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芸城大学是芸城唯一一所大学,这所大学在全国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因为是附近市县唯一一所大学,所以学生数量众多,占地也很广阔。
学生多,带来最头痛的问题是快递多。现在的学生爱网购,学校为了方便管理,规定快递一律不准进入宿舍区,都要交到保安这里,学生再从保安这里领取信件和快递。这对学生来说当然方便,上课的时间不怕没人收快递,但对保安王强来说,那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每天保安室里快递包裹堆得像小山似的,和物流公司的仓库也没啥两样,光是打电话通知学生来领快递都能说得他筋疲力尽,他对上网购物这种事深恶痛绝。
这日傍晚,他忙活了一天,好不容易到换班时间,可面前还剩下一个长长的大包裹。他在快递单上翻看了半天,那地址写得模模糊糊也看不清是什么,看得清的只有“收信人唐研”五个大字,至于哪个学院的、联系电话多少,快递单上一片朦胧,好像曾经写了,又好像根本没写。
王强对着那包裹颠过来倒过去看了一阵,觉得这是一把伞,无折叠的那种长柄伞。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这东西现在用的人不多了,是什么学生居然还想买这玩意儿?
时间到了六点钟,换班的时间到了,王强把那包裹往墙角一扔,就回去了。
之后的几天,他就把那长长的包裹忘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六这天,芸城下起了倾盆大雨,送快递的来得都少了,王强无聊地看着窗外的大雨,突然间就想起那个疑似一把伞的包裹来了。一回头,那包裹还在墙角,他倒是有些奇怪了——虽然说包裹单上看不清地址,但是买了东西的同学隔了这么久没收到货物,难道也不来保安室里找一找?难道他和陈茶换班倒来倒去这么多次,这个叫作唐研的同学就一次也没来找这个包裹?不会吧?是不是这东西寄错了?
他轻轻地把那长条形状的包裹从墙角拿了起来,那东西是用报纸包住的,外面还用快递专用的塑料袋缠了一层又一层,但怎么摸,都觉得这里面是一把伞。
也许是在墙角放了段时间,包裹的一端有些磨损,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给咬的,总而言之它破了。王强正在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突然手一滑,那东西就从塑料袋里滑了出来,“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王强吓了一跳,赶快把那报纸包着的东西捡起来,那层报纸并没有用透明胶粘牢,一下子散开,露出了报纸里包着的东西。
那的确是一把伞,一把塑料手柄、深黑色伞面的大伞。
王强奇怪地看着那把伞,这东西看起来不像什么新潮的玩意儿,倒像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男人经常拿在手里的那种很老式的雨伞,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灰扑扑的,好像用过挺长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什么玩意儿?
他尝试打开那把伞,只听“啪”的一声,伞面撂翻了他的水杯,杯子里的水洒得到处都是,雨伞不但是完好的,连弹簧都还很有力。王强研究了好一会儿,现在的学生真是古怪,买这玩意儿,难道是在收集古董吗?他把雨伞收起来放在墙角,准备在登记簿上注明这东西是自己掉出来的,不是他要撕破学生的包裹偷看里面的东西。正提笔要写,王强眼角微微一瞟,就看见那包裹雨伞的报纸上有个日期,写着“一九四三年五月五日”。
他把笔放了下来,觉得奇怪,将团得皱巴巴的报纸展开一看,只见报纸的标题是《芸县晚报》,主要内容是在讲芸县一户姓费的富豪家里的豪门恩怨,大意是说费家不知被谁挖了祖坟,坏了风水,导致费家儿女互残,偌大家产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这份报纸是份全繁体字的报纸,王强瞪了瞪眼睛,又揉了揉,才确信自己既没有眼花,也不是在做梦,他的的确确拿着一份六七十年前的报纸,而芸城,在解放前的的确确就叫作芸县。
一股拔凉的感觉从他背脊爬了上来,他赶紧将那些报纸揉一揉扔进废纸篓,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窗外下着大雨,雨声哗哗,雷电交加,水汽从窗外不断飘入屋内。
保安室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一阵纸团展开的声音。
六点钟,远处一个人撑着伞顶着大雨跑了过来,哗啦一下推开保安室的门,四十几岁的陈茶是吃了饭才来的,虽撑着伞但还是浑身湿透了:“小王,时间到了,你回去吃饭吧。”他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他看见王强正在看报纸,那叠报纸分明曾经被揉过,现在却又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
王强用一副看稀世珍宝的表情,专注地看着那张垃圾一样的报纸。
陈茶觉得很奇怪,小王这人只有高中文化,从来不读书看报,平时没事就好打个扑克,什么时候突然爱看报了?他心里觉得古怪,嘴上也没说什么。“小王,回去吧。”
“哦。”王强站起来,从墙角拿起一把大伞,到门口打开了,将那叠报纸夹在身上,就往大雨中走去。他连句再见也没说。
陈茶觉得更奇怪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半天,只觉得今天的小王连走路的姿势都是怪怪的,平时哪见过这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路?不都是连跑带跳的?
王强撑着把黑伞走在雨中,慢慢消失在阴暗黝黑的水幕里。陈茶抓了抓头皮,一转眼看见一把花花绿绿的折叠伞扔在桌上,那是王强平时用的伞。陈茶把那花伞捡起来看了看,也没看到哪里坏了,不知道为什么王强突然换了一把伞。再一转身,他蓦地发现地上飘着一张白纸。
那是一张发黄的白纸,陈茶弯下腰去看——他觉得很古怪——那张纸上写的居然是毛笔字!还是繁体的!看了两眼,陈茶就发现他有一半以上的字认不得,往窗外望了望,正好瞧见一个学生撑伞走过,于是对他招了招手:“B楼812室的那个谁,萧安,帮我看看这张纸写的是什么。”
那学生吓了一跳,有些躲闪,陈茶又叫了一声,他只好勉勉强强地过来。这位萧安同学身材普通,面貌清秀,微微带着一点腼腆,除了老资格的保安陈茶,整座芸城大学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叫出他的名字,这人基本不和同学来往,存在感薄弱得很。
这是他天生的性格,也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个绝对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
他被陈茶叫住的时候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进保安室:“什么事。”
陈茶把那张白纸拿了出来,对着灯光眯着眼睛看着:“帮我看看这张纸上写了什么?”
萧安把白纸接了过来,纸张拿到手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这张纸似乎年代久远,接着他在纸上看到了如下内容:
唐研先生:“家姐于昨夜病逝,我从她房间拿到雨伞一把,感到十分眼熟,大抵上次家兄发病之时,我也见过这把雨伞。家兄发病之惨状,上次已写信告知,家姐之症类似,均重瞳而诡行,夜游欲杀人,将其捆缚后不饮不食,二日而死。家变惨烈,我心伤欲死,但不知怪病因由,死不瞑目,特将雨伞寄上,不知有用否?”
芸县费然
一九四三年五月六日
陈茶听得莫名其妙,指着王强刚刚走去的方向,说:“那把雨伞小王拿走了。”
萧安眉头紧皱,这封奇怪的信仿佛穿越了七十年的时间才寄到这里,可是怎么会是寄给“唐研”的呢?
他认识一个叫“唐研”的人,那是他网络游戏上的朋友,他的ID叫作“延至一生”。之前没多久他才和唐研在汕头见了面。
但这封信显然不可能是寄给他认识的那个“唐研”的,这是封写于七十年前的信,又在一个星期前由快递公司寄来芸城大学,难道芸城大学里也有一个人叫“唐研”?
但更奇怪的是寄给唐研的这封信的内容,萧安紧紧盯着那两行字“均重瞳而诡行,夜游欲杀人”,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封信说的是真的,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而最大的问题是,信在这里,那个“唐研”在哪里?
萧安拿着那封信,往窗外望去。
窗外一片漆黑,滂沱大雨,只余点点幽灯在雨水中闪烁。
唐研在哪里?
2.秋冬季节的傍晚,六七点钟的时候天色就很暗沉,何况这个时候又下着大雨,乌云密布,街道上灯光璀璨,撑伞的人们来来去去,城市里充斥着浮华气氛,人人衣裳华丽,步伐匆匆。
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大伞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
汽车来来往往,路人行色匆匆,只有他迈着稳健的步伐,从燕尾街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如此反复,好像都不需要休息。
终于有个咖啡店的店员实在看不下去,冒着大雨从屋子里追了出来,“这位先生,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雨下这么大,要不要到我们店里喝一杯咖啡暖一暖胃?”她是善意的,靠近了一抬头,发现伞下的那副面孔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忧郁,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脸。就在她看那一眼的瞬间,撑伞人的一只眼睛突然一动,眼里的黑瞳就像墨滴入水一般,向眼白的部分扩散了一下。
店员吓了一跳,紧接着手臂一紧,剧痛入骨,居然是撑伞人抓住她的手臂,五根手指深深掐入她的肉中。随即被他抓住的地方凉了一凉,仿佛有水滴滴落在她手臂上,店员尖叫一声,将撑伞人一推,逃回店里。咖啡店其他店员吓了一跳,连忙围了上来,只见她左手被人掐出了深深的指痕,指尖的部分都掐出血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了?”
受伤的店员把刚才看见的奇异事件讲了一遍,脸色惨白地说:“太奇怪了!太可怕了!那、那好像不是人,和妖怪一样。”
“那个人呢,那个人呢?”其他人听说了什么眼瞳怪人,一起转头去看外面那撑伞人还在不在,只见门外大雨倾盆,却不见了那奇怪的人。
雨越下越大,黑色雨伞没入雨幕,消失无踪。
夜里十一点,咖啡店关门,店员们各自回宿舍休息。受伤的女孩在伤口上涂了一些药水,觉得不要紧,也就洗漱洗漱上床睡了。
凌晨三点钟,咖啡店楼上的宿舍一片黑暗,只有时钟嘀嗒嘀嗒。
右边下铺有个人影坐起来,慢慢地下了床。
人影光着脚,无声地摇晃,走到邻床下铺,弯下腰来,极近地看着睡着的人的脸。
“滴答”一声,混合在时钟的嘀嗒声中,几不可闻。
睡着的那人脸上滴落了一滴什么东西,深夜之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人影极慢极慢地爬上上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照样俯看上铺睡着的人的脸。
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房里一片黑暗,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
3.萧安在学校里找了两天,并没有找到唐研的消息,但那天带着伞离开的王强也没有回来,陈茶独自坐了两天的班,快要受不了了,学校终于答应尽快再聘请一个保安。
虽然没有打听到唐研的任何线索,萧安却找到了关于当年芸县费氏的一些传说。据说在解放前,费氏一家是芸县最大的家族,祖宗曾经是清朝的官员,后来又做了生意。奈何在一九四几年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场瘟疫,全家就没几个人活下来,家财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再后来政府要拆迁费家老宅的时候,连个后人都没有找到。听说当拆迁队进入费家宅院拆迁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墙干了的血迹,甚至还有赤裸裸的白骨无人收殓,阴森恐怖至极,只是不知道传闻是真的假的而已。
萧安整理着打听到的消息,心里感到很不安。
那封来自一九四三年五月六日的信,或许就是预示着某些事正在卷土重来,当年没有人解决它,现在会有吗?
要从哪里开始调查这件事?萧安想来想去,想到了费家的古宅。
费家的古宅被拆掉以后,修建了一片商业街,包括芸城最繁华的燕尾街、合山路、金花路,要去那里寻找费家人留下的痕迹,恐怕很难,那些地皮和商铺都已经不知被拆了又盖、盖了又拆了多少回了。如果费家的古宅再也寻找不到,那么费家的什么还留着呢?
后人?后人连政府都没找到,他一个穷学生怎么能找得到?
没有后人,那死人呢?
费家人得瘟疫死后都埋在哪里?他们是得了什么病死的?这个“重瞳而诡行,夜游欲杀人”,让费家人死于非命的怪病,肯定就是谜题的答案。
萧安决定了,他要去挖坟。
要挖坟首先就要知道费家的墓园在哪里。幸好费家曾经是个大家族,在芸城的风景区合山公园就有一片费家陵园,听说费家人死后都埋在那里,陵园修建得恢宏大气,石刻生动细腻,已经是芸城旅游的一大景区,也有不少研究近代民俗的学者来这里研究建筑风格和石刻,是个尽人皆知的地方。
想在风景区挖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白天黑夜,费家陵园都有人来来往往,甚至合山公园还派了两个保安专门看管这里的石刻,以防盗墓贼光临。
但这对萧安来说,或者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他的隐秘,就在于他不是一个普通“人类”。
他是一个变形人。
他能随意变成其他人的模样,甚至蜕去皮肤,他的身体能拉伸或扭曲成各种奇怪的样子。他是人类进化中偶然出现的异种,正因为身体的异变,他不合群,他不希望暴露而成为别人恐惧的对象。
他只想做个普通人。
这日夜里,萧安特地换了一套军绿色的衣服,背了个背包,买了张合山公园的门票,从下午就偷偷潜伏在费家陵园,一直等到深夜,天完全黑了,他悄悄地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看管石刻的保安都去休息了,一般来说,陵园都是很安全的,想偷石刻的毕竟是极少数,几百年以来,这里也不过就被人偷过那么一次而已。
萧安沿着那些雕工精细的石碑往里走,一座一座地看过去,一直看到那些最新的。显然在解放以后,费家还有人葬在这里,那墓碑已全然没有了祖辈的风韵,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连上面的字都是歪歪扭扭的。但比它略早一点的民国时代的墓碑,却依然雕工精美,继承了先祖之风。
萧安在那些精美的墓碑中找到了一座墓主人叫作“费然”的坟墓。
写那封信给唐研的人就叫作费然,这个人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怪病而死的,但他显然就身处在怪病流行的那个年代。
费然墓的左右两侧各有两座风格类似的墓,一座墓主人叫作“费倾”,一座墓主人叫作“费辰”。
这难道就是当年身死的费家人?萧安左右看了一下,夜里四下无人,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在费辰的墓后悄悄地挖起来。
他并没有挖得多大多深,只挖了个比碗口略大的深坑,约摸挖了一米深,他将背包一扔,人躲进草丛里,没过一会儿,只见一团血肉模糊的怪东西摇摇晃晃从草丛里出来,一点一点地从萧安挖掘的深坑里钻了进去。
那深坑有一米多深,这团怪物钻了进去,很快地面上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剩了个碗口大的洞。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合山上并无灯光,一切都是黑漆漆的。
萧安爬进了费辰的坟墓,费辰并没有火葬,棺材就在地下五六米处,墓穴是青砖砌的,有不少已经腐朽了。萧安变化身体的形状,从一个腐朽的空洞位置一点一点地钻进去,很快就进了费辰的墓穴。
墓穴里一片漆黑,空气污浊。
他敲了敲棺木,那棺木早已腐朽,轻轻一动就酥化成了几块,露出棺材里的尸体。
萧安蜕下了皮肤,却还带着手机,于是用手机对着费辰的尸骨照了起来。
那是一具很普通的白骨,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萧安将那骷髅头翻了一下,发现头骨的内侧是黑的,外侧却是白的。
那骨头的黑色并不是因为污物或者长年累月腐烂造成的,倒像是什么浓墨一样的东西深深地染上去的。萧安对着那奇怪的黑色拍了几张照片,翻看了费辰的随葬品,发现都是些驱邪祈福的佛珠佛像,和怪病没什么关系,于是又慢慢地退了出来。
他从费辰的墓里钻出来,蛇一般在地上蠕动,慢慢移向自己蜕下皮肤的地方,很快将皮肤穿回了身上。
星夜暗淡,四下无人,正当萧安将一切穿戴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突然发现在自己的左腰,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文了一个青色的蝴蝶印记。
他大吃一惊,全身出了阵冷汗。他从来没有刺青,一直到刚才蜕下皮肤的时候也没有,这个奇怪的刺青,一定是刚才他钻进费辰墓里的时候,被什么人无声无息地在他的皮肤上刺下的!
也就是说,他刚才的行动并非无人知晓,一定有什么人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那个人趁他离开皮肤的时候,在他腰上刺下了一个蝴蝶的印记!
变形人虽然可以变成不同的形状和模样,但皮肤是不能更换的,腰上有了一个文身,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文身始终都会存在。
他就会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萧安出了一身冷汗,这个监视他的人究竟是谁?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文身,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神秘人物也是来调查费家人死亡真相的吗?
合山山风飒飒,树影婆娑,无人回答。
萧安在费家陵园里张望了很久,终于还是背上背包,悄悄地回了学校。
4.萧安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还没全亮,他装模作样地去通宵教室读了一会儿书,却发现这个晚上通宵教室的同学特别少。等天亮了,他也装作睡眼蒙胧的样子回宿舍睡觉,却听到同宿舍的同学破天荒地和他打招呼:“萧安,有没有看新闻?我们这里出了灭门惨案啊!燕尾街那家相爱一生咖啡馆被灭门了,死了七个人!”
“啊?”萧安吃了一惊,“死了七个人?谁杀的?”
“不知道。”同学一只手抓着香肠一只手操纵鼠标,飞快地把新闻网站打开,“你看都上头版头条了,前天晚上,不不不,其实是昨天早上一大早有人发现相爱一生咖啡馆没有人上班,老板拿了钥匙到楼上去找人,一开门,里面死了一屋子啊!好可怕,虽然照片没有,但是你看那描述……”
鼠标拖拽着蓝色的阴影,框在几行字上。萧安凝神看去,只见那新闻里写着:
“……警方未透露关于此案的任何线索,根据报案人刘某的讲述,七名死者有六名是躺在床铺上安静地死去的,另有一名死者躺在地上,屋内没有任何东西失窃,房门也是反锁的……”
“这就是活生生的密室杀人案。”同学一边猛咬香肠,一边用悲天悯人的口气感慨,而他的心情分明十分兴奋。
萧安唯唯诺诺了几声,心中十分不安。
说不上这起古怪的惨案和费家怪病有什么关系,但他就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发生这种事是不正常的,王强收到来自七十年前的包裹是不正常的,王强的失踪是不正常的,费家怪病是不正常的,费辰那外白里黑的颅骨也是不正常的。
绝对有什么在这其中起作用,一定有。
5.萧安将他从费辰墓里拍回来的照片拿去冲洗。为他洗照片的老板看到那一堆死人骨头的照片,脸上充满惊恐疑惑,萧安只好自称是灵异事件爱好者,说这些照片都是从网上下载的。
一听到萧安是灵异事件爱好者,老板来了精神,神神秘秘地对他招了招手:“喂,同学,你是你们学校敬舶会的会员吗?”
“敬舶会?什么东西?”萧安心里嘀咕了一下,只能压低声音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老板指了指学校的方向,说:“这么多年了,敬舶会果然还在,你们找到那座坟了没有?”
“那座坟?什么坟?”萧安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他似乎撞到了什么线索。他想到:“学校里的敬舶会是什么东西?敬舶会在找什么坟?那和费家怪病会有关吗?”
“还没。”他对着老板摇了摇头,表情十分真挚,“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太多。”老板很了解地哼了两声,“你们会一向这样,所以几十年了也找不到那座坟。”
萧安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手心渐渐地出汗,说:“老板你知道关于那座坟的事?”
这家照相馆在学校旁边开了很久了,老板已经四五十岁,说不定他真的知道一些什么和当年相关的事。
老板又指了指学校的方向:“我只知道你们敬舶会一直在找一座坟,那座坟就在学校里,可是从来没有人找到。”
“这个我也知道。”萧安继续装作很镇定的模样,“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那座坟。”他补充了一句,“没有人告诉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诚恳的气质,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狡诈的成分。
老板一边给那叠照片开收费单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因为他们说那座坟里有妖怪,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你们大学还没成立以前,这个学校叫作芸县军事学院,那时候中国还没解放,学校基本上就教要爱国、上阵杀敌杀日本人那套。那个时候你们敬舶会就成立了,哦,这个你肯定知道了,敬舶会本来听说是什么抗战救亡的爱国团会,就你们学生自己瞎搞的。在那个时候,有人发现学校里一个学生是妖怪,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学生死了,敬舶会到处要找他的尸体,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故事都是从我爸那里听来的,反正就是瞎搞。”老板说:“我真没想到敬舶会居然会传到现在。”
“哦……啊……”萧安突然得到这么复杂的消息,心里一片混乱,没抓出头绪,“妖怪?”
“对啊,妖怪,你们会就是要找妖怪嘛!”老板写好了收款收据,给了萧安一张,“不过青天白日,我不相信真的有什么妖怪。”
萧安接下老板的收据,勉强笑了一下,说:“我也觉得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什么妖怪的。”
“下次再来,我给你打七折。”老板很爽快,“现在的人不爱洗照片,我这儿很快也要关门了。”
萧安觉得有些伤感,又在老板那里买了个相册,才慢腾腾地走回学校。
冲洗店的老板给了他新的线索。很久以前,几十年前,很可能是解放前,芸城大学里闹过“妖怪事件”,那会不会和费家怪病有关?也就是说,也许不是妖怪,而是怪病?
要明白那“妖怪事件”和费家怪病有没有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妖怪的尸体,看有没有异变或者是头颅里面变黑。而要找到那传说中怪物的尸体,自然要先找到它的坟墓。
但敬舶会几十年都没有找到的东西,难道萧安一个人就能找到吗?
学校里如果藏着一座坟墓,那会在什么地方?如果传说是真的,曾经有个人被当作妖怪,最后死在学校里,那又是谁帮他下葬收殓的呢?萧安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校长。
如果真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校长一定知道。但那时候的校长已经死了,萧安想了一下,想到了第二个人,陈茶。
陈茶四十几岁了,在芸城大学干了一辈子,在没做门卫以前,他做的是园丁,学校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并且最关键的是,陈茶的父亲叫陈水,陈水老人从芸县军事学院开院一直做园丁做到退休,最后把园丁的位置传给了自己儿子。
如果真的曾经有人死在学校里,学校里当真存在一座坟,那么每天在校园里浇灌花木的陈水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陈水知道,那么陈茶也许也知道。
萧安拿着照片,匆匆走到了门卫室,他要找陈茶问个清楚,“妖怪事件”真的发生过吗?学校里是不是有一座坟?
但当他走到门卫室的时候,门卫室里坐着的人背影挺拔,一头黑发干净整齐,露出的后颈分外白净。萧安目瞪口呆,他走到门口,门卫室里的人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你好。”
萧安拿着那叠死人头骨的照片,呆呆地看着坐在门卫室里正在看报纸的唐研:“你……你你你……”
唐研对着他很平静地微笑,说:“我叫唐研,是新来的保安。”
“我我我……”萧安震惊过度,有些语无伦次,“我……”
唐研善意地看着他:“你叫萧安,是哲学系二年级的同学,我知道。”
“哦……”萧安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6.唐研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他的问题很奇怪,问:“我?”
萧安指着他:“你……你前几天才在游戏里说你在练琴,说你要去上钢琴课的,下周要在学校表演,你忘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虽然看见过那封寄给唐研的信,却始终怀疑那只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可是当唐研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又不得不相信其实那封信就是寄给眼前这个人的。
唐研笑了,他整了整手上的报纸,仔细地将它叠了起来,平整地放到一边。“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萧安同学,你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萧安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出来,茫然问:“怎么了?”
唐研指着自己的右眼下面,微笑说:“看见了吗?”
萧安看了很久,才看出一点泪痕模样的伤疤,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从上到下抓了一下,比正常的皮肤微微红了一点。“呃……你叫我看的是伤疤?”
唐研点了点头:“你在网上看到的我,脸上有这个吗?”
萧安莫名其妙,心想什么叫作“你在网上看到的我”?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照片的脸上的确没有这道伤疤,说:“你这是——后来伤的?被猫抓的?”
唐研摇头,语气很平常,他的神态也很自然放松,说:“我们是同一个个体分裂出来的不同成体,也就是说……”他善意地看着萧安,“你遇见的是我,但也不是我。就像上一次我们在汕头见过面,但和你见面的人,其实并不是我。”
萧安的大脑一时僵住,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失声说:“什么意思?你们是同一个个体分裂出来的不同成体?难道说你们是像细胞那样分裂……”
“我们是由同一个个体分裂而来的,我们也可以再自行分裂,但是……”唐研说,“不同的成体也可以融合成同一个个体。”他微笑着说,“我们生存的方式很自由。”
萧安头皮一时发麻,一时发凉,舌头像打了结,这种奇怪的异种让他无法接受。“这就像一个个巨大的人形细胞,它们都叫作唐研,它们都长得一个模样,它们都有相同的知识构成,都喜欢相同的东西,有一样的习惯和癖好……它们散布在世界各地,都以唐研的名义生活,它们可以继续分裂,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他奇怪地想象着,也许有一天,全世界的人类都长着同一张脸,都叫作唐研,一个地球上几百亿人,挤得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唐研……
这种想象几乎让人发疯,幸好唐研又接了下去:“融合的时候,记忆和知识都会融合,但融合是不可逆的。”他似乎知道萧安在想什么,安抚着他,“两个成体融合成一个成体以后,新的成体不能再分裂成原来的两个成体。”
萧安刚缓了口气,唐研又微笑着说:“但它可以分裂成两个新的自己,一模一样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叫作‘唐研’的这种东西、这种生物,就像瘟疫一样,会不停地传播,它们不需要性就能繁殖,这种单体繁殖多么可怕,就像病毒。”萧安的大脑中一时什么想法都有,却只听到唐研慢慢地又加了一句:“但像我们这样的生物,选择融合的时候,基本上等于选择死亡。只是因为背负着先辈的记忆,不能轻易去死,所以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寻觅,直到寻觅到一个愿意与自己融合的同类去融合。如果融合后的新成体仍然没有活下去的意愿,他会继续寻觅,找到另一个人去融合,直到数量越来越少,直到融合出一个足够坚强、背负着沉重的记忆也愿意继续生活下去的新成体。”
萧安瞠目结舌,这样说来,“唐研”这种生物该继承了多少的记忆和人生?能背负着这么多记忆活下来的,那又会是什么样性格的生物?
唐研喝了口热茶,看他一副失神的模样,忍不住又微笑道:“我们的成体其实不多,愿意以自己为本体活下去的越来越少,你能遇见两个已经是奇迹了。”他慢慢呵出一口气,“我们更愿意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三个!”萧安冲口而出,“是三个!”他指着那封信,“那封信是写给唐研的,那是六十几年前的……你们的同类!是另一个成体,对不对?”
唐研讶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没错。”
萧安顿时豁然明白,其实没有什么穿越六七十年的信,没有什么未卜先知,那封信是写给六七十年前的另一个人,那个也叫作唐研的生物现在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而自己面前这个,却是真的偶然来到这里的。他脱口而出:“我给你起个名字,你们为什么都要叫唐研?这样怎么分得清彼此?”
“始祖……就叫作这个名字。”唐研皱眉,“如果我们不叫同一个名字,融合的时候会遇到麻烦,就不能轻易地把别人的记忆融合成自己的。”
“但你们三个都叫作唐研,会给我带来麻烦。”萧安抓着头发,“我会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他带着希望看着“这个唐研”,“我可以叫你……小二吗?”
“小二?”唐研咳嗽了一声,却还是笑了笑,“也行。”
萧安的想法很直接,“延至一生”是小一,第二个遇见的这个是小二,这信纸上看见的第三个唐研,那就是老三了。
解开了关于“唐研”的疑惑,萧安的心思终于回到了费家怪病上。唐研很早就看到了那些人骨照片,翻了几下,萧安说:“这些是在费辰的墓里拍的,是费辰的骨头。”他看着唐研惊讶的眼神,脸上红了红,说:“我……我是一个变形……变形人。”如果是面对别人,他肯定没有勇气坦白,但既然“唐研”自己就是个匪夷所思的异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变形人也没什么了。
唐研微微一笑,果然并不惊讶,只是问了一句:“费辰?”唐研并不了解,萧安醒悟,他并不是信纸上那个“唐研”,那个“唐研”很可能还没死,或者死了,但记忆并没有融合到眼前这个小二的身上去,所以他不知道费辰是谁。萧安很快把费家陵园的格局解释了一遍,说明费辰应该就是费然的亲戚,而他的头骨内侧是浓黑的。
唐研很仔细地看着萧安拍回来的照片,表情略有凝重:“这种黑色,看起来像一种分泌物,有浸润的痕迹,像一种浓黑的东西分泌出液体,在骨头上留下由浅到深的痕迹,你看这骨头的内侧不都是全黑的,黑色也是不均匀的。”
萧安这才有时间好好地看一看自己拍回来的照片,他曾在各个角度拍摄过费辰的头骨,骨头内侧的情况在闪光灯下十分清晰,那层浓墨一样的黑的确是深浅不均的,但是那最黑的部分……他有点发寒,头骨内侧最深的部分像曾经盘过一团形状诡异的东西,那活动过的痕迹还活灵活现地留在颅骨深处,晕染出一道道水墨般的痕迹。
“你的记忆这么长久,你的先辈那么多,难道就没有对这种东西的记忆?”萧安很奇怪,“难道这又是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
唐研看了他一眼,不太经心地说:“我有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大概因为我是个记性不好的个体吧。”
“不记得,其实比较好吧。”萧安脱口而出。
“谢谢。”唐研手里的热茶已经喝了一半,他把茶杯放下,指着桌上的照片,“像这样的痕迹,表示在这个大脑中曾经有异种寄生过,而这个寄生的异种又到哪里去了?”
萧安面对着一张张白骨的照片,无从下手。唐研倒是看了一眼被他叠好的报纸说:“听你说,当年费家死了满门,我虽然不知道在这里的同类当年经历过什么,但这封信和黑伞出现以后,芸城又死了满门。”他指了指报纸,“相爱一生咖啡馆,七条人命。”
萧安一震,说:“你是说,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有。”唐研微笑,“我的记性虽然不好,但第六感却是好的。”他看了看时钟,“老陈要到六点才来,你找他有事?”
萧安点头:“我找老陈,是为了学校敬舶会的事,听说六十几年前,学校里曾经有一个学生被认定是妖怪,在学校里被害,敬舶会一直在寻找他的尸体,但不知道为什么连坟墓都没找到。我本来以为,这个被当作妖怪的人,说不定和费家怪病有关,但,但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找不到的坟墓?”唐研沉吟,“会火化了吗?”
“如果已经火化了,敬舶会为什么穷追不舍?”萧安精神振奋了起来,“也许找一个现在的敬舶会会员问问,就能知道细节。”
7.萧安没有想过,在如今的大学里,找一个敬舶会的会员居然有这么难。学校里的社团很多,除了人多势众的动漫社、文学社、青年社之外,翡翠鉴赏、达·芬奇研究、UFO爱好者协会、减肥兴趣小组等社团也欣欣向荣,但就是没有打听到有人自称是敬舶会的会员。
唐研和陈茶轮班轮得很自然,他仿佛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萧安不知道这种物种是不是特别喜欢做保安,也许冷眼旁观,花漫长的时间来看别人的来来往往、悲欢喜乐,是这个物种特有的闲情逸致。他觉得有点痛苦,他查到了奇怪的费辰的头骨,查到了芸城大学里流传的妖怪传闻,发现了一座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坟墓,可是这些片段却不能拼在一起。唐研说费家怪病和咖啡馆命案是有联系的,会有什么联系呢?如果说咖啡馆的女孩们都得了和费家人一样的怪病,那怪病是怎么传染的?她们又为什么没有“重瞳而诡行,夜游欲杀人”?
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烦恼,唐研居然平静地过他的日子,一点也不着急。
就在萧安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时候,一个人找上门来。
“812房吗?”门外有人敲门,“萧安在吗?”
萧安开门,门外站着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矮个子,脸倒是长得不错,就是太过瘦小,就算他把头发吹得全都冲天竖起来了,也不能替他增高多少。那矮个子指着萧安的鼻子:“是你在找敬舶会的人吗?”
萧安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小个子,问:“你是谁?”
“老师。”小矮子回答,“吕老师。”
“女老师?”萧安咳嗽一声,这分明是个男的,他仍然有礼貌地问,“女……女老师知道我在打听敬舶会的事?”
自称姓吕的老师一摆手,果断地说:“敬舶会成立的时候你小子连根渣都还没有呢!现在学校里已经没有这个社团了,你找敬舶会干什么?”
“为了一些……传说……”萧安小声地说,“我对学校里的传闻很好奇,比如说曾经有发现妖怪之类的……”
“妖怪?”姓吕的老师冷冷地看着他,“不想死的话,闭上你的嘴,管好你的脑袋,别再问七问八了。”
“为什么?”萧安仍然忍不住想问。
姓吕的老师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他突然放低声音,阴森森地说:“因为当年敬舶会折磨过那妖怪的人,后来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萧安很是意外,“怎么死的?”
姓吕的老师伸出手指,两根手指对着自己的眼睛,阴森森地说:“自己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流血过多死的。”他冰冷地看着萧安,说:“我劝你放弃吧,看见那具尸体的人都会死。”
“那具尸体?”萧安眼睛一亮,“吕老师,你的意思是说——当年那具尸体并没有火化,它被土葬了,是不是?”
吕老师一呆,皱起了眉头,萧安的眼睛闪闪发亮,说:“谢谢老师。”
“你——”这位自称吕老师的人十分懊恼,“萧安,我警告过你,你不要惹是生非,到最后出了大事谁也救不了你,你要好好想想你爸妈把你抚养长大、送进大学,那容易吗?”
“我知道,谢谢老师。”萧安对着吕老师笑了一下,“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走啦!”他从桌上抱起个本子,急急忙忙从宿舍里冲了出去。吕老师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而萧安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要去找唐研。
那具尸体并没有被火化,它还在的!
萧安想到如果当年有人把尸体埋进了土里,那肯定是一块不会被人翻整的土地,而学校里只有图书馆后面的那块半坡是从来不绿化的,也许,尸体就埋在那里。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也许是有一种同类的微妙感觉,让他分外热衷这件事。
当他赶到保安室,唐研正拿着一本非常陈旧的绿色硬皮笔记本,刚打算要翻看,萧安冲了进来,说:“小二,那个怪物没有被火化,尸体还在的!我猜如果是埋了,肯定被埋在图书馆后面的半坡上!”他赶得气喘吁吁,兴奋地看着唐研,“我们晚上要不要去挖挖看?”
唐研抬起头来,微笑着摇了摇那本笔记本:“我刚从图书馆回来。”
“那是什么?”萧安好奇地问。
“敬舶会的资料,会员的清单。”唐研坦然说,“我刚刚看到目录,敬舶会成立的时间不长,会员也不多,一共十三个,到一九五二年它就结束了。”他翻开会员清单那一页,“清单在这里。”
萧安凑过来看,只见发黄的笔记本上用钢笔工整地写着:“……许红昌、周燕慧、陈宛若、吕归琼、王芬、李丽、唐研……”他不可思议地挑起了眉毛:“唐研?”
唐研看着那页清单,谈起他的同类,他的语气仍很从容:“唐研。这就很清楚了,以前有个同类在这所学校里生活,费然和他是同学,费家出事以后,费然把他认为可疑的东西寄给了‘唐研’,可是‘唐研’却没有收到。”微微一顿,他说:“不但没有收到,甚至连‘唐研’本身也都消失不见了,那包可疑的东西一直到几十年以后,才又被神秘人用快递寄到学校来,大概就是这样吧!”
“对!在‘唐研’消失的同时,学校里开始流传有一个妖怪的传说,并且隐藏了他的尸体。”萧安咳嗽了一声,“这难道是——难道是——”
唐研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学校里传说的那具妖怪的尸体,就是我的同类。”他又轻松地笑了笑,“而费家怪病发作,费然把一把雨伞寄给了唐研,伞还没有收到,唐研却死了,这看起来有点像——”
“灭口。”萧安低声接口。唐研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但像我们这样的生物,死,是很困难的。”萧安想问究竟要怎么样他们才会死,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除非是找到我们体内的‘核’,并暴力摧毁,否则我们不会死。”唐研指着自己眼下那道浅浅的犹如泪痕的伤痕,“我的‘核’现在在这里,但其他成体的‘核’可以在任何地方,只要‘核’没有受伤,就不会致命,所以除了融合之外,单纯的死亡对我们来说,极其少见。”
萧安看着他脸颊上那浅浅的伤痕,有些心惊肉跳,问:“你告诉我你的核在哪里,那不是很危险?”
唐研斯文地微笑着说:“核的位置是可以转移的。”
“要杀死你们相当不容易,所以你的同类一定受到了极其可怕的折磨。”萧安低声说,“晚上我们去图书馆后面试试看,也许能找到‘唐研’的尸体。”
唐研却摇头说:“你看这个。”他摊开了今天的报纸,只见报纸上头版硕大的血红标题写着“燕尾街惨遭诅咒?灭门之后再灭门!”原来就在昨天深夜,燕尾街又有一户商家全户惨死,横尸店铺里面。
报纸上的描述是:“昨夜燕尾街再次发生灭门惨案,一家三口凌晨惨死……疑是屋主工作压力过大,精神失常,砍死妻子,摔死不满三岁的幼儿,并挖出自己的双眼……”萧安“咦”了一声,说:“那个老师说,凡是见过那具尸体的人,都挖了自己的眼睛,让自己流血而死,这个新闻怎么也写到了这种死法?”
唐研摇头说:“我们身体的结构基本和人类一样,始祖本身就是从人类演化来的,尸体和人类的一样,不会导致别人疯狂或者眼瞎,如果有人因为看了尸体发狂或眼瞎,那不是唐研的原因。”他斯文地笑了笑,“要么,那不是唐研的尸体,要么,是别的东西在作怪。”
萧安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觉得如果不尽快找到那个‘别的东西’,费家的怪病也许要在整个芸城上演,到时候说不定会死很多无辜的人。”唐研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动容。萧安看了他几眼,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见过整个城市有很多很多人死?”
唐研笑了笑,答道:“有。”
萧安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也许这个唐研或者之前许许多多的唐研曾经见过更多更残酷冷漠的事,导致他有一点过分的从容,也可以说,是冷漠。
也许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这样亲切和正常,萧安暗地里想,其实他根本不了解唐研。
萧安和唐研在保安室里讨论那具尸体的时候,吕老师回了宿舍。
他对于谈论那具尸体的话题,还是十分忌讳的,即使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他姓吕,叫吕恩,他的爷爷姓吕,叫吕归琼。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在家里的相册上见过一张照片,是爷爷和一群人的合照,他们一堆人围着另一个人,在一座山上很开心地合照。他们中间的那个人面目模糊,横躺在地上,照片周围的空地上有许多墓碑模样的东西,爷爷的身边是一个刚刚挖开的大坑,坑旁边丢着许多东西。
吕归琼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他根本没有见过爷爷,听说爷爷是在和奶奶成婚没多久的时候,自挖了眼睛,突然死去的。那张照片是爷爷读书时候的旧照,听说和他合照的都是他的同学,但可怕的是,一个个都相继死了。和吕归琼一模一样,他们也都是挖了自己的眼睛,血流了满身,突然死亡的。
吕恩牢牢记着那张古怪的照片,他对芸城大学的传说研究已久,早已断定,吕归琼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他看见了那具尸体——那张照片中间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那个横躺在众人中间的人体,或许就是那具尸体。
那是敬舶会的人要把妖怪的尸体埋下的时候拍的照片。
可既然是他们埋的尸体,为什么后来他们又一直要找妖怪的尸体,要找妖怪的坟呢?为什么他们后来一个个都死了?吕恩认为,那就是因为照片里这个模糊的人影根本没有死,它后来一一进行报复。好不容易这个妖怪沉寂了这么多年,萧安居然不自量力地想把它翻出来,那么年轻的普通学生,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吕恩年纪也不小了,已经过了激情澎湃的时候,坐在宿舍的大床上追忆了半天往日,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觉得身心俱疲,他决定去喝杯咖啡。
他在教师宿舍里新买了个美式咖啡机,装上咖啡粉,按下按钮,很快就可以喝到纯正的美式咖啡。“啪”的一声按下按键,电流接通,咖啡机开始运作,一阵浓郁的咖啡香自咖啡机里散发了出来。
吕恩心不在焉地用白色咖啡杯接住了从咖啡机里流出来的浓郁黑咖啡。
咖啡杯很白,黑咖啡黑得浓稠发亮。
吕恩喝了一口,他满足地吐了口气,突然一怔,好像有哪里不对,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
咖啡杯里的咖啡纯黑发亮,可这未免太黑了……他的思维自此终止。
“啪”的一声,吕恩直挺挺地往前栽倒了,手里的咖啡杯撞在地上,应声碎裂,咖啡溅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浓郁的血水从他圆睁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再过一会儿,他的两颗眼珠诡异地动了起来,一抽一动,慢慢地,两颗眼珠被什么东西从眼眶里顶了出来,慢慢地滚在脸颊两侧,两条手指粗细、纯黑发亮仿佛蠕虫一样的东西,从他的眼眶里慢慢地爬了出来,蜿蜒过地面的时候,留下两条浓黑的印迹。
就像蜗牛一样。
爬着爬着,那两条古怪而肥硕的蠕虫慢慢地缠绕到一起,很快它们互相融合,变成了一条更大更宽的虫状物,慢慢地向前爬行。
它也没爬去什么别的地方,而是沿着柜子慢慢往上爬,它慢慢消失在吕恩买来的那台咖啡机的出水口里。
8.虽然唐研对夜里去图书馆后面的半坡挖坟这项提议不置可否,但萧安却依然去了。他相信他的判断,如果学校里曾经埋过尸体,除了图书馆后面的半坡,再没有其他地方是安全的。
夜半时分,萧安蜕下皮肤,像上次一样,慢慢钻进泥土之中,搜寻泥土中可能存在的遗骨。他苍白的皮肤在草丛中被微风吹着,轻轻地颤动。
今天唐研并不是晚班,但陈茶和他换了班,所以到了深夜时分,他还坐在保安室里,眯着眼睛看下午送来的晚报。
晚报对燕尾街再次发生的惨案作了更加详尽的描述,说自挖双眼的凶手是燕尾街CE百货卖场的销售人员,在杀死妻儿的那一天,曾经在卖场和人发生争执和拉扯,仿佛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情绪就不稳定,可能是这最后一件事压垮了他的神经,成为引发惨案的导火索。
报纸上还附带了一张卖场的监控录像截图,图片上显示,那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在争夺什么东西。
唐研轻轻展开报纸,在报纸折起来的中缝里,他看见了两个人争夺的东西,是一把黑色的雨伞。
和凶手争夺黑色雨伞的人在监控下面目模糊。
芸城大学,相爱一生咖啡馆,CE百货卖场,费家古宅。
唐研伸出手指,慢慢地在桌上画出一条直线,一直画到他刚才在喝的茶杯前。
“唐研!唐研!”窗外有人压低声音叫,一个人悄悄推门进来,“你果然在这里,你到底住在哪里?不用回家吗?”是萧安。
“我住在朋友家。”唐研微笑。
“朋友家?”萧安并不相信,他只急于表述他刚才的发现,“唐研!图书馆后面真的有尸体!”
唐研扬起了双眉,似乎有点惊讶:“真的?”
“真的。”萧安拿起手机,“我都拍了,你一看就知道有什么古怪。”
唐研接过萧安的手机,手机里的图片显示,那是一个简陋的由砖头砌成的墓穴,里面横七竖八地扔着一堆白骨,骨头的颜色发黑发黄,而且按照人骨的数量计算,墓穴里的骨骸显然缺失了很多。“这是二次葬。”唐研说,“这个人是变成了白骨以后,才被人挖出来,又重新埋下去的。”
“对,太奇怪了,学校里真的藏有一座坟,可是里面埋的竟然不是当年被当作妖怪打死的学生,而是一堆更早的白骨,这不是很奇怪吗?”萧安说,“这些骨头肯定在当年下葬的时候,就已经是骨头了,是谁要把它挖出来葬第二次?”
唐研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唇齿一动,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警笛声响,警车的灯光闪烁,有警车开到了门口。他迎了上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警察却说有人报案,说学校里死人了,有个老师突然死了。
萧安听见警察说,死了的老师叫吕恩。
死因,是挖出来自己的眼睛,流血而死的。
萧安想吕恩是否就是那位吕老师?如果是的话,他怎么可能挖了自己的眼睛?他分明还曾经来警告过自己,不要去接触那具尸体,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受害者?
萧安觉得惶恐而迷惑,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时候,唐研依然静静坐在桌边,伸出手指,从明亮的桌面左边慢慢往右边画去,一寸一寸,极慢极慢。
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走。”
“去哪里?”
“抓凶手。”唐研微微一笑,温和地看着萧安,“你不是很想抓到凶手吗?跟我来。”
“你已经知道凶手了?”萧安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唐研拉上保安室的窗帘,反锁上门,温和地看着萧安:“你可以闭上眼睛。”
“你要换衣服?”萧安奇怪地看着他,唐研应该还要上班的吧?现在就能出去?那学校的大门怎么办?
唐研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我要分裂了。”
萧安大吃一惊:分裂?那不是“唐研”这种品种的繁殖形式吗?怎么突然说要分裂了?那要是分裂两个唐研出来,抓凶手的事怎么办?他是要跟着哪一个去……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头脑,他呆呆地看着唐研。
唐研说:“转头。”
他本能地听话转过头去,呆了一下以后,又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看。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唐研刚才坐的椅子上就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体,只是这个“唐研”没穿衣服。唐研从保安室的更衣柜里拿出备用的衣服给椅子上的“人”穿上,几分钟后,一个一模一样的“唐研”安静地坐在了椅子上。
萧安目瞪口呆,分裂居然如此轻松容易?
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唐研”仍旧平静,说:“让他坐在这里,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他……”萧安的目光在两个唐研身上转来转去,这怎么会妥当?新的唐研也是有自己的思维的啊!突然他发现坐在椅子上的这个“唐研”有点不妥。
他的外形和面前的这个一模一样,甚至连眼下的伤痕都一样,但是他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安详,毫无生气,简直就像一个只有血肉而没有灵魂的娃娃一样。
“他是不是有点——”萧安迟疑了,试探着说,“不太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分裂出来的每一个,都是残次品。”唐研仍旧轻描淡写,“也许,是我本身有某种缺陷或者残疾吧?他们没有思想,只是纯粹的肉体,不超过一个星期就会因为不会进食而死亡。”
萧安大吃一惊:“啊?那怎么办?”
“在他们还没有死亡的时候,我再把他们融合回来。”唐研若无其事,“他们没有思想,融合之后,不会影响到我本身。”微微一顿,唐研微笑道,“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思维,融合以后会冲淡我对先辈的记忆,所以我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
“残疾?”萧安把唐研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说不上这样的残疾品对其他物种是好还是不好,头脑中一片混乱的他随便应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唐研套上一件有帽子的外套,把脸稍微遮了一下,和萧安一起走了出去。
保安“唐研”还坐在屋里,夜里学校出入的人很少,没有人注意到他坐下之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唐研和萧安去的地方,是费家陵园。
萧安已经来过这个地方,只见唐研在陵园里仔细寻找,慢慢地走到一个墓碑被推倒的古墓面前。那个墓穴之前是什么样子已经无法想象,地上只有一个凹陷的大洞,而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这个洞口居然还是这么明显,可见当年挖掘的规模有多大。
这就是那个几十年前,费家被挖过的“祖坟”。
唐研跳进了那个洞里,开始打开覆土。萧安跳下去帮忙,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几十年前被挖开的墓室和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的棺木。
也许这里面曾经有过值钱的陪葬品,但早已不见踪影,唐研显然也并不是为了陪葬品而来的。他在难以辨认的一堆朽木中间捡起了一样东西,萧安凑过去看,那是一块颅骨的残片。
唐研翻过头盖骨,萧安举起手机,在淡淡的光线下,头盖骨内侧清晰地呈现出和费辰的颅骨一样的内黑外白的痕迹,甚至那一圈圈如墨晕染的痕迹都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萧安低声说。这个颅骨说明,费家的怪病并不是从费辰费然那一代开始的,早在那之前,费家的祖先就有人染过这种怪病。
唐研在朽木里再翻找了一遍,里面留下的骨骸不多,也就寥寥几片,远不足凑成一具尸体。唐研的表情淡然,显然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萧安蓦地想起,他在芸城大学图书馆后山半坡上发现的骸骨,那也是不全的!
“难道,难道那具骸骨,就是眼前的这一具?”
“可是盗墓贼盗墓怎会连尸体一起盗了?又怎么会去埋在芸城大学里面?这不合理!完全不合理!”
“有人把这个墓穴里面的尸骨,挪到了芸城大学里面。”唐研说,“这里是费家的陵园,这个墓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显然是一个古墓,里面埋葬的是费家的祖先。费家家世很大,子孙众多,祖先的墓穴被人挖了,费家无动于衷,甚至连修缮都没有修缮,这是很奇怪的。”
萧安豁然开朗,他一直觉得不合理,到处都觉得别扭,就是因为这个。这些事件件都和费家有关,可是费家的反应却一直很平淡,甚至到了被怪病害得几乎灭门的地步,都依稀透露着隐忍和小心的气息,费家在怪病这件事上,必定是有参与的。
“既然有人能把尸骨埋到芸城大学里,他或者他们,很可能是学校里的人,很可能就是敬舶会。”唐研继续说,语调平静,思路清晰,“而这种行为,费家人不但知道,而且默许了。”
萧安脱口而出,“为什么?”
唐研摇了摇头,表情淡然,说:“不知道。费家虽然家大,却一直没什么正当的营生,也许是为了祖上坟墓里的陪葬品。”
“但费家人无论怎样无耻,也绝不可能私下叫人把自己先祖的骨骸挪走,甚至残缺不全地带去芸城大学。”萧安不想认同这种说法,“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挖坟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唐研慢慢地说,“导致了骨骸被拿走,芸城大学有人变成妖怪,费家人开始患和先祖一样的怪病……这一系列的事。”他慢慢抿起嘴,嘴角慢慢上扬,似笑非笑的表情非常诡异。
会是什么事?萧安想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难道因为……敬舶会?”
唐研在废弃的墓坑里摸索了很久,慢慢地摸出另一些杂物,一个生锈的铁块、一块扭曲的铁板、几根空心铁管的残段,以及几根依稀是铁丝的锈条,其他的还有些看不清颜色的破布,甚至还有一个帆布书包。
“这些应当是当初挖坟的时候,挖坟人留下的东西。”唐研指着那铁块和铁板,“这是锄头,那是铲子。”萧安蹲下来研究那几根古怪的铁管,只见那东西几乎已经成了一团锈渣:“这是什么东西?”唐研笑笑,指着那些锈条:“这是一把或者几把伞的伞骨。”
“伞?”萧安立刻想起了快递寄到学校的那把所谓的“伞”,虽然他并没有见过那东西,“又是伞?”
“又是?”唐研看了萧安一眼,“这里有几把伞骨,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去挖坟的那天,刚好下了雨。”
萧安耸了耸肩,说:“或许是这样的,也许他们是趁着刮风下雨的黑夜来挖坟的。”
“不过,如果挖坟时候正在下雨,这几把伞为什么会扔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撑回去?很显然坟墓打开的时候发生了变故,他们把伞、锄头、铲子甚至书包扔下,跑开了。”唐研说,“肯定发生了很紧急的事。”
“是什么?”萧安睁大眼睛看着唐研,“尸变?可是那个时候,就算他们挖出来尸骸,尸体早就成白骨了。”
“这墓里只有残骨,今天也是深夜,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天下了雨。”萧安皱眉,“下了雨?”唐研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将那块头骨放在地上,慢慢地把矿泉水倾倒在头盖骨上。
枯黄死白的头盖骨慢慢湿透,正当萧安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那块头盖骨猛然炸开,一团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以惊人的速度向他的脸上弹来。萧安吓了一跳,用手臂一挡,那还是他身为异种,反应比一般人敏捷得多,若是换了别人,恐怕这团从头盖骨里炸出来的东西就一下拍到脸上去了。
“脱下来!”唐研显然也有些意外,萧安迅速地把那件外套脱了下来,扔在地上。只见那件绿色的棉质外套上,萧安用来挡了一下的衣袖已经成了一片墨黑,居然一点看不出这件衣服曾经是绿色的。
唐研拿起那块残余的头盖骨,那骨头已经碎裂,露出骨头内部的被侵蚀的空隙,仿佛这墨汁一样的怪东西就是从骨头内部弹出来的。
唐研手腕一抖,很快又把矿泉水往衣服上那团黑色泼了上去。
清水落在那片黑色上,黑色慢慢地蠕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宛如一张扁平的皮革被抽卷了起来,萧安外套上的那块“墨迹”慢慢地收拢鼓起,渐渐地在湿润的水中,变成了一只手指大小的蠕虫形状,慢慢地钻回破碎的头盖骨中去。
萧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没想过竟然是这样的东西。唐研收起矿泉水,两个人眼见那黑色的蠕虫慢慢地没去身形,隐没于头盖骨深处。
“当年他们来这里挖坟,天降大雨,当把骸骨挖出来的时候,因为得到了水,一部分骸骨炸开了,挖坟的人也就因此接触到了这种黑色的异种。”唐研沉吟了一下,“显然它们可以附着在任何东西的表层,可以改变形状,并且极度地渴求水。”
“所以当年去挖坟的人有一部分就变成了‘妖怪’?”萧安想了很久,“既然这些骨骸这么危险,为什么它们又被人运到了学校里,还被埋了起来?居然没有被销毁?”
唐研看着那块隐藏怪虫的头盖骨,说:“能猜测到的,只是挖坟的那天,费家人一定有人在场,否则不会感染与祖先一样的怪病。”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帆布书包上,他蹲下身慢慢打开书包,书包里有一两本残缺不全的书,灌满了泥浆,萧安半跪下来,用手机照着那两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页,扉页上赫然有“唐研”两个字。萧安下意识地看了唐研一眼,唐研面不改色,过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当初感染了怪病的人,也包括我的同类。”
萧安猛然回头,说:“你们的结构和人体是不一样的吧?那会怎么样?”
唐研语塞,微闭起眼睛,仿佛正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相关的可能,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身体里所含的水分高过人类,比起人类,我们更接近于单细胞,所以必然更适合让这种异类寄生。”
萧安问:“那借由你们的身体繁殖出来的这种黑色怪虫,会变成什么样?”
唐研不置可否,却突然微笑了,说:“我知道为什么费然要特意把那把雨伞寄给唐研了。”
“为什么?”
“唐研和费家人一起参与了挖坟,费家人生了怪病,自然就会把认为可疑的东西交给和他们有共同遭遇的并值得信任的人。比如说,在挖坟的那个晚上,一样接触到了黑色墨汁,或者遭遇了一样的离奇事件。”唐研说。
“那和雨伞有什么关系?”萧安不能理解,“难道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不。”唐研的目光慢慢掠过地上的几根伞骨,“那把黑色雨伞,就是我要带你抓的杀人凶手!”
“黑色雨伞?”萧安疑惑不解,“黑色雨伞又能怎么样?”
唐研做了一个撑伞的手势,说:“风雨交加的夜晚,敬舶会的学生因为同学的邀请,加上一点叛逆心态到这里来挖坟,坟墓打开,里面的骨骸突然炸开,这个时候,动作足够敏捷的人如果手里撑着伞,很明显地会这样。”他做了一个以伞为盾的动作,“也许那把伞原先并不是那么黑的。”
萧安恍然大悟:“不错,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挡,那些黑色墨汁附着在了伞面上,而被炸开的尸体吓坏的费家人凑巧把这把伞带回了家。”
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把伞变得更黑了。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好解释了,只要那把伞沾到了水,就会激活伞上附着的怪虫,怪虫显然会侵入人体,钻入大脑,潜伏下来,分泌出更多的个体,然后静静地等待下一次接触宿体的机会。
而不巧的是,它附着的东西是一把伞,遇上水的概率是非常高的。
所以费家人一个接一个感染了怪病。黑色怪虫亲近液体,所以会闯进含水量最高的地方——眼球。眼球含水量高达99%,这就是为什么感染了怪病的人都会“重瞳”,因为眼球中侵入了黑色怪虫。
显而易见,在挖坟的当天,尸骸的爆炸非常厉害,敬舶会的所有成员无一幸免,他们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哪一具尸体而挖眼自杀的,而是怪虫侵入了他们的眼睛和大脑,慢慢控制了他们的部分行为,害他们流血而死。
而现在芸城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费家悲剧的重演。有人将那把害人的黑伞寄了出来,在一个雨天,保安王强撑着它走入雨中,就此消失不见。几个小时以后,相爱一生咖啡馆有七人暴毙,再接下来,有两个男人在家电卖场发生争执,抢夺一柄黑色雨伞。再过几个小时,争夺雨伞的销售人员杀死了妻儿,眼球脱出,流血而死。最后,是警告萧安的吕老师在宿舍里身亡。
这一切都是相关的,王强必然感染了怪虫,而他又把那怪虫传染给了相爱一生的女店员,接着他在家电卖场和销售人员抢夺雨伞,又将怪虫传染给了销售人员。而吕老师的死究竟和雨伞有什么关系还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那也必然是有关的。
当年的唐研消失了,今天的王强也消失了,不消灭那把黑色雨伞和被感染的人,这种恐怖的怪病就会在芸城不断流传,比瘟疫还要可怕。
9.“那些爆炸的骨骸之所以会被带到学校里去,也许是因为敬舶会想要研究怪病的真相,他们意识到了费家人开始发作的怪病和尸骸相关,可是,”唐研沉吟了一下,“可是后来敬舶会也有人开始发病,所以他们就把尸骸重新埋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学校里传说的那具‘妖怪的尸体’是什么?”萧安鼓足勇气分析道,“肯定有人发病的形态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也许假死过,但后来失踪了,所以学校才会流传有一个找不到的‘妖怪的尸体’那种传说。你不觉得这种情况很像……”
唐研微微一笑,接着说:“唐研?”
萧安点头。
“很有可能,”唐研说,“我们身体里面全是体液,如果被黑色怪虫侵入,也许全身都会变成黑色的。”
“唐研”这种物种听起来就像一个人形的单细胞……萧安只敢在心里私下想想,萧安问:“那‘唐研’到哪里去了?”
“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许我们就能知道那把雨伞寄到学校里来的真相。”唐研说,“关于那具尸体,我们应该向吕老师好好地请教请教,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拍了拍手里的泥土,温文尔雅地微笑,“我们应该去吕老师那里好好地看一看。”
“怎么去?”萧安疑惑地看着唐研。
唐研拍了拍他的肩,说:“很容易。”
时间仍然是深夜,唐研带着萧安到了教师宿舍楼区,很显眼,被警戒线团团围住的就是吕恩的房间。唐研指了指墙头的监控,萧安无奈,只得拉长手臂,让手臂沿着墙角上去,慢慢将监控探头的视角转到上面去,然后两个人一起翻过警戒线,到了吕恩宿舍里。
吕恩宿舍的门并没有锁,明天警察仍然会来检查,而同一栋楼的其他老师纷纷回家,不住在宿舍,发生了这样恐怖的事情,谁也没法在这栋楼里安心住下去。
吕恩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留下几个标签,示意尸体的位置。唐研看着地上的血迹,眉头一皱,地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条奇怪的痕迹,仿佛血液被什么东西摩擦过,还拖了一下。吕恩手里抓着咖啡杯的把柄,而杯子摔碎在地上,地上却没有看见咖啡的痕迹。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机。
那咖啡机很新,包装盒就放在咖啡机旁边,还没有扔掉,上面“CE百货”的发票还压在咖啡机包装盒上。
吕恩是怎么死的一目了然——王强在CE百货和人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争执,他把怪虫传染给了销售人员,同时污染了这台咖啡机。
吕恩把咖啡机买了回来,所以他被怪虫感染,死在这里。
这个想法没错的话,杀人如麻的怪物就藏在面前的咖啡机里。
萧安正在到处翻找吕恩有没有什么关于“尸体”的资料,突然看到唐研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那个咖啡机,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咖啡杯,再看了一眼咖啡机,说:“咖啡有毒?”
唐研摇了摇头,伸出手去,他直接按动了咖啡机的按钮。
只听一阵轻微的杂音响起,没过多久,咖啡机的出水口慢慢流下黑色液体。
因为没有杯子,那些液体就流出了桌面,顺着桌角慢慢地流了下来。
没有热气,那些本应是咖啡的液体如糖浆一样黏稠,挂在桌角慢慢滴落的样子宛如一只形状扭曲的黑色章鱼。
这显然不是咖啡。
萧安想到吕恩居然把这种东西喝下肚子就感到一阵恶心,这东西把咖啡机里所有的水都吸收了,不管是热水凉水,而吕恩居然没有发现。在他分神的时候,唐研已经把一杯凉水倒在了那些黑色黏液上,几乎是立刻,那黑色黏液化为三条蠕虫模样的东西,它们努力蠕动,慢慢地紧贴在一起,再慢慢地,较小的蠕虫融入了较大蠕虫的身体,化成了一条更大的蠕虫。
“融合!”萧安震惊已极,忍不住看了唐研一眼。“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唐研’这种种族才特有的行为吗?刚才眼前的虫子已经活生生上演了一幕‘融合’,这些虫子难道真的和‘唐研’有关?”
唐研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那条黑色蠕虫仿佛也感觉到危险将至,融合为一之后静静地匍匐在那里不动,仿佛正在装死一般。
之后发生了什么,萧安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条黑色怪虫突然间烧了起来,用一种他不愿描述的方式扭曲挣扎,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堆飞灰,而从头到尾唐研都没有动过,最多也就是用眼睛看着那条虫而已。
那条怪虫就这样死了。萧安突然间觉得唐研很可怕。
咖啡机里的黑色怪虫化成了灰,唐研却松了一口气,眉目间又显得若无其事,说:“如果我的同伴被太多这种东西侵入,到最后一定会被它吃光,因为我们身体里96%都是体液。”
“吃……光?”
“对,吃光。”唐研说,“这样就有可能从我的同类那里得到分裂或融合的体验和方法。”他微微蹙眉看着地上的灰烬,“但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从我的同类那里获得智慧?”
“智慧?这些虫子?”
“对。”唐研眼神清明,言辞坚定,“有这种可能。”
“如果‘唐研’的失踪是因为他彻头彻尾就被虫吃光了,那王强呢?”萧安极度疑惑不解,“王强是普通人,为什么他也不见了?”
“他最后出现在CE百货,也许我们应该去那里看看。”唐研眨了眨眼睛,“不过很奇怪,这种异类只有受到水的吸引才会苏醒,向周围含有水分或者体液的东西扑过去,新的咖啡机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这些东西会藏在咖啡机里?”
萧安想也没想,说:“说明咖啡机里面其实有水——莫非这是一台样品机?放在外面给顾客作演示的?难道是样品机折扣很低,所以吕老师才买回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王强能把怪虫传染到咖啡机上,他那时候可能就站在这些东西身边和人打架。”
唐研点头,微笑了,说:“没错。王强带着雨伞进了百货商店,那天下雨了,雨伞上的怪虫很活跃,污染了这台咖啡机。销售人员看到咖啡机变黑了,以为是王强雨伞上的污渍把咖啡机弄坏了,要他把雨伞放到门口的伞架上,而王强不肯,所以他们争夺雨伞,打了起来。”
“很有可能。结果躲到咖啡机里的异种杀死了吕老师,进一步长大进化……”萧安越说越毛骨悚然,“真不知道它们要是被扔进河里,会变成什么样?”
“无论它们变成什么样,变得有多大,我猜这些东西始终是要融合的。”唐研微眯起眼,“但和我们的融合不太一样。你看费家坟墓里的那块头盖骨,骨头里的怪虫虽然弹了出来,可是它吸收了水分以后仍然回去了。杀死吕老师的怪虫也又回到咖啡机里,它们天生有折返的本能,这会提高它们相遇的概率,而如果它们源源不断地相遇融合,不知道到最后会融合成什么样的生物。”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一定是前所未见的。”
“折返的本能?”萧安听不懂唐研的意思,“你是说如果王强的行为已经完全被这种异种控制了,那么他现在的行动应该是回到费家陵园——那个坟墓里去?和坟墓里剩余的异种融合?而所有繁殖出去的异种,如果它成长到能行动的地步,也都会想方设法回到那个它们发源的地方——那个坟墓里?”
“对,从芸城大学到相爱一生咖啡馆,到CE百货,这一路都是沿着燕尾街去的,而费家古宅曾经在这条街上,再往前走,那就是合山费家陵园。”唐研说,“王强是去融合的,将自己进化成为一个更大的生物。”
萧安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东西要是变成一个巨大的怪兽,那么它能钻入皮肤大脑,又能变化形状,如果它喜欢人的眼球或脑髓,芸城岂不是要变成一座鬼城?“我们快点回去!”
唐研的手指轻轻敲在桌上,“笃笃”两声微响,让萧安躁动的情绪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到唐研说:“这只是一种假设,如果融合的关键不在费家陵园,而是在成长得最快最好的那个成体身上呢?”他的视线盯住了萧安身后的大门。
萧安身后的大门外是一片黑暗,现在已是凌晨两点,没有人在这命案现场附近活动,学校的大门也已经关闭,但在一片或浓或淡的黑影中,有一个人影正从走廊向门口一步一步走来。
他走得很奇怪,很慢又很斯文,一步一步地,没有一点轻浮的痕迹。
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浓黑如墨。
萧安浑然不觉,仍然在想什么叫作融合的关键也许不在费家陵园,而在长得最快最好的那个身上?那是说王强吗?还是“唐研”?
在他的身后,浓黑如墨的人影慢慢举起了手,笔直地向萧安后颈伸来。
一股沁凉的微风,变形人的直觉立刻起了反应,就在浓黑的手指接触他后颈的一瞬间,萧安突然塌了下去,他变成了一摊绵软的肉泥,摊到地上。
萧安塌了下去,唐研就和那团乌黑的人影照了面。
那团人影在不住地颤抖,仿佛乌黑的表皮下有不祥的东西在蠕动游走。萧安站了起来,一头的冷汗,他刚才如果反应慢一点,是不是已经被这团黑影夹断了脖子?这是团什么东西?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王强?”他试探着问。
黑影没有说话,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也不会说话。
“这就是融合吗?”萧安毛骨悚然,忍不住颤声问,那皮肤之下仿佛游走着千万条虫子的怪异人形如果就是那更高级的生物,在他看来还不如原先的蠕虫来得值得人认同,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妖怪!
“他不是王强。”唐研的声音有点缥缈,却就在身后。
“那他是?”萧安回过头来,身后的唐研脸色有点白,却还比较镇定,他对那个黑影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话,让萧安差点跳起来。
唐研说的是:“没事,有我。”
萧安简直无法置信,唐研对着那个形状可怕的妖怪说“没事,有我”?那好像他家孩子一样,那种话是对小孩说的吧?却见门口那团蠢蠢而动的黑影慢慢安静下来,往后站了一步,就像融入了门边的阴影一样,看不清楚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萧安身上的寒毛一奓,仿佛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再度接近,他猛回头,只见一双没有眼白只有黑瞳的眼睛就在他面前,王强面容扭曲,满头是汗,正高举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对准他的头打下来!
萧安大叫一声,他完全不知道王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而王强在这里,刚才那个可怕的黑影又是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古怪地扭曲了,王强一击未中,呆了一下,这个时候萧安才看清楚,王强手里拿的东西正是一把黑色的老式雨伞。
“他是到这里来找能融合成体的。”唐研说话居然还很斯文镇定,“但那些已经被我烧成了灰。”
“那他也不该扑向我,你的身体适合他寄居,他也该扑向你才对啊!”萧安从王强身边逃了出去,嘴里吼出来的居然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大脑瞬间想了些什么。王强拿着雨伞紧追不舍,萧安东躲西闪,惊险万分。
此时却听唐研微笑道:“没错,不过我刚进行了分裂,身体里的水分只有平时的一半,所以他扑向你。”
“我……我靠!”萧安平时很少和人说话,也从来没骂过人,这种时候却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你这——你这是早就计算好了的吧?你妹的!”
王强对着萧安追扑,只要萧安被他那黑色雨伞打中,异种就会传入他体内,即使他是罕见的混血变形人,最后的结果也只会和吕恩差不多。萧安魂飞魄散,拼命躲避,唐研却站在一边,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一瞬间萧安恨不得把唐研生吞活剥——亏他一直以为有唐研这样深不可测的异种在,就不会有危险,显然他大错特错,唐研这种异种极其自私!简直视他人的性命为无物!自私!冷漠!残忍!
就在萧安不知不觉躲避到门口的时候,王强突然一声惨叫,萧安吃了一惊,拼命逃向唐研的方向,唐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看着门口。萧安跟着回头去看,只见王强整个人陷入了一团黑影之中。
一团人形的黑影从阴影里冒了出来,抓住了王强。
紧接着,王强的眼睛突然凸了出来,一连串如浓墨般的液体,如眼泪般一点一滴从眼眶里滴了下来,落在黑影身上,消失不见。那串浓墨般的液体越滴越多,王强健康的身体也越来越干瘪,很快,他几乎只剩了一层人皮,就这么轻飘飘地挂在黑影身上,如果不是骨骼还在,几乎可以随风飘走了。萧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团黑影将王强吸干——那简直是像吸血鬼在吸血一样,就像在喝一罐劣质的饮料。
“他不是王强,他是唐研。”身后的唐研慢慢地说。
“唐研?”萧安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唐研”,再看着眼前那个模糊不清的黑影,“他……他不是应该被怪虫吃光了吗?”
唐研目不转睛地看着另一个“唐研”,慢慢地说:“我也以为他被吃光了,没想到,结果是他吞噬了所有的黑色异种。这样看来,咖啡馆那些人虽然遭遇了黑色异种,却没有被一一控制,也是因为被他及时吞噬了。虽然他已经被改变,他不能说话,没有样貌和形状,可我仍然能感受到他的思维,他的思维还活着,他还是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他说,“那封寄给‘唐研’的快递,大概就是他自己寄的,也许我到芸城的气息,被他感觉到了。”
萧安毛骨悚然,想:“一个活生生的人,几十年来都以这样的面貌生存,他要怎么活下来?没有面孔,没有身份,没有形状,只有一身不停蠕动的黑色皮肤,无法和任何人交流,这比活在地狱中还要可怕!”
“他活下来,是为了去除这些黑色异种。”唐研说,“黑色异种吞噬他没有成功,他反而适应了融合这些黑色异种,他变成这种样子以后,就躲了起来,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清扫这些怪虫。”
“我们要怎么救他?”萧安脱口而出,“他这样不是太可怜了吗?”
“融合是不可逆的,我们不是黑色怪虫,选择融合之后,没有退路可走。”唐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团黑影,眼里溢满了温柔。
“你能救他吗?”萧安充满期盼。
“我能。”唐研说。萧安放心了点,却还是很疑惑,既然融合是不可逆的,唐研要怎么救人?
却见唐研向那团黑影伸出手去,两个人似乎越来越接近,在萧安觉得不妥的时候,骤然光华闪烁,唐研和那团黑影仿佛贴在了一起,而等他再看清楚的时候,黑影已经不见了。
剩下的是神态恍惚的唐研,他的脖子上蔓延出一层黑色如蛇形般的花纹,浓黑如墨。萧安大吃一惊,震惊至极地看着地上的唐研:“你……你……你竟然融合了他!可他已经是……”
唐研竟然在他面前将那全身都是怪虫的“唐研”融合了!可是那“唐研”已经极其不正常,融合后的唐研又会是什么样的?唐研的新生从分裂开始,从融合结束,他倒是让那团黑影解脱了,而他自己呢?
萧安盯着坐在地上,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的唐研,慌乱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