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引子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中秋节之夜,愁心如月,空照万川。
我独自在灯下翻开了《小山词》,犹如穿越时空一般,轻轻踱进宋代一个纤柔敏感的灵魂里。很久以来,这《小山词》就像只小魔盒一直待在书柜里,静静等着我打开。一旦当我像拔开陈酿葡萄酒瓶塞一样打开它时,那些纯美的爱情梦想,那些苍凉寂寞的相思与清欢,都会瞬间扑面而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这首初读时悄然动容的《临江仙》居然还在书页里静静地躺着,和多年前看到时一样。字字分明,温柔缱绻。它就像一位多情女子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在纸页上轻盈地呼吸着这21世纪的空气,然后舒展腰身,轻舞飞扬。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是藏在岁月深处的一份美好呵。微醺里,我感到无边的岁月像这中秋夜里的钱塘潮水一般远远地奔腾而来。
我知道,只要读起晏小山的这首词,就会感到时光的刀锋冷飕飕地穿越暗夜划开天幕,在遥远的天空会静静升起一轮橙黄得有些发红的圆月,在静水流深的记忆深处会若明若暗地浮现出那一张张向日葵般明亮而美丽的青春笑脸,还有那些飘扬在20世纪80年代的长长黑发。
也许,我真的不属于现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我属于古典情怀的守望者。
那个时代眼中的青春偶像永远是早已湮没在流光碎影里的林青霞、张曼玉,永远是罗大佑、童安格和张国荣。甚至只要罗大佑的嘶哑嗓音和电声吉他在耳边一响起,内心就会触电一般激动不安: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首歌,眼前出现的常常会是当年琼瑶剧里林青霞那一头如瀑的飘逸长发,在时间光影里定格的轻盈而窈窕的倩影,还有那窗里窗外都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怀念那时的长发飘飘,那是一头能够融化岁月冰雪的温柔长发呵。
还有那些遥远的伤痛和哀愁: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常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是的,就是在那样一个白衣飘飘的时代,在那一个容易伤感的年龄,读到了晏小山这首《临江仙》。我无法拒绝它带来的那一刻心魂的摇荡,无法不为这文字间的旖旎柔情所动容。
它会瞬间唤起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让人的心底常常无形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感动,一种柔软如水的情怀。那些曾经的岁月沧桑,曾经的青春梦想,曾经的激情和泪水,会像一粒呼啸而来的子弹,瞬间击中那些曾经或明媚如阳光、或忧伤如秋水的灵魂。
我想,如果晏小山来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会是一位很好的青春偶像派歌手。他孤傲脱俗的气质,他不凡的身世,他冰雪般的才华、词笔和情怀,会引来无数的粉丝为他疯狂。
我想,是时候和他对话了。
他的灵魂此时也许就在窗外那高高的天穹之上,寂寞中又有些孤傲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位有着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倾向的相府公子,似乎还沉浸在宋朝的那些醇酒、那些醉梦、那些歌舞中。正所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好像听到,那些轻盈跳荡的琵琶声正在从宋代红颜的纤纤玉指间飘过来。一同飘来的,还有那些如烟如雾的远山眉黛、那些星光般闪动的秋水横波,那一双双轻盈飘舞的红巾翠袖。
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丽往事。
那位天生丽质、风华倾城的红颜女子纤手轻拈玉樽,轻盈地来到她心仪的晏公子身前,和他举杯对饮。彩袖飘飘,红唇轻绽,温柔妩媚,风情万种。晏公子会意地一笑。为报美人殷勤劝饮之意,他开怀畅饮,不惜为红颜拼死一醉!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多么美妙的歌舞良宵!那饮罢玉钟的美人两腮酡红,星眸如醉,于是便启唇轻歌,挥扇起舞,让公子王孙们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那楼外杨柳枝头的月亮已经越来越低了,夜也越来越深了,美人歌扇下的风声也越来越微茫了。
如今,这竟夜歌舞、通宵欢宴的美好时光也渐渐远去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自从老友或病或亡以后,那样歌扇风流的岁月就渐渐不再。那多情的美人再也没有见面。从分别后,她这一去竟杳无音信。于是小山便时常回忆起美人殷勤致意、歌舞清宵的场景。而她的倩影、她的歌声也常常出现在晏小山的梦中。醒来后,眼前却只有孤枕残灯,窗外寒星数点。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然而,那魂牵梦萦的人儿今夜竟真的就在眼前!真见面了却反倒疑惑起来,还以为是在梦里。干脆点亮银灯细细来看,唯恐这次难得的重逢只是又一次在梦中。这最后的结句呈意外惊喜、且悲喜交加之态。“剩”是“只管”之意。在小山之前,已有不少类似的写法。如司空曙有:“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戴叔伦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但是这最末二句实际上是从杜甫《羌村》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脱化而出,情思缠绵,清空如话,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幻之境。
词的上片是一派繁华风月红尘事,美人倾心一笑,公子深情一醉。下片却是凄凉依稀梦里人,芳踪无迹,魂梦杳渺,哪怕是再度重逢也令人犹疑置身梦中。而这再一次的重逢,想来如有隔世之感了。其间该发生了多少事情呵。红楼一梦,花事荼。两位有情人怕是两鬓微霜,不复当年的青春风华了。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楼心月”写出了宛如画境中的明月与楼台,以及杨柳婆娑之态,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的意境。月光透过柳条的摇曳,而显出一种迷离恍惚的风致。“桃花扇底风”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舞低”、“歌尽”有笙歌渐渐寥落、曲终人散的感觉。这两句对红尘繁华往事的描绘可谓是尽态极妍,独出机杼,历来为词评家们所称赏。今天读来依然有一种风月缠绵、不胜感叹之意。
晏小山在这里的深情回忆,并不只是对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也不只是对那美人的追怀,更有风月渐远、繁花落尽、人生如梦的苍凉感慨。《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崔中云:“山谷(黄庭坚)称晏叔原此二句,定非穷儿家语。”晁补之云:“(读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后半阙)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黄苏《蓼园词话》云:“‘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
是的,晏小山在这首词中写出的其实是一部《红楼梦》的旨趣与意韵。这是因为晏小山本人正是一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的身世经历和性格才情都和大观园里的那位怡红公子极其相似。
“小山”,其实是这位相府晏公子的号。他名叫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人。父亲便是大宋天圣、庆历年间仁宗一朝有着“太平宰相”之称的晏殊。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出生时正值父亲高居相位,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与纳兰容若一样,晏小山也可谓是“衔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锦绣绮罗丛中长大,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管弦歌赋。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优秀基因,晏小山也是个小神童,他的文学才华也很早就显露出来。他不到十岁就会写诗填词,并受到宋仁宗的赏识。据《花庵词选》卷三,晏几道《鹧鸪天》词注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大理寺的别称)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那还是在庆历年间,开封府和大理寺同日皆上奏天子狱中人犯已空,天下已治。宋仁宗心情颇好,就在宫中宴乐。酒兴正酣的时候,宋仁宗宣晏小山作词。小山才华不让乃父,当即赋词: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
昂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林。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黄圣恩长。
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便让仁宗欢心不已。从此晏小山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出入上流社会。后来就任太常寺太祝,步入仕途。
那时的少年晏公子从无衣食之忧,更不知人世艰辛,整日清狂磊落,纵弛不羁,沉湎诗酒,自是一番风月繁华。可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肥马轻裘意气扬”。晏小山有一首《生查子》很生动地写到了此时的情形: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手持金鞭、足跨青骢的美少年,让那玉楼深闺的美娇娘为之倾倒,为之魂牵,以致春夜相思难眠。曾经和她抵死缠绵的少年一去无消息,直到寒食节时梨花凋落都还未归来。娇娘满怀相思无处诉说,只有在背人处暗自垂泪。“金鞍美少年”是指英俊潇洒的王公贵族家子弟。“玉楼人”即指闺中女子。“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引自李商隐《娇女》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意思是背人饮泣。这里让那玉楼深闺美娇娘思念垂泪的美少年,隐然就有身为相府公子的晏小山自己的影子。
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对仕途经济没有太大兴趣,对歌舞诗词却兴味十足。整日流连在脂粉成堆的红颜女儿中饮酒作诗,不知人间还有别物。《小山词自序》中本人所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在《小山词》中,有大量词作直接以女子本名入词,写到了这四位美丽的歌女。
晏小山与众多晚唐五代花间词人风格相近,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词和他内心的爱情一样,纯粹,干净,明朗,如一泓清澈明亮的碧潭。这是一位性情中的温柔男子,心灵永远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玉。在他的笔下,以女子的真名入词,以近乎写实的笔法书写心灵对爱、对美、对真的向往。
这是晏小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一位富贵闲人,一个痴人,也是一个伤心之人。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所以见了女儿家就神清气爽。小晏想必也是如此。自古五陵年少、簪缨子弟多迷恋女色。他们从小就长于妇人之手,母亲、丫鬟、奶妈,还有那些表姐妹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作为官家子弟,晏几道一生下来所得到的爱抚,几乎都是女性施与。从出生到成人,在女性的温馨旖旎中长大,对女性的亲近、依恋和感恩应是非常深的。少年时期,他经常和歌儿舞女厮混在一起,少女的娇憨美丽,如水柔情,如烟的朦胧深深地植根于小晏的情怀之中,成为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
因此,晏小山厌恶红尘名利场,倾心于水做骨肉的女性,特别是才艺容貌兼具的歌儿舞女。满腹才华和一腔柔情都倾注于红颜女儿,倾注于那些多才薄命的美丽女子。对小山来说,只要是好女子,他都会一往情深,款款深诉,喋喋不休。与那些荒淫滥爱不同,小山对女性的爱和恋慕却不为了占有。他只是真心地欣赏她们,关心她们,思念她们,怜惜她们。所以,他基本上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形而上之恋。哪怕是偶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也会惹动他的怜惜之心: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
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采桑子》
记得当年西楼明月下,晏小山曾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在偷偷擦去泪痕。当时座中人们都在饮酒作乐,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女孩子大概也发觉小山在注视着她,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然后,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在酒宴上强颜欢笑,为人歌舞助兴。歌罢却数度皱眉,闷闷不乐。隔着沉香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但晏小山记住了她歌舞已毕后低头微微蹙起的双眉。
如今,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楼外杨柳也已经几度枯荣。那位红尘中的倦客晏小山却时常记起那个夜晚,记得那个将忧愁深埋于心、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粉泪女子,那个不知名的歌女。
这首词里,隐隐流漾着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真诚的光亮。虽然,晏小山连那个女孩子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却真心地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甚至记了那么多年。这让人不禁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个担心在泥地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的怡红公子。
然而,就在晏小山十八岁那年,即公元1055年,晏殊撒手人寰。从此,晏几道的人生轨道开始转变。“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从此晏小山从花团锦簇的云端跌入凡尘,人生的真相立刻无情地显现出来,饱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是晏小山人生历程中一个最醒目的转折点。
《小山词自序》中有所记述:“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缉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忤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那时的晏小山沉溺于歌舞饮宴中,整日饮酒听歌,还亲笔写下不少长短句小令以自娱。有时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中,唱词的歌女则是莲、鸿、云。不久,陈君龙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随风飘散。那些曾经令人迷恋的歌儿舞女,如莲、鸿、云等都以蒲柳弱质之身依附于朱楼豪门,并没有人身自由,一任风吹雨打,不知飘萍何处。晏小山对她们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但是,本只是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的他却无法拯救她们。他只有以手中的词笔来表达内心的爱意与伤痛。很多年以后,再想到这段生活,感觉如幻如电,人生如昨梦前尘,唯有掩卷长叹。
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这首词闻得到月光的味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开篇是那样一种静穆幽寂的境界,以至于康有为评价说:“纯是华严境界。”所谓“华严境界”,是指佛陀成道时,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朗然大悟时所呈现的那个境界。这个境界后人把它记录下来,称为《大方广佛华严经》。词中的“梦后”与“酒醒”便有梦醒成悟的境界。“楼台高锁”与“帘幕低垂”有着世事沧桑、岁月迁延、人生际遇悲欢无常的深沉含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人在零落飞花间独自站立,看那蒙蒙雨雾里的双燕飞过,整个调子是轻逸的,笼着一层薄薄的惆怅,意境极妙。这两句出自五代诗人翁翊五言《闺怨》:“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在翁诗中其实并不出奇,但一经小山拈出便成惊艳文字。今人唐圭璋先生赞道:“落花,微雨,境极美;人独立,燕双飞,情极苦。”唐先生说“境极美”是妥帖的,“情极苦”则未必。其实,在繁华往事都已尘埃落定后,斯人独立落花前,在微雨中静看燕子双飞,未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隐隐让人想起李商隐的句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两句写实如画,画中有情。“两重心字罗衣”一句如人物写意,重在“心字”,寓有小山内心含而未露的绵绵情意。关于“心字”的解释历来不一。有说是罗衣经心字香熏染过,故而写其罗衣的馨香,即所谓“衣香鬟影”是也;也有说是一种罗衣上的心形图案或是心字结。而“两重心字”是指罗衣上有以重叠的心字纹组成的图案,表示心心相印。如欧阳修《好女儿令》:“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其实无论是心字香还是心字结,两者兼有之也未尝不可。重点是“心字”寓有小山的温存怀想。记得纳兰容若有句云:“人生若只如初见”,此处正是晏小山对初见小时的惊艳与怀念。可见人生初见时的印象有多么深刻!
“琵琶弦上说相思”,这大概是晏小山听曲时的体验吧。小那时所弹奏的可能正是相思曲。而她的动作神态,她眉目之间所流露的脉脉深情,使人自然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句子:“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化自李白《宫中行乐词》:“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一位歌女跟随帝王进出深宫,每次歌舞时体态是如此轻盈,以至于生怕她在歌舞停止时就会化作一片彩云随风飘飞而去。这样美好缱绻的意象与联想犹如童话般美妙。
我感觉,晏小山写这首小令的时候可能已经老了,文字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写意。
那时,小山也许坐在一个月色清朗的湖舟上,轻棹摇荡,菱歌缥缈。小船逐渐沉入了月色深处。那时节,他刚刚睡着了,做了一个深沉的梦。在梦里,他仰头一望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月亮。面对这月亮,历经人世沧桑的晏小山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想来时的路,和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执著和牵挂进行淡定的对话。于是,一种久远的怀念,一份掩埋在岁月深处的恋情,就此轻轻地浮出水面。
哦,那一年他们初次相见,月光把整个世界照得清清楚楚。那梳着双鬟、穿着心字罗衣的美人在云端若隐若现。风带着云朵四处飘荡。那云朵在月光下忽而暗紫、忽而深红、忽而樱粉。美人浅笑盈盈,笑涡如水波流漾。染了凤仙花的指甲轻轻一拨,琵琶声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最后,有风轻轻地吹过,美人随着彩云飘走,天际空空如也,再难寻觅芳踪。
梦境中的这个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目光温柔如月。她的笑容让那些往事竟然都有了温暖而斑斓的底色,满是阳光的味道。
于是,枝头的花瓣如雪纷纷飘零,天边的彩云五色迷离。
今天,在灯下读起那八百多年前的文字,眼前仿佛看见深夜都市里走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忧郁男子。如水的霓虹灯光下,他脸色苍白,眼神冷峻,身影高而瘦,显得十分孤独。
他抬头看看四周,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家酒吧。然后,向侍者打了个响指,要了一杯白兰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那舒缓的、伤感而怀旧的萨克斯风。
在他所坐的台桌前,插着一朵红玫瑰。一束朦胧灯光正好打在那束玫瑰花上,血红、妖艳而又有几分颓败。晏小山若是穿越时空来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他那天生的敏感与忧郁,还因为他那相府贵胄的身份。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想象一下,这位有着贵族身世的白衣男人,独自一人静静地品味着白兰地。这时,一个美丽而婉约的女子出现在乐池里,灯光下独自弹着琵琶。
她穿着两重心字结的时尚衣裙,还应该有一头飘逸的长发,在一边斜斜散开如黑色瀑布,灯光下闪动着丝质的光泽。她的眼神清澈而幽深,像一泓幽幽的深湖。
有时,她会朝着那个白衣男人轻轻地一笑,那笑容干净而纯粹,透出女孩子的善良和友好。男人虽然不动声色,眼神中却开始变得柔和。他轻轻抿了一口酒,依然安静地聆听那女孩子弹奏。
她的琵琶声里有一种绮丽而伤感的调子,如怨如诉,缠绵悱恻。
优美而伤感的琴声里,那位端着高脚酒杯的白衣男人渐渐陷入沉思,眼前出现了幻觉:是的,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美丽的女孩子。
是的,她叫小。她的笑容让他想起似乎在很多年前,梦醒的午后,一个冷冷的落花时节,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
晏小山,这个孤独的相国公子,一个人在雨中伫立多时,几片花瓣落在他的肩上。他能够感到雨丝贴在脸上的湿凉,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凉凉的吻。
这时,他看见了细雨中,一双燕子穿花拂柳而来。它们快乐地啁啾鸣叫着,停在树梢间互相梳理着羽毛,亲昵而恩爱。“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他父亲的名句,仿佛写的就是此时此刻。
这时,他在静静地思念一个飘忽的身影,一个美丽的笑容。
那时,他有两位好友,同朝贵公子沈廉叔和陈君龙。在他们家里聚会欢宴时,有四位聪明美丽的歌女陪伴:莲、鸿、云。她们如同春天里的四朵花儿,那样的青春年华,那样的善解人意,“娟姿艳态、一座皆倾。”那时,晏小山每每酒至酣处,便会文思泉涌,挥毫间便一阕词成,递给那些女孩子演唱。然后,他们三人端起酒杯,静静地听她们唱歌、起舞。而这些心有灵犀的女孩子也似乎特别深解小山词中心意,每每唱得缠绵悱恻,摇动人心。
对小山来说,那真是一段快乐而轻松的时光。那时他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精通音律,雅善各种乐器,更写得一手绝妙好词。他无忧无虑地饮酒、填词、听曲、观舞,然后和那些漂亮聪明的女孩子们从容友善地谈笑、聊天。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陈君龙一病不起,像废人般躺在家里,而沈廉叔已然染疾身亡。那些歌女们也风流云散,从此找不到她们的芳踪。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沈府楼台高锁,陈家帘幕低垂,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繁华和热闹。这两句便是寓意这一场繁华落尽、花事荼的红尘梦碎,让晏小山不禁心生惆怅。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位美丽歌女小时的情景。当年初见时的小多么羞怯啊,像一朵不胜凉风的荷花。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她穿着一件轻盈如蝉翼的罗衣,腰带打了两个心字结。她娉娉婷婷,怀抱琵琶,眉黛如画,纤指如玉,弹奏的琵琶曲是那么缠绵多情。眉眼间浅笑盈盈,目光不时投向一边的晏小山。琵琶的弦声里仿佛传达着脉脉情意。
记得小初见时,调起琵琶弦,四目相视,弦递心声,芳心已暗许。
这首《临江仙》中的小其实在《小山词》中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惊艳,让人沉迷。风光旖旎的文字间深藏着晏小山的温情与迷恋。
而“小”则似乎是位娇憨清纯、我见犹怜的乖乖妹,让晏小山格外钟情,初见时就有着一丝慌乱的心跳。穿着两重心字罗衣的小在惊艳中出场,小山的词笔对她而言仿佛是深情款款的慢镜头。在笔花四照中,美丽的小如轻云之出岫、春花之初绽,读来令人怦然心动。
这是一位清纯而浪漫的女孩子,“两重心字罗衣”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纯情乃至痴情。“琵琶弦上说相思”,她的纤纤玉指下,琵琶声诉说着内心的深情。“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晏小山在思念她;“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她却始终如月光下的一片彩云,缥缈而虚幻。
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
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
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容易去。
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
——《木兰花》
这里的“小颦”本意当作轻蹙眉尖,即轻轻地皱眉。《红楼梦》里,宝哥哥第一次见到林妹妹就给她取了个表字“颦颦”,取的就是眉头轻蹙,若有轻愁。依同音假借之理,小“颦”这里其实也是暗指前面《临江仙》中的“小”。
在小山笔下,小是温柔娴静的美少女,一颦一笑,尽态极妍,淡妆浓抹却有一笑倾城的魅力:“小颦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只要小笑一笑,就能把整个春天留住。那“佳人一笑,倾国倾城”又算得了什么?一笑留春,那是何等的绝代风华!
“晚红初减谢池花,新翠已遮琼苑路。”
“谢池”本义从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池塘生春草”而来。后多用指佳人所居的豪华池阁。温庭筠《更漏子》词:“惆怅谢家池阁。”韦庄《归国遥》:“日落谢家池馆。”所以,这里的“谢池”显然指小所居之处。“琼苑”即琼林苑,宋乾德二年置,在开封新郑门外,与金明池南北相对,为皇帝赐宴新科进士之处。这两句的意思是女子小的住处暮春花谢,而初夏的新绿却遮住了花园的路径。晏小山来到小的住处,眼中看到的是红衰花谢、新绿初覆的景象。于是引起了他对美好往事的回忆和怀想。
“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断罗巾容易去。”
“湔裙”是古俗三月三日上巳节,众民皆去水边洗濯,祓除不祥。隋朝杜台卿《玉烛宝典》有记载:“元日至于月晦,民并为酺食渡水,士女悉湔裳,酹酒于水湄,以为度厄。”宋穆修《清明连上巳》诗:“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连。”这两句的意思是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时,词人晏小山曾经在河边遇到过她,却无法挽留她的身影。
“啼珠弹尽又成行,毕竟心情无会处。”
“啼珠”有指露珠的,如唐人元稹诗“柳误啼珠密,梅惊粉汗融”,又“夜久清露多,啼珠坠还结”即是。如吴文英《过秦楼》有句云:“生怕哀蝉,暗惊秋被红衰,啼珠零露。”这里当是指离别时流下的泪珠。这两句是说,泪水流尽后又分别了,毕竟小对他的满怀情意还无法完全知晓。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
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
春来还为个般愁,瘦损宫腰罗带剩。
——《玉楼春》
“琼酥酒”又作琼苏酒,这里代指美酒。
小刚刚饮过美酒后满面泛红,在斜阳余晖下临镜自照。无论蹙眉还是微笑都备觉妖娆,淡抹轻描之后只觉淡雅素净,清新宜人。她梳妆完毕后便手拈梅花走到飘着花香的林中小径。眼前春意萌动,正是和心上人幽会的好日子,却见不到他。春天已经到来了,她却一天天在相思的煎熬中消瘦憔悴下去。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眼波流动,粉面含春,便觉天地间花光流彩。“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依然是写小的容色可人,柔美的笑容好似一缕春风。在晏小山的笔下,小似是位温雅娴静的少女,一颦一笑尽态极妍,低眉浅笑间,便瞬间照亮了人心。
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
暗随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
停桡共说江头路。临水楼台苏小住。
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
——《玉楼春》
这首词当是晏小山对小、对往日情事的回忆和思念。
上片“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写女子性情娇慵,歌舞时已没有往日的激情,整日只在花间流连消遣。“采莲时候”实为表演江南采莲歌舞的时候。“暗随末晓风来,直待柳梢斜月去。”字面说的是女子朝来夜归。实写晏小山为了与小莲或小见面,常常早来晚去。“末”出自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此处无疑暗指小。
“停桡共说江头路。临水楼台苏小住。”回去时乘船过江,原来苏小的家在水边楼台间。“苏小”即苏小小,南齐钱塘知名歌女,能诗善文。这里应指小。“细思巫峡梦回时,不减秦源肠断处。”这两句以“巫峡梦回”和“秦源肠断”隐晦地写当年的缠绵情事和如今音讯杳渺的惆怅。“秦源”即是桃花源。晏殊有句云:“骚客登山知有助,秦源鸡犬更相闻。”
晏小山另有《洞仙歌》一首也写到了“秦源”:
春残雨过,绿暗东池道。玉艳藏羞媚赪笑。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
连环情未已,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似伊好。澹秀色,黯寒香,粲若春容。何心顾、闲花凡草。但莫使、情随岁华迁,便杳隔秦源,也须能到。
词中这位“玉艳藏羞媚赪笑”的女子也是住在“绿暗东池道”,临水而居。只是“记当时、已恨飞镜欢疏,那至此,仍苦题花信少”。两人欢情已远,书信难通。下片写晏小山怅叹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也像是她的容貌身影。“澹秀色,黯寒香,粲若春容”是写她的美丽与品性是如此美好,以致让晏小山“何心顾、闲花凡草”,让他看不上那些俗花凡草了。“但莫使、情随岁华迁,便杳隔秦源,也须能到”,晏小山叹息,不要让这美好的情感随着时间岁月的流逝而淡漠。哪怕她在那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他也会追随而去。
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
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
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
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
——《虞美人》
“疏梅月下歌金缕,忆共文君语。”这里是说在月下听歌女唱起那《金缕衣》时,不禁让晏小山想起和旧时情侣在一起吐露心曲时的情形。“更谁情浅似春风,一夜满枝新绿替残红。”然而谁知转眼间就和她天各一方,身边歌舞的新人已替代了旧人。“疏梅”指疏影横斜的梅树。由上面这首《洞仙歌》可知,“疏梅”是写的小,这让小山梦魂相牵的女子。
“金缕”即乐府《近代曲辞》中的《金缕衣》,歌词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宜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文君”即卓文君,西汉临邛(今属四川)卓王孙之女,新寡在家时,爱悦才士司马相如,与之私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此指旧日情人。
“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水中浮萍泛起的香气带来了莲花即将开放的信息,与情人划船采莲的佳期临近了。“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那么采莲的时候你我一定都会来吗?此时却醉醺醺地在满身花影里站立不稳,需要人来相扶。唐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诗云:“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可见,这首词是思念小。词中所说的“香已有莲开信,两桨佳期近”、“采莲时节定来无”当不是实指采莲时节,而是指与情人约会之期。
如今,一同听小歌唱的朋友或亡或病,那些歌儿舞女也已经不知何处。只记得与小最后分手时,那时天上正有一轮明月,月光下的小飘逸如云,灿烂如霞。如今明月依然在天上,可是当年翩然若彩云一样的佳人在哪里呢?
是啊,她们去了哪里呀?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啦……想她。
啦……她还在开吗?
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吉他弹唱:水木年华朴树特辑》杨永喜
三、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也有说是北宋词人张先所作。《全宋词》将此词归入晏几道所作,并说:“案此首别误作张子野词,见《类编草堂诗余》卷一。”可见当是晏小山的手笔。
词中描写一位歌女全神贯注弹奏秦筝时的动作情态,可谓生动逼真,纤毫毕至。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筝是中国最古老的弹弦乐器之一,早在公元前237年的战国时期,就已盛行于陕西和甘肃等秦地一带。公元前237年李斯上书秦始皇时,曾如此描述当时民间筝歌场面:“夫击瓮叩,弹筝搏而歌乎鸣鸣,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筝常因此被称为“秦筝”。筝声听起来古朴幽雅中满含苍凉哀怨。汉侯瑾《笋赋》称其声使人“感悲音而增叹,怆憔悴而怀愁”。所以词中称作“哀筝”,使全词一开始就笼上了一层哀怨色彩。
“一弄”是弹奏一曲之意。《湘江曲》,据唐沈亚之《湘中怨解》记载,太学生郑生乘月至洛阳桥,遇到一女子,自言为嫂所苦,欲投水自尽。郑生便救下她,带回家同居。这女子号为“氾人”。数年后,氾人对郑生说,自己实为“湘君蛟宫之娣”,被贬谪而跟从郑生这么多年。如今期满,到了与君相别的时候了。二人分手十年后,郑生登上岳阳楼,只见洞庭湖中有画船彩楼,高百余尺。船上有弹弦鼓吹者,看上去皆是神仙般的娥眉女子。其中有一人,含凄怨,形貌与“氾人”十分相像。而这时湖上“风涛崩怒”,狂风怒涛过后竟失其所在,不见踪影。在这里,《湘江曲》句似化用此事,寓有别离之悲。
同时,《湘江曲》也可能与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有关。舜游历南方,客死他乡。舜之二妃追赶到湘江,投江而亡。“写尽湘波绿”,湘江之水以清澈著称,“绿”为湘水及其周围原野的色调。但绿在色彩分类上属冷色,则又暗示此曲给人心理上的感受是凄冷的。曲调凄苦悲哀、伤心欲绝,与呜咽流淌、凄绿悲苦的湘江水融为一体,似天地间的自然音响,将美人内心深藏的忧愁细致入微地传达出来。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古筝弦有筝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撑,柱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弦急则高,弦缓则低。这里是说那弹筝女子的纤纤细指弹拨着十三根弦,将心中的一腔幽恨尽付筝声之中。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筝女子的神态也随乐曲演奏而不断地变化。她的眼波缓慢流转,似乎有无限的哀伤缓缓流出。“秋水”是清澈的眼波。“慢”形容凝神,弹筝女全神贯注,眼波缓缓流动。“玉柱”,即筝柱,筝上端固定和调节弦的柱,诸筝柱斜向排列,如一排飞雁。飞雁在古诗词中,常与离愁别恨相连,同时湘江以南有著名的回雁峰。因此,这里虽是说弦柱似斜飞之雁,但可以想见所奏的湘江曲亦当与飞雁有联系。写筝柱之形,其实也是写那默默蕴藉的心中幽恨。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女子凝神细弹,表情一般应是从容沉静的,但随着乐曲进入令人断肠的境地时,弹筝女子敛眉垂目,可见心中满是凄凉和悲哀的情绪。“春山”即女子描画成春日远山般轻邈淡远的眉形。《西京杂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说的是西汉卓文君眉如远山,一时成为时尚,称为“远山眉”。汉氏伶玄《赵飞燕外传》载,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这样的眉形,望如一带春山之黛色。古代妇女用黛画眉,因又以眉黛指眉。李商隐《代赠》其二:“总指春山扫眉黛,不知共得几多愁。”
弹筝女子以古筝演奏哀曲《湘江曲》,触动了心绪。声声哀曲中,让人仿佛看到了湘江春水的绿波荡漾。她的纤纤玉指在十三根弦上挥洒,幽情怅怨娓娓细诉。宴席前,她眼如秋水,凝神贯注,筝上一根根弦柱排列,犹如一行斜飞的秋雁。弹到令人伤感断肠至高潮时,她眉黛深蹙,眼中莹莹然似有泪光,楚楚动人,更令人怜惜。到了忘情处,人与筝已经合而为一。真可谓是“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可见这是一位内心情感十分丰富的女子,从“纤指”、“秋水”、“春山眉黛”这些侧笔,可以想见她情感气质的优雅与美好。
那么,这位弹筝的女子究竟是谁呢?
其实,在晏小山词中,论及弹筝的女孩子不少。我们再看前面提到过的这一首《木兰花》: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
词中的女子就是那位能歌善舞、擅长弹筝的小莲。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性情清纯的小莲还未懂得怎样一诉衷情,她手中弹拨的“雁柱十三弦”筝声却道出她内心的热烈情怀。一个“狂”字真切表现了小莲内心激烈的爱情风暴,借热烈而狂乱的筝声强劲地表达。可以想象到小莲急弦促柱时着迷似的“狂”态,一如今天歌台上狂舞劲歌的蔡依林,一如歌喉高亢嘹亮的凤凰传奇。那种迷乱而骚动的繁弦促管,那种青春荷尔蒙的摇滚式管弦之声,让我们瞬间迷醉。
“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这两句写尽了小莲妩媚烂漫之态,残眉媚眼如在眼前,呼之欲出。“霞”指红晕、酒晕。原来小莲是借着一点醉意弹筝,难怪激烈奔放的狂态十足。渐渐地,她脸上的红霞渐散,醉意初醒,而眉上的翠黛也渐渐消残,人也即将归去。“眉上月残”一语双关,既是说那眉上额间月形妆饰残褪,也意味着月已西坠,夜色消尽,黎明晨曦已在天边闪动。这种通宵欢歌的夜宴,让我们想起秦淮河上的旧时繁华梦。
“旧时家近章台住,尽日东风吹柳絮。”“章台”是汉代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过走马章台街”之语,后世以之为歌楼舞馆的代称。孟棨《本事诗》载,唐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居中,韩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否?”后世诗人常以“章台”与“柳”连用。词中写春风吹絮,也许象征着小莲的飘零身世。小晏《浣溪沙》词“行云飞絮共轻狂”,当同此意。
“生憎繁杏绿阴时,正碍粉墙偷眼觑。”最可恨的是那杏树绿荫繁茂,妨碍了她在粉墙后窥看心中的情郎。可见这小莲是情窦已开,心中已有属意的人儿。她总爱在粉墙后面偷看那风流俊逸的少年郎。这种顾盼之间的儿女情态,让人想起了李清照笔下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少年郎可是那晏小山?小山回忆当日相见时的情景,总不忘她暗送秋波时的妩媚风流,总难忘她脸现红晕时弹拨筝声的女儿“狂”态。
小莲,春山眉黛,筝声如诉,秋水横波,含情脉脉。玉树临风的书生晏小山远远地望着她,一往情深。
筝声如河,你在此岸,她在彼岸。爱情在中间,载沉载浮。
“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小莲的女儿狂态别有一种令人惊艳心折的风情。“脸边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残人欲去”,几分颓伤,几分疏狂,桃晕染腮,星眸犹醉,更是一种“当年拼却醉颜红”的妩媚醉态。
从词中流露的欣赏与怜惜语气,可以看出晏小山显然已经被小莲的风姿与气质征服了。
女孩子的疏狂与洒脱,是很有魅力的。就像人们听惯了低吟浅唱,突然看到张惠妹或“少男杀手”蔡依林的狂歌劲舞,那种活力四射的疯狂,那种洒脱不羁的个性,一招一式中透出的那种妖娆野性,会不由得眼前一亮。在大宋王朝最繁华的东京城里,小莲无疑就是这样一位具备了疏狂豪放与妩媚风流于一身的女子。
这样美貌、多情、富有个性的红颜女子,对于精通音律、诗词兼善,以美与爱为自己人生追求的,艺术浪漫气质浓郁的晏小山,无疑具有绝对的“杀伤力”。在以温良敦厚为美德的古典时代,女孩子的疏狂与豪放也许会令一些人不太习惯。但晏小山却已是她最虔诚的粉丝。
与其他词人相比,晏小山是最能写出女孩子在刹那间惊艳风情的人,再看: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
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
行人莫便销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
——《鹧鸪天》
这首词将小莲的美貌风韵写得活色生香,无以复加。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梅蕊新妆”即“梅花妆”,古代女子在额上贴一梅花形的花子妆饰。据北宋《太平御览》记载,相传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于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自后有“梅花妆”。“桂叶眉”,用黛色淡散晕染,把眉毛画得短阔,略呈八字形。
“梅蕊新妆桂叶眉”一句是写小莲的妆容时尚新潮,艳丽逼人。“小莲风韵出瑶池”则是写艳妆明丽的小莲从琼楼玉台中出来,有如仙子下凡尘。“瑶池”是传说中的神仙居所。《穆天子传》三:“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一个“出”字极是传神,有飘然逸出之状,让人想起那句戏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好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天上的云也像随着歌声而飘转;红绡舞袖回旋仿佛裹着一身飞雪。歌声宛转,如遏行云;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将能歌善舞的小莲写得极是活色生香。
“伤别易,恨欢迟,惜无红锦为裁诗。”离别的时刻总是那么容易就到来了,欢聚的日子却总是迟迟难以再来。只是令人叹息再也看不到那身着红锦的女子载歌载舞,催人诗兴了。
“行人莫便销魂去,汉渚星桥尚有期。”只是离别的人不要销魂神伤,像汉水遇郑交甫、天上牛郎织女重逢的机会是可以期待的。“汉渚星桥”,“汉渚”一典用郑交甫江汉遇二女事。《列仙传》卷上《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爱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星桥”一典用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于银河间的鹊桥上。这句话显然是对未来重逢有隐隐的期待。
能歌善舞的小莲以自己的艺术天赋和女性的敏感善良,慰藉着跋涉于人生凄风苦雨中的晏几道。她的豪放、活泼、娇俏都令晏小山沉迷、怀念。
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不能自拔:
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
——《鹧鸪天》
分别之后,小山心中牵挂小莲,便想通过“香笺”传情:“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捻”是指用手指轻轻搓揉。“手捻香笺忆小莲”表达的是一种寂寞中有些犹豫、有些伤感又有所期待的心情。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
而“欲将遗恨倩谁传”的一问却是欲言又止、欲寄不能的怅叹。显然,小山尽管心中十分思念,却又不知小莲去向,想诉衷情却无从寄书。小山知道,自从楼台一别后,那些美丽歌女们“俱流转于人间”,早就不知去向了。
词人“手捻香笺”迟疑之际,意识渐渐清醒,发现即使写满一篇情书,也无由寄达。
看着晏小山痴痴地揉弄着一纸红笺,有些失落,几分苍凉,让人不禁有些怜惜:这个傻孩子啊!一有这样的心事,他只会去喝闷酒,喝醉了就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
晏小山“归来独卧”,“归来”其实是饮宴归来,醉里逍遥独卧,酣然入梦。此处的“逍遥”其实不过是晏小山心境难安的自我安慰,是心绪难平时的一种无奈;而“梦里相逢”才是他的真实心态。他想和那心爱的女子在梦里重逢:“梦里相逢酩酊天”,他又在酩酊大醉的梦里又与她相逢了。这“酩酊”大醉将表面洒脱、实际沉沦不可自拔的晏小山立体地表现出来。
嗯,这一路走来,我们好像和晏小山已经很熟悉了。他此时喝醉了,好像就躺在我们的身边。安慰都是多余的,让他安心地睡会儿吧。这可怜的孩子。
“花易落,月难圆,只觉花月似欢缘。”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月亮也有“阴晴圆缺”。这花月不常,绝似人间欢情不常。哦,他终于明白了,生命中的那些欢乐都是不长久的。所以并不可靠,但也弥足珍贵。
“秦筝算有心情在,试写离声入旧弦。”醉里醒来,晏小山落寞已极,无奈中只得提笔填词,将一腔别后离情付之歌词曲谱,付之“秦筝旧弦”的乐声中。当年晏小山与“小莲”就是通过筝声传情,而今日的“试写离声”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是啊,晏小山永远忘不了小莲那激越动听的秦筝之声。
可见,“小莲”是晏小山记挂最多的歌女。小莲的筝声时时在他耳畔响起,还有她那红唇皓齿、媚眼如丝的模样,还有她丽裳香泽、轻云出岫的风韵。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破阵子》
这首词颇有花间情韵,还是在思念小莲。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起笔就写出了一派莺莺燕燕、欢笑笙歌的闺门景象。庭院里,柳树下,女孩子们轻歌曼舞;在春日花间,姊妹们荡起了秋千。这让词人晏小山不禁想起了当初和小莲在一起时的情形。也许这景象只是晏小山对当初欢聚时的回忆?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于是,在红窗前,月光下,小山给小莲写起了书信。可是写成之后谁来寄到她手里呢?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绛蜡即是红烛。这一句出自杜牧《赠别二首》之二:“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吴蚕到了缠绵”,来自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显然是写自己对小莲的一往情深。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绿鬓”是指女孩子的一头青丝乌发。这里是指红颜女子的青春年少,即使青春风华也难抵那相思愁苦和无情岁月的侵蚀。
“断弦”,指断绝的弦音。古时有把夫妻比作琴瑟,妻子去世就称“断弦”。这里应是指鸣筝断弦,当是知音断绝之意。王昌龄的一首《听流人水调子》写听筝乐而引起的感慨:“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弹到激越处,筝弦突然断了。但听者情绪激动,不能自已。
凭江阁,看烟鸿,恨春浓。
还有当年闻笛泪,洒东风。
时候鸟草花红,斜阳外,远水溶溶。
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
——《愁倚栏令》
高楼前凭栏望远,江水流长,烟笼鸿影,春意犹浓。还记得当年闻笛声而临风洒泪的往事。这时候,又是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斜阳洒在江流碧带之上,又似于烟水之外晕淡若失。这景象仿佛是身在阿莲双枕畔的幽幽画屏中。这是阿莲枕畔石屏的纹理,还是小山砚边画屏的纹理?是洒金笺上的点滴墨晕,还是连枝台间的丝缕烛泪?是江山如画图,或是世情只堪划涂,聚散还归一梦中?
阿莲的枕畔是镶着画屏的床榻。画屏上也许正是眼前这样一幅景象,如今忆来如在梦中。这最后一句骤然让全词的意蕴为之一转,使眼前旷阔的春日黄昏景象与阿莲深闺的画屏意象联系在一起,对阿莲的怀念格外缠绵不尽。小山的深情眷恋跃然纸上。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
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
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
——《蝶恋花》
这首词以美女写秋莲,以秋莲喻美女,相得益彰。
“笑艳秋莲生绿浦,红脸青腰,旧识凌波女。”绿色的水塘中,秋日莲花含笑婷婷出水。你看她红花绿茎,多像从前见过的那位凌波而来的采莲女子。“红脸青腰”写荷花的红花绿茎。“凌波”出自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此处指荷花浮波摇漾的姿态极像凌波而来的女子。
“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荷影倒映水中,娇态仿佛在说西风可不是来装点这世界的,它是凋零百花之主宰。李白《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韩偓《寄恨》:“莲花不肯嫁春风。”此处是说秋天并非群花繁盛的时节。
“可恨良辰天不与,才过斜阳,又是黄昏雨。”只可惜这老天不作美,刚刚斜阳残照,黄昏时分却又忽然下起潇潇秋雨。“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荷花朝落而暮开原本是有所期待,只可惜无人知晓它心中的愁苦。
这首词明写秋日莲花,实写自己所思所爱的女子小莲。她如一朵秋莲,尽管风姿美妙,却身处西风渐浓、百花尽凋的时节。尽管她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爱情有所期待,却因时势乖谬,机缘不洽,以致孤苦飘零,知音难觅。一句“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写尽小莲内心的凄苦与惆怅,也是小山情动于衷的感慨。
四、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鹧鸪天》
先说说词中“小令尊前见玉箫”的“玉箫”。据《云溪友议》载,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去江夏游玩,爱上了好友姜使君家的侍女玉箫。韦皋回家时,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来娶她,留了一个玉指环作为信物。但是八年过了,韦皋还是没有来。玉箫叹曰:“韦家郎君,一别七年,是不来矣!”便绝食而死。姜氏悯其节操,将玉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