉箫身处重门深院、楼台高阁之中,再也不能互通心曲,顾盼传情了。“春悄悄,夜迢迢”写春夜的寂静与漫长,实写此时词人独处时辗转难眠的孤寂心境与刻骨相思。“碧云天共楚宫遥”,一个“天”与一个“遥”字写出了词人内心深处对伊人的眷恋,也写出了某种对爱情的绝望。这一句化用李商隐《过楚宫》:“巫峡迢迢旧楚宫,至今云雨暗丹枫。微生尽恋人间乐,只有襄王忆梦中。”楚宫是楚襄王的宫殿,这里用来借指那位歌女玉箫的住处。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梦是人隐秘欲望潜在的实现形式。虽然在现实中词人无法与那玉箫相亲相恋,今夜的梦魂却是自由的。在迷蒙夜色里它就像一只闲云野鹤,轻踏着满地杨花,悄然飘过谢桥去重会那美人了。

“惯得”是纵容放任之意。“拘检”指约束、限制。“谢桥”是指谢娘家的桥。一说是唐代名妓谢秋娘;另一种说法是指东晋因“未若柳絮因风起”闻名的一代才女谢道韫。后来诗词中多以“谢桥”、“谢家”指女子所居之地。张泌《寄人》诗云:“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廓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这里晏小山以梦魂的无拘无束写心灵的自由和现实的逼仄与无奈。

这正是,酒宴歌席,风情旖旎,歌儿舞女太妖娆,多情公子空牵挂!

这首词中最后两句鬼魅空灵,情韵奇绝,历来为人所称道。傅庚生在《中国文学赏析举隅》中评论道:“难得渠想入非非,直是一篇鬼话也;其实此两句本有迷离幽深之意境,将梦魂写得果竟如鬼魂也。仙品与鬼才,非止谓作品之光景如仙似鬼也。凡情旨超越,能脱却烟火气者,皆仙品;意境奇突而机关诡谲者,皆谓为鬼才矣。”

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与小山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即创立程朱理学的大家之一,每听到人诵“梦魂”两句时,必笑曰:“鬼语也!”意甚赏之。程颐是一个方正古板的道学老夫子,连皇帝都害怕他。这样的老夫子居然也懂得欣赏小山词。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又踏杨花过谢桥’,即伊川亦为叹赏,近于‘我见犹怜’矣。”后世文人论及小山词,多沿用程伊川“鬼语”之说。如厉鹗之《论词绝句》云:“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分尖唤奈何!”清代词人纳兰容若就非常欣赏晏小山的这两句词,在一首《采桑子》中化用: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潇潇,雨也潇潇,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可曾到谢桥?”

不过,也有人误解了程颐笑评“鬼语”的意思。据吴世昌先生讲,林语堂在其所著《快乐天才苏东坡传》一书中写道:

Once one of Cheng Yi’s disciples wrote two lines on his“dreaming soul going out of bounds”and visiting a woman in his sleep,and Cheng Yi cried in horror:Devil's talk!Devil's talk!

把这段话译成中文就是:有一次,程颐的一个学生写了两行“梦魂不守规矩”而在睡眠中去访问一个女人(的诗),程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恶魔的话!”

吴世昌先生指出:他不但把邵博文中记程颐“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译成“恐怖得惊呼道:‘恶魔的话!恶魔的话!’”而且把“意亦赏之”这句结论,因为与他上面的译文矛盾而完全删去不译,这是一个什么问题?我们古代的文学作品传到现在,即使是明白无误的资料,也可能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曲解,弄得面目全非或意义完全相反。

其实,“梦魂惯得无拘检”也正是晏小山个性与人格的写照。人生天地间的制约和压抑太多,只有潜意识而生的梦魂最无拘检。宴饮狎游本是宋代文人司空见惯的事情,晏几道写得纯美浪漫。面对人情淡漠的人间世,这位个性浪漫奇崛的男子不随俗流,在歌、酒、梦里寻找自由人生与爱情的寄寓,在小令词的创作中挥洒天性中的浪漫与纯真。词中描写歌女那楚楚动人的面庞,清丽婉转的歌喉,我见犹怜的情态,竟不知他是醉在酒中,醉在歌中,还是醉在歌女那清清炯炯的双眸里。风月场中的欢乐毕竟是短暂的,然而词人却是深情绵缈,虽然时间和空间给他设置了重重的障碍,但是却管不住那潇洒自在的梦。在歌舞、醇酒和美人那里,在梦境与辞章中,他才找到了久已失去的伊甸乐园。在那里,他才能安妥自己的灵魂。

在宋代词人那里,“梦”、“醉”、“歌”等是词中常常出现的意象。而在晏小山那里,这三个字出现得尤为频繁。据统计,260首小山词,写梦有60余次,酒55次,醉48次。可见,“小晏词中抒写梦境和醉境之多,远远超过他前代及同代的任何一位词人。他实在是爱梦幻甚于爱现实,爱沉醉甚于爱清醒”。在这些“梦”、“醉”等字大量入词后,其词作亦虚亦真,具有丰富的情感内涵。

“梦”,在小山词里是一种生命意识的独特表现,是对流年碎影的往事回忆,是对心中所爱的眷顾和执著。在诸多梦词里,晏小山其实更多的是寄托一种缠绵厚重的情感体验。事实上,透过大量爱情描写的表象背后,其实质是表现了对人生理想的执著,是对理想中的人生与爱情的痴绝真情。“醉”,在小山词中是表现心灵自由的独特方式。“沉醉”中忘却人生抱负无从施展、生命价值难以实现的痛楚和悲怆。他们纵酒佯狂,追求的不仅仅是沉醉迷离的感官刺激,也借以表露一种与世无争、超脱旷达的生活态度。

因此,如果说,小山词中的“梦境”让人感受到小山沉重、强烈的情思哀怨的话,则“沉醉”之意,让人感受到了小山那真挚、淳朴的童心。两者构成了小山词的独特魅力,也很微妙地传达出了小山的生命意识:梦是小山生命价值的体现——执著于爱情理想;“醉”是小山获取心灵自由的方式。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里的“梦魂”带着一种轻松和自由的性情,一种迷离而生动的气息。你看,它像个顽皮而又执拗的孩子,又像个活泼而洒脱的精灵,一路踏着飘洒纷扬的杨花柳絮,向着梦中的爱侣走去。

幽谧的夜空,银色的月光,芳香的空气,飘洒的杨花,远远的谢桥上有个人影风姿绰约。

我们知道大宋王朝的那个夜晚,属于银灯娇娆的歌宴,属于杨花般缥缈的迷梦。正如一首歌中所唱: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么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五、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相聚在西楼饮宴歌舞时,小山已是酩酊大醉,以致醒来后全然忘记了欢场情形。这不禁让他感叹,人生聚散就如同那朦胧来去了无痕迹的春梦秋云,来时是那样匆忙,去时也那样仓促,人是无法把握的。那清寒寂寞的月光斜照在窗前,让人难以入睡。只见床前画屏上吴山葱郁苍翠,令人心事迷茫邈远。

那些衣衫上残留着酒痕,那些歌宴上所写的词句,一点点一行行都透出一片凄凉之意。案头的红烛灯影摇曳飘忽,仿佛也无力地空自悲伤,只能在寒夜之中默默地为我流着蜡泪。

这首小词写别后梦醒的凄凉愁情。

这首词语淡情深,情境凄迷。“醉别西楼醒不记”,词中的“西楼”当是《临江仙》词中“梦后楼台高锁”的楼台,就是那歌舞欢宴、风光旖旎的所在。

“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白居易有《花非花》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山之父晏殊《木兰花》也有句云:“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与小山同时的苏东坡也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句子。春梦、秋云,都是朦胧虚幻、缥缈易逝之物。“春梦”在这里显然是指恋情之美梦。“秋云”也就是“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彩云”,按晏小山喜欢以物喻人的习惯手法,这里可能是那歌女中的小或小云。春梦绮丽而虚幻短暂,秋云高洁而缥缈易逝。小山以此象征美好而短暂的人间情事,抒发人生聚散离合如梦如云,聚散无由,情境真切动人。

晏小山用“春梦秋云”来感叹世事短暂和变化无常,特别是“聚”之短暂、“散”之无常。而“聚散真容易”里的“聚散”则可理解为“聚后之散”,即短暂相聚之后的离别竟是那样的容易。其实这里也可以更深一层地让人联想到散后的相聚却是多么难。这也不禁让人想起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

“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吴山指江南吴地山川风物。“吴”即今江苏、浙江一带。月光最宜发人相思幽情。那斜月已低至半窗,可见夜已经很深了,而晏小山心中仍然是久久不能平静,追忆前尘,感叹聚散,难以入眠。他独对那斜月画屏,满目尽是凄凉孤寂。床前画屏映现着那江南吴山的葱郁苍翠,一个“闲”字写出此时那种迷茫邈远的心事。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晏小山在这里化无形愁绪为点点行行的酒痕诗字,它们原本是昔日风流欢娱的见证,记录了生命体验的瞬间过往。当一切过去之后,却成为愁痛的渊薮。如今,已是曲终人散、夜深酒醒,词人看到这些“衣上酒痕诗里字”时,原本已“醉别西楼醒不记”的那些往事猛然之间一一浮现到眼前,深深触发了词人对往昔岁月深深的怀念和惆怅。如果将昔日纵情诗酒的欢乐看作“起”,现在灯下孤寂难眠的凄凉看作“落”,此时月下灯前睹物思人,时光交错间的大起大落便在词人心中产生了剧烈碰撞,生出“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的无限感慨。

结句“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化用了杜牧《赠别》诗意:“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人的情感和心境似乎感染了红烛。红烛虽然同情词人,却又自伤无计消除其凄凉,只好在寒寂的永夜里空自替人洒泪。“红烛垂泪”的拟人化意象,更增灯前人心中的惆怅。同时,这一意象也暗含李商隐《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的意蕴,寓有对当时明月所照的那位伊人绵绵不尽的相思。

晏几道自作《小山词序》中说他自己的词,“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沈祖棻《宋词赏析》评道:“极言当日情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不可复得”,“抚今追昔,浑如一梦,所以一概付之‘不记’。”晏小山由于“不受世之轻重”,“遂陆沉下位,无效国之机缘,只好流连歌酒而自遣,成为古之伤心人。”

鲁迅先生说过,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作为一介书生、宰相之后,晏小山一生充满离散。与富贵生活离散,与红颜知己离散,与梦中所幻想的美好世界离散。在那个士子皆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晏小山既不能为天下苍生请命,不能为万世开太平,又不能获取个体想要的功名、那梦想中的黄金屋、颜如玉。他后半生流落江湖,堪称畸零之人。沉沦既久,唯借疏狂图一醉。当年欢聚时的酒痕诗字,在夜深酒醒时看在眼中,愈增感伤,红烛滴泪也觉得是替自己伤心。一句“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更道出了小晏一生的凄凉!

细细体味,这“总是凄凉意”中的“总”和这“聚散真容易”的“真”字一样,仿佛有人生的无穷慨叹在里面,挥之不去。现实的痛苦真是广大无边的,让人无法挣脱、无力改变。其中的悲慨凄凉之意,让读词人感同身受。

回首向来萧瑟处,江湖夜雨十年灯。只换得灯火昏昏红楼一梦。男儿有泪,点点滴滴落入清樽皆血痕。从这首词中,我们能读到“伤心人别有怀抱”,能读到晏小山内心深处无处诉说的寂寞和刻骨的相思。

六、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小山笔下,每首词通常会出现一位风姿美妙的女孩子。

只是无论什么样的美人,有品格神韵才能称为真正的丽人。沉鱼落雁之貌虽可悦目,却像烟花璀璨一时,片刻消散,而格调高洁优雅的红颜则如兰生幽谷,日久弥馨。

在这首《临江仙》里,出现的是一位爱斗草游乐、爱穿针乞巧,“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的美丽少女。与小山笔下的其他女子相比,她除了温婉柔美之外,更多了些许女儿娇憨和慧心。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一个是“初见”时正在阶前和女伴们斗草游戏,一个在七夕时节在穿针楼上偶尔“曾逢”。可见那是一位年轻的、童稚未泯的少女。“斗草”是古代儿童和青年妇女的一种游戏。据《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有斗百草之戏。”暮春时节,那些年轻女孩子寻取草色中吉祥而又罕见的草,各道名目进行比赛,赌为胜负。杜牧有诗云:“斗草怜香蕙,簪花间雪梅。”晏殊有词云:“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而柳永《木兰花慢》云:“盈盈,斗草踏青。”

在《红楼梦》的第62回有一段关于斗草的描写,让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说的是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在花草中斗草,几个花花绿绿的少女坐在那里,七嘴八舌巧笑嫣然:我有观音柳,我有罗汉松,我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翠,我有月月红,我有《牡丹亭》畔的牡丹叶,我有《琵琶记》里的琵琶果。这时,豆官说“我有姊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众人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一枝并头者,怎么不是?”豆官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是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穿针”则是七夕节民间习俗,女子在楼上对着牛郎织女星穿针引线,是为乞巧。阴历七月初七的夜晚,天气温暖,草木飘香,这就是人们俗称的“七夕节”,也有人称之为“乞巧节”或“女儿节”,这是中国传统节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每年阴历七月初七本是传说中天上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又称是中国的“情人节”。《荆楚岁时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斗草穿针,从暮春转到初秋,隐约中透露出许多暗示和讯息:两个热闹异常的生活画面是闺中女儿风俗,也是群嬉雅聚之情景。众人之中,词人小山为何只注意了她?是娇憨的女儿态让人望之心仪?是灵巧的女人味让人近之心动?或是惊艳于初见的娉婷风情?

总之,在斗草的女儿群里,在穿针楼的脂粉堆中,小山遇到了百合一般脱俗清新的她。四目相对,一见惊艳、倾心。

“罗裙香露玉钗风。”这一句让人想起温庭筠的《菩萨蛮》词:“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那女孩子的罗裙大概沾染了花丛中的芬芳露水,玉钗在头上迎风微颤。

“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靓妆画罢,新描的眉间沁出了翠黛。突然,她看到了那位晏公子深情的目光,一张俏生生的脸儿不禁泛起了娇羞的粉红色。一个“羞”字将女儿心态已表露无遗。“靓妆眉沁绿”,形容其人端庄秀丽,“羞脸粉生红”,赞美其人敏感而情重。妙就妙在词句中着一“沁”字,见其黛浓而深秀,着一“生”字,见其粉淡而质灵。情窦初开的女儿青涩尽在其中。

那羞颜未尝开的青涩,那份含蓄的脉脉春情,有一种纯净明朗的诗性魅力。一位西方哲人说过,羞涩能让女性有一种神秘的美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少女的这份腼腆羞涩让人想起了一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随着春色零落,时光流逝,那美丽的女孩子像飘动的云彩一样难觅芳踪,已不知她流落到何方。一个“春”字也是象征他们欢好情洽的美好日子不能长久。“行云终与谁同”,巫山有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见《高唐赋》)。这里说她就像那传说中的神女不知又飘向何处。这里的“行云”也透出这词中的女子即是当年四位歌女中的“云”。

“酒醒长恨锦屏空”一句,与韦庄《荷叶杯》词境相仿:“闲掩翠屏金凤,残梦,罗幕画堂空。”韦庄是在思念他那被前蜀王建以教习宫妃为名强征入宫的红颜知己。晏小山是在思念谁呢?从一场沉醉的春梦中醒来,却只见床前锦屏空空荡荡,让他内心若有所失,迷茫怅然。不用说,醉后的梦里肯定又出现了那女子的倩影芳容。可见,斗草阶前的娇憨,穿针乞巧的灵秀,香雾风动的玉钗罗裙,青黛似烟、羞脸生粉的含蓄温婉,美好的情愫、美妙的人儿,叫人追思难忘。虽是数面之缘,却已情根深种。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于是他只好起身循着那梦中曾经走过的路,跋山涉水去寻找她的芳踪。却只见那眼前一片苍茫雨雾、缤纷飞花。有道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的两句词正与晏小山的两结句意境相同。无奈情深缘浅,似水流年,芳踪随逝,寻之杳然不复得。而人生踪迹更若浮云,行止无定,分飞万里。

眼波盈盈,风致婉转,罗裙香雾,玉钗风动,那羞怯的娇态,那迷醉的神情,当梦里沐浴着漫天花雨时,如何让一个少年不充满幻想?

飞雨蒙蒙,落花簌簌,前途迷茫,他独自一人追寻,不知何处是到达的彼岸?也许爱是一种宿命,没有理由。哪怕是一杯鸩毒,他也甘之如饴。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伤花怒放的文字,如同美丽而忧伤的水中花,传递着那种微妙的感受:孤独、烦恼、离愁、彷徨、惆怅、感伤等等。这是一个诗人性灵与情感的迸发,结局却带着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排解的悲剧性:

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

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蓦然回首中,欢爱宛如烟云。

似水年华流走,不留影踪。

我看见水中的花朵,

想要留住一抹红。

奈何辗转在风尘,

不再有往日颜色。

我看见泪光中的我,

无力留住些什么。

只在彷徨醉意中,

还有些旧梦。

这纷纷飞花已坠落,

往日深情早已成空。

这流水悠悠匆匆过,

谁能将它片刻挽留。

感怀飘零的花朵,

尘世中无从寄托。

任那雨打风吹也沉默,

彷佛是我。

——《同一首歌:谭咏麟金曲100首》孟欣

痴爱而不得,却在红尘中辗转流离,个体生命的痛苦体验、那复杂难言的哀怨和惆怅,在含蓄抒写中就形成了小山词摇动人心、感人深切的独特魅力。

此情如痴,斯人亦如痴。

七、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思远人》

秋天是有灵犀的。

我始终相信这尘世万物皆有灵犀,人于之中也不过是平凡一物罢了。一切与生俱来,天造地设。比如秋,比如红枫,比如黄花,常常将某种生命的体验渗入骨血,深植于灵魂最深处,让人的心灵常常充溢着某种特殊的情愫。

晏小山这一首闺怨词,比较典型地表现了“情到深处若成痴”的状态。《思远人》为晏小山自创词调。词中有“千里念行客”句,取其意为调名。上下阕五十一字,仄韵。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红叶黄花”当是枫叶菊花等深秋特有的景象,染绘出深秋的特殊色调,并透出悲凉的秋意。宋玉《九辩》有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唐人王绩诗云:“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秋的肃杀凋残,极易引起飘零离散之感,增添怀念游子征人的渺思远怀。“千里念行客”,路遥地远,秋意萧瑟,人在天涯。层林尽染,黄菊开遍,又是晚秋时节。情随境生,心随境动,思念之情不觉从心底漫涌。瑟瑟秋风中,她不禁想念起那远行在千里之外的游子来了。

同时,“红叶”、“黄花”意象既是秋景又寓深情。枫、槭、黄栌等树的叶子都变成红色,统称“红叶”。红叶自古便是男女传情的信物。晏小山曾有一首《虞美人》词:“闲敲玉镫隋堤路,—笑开朱户。素云凝澹月婵娟,门外鸭头春水、木兰船。吹花拾蕊嬉游惯,天与相逢晚。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词中写一位骑马游隋堤的公子邂逅一位朱户女子而相爱的情形,结尾两句:“一声长笛倚楼时,应恨不题红叶、寄相思”即是用了唐代卢渥与宫女借红叶题诗传情而结连理的典故。“黄花”则透露其时正当“黄花节”,即“重阳节”登高望远时触发了对“千里行客”的思念。“黄花”,宋元以来称闺中少女为“黄花女儿”,故寓有睹黄花而思佳人之意。这里红叶黄花中所寓的“秋意”可谓深矣。人的爱恋在这一季悄然相遇,无限思念便铺天盖地。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天边的云彩不断向远处飘去,归来的大雁也没有捎来他的消息,闺中人遥望渺渺长空,不知道游子的游踪去处,纵使书信写成又能寄往何处呢?思念是似风似云,如影随形。而如今想念着你,绵绵不绝无可脱逃。天上的“飞云”飘忽不定,就像那浪迹江湖的游子。“浮云游子意”,“飞云”已然“过尽”,已极写其失望之意了,“归鸿”却又“无信”。由于“无信”便不知游子而今所在,自己纵欲寄书也无从寄与。唐时有首《菩萨蛮》也是怨远人无书信回来:“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泣归香阁恨,和泪淹红粉。待雁却回时,也无书寄伊。”鸿雁在古诗词中是信使的代词。李清照就有好句云:“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此外,鲤鱼、青鸟等也同样扮演牵结情丝的角色。

下片则出人意表,笔锋一转直写闺中人写情书时的痴态:“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旋”即“便”、“就”。“就砚旋研墨”意为眼泪滴到砚中,就用它来研墨。这两句语出孟郊《归信吟》:“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小山词中还有“泪墨题诗,欲寄相思。日日楼上看雁飞”。越失望越思念,伤心得临窗泪流不止,滴到砚台上,就用它研墨写信吧。

人类是情感最丰富、细腻、复杂的动物,而爱情则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深沉执著的感情。相爱的人常常分别,在不同时空两地相思。联结这广袤时空的就是情书。情书被称为“纸上的罗曼史”。这闺中的相思女子弹洒不尽的珠泪当窗滴,滴进砚台中,就用它来研磨香墨。明知情书无处寄却仍要写下来,一片痴情。而以泪和墨写情书却属“痴绝”之人。情真意足,清新奇巧,痴情女儿心态跃然纸上。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点点滴滴相思一直写到离别后,在研墨中随着墨色而加浓。情到深处,泪水更是一发不可收,泪滴于红笺上,渗透纸背,竟然把红笺的颜色给染褪了。红色渐淡,相思愈重!“红笺为无色”即红笺因沾泪而褪色为无色。“红笺”即相传为唐代才女薛涛发明的红色纸笺,典雅美观,用以写信题诗。晏殊的《清平乐》中有“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句。这里小山也是写以情书寄相思,越写越动情,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将红笺浸成了无色。但这“无”中却藏着“有”,红笺无色情却深。所以清代词评家陈廷焯称赏此词说:只就“泪墨”二字,渲染成词,何等姿态!

这首词情思婉转,脉络清晰,层层深入,语奇意深。尤其结尾两句“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不说红笺因泪褪色,反说情深使红笺无色,语似无理,细细品来却是隽永深挚的慧心妙语。足见那思念远行人的闺中女子泪中离情苦,墨里相思深,凄苦之极,痴情之极,将自己内心的激情投入其中,与泪、墨、红笺相互交融,物与情浑然一体,升华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这种情境最圆满最美妙的状态便是: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对此,后人评为“痴人痴事”。陈匪石《宋词举》有一段极为透辟的分析:“‘渐’字极婉转,却激切。‘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辨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

词如情书,情书如词。在小山的词中,常常提到情书:“梦意犹疑,心期欲近,云笺字字萦方寸”,“书得凤笺无限事,犹恨春心难寄”,“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花间锦字空频寄,月底金鞍竟未回”,等等。

两地的情书其实承载的是一种深切的相思。爱过之后的别离也许是痛苦的,却也是甜蜜的。正如女诗人席慕容所描述的那样: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

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

那么,再长久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时,那短短的一瞬。

八、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鹧鸪天》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

这首写情离别怨的闺情词与其他小山词颇有不同。同样是写离别相思之苦,这一首表现闺中人离怨的《鹧鸪天》却显得意境深远、苍凉、开阔,情感也显得复杂。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醉眼矇胧的女子轻轻地拍打抚摸着一件十分珍惜的春衫,情人昔日留在衣衫上的余香引发心头无限的思念。熟悉的香气表达着昔时的缠绵宛转,如今的形只影单怎能让人忍受?过去恋人身上留下的余香总是令晏小山心头生起许多惆怅和无奈。这一句让人想起一首流行歌词:“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还有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嗅觉中所唤起的心灵感受大概是与其他视听感官不同的。一个“惜”字道尽千回百转欲罢不能的牵挂。“天将离恨恼疏狂”,可是老天你总是让我这个性情疏狂的人备受离情别恨的困扰。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年复一年,等到路上长满了秋草;日复一日,天天只盼到落日斜照在楼上。这里以秋草、夕阳,烘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之情。冯延巳曾感慨:“芳草年年与恨长。”李煜的《清平乐》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剪不断的思念就像原野上延绵到天边的秋草,像每天黄昏都落到高楼阑干上的斜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了无尽期。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行云渺渺,烟水茫茫。远行的征人怎奈回家的路是那么遥远、迷茫。“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似这般刻骨铭心的相思,岂能简单地用言语来表达?既然相思本就无法用文字来表达,既然“长情短恨难凭寄,枉费红笺”,那就不要重展花笺书写自己的离愁别恨,枉流几行清泪了!纳兰公子说,人到多情情转薄。连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都看不到了,小山也开始有些灰心和绝望。

小山在另一首《清平乐》里写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一个苦苦挽留,一个“醉解兰舟”;一个“一棹碧涛”、晓莺轻啼,一个独立津渡,满怀离情;一个意浅,一个情深;一个诚意挽留,一个去意已定。那些杨柳的枝枝叶叶,也都含有离情别怨,这首词用白描手法写出二人在春晨渡口分手时的种种情态,先含情脉脉,后决绝断念。

结尾二句“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之句是说,那个“留人不住”,只能伤心地看着心上人“醉解兰舟去”的女孩儿绝望地对爱人说,人的感情是靠不住的,你这一走,就不要再写信来了!虽似负气怨恨,但正因为爱得执著,才会有如此烦恼。其意正与这首《鹧鸪天》中“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相同,均为负气之反语。

小山词里少有华丽的雕饰和深僻的典故,他只是用浅近的语言倾诉内心深切微妙的感受。两百多首小山词反反复复诉说的是相思与爱情。那筵席间微醺的小山,将刚刚吟成的新词一挥而就,然后交给小莲、小鸿、小、小云。这些聪明妩媚的女孩儿轻启朱唇,将这些美好的词句轻轻唱出来,唱得酒宴上的灯更亮了,月更明了,风更清了,唱得心魂也微微荡漾。

周汝昌先生说,人必情痴,而后能词痴。小山词里有痴气,有一种缠绵悱恻、生生死死的痴气。小山把词与痴都献给了那些惊鸿照影般的女孩儿。曾有人说,小山词从未离开相思恋情与离愁别恨的范畴,题材未免狭窄。这样说话,可知是真不懂小山,亦不懂词。要知道,小山所有的词既是写给那些红颜女子的,但更是写给自己,用来抚慰和温暖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的。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沉醉既是一曲尽情的欢歌,也是一曲哀怨的清歌。因此“沉醉”于小山而言,一是生命的“纵情沉醉欢歌”,这是小山对生命的热爱与眷恋;二是于沉醉中获得精神的暂时解脱,这是小山对生命的超越,获取心灵自由的方式。如:“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尽管醉意可以是不尽相同的,然而,沉醉最终换来的只能是深深的悲凉。情有多醉,心便有多凉!

好友黄庭坚说小山“磊落权奇,疏于顾忌”,小山自己也喜欢以“狂”字入词:“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日日双眉画斗长,行云飞絮共轻狂”。直到晚年的那个重九,已经潦倒落拓的小山还念念不忘“殷勤理旧狂”。疏于世事、狂放不羁的小山偏偏是个多情人。所以,他注定了无法摆脱烦恼和痛苦。

正如清人陈廷焯感叹:“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欲,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也,而卒不值识者一噱。”

痴情唯有晏小山,他注定要为别愁离恨所烦恼。

九、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蝶恋花》

这是一首怀念江南女子的词。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这几句是说,词人在梦境里进入了烟水微茫的江南路,走遍江南也未遇到那离别的女子。这几句化用了岑参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一句“江南烟水路”,就像一幅山水画卷缓缓在眼前打开。小桥流水人家,青青芳草,静静湖水,天天天蓝。哪怕是绵绵细雨,也是如酒一般沉醉人心。烟水深处,仿佛有那忽隐忽现的身影。江南风情景物使梦境显得渺远苍茫,情致优美。“行尽江南”写梦境惝恍迷离和寻找求索之难之苦,同时又写出对那心上人的思念之深。句中的“江南”两次叠用,道出江南的地域特色和对江南女子的一往情深。江南那迷离烟水,究竟是清澈的西湖水,缠绵的花雨,还是相思的眼泪?

“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销魂误。”睡梦里离情销魂无处诉,梦醒来更觉惆怅,离情将人误。这两句写得最精彩,梦想中的她音容依旧,却总在梦中销魂的某一瞬间醒来,于是才发现流年已暗换,梦中一遍遍重复的,只是过去,而不是将来。梦中难觅佳人的“销魂”情绪无处可说;醒来更觉“惆怅”,更增绵邈不尽之意。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为要诉尽销魂离情写封书信,高飞的雁儿深潜的鱼,借它们传书终无凭据。说的是写了信要寄无从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已是无处可诉,只好借音乐来排遣。望不尽烟水茫茫,写不尽心结千千,欲寄此情,已无雁鱼可传。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却和着舒缓的琴弦唱出离别绪,为奏断肠悲曲,将秦筝的弦柱遍移。用的乐器是秦筝。可见,这首词怀念的应是小莲。古筝弦有筝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他借低音缓弦抒发伤别的情怀,移遍筝柱不免是断肠之声。以“缓弦”、“移柱”等弹筝手法来表达其幽怀。

小山在词中写梦醒后的遣怀是写信,但未必准收到,就是收到也未必回信。于是便奏乐遣怀。乐器是秦筝,欲借低音缓弦抒发感伤,弹奏前不免移遍筝柱调节音高。

忽然间,听到了林俊杰的《江南》。

幽雅而又悠长的洞箫旋律扑面而来,仿佛闻到了江南特有的气息。古老乐器和现代节拍的错乱让思维随之陷入这超越时空的迷乱,梦幻中脑海浮起了对江南的所有印记:

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

雨到了这里缠成线,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

你在身边就是缘,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

爱有万分之一甜,宁愿我就葬在这一点。

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我。

深深看你的脸,生气的温柔,埋怨的温柔的脸。

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

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

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

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

——《流行歌曲精萃》孟江南,孟楠

江南的爱情传奇总是这样烟水迷茫,迷津难渡。渴望相逢,又陷入周而复始的等待与相思。芳草,燕子,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曲径通幽,梦入江南烟水路……

江南的宿命,总是逃不开繁华掩映里的苍凉;江南的盛景,也总是走不出触目伤情下的怅惘。

江南,是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曾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美景,有杨柳画舫,杏花春雨;有雕栏玉砌,山石庭院,那里有雨巷,有丁香花一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江南就是这样如诗如画。在这样的梦里水乡面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倾倒。如果说江南是人间天堂,那么烟花三月的江南就是天堂里最曼妙的时光。

晚唐五代词人韦庄《菩萨蛮》云: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而这首《菩萨蛮》就是描述江南春天斜风细雨的最佳图画。

闭上眼,只见小船儿漾起涟漪,一圈圈散开去。和着雨点落入水面的声音,船中的人醉意矇胧,物我两忘,真是惬意至极。也许还有吴侬软语的歌声隐隐入耳吧。眼前就像水声灯影里的水墨画。恬淡而逍遥的心境仿佛是前生后世浸润在江南烟雨中的一个梦。多么宁静优雅的江南水乡。春水却像一湖翡翠,比天更蓝,澄澈如洗,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下雨天在画船之中静静地听雨,不知不觉进入梦乡。这样的生活,真的是羡煞人也!在烟雨波光里,那书生一边与美人泛舟小酌,而心中却弥散着难言的忧伤。这是文人对江南温柔乡依恋不舍的真实写照。

江南的景物可爱可写者多矣,诸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此词则拈出景好人美两个特点,一幅江南美景已足以令人陶醉。

春水连天,荡舟湖上,美丽的酒家女彩袖殷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诗人流连忘返。江南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迷人,竟然可以让诗人乐不思蜀了。其实,在传统文化中,烟雨江南代表很多人生梦想的极致境界,是一个被文人墨客所神话了的概念。江南自古多才子佳人,风流传奇也多,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缠绵悱恻的牡丹亭,断桥边的许仙和白娘子,以及血染桃花扇的李香君……因此江南渐渐成了许多文人心灵中的桃花源。江南貌似含蓄温和内敛,却有着从容低调、饱含沧桑的终隐情结,仕途失意的文人,痛失江山的皇帝,无不沉浸在夜夜笙歌的温柔乡里,痴迷于慵懒贪欢的江南一隅。

如此美景美人,即使是客居于此,也当是乐不思归。

他还有一首《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词中的翩翩少年,春衫纵马,红袖相招,翠屏相映,写尽了不羁少年的风流倜傥。而红袖之盛意殷勤,对青春年少而言尤为可恋可感。凡此种种皆是江南乐事。当英俊潇洒、才气逼人的诗人骑马倚桥而立,满楼红袖都为他而挥舞,整个世界都显得熠熠生辉。那个时候,花间词人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在最美丽的江南风光里,走进了人生最绮丽光彩的画面里。

江南的温香软玉让诗人深深沉醉,流连花丛之中,乐而忘返。在江南,这位花间词人想必是收藏了无数甜蜜温暖的回忆吧。

然而青春易逝,时光无情,“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鲜明亮丽、满目翠鬓红影的景象只能永远留在遥远的记忆里了。

当时青春年少,而今双鬓斑白,回忆往日,无限感慨。或许,每个人心中都蕴藏着一段青春的故事。

“当时年少春衫薄”,永远只是自己过往青春的影像,一种无限的生命感慨,一种苍凉的岁月浩叹。多少红袖曾为他们的年轻俊彦,为他们的翩然惊艳而倾倒。转眼间,生死两茫茫的江湖没有改变,他们的华发却在年轮的洗礼中开始催生。

一边读着这两首词,一边听着多年前江珊唱的那首《梦里水乡》,一种悠悠情韵会在心灵中悄然生发:

春天的黄昏,

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让挥动的手在薄雾中飘荡,

不要惊醒杨柳岸那些缠绵的往事。

化作一缕轻烟已消失在远方,

暖暖的午后。

闪过一片片粉红的衣裳,

谁也载不走那扇古老的窗。

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

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

沉沉离别背在肩上。

泪水流过脸庞,

所有的话,现在还是没有讲。

看那青山荡漾在水上,

看那晚霞吻着夕阳。

我用一生的爱去寻找那一个家,

今夜你在何方。

转回头,迎着你的笑颜,

心事全都被你发现,

梦里遥远的幸福,它就在我的身旁。

——《流行歌曲精萃》孟江南,孟楠

十、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阮郎归》

这首词不再有“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追怀,不再有对那些歌儿舞女的恋慕与思念,而是一派悲慨苍凉的萧索思绪。可见,当年风华俊彦的晏小山真的老了。

所以这首词应是晏小山晚年所作,写的是重阳节时的情境,由空灵而入厚重,音节从和婉到悠扬,词境渐入悲凉。

大意是:遥远天边铜人手中的承露盘上,露已结成了霜。天上飘动的云彩也随那雁阵南飞。美人的红袖之手捧着绿酒杯,殷勤劝我饮酒。这深厚的情意就像回到了故乡,令人备感温暖。衣襟上佩以紫色蕙兰,头上簪戴黄色菊花,着意去整理旧时的清狂心性。以一醉方休的沉沉醉意来驱散心头的悲凉。千万莫唱清商悲凉之调,免得痛断肝肠。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天边金掌”指汴梁京城的铜人掌承露盘,原是汉武帝为了求仙而铸造的。《三辅黄图》中说:“神明台,武帝造,上有承露盘,有铜负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承云表之露。”但“金掌”在此处并非实指,而是用典表岁月沧桑之意。“露成霜”出自《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见时令已在深秋。

“雁字”是指雁群飞行组成行列,形状如汉字。“云随雁字长”中的一个“长”字,是说天上拖着长条形的卷云,还有一行飞雁,列成“人”字或“一”字,向南飞去。写的正是深秋景象。

“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绿杯”指宴席上的玉樽绿酒,“红袖”代指美女,白居易《对酒吟》:“今夜还先醉,应烦红袖扶。”此处指歌女。绿杯、红袖,何等鲜艳的色彩,何等华丽的场景!

九九重阳,是中国人登高饮酒赏花的传统节日。时逢重阳佳节,都城中的仕女都纷纷到郊外游赏。《东京梦华录》载:“九月重阳,都下赏菊。”又说:“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独乐冈等处宴聚。”陈元靓《岁时广记》引《岁时杂记》说:“都城人家妇女,剪彩缯为茱萸、菊、木芙蓉花以相送遗。”可见当时重阳风俗。这一幕幕景色,一处处繁闹,都勾引起晏小山对许多旧事的回忆,使他禁不住涌出了“人情似故乡”的感想。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兰佩紫,菊簪黄”出自屈原《离骚》中的诗句:“纫秋兰以为佩”、“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句。“兰佩紫”是说在衣襟佩上紫色的蕙兰。“菊簪黄”即在头上簪戴黄菊。写出了人物之盛与服饰之美,渲染了宴饮的盛况。“殷勤理旧狂”包含了深沉的感慨。那些过去十分要好的故旧老友如今风流云散,天各一方,有的甚至已不在人世。小山自己也老了。但逢此重阳佳节又何妨佩紫兰、簪黄菊,来个苦中作乐呢!然而,在佩兰簪菊时,他的心情却又很复杂。过去他年少轻狂,歌宴达旦,簪花佩兰,如今年老,心境各异。但从前的快乐日子又是多么令人留恋,那种年轻快乐的感觉早已是多么遥远了。年岁渐增,白发频添,人生还有多少个重阳呢?倒不如佩紫簪黄,再学少年时的样子轻狂一番吧。可见词中还寓有杜牧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的诗意。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人生来日无多,还是听听那些美妙的曲子吧,让自己沉浸在酒杯和歌喉的甜美境界中,再不要哀愁了。深情如小山,当年“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的那种豪情,如今已成遥远的回忆了。

《蕙风词话》评论此词说:“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晏小山身出高门,不慕势利,禀性孤高耿介,与世不合。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是“痴人”。“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据陆友《研北杂志》中记载,晏小山的词在当时颇负盛名。苏东坡很想见见他,就让与小山交情不浅的黄庭坚牵个线,结果令人哭笑不得。晏小山淡淡地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意思是,今天朝廷上那些显贵当年都曾经是我家中的旧客,我可没闲工夫去见他们。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苏东坡居然在晏小山面前碰了一鼻子灰。足见小山性情之清高耿介,也可见他的不通人情世故。

父亲去世后,晏小山家道开始中落。虽家财散尽,不愿践贵人之门,而旧日奔走晏府的人们也因其孤傲耿介而不理他。此后他屡屡遭遇坎坷,不但终生仕宦不得意,而且还受到种种意外的磨难。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郑侠上《流民图》反对王安石新法,被逮捕治罪。晏小山因曾赠诗与郑侠,也被牵连下狱。朝廷官员在郑侠家里搜寻到一首晏几道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能几时?”不料宋神宗看了后赞叹诗写得好,认为人才难得,就将晏小山释放了。但出狱以后,拙于谋生的晏小山生活境遇每况愈下。中年以后,晏小山与那歌儿舞女们一样,同为天涯沦落人。晚年以后,晏小山甚至沦落到家境贫寒、衣食不能自给的程度。生长于富贵之家锦绣丛里,却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其间的反差可谓是一落千丈。

三尺微命,风尘流离,江湖夜雨十年灯,少年子弟已白头。五十来岁时,他才做了一任低层小官吏——监颍昌府许田镇和开封府推官,不久即离职。岁月蹉跎到满头飞雪时,晏小山才步履蹒跚地回到父亲留下的汴梁故居,栖身于旧宅中。正是“雨中黄叶村,灯下白头人”,他闭门不出,一灯如豆,披阅斟酌,修改整理《小山词》。当此白发如雪的垂暮之年,回首这一路走过来所遇到的那些悲欢离合,那些梦影星尘,似有所悟:“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当年曹雪芹写《红楼梦》,乃是有感于“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之事迹原委,情动于衷,发之于文。而晏小山的词作也多是怀念“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抒发一己之微痛纤悲。知友的零落,红颜的凋零,岁月的消磨,梦想的破灭,追求的无望,使他一生痴情于词的创作,“叙其所怀,期以自娱”。

晏小山著有《小山词》。《全宋词》存录有二百六十余首。小山词风上承李煜,下启纳兰容若,基本上是以写往事、写相思、写哀愁、写清欢为主。小山词中有着浓厚的怀旧之情和感伤之绪,那种华丽的伤感,凄艳的温情是如此动人心魂。冯煦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实罕其匹”。语浅情深,确是他的主要特点。黄庭坚评他的词是“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

陈振孙则赞曰:“其(叔原)词在诸明胜中,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气磊落,未可贬也。”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晏小山的禀赋乃是上天赋予的,“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毛晋在《跋小山词》中称小晏词“字字娉娉,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鸿、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可谓倾倒之至。

晏小山的词在当世即广受欢迎,歌儿舞女不消说了,皇帝也喜欢,士大夫们也称道。且不说当时像苏东坡这样的文坛新贵慕其名想见识他,当朝权要蔡京想方设法要获得他的长短句,相传道学家程颐读到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句时,忍不住也要咕哝一句:“此鬼语也!”言下之意,这样的句子,只有“鬼”才写得出。

近代人夏敬观说:“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这“微痛纤悲”四字分外贴切。

有人说小山词是“借花间之身,还南唐之魂”。小山词与花间词只是形似而已,花间词浅,小山词深;花间词矫,小山词真;花间词装饰,小山词清丽,花间词如披金戴玉之贵妇,小山词如天生丽质之少女。确实如此,小山词形似花间,神韵则与李煜为代表的南唐词相通。小山词是从其坎坷人生中感发而出,多怀往事,情动于衷,笔调饱含感伤,伤情深沉真挚,情景融合,秀气胜韵,吐属天成,故“能动摇人心”。

读罢《小山词》,我的感受是,爱情其实是晏小山一生的宗教,女人的温情是沐浴他身心的极乐法雨;而孤苦中的相思则是他终身不辍的修行。

晏小山就是那通往爱情的朝圣之路上不停转动经筒、深揖长拜的苦行僧。 aIpit/T7KLj683voLIZ3xkNh7Ti4Le3+aDGaWe0ddZNwnfzY1q7FOvfzs1kgBI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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