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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古镇里的晚餐

楚清要跟巴黎的朋友开视频会,晚饭自己解决。我告辞后便独自一人回到锦溪的街上闲逛,先是从上塘街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莲花禅院拐过,转到下塘街走了一圈,中间经过上次吃臭豆腐的小店,一路上见到各家老板挨个打了声招呼。臭豆腐大妈惊诧地问我怎么还没走,我乐着说还要待很久呢。

我生怕大妈再让我吃臭豆腐,步伐走得有些快,等上了桥,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回头又看了一眼,发现炸臭豆腐摊儿换了一个老板娘,上次那大妈在卖青豆!敢情狂给吃的是别人家的臭豆腐!

回到客栈,小兵跟芳芳都没在,店里只有祥子一个人,一见到我就吆喝着打牌打牌。我说不打了,今天上了一下午课,累了。祥子不依不饶,缠着必须要打,斜着眼神看着我说,不就是赢你几个小钱嘛,至于这么小气吗。

我心说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便说不如来几局诈金花,就是每人发三张牌,比大小,顺子、同花、豹子都是大牌,每人每局都先押两块钱的底。

陪着祥子玩了大半个小时,把身上零钱输光之后,我终于有理由脱身了,一个人又走到普庆桥上站着看风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小黄狗跟在了我身后,蹲在石阶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青石板,貌似在发呆,我去逗它也不搭理我,只顾躲闪,我下桥,它也慢悠悠地起身跟着下桥,我回客栈它也轻车熟路地回客栈,还晓得自个儿拿爪子开门。

我问祥子那小黄狗是谁家的。祥子一脸呆样儿,说,我们家的啊,小兵养的,叫旺旺。我愕然,怪不得这狗如此淡定,原来是沾染了小兵的气质,不过小狗的眼神显得忧郁很多。

我回房拿了茶叶出来,泡了杯红茶,坐在窗边看着卖紫砂壶的老板正倚着门框发呆。街上行人已经不多,卖古董的老板不见了踪影,只留着一个空荡荡的店面,陈列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桥上偶尔下来几个行人,满眼新奇,四处张望,脚步却很懒散,夕阳下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挪移着。

突然感觉到逛古镇就像逛一个碟店,有文艺片,有历史片,有爱情片,还有剧情片,只是每张碟片都还未拆封,你若只是看看外包装,也同样有趣过瘾。

很想去微醺一下,问祥子镇子里哪家饭店比较好吃,祥子推荐苏州人家饭馆。我记起中午去吃奥灶面的时候,路过那家饭馆,门脸做得很有味道。于是丢下刚泡的新茶,给祥子打了声招呼便朝着下塘街走去。

去饭馆的路上,我故意没走普庆桥,桥太多,选着走。路过张省美术馆就见众安桥,刚一过桥,发现河边一幢两层小楼挂着苏州人家茶馆的招牌,疑惑这苏州人家到底干啥的。

进门见一戴眼镜的胖胖的哥们儿坐在收银台,看我进来就笑着说随便坐,并说楼上窗边座位视野更开阔。我说,随便看看,呵呵,老板您忙就是了,不用管我。说完便自个儿往屋里走。

小楼并不大,一层大概也就二三十平米,楼上空间稍大些,整个房子都是木结构的,靠河而建,透过木质方格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从河面经过的每一艘小船,可惜已经临近饭点儿了,游客已经散尽,也就见不到船娘划船而过,听不到吴侬软语了。

老板探出头来问我,感觉怎样啊,要不要喝点什么。我使劲儿点着头说,不错,不错,刚才已经喝了一肚子水。

老板推推架在鼻子上的眼镜,眼睛眯成一条线了都,终于找到比我眼睛还小的了,好感一下就蹿了出来,我听他乐滋滋地说,没关系,没关系,随便坐就是了,到这里随意就成。

老板问我从哪儿来,是不是刚到的?我说打北京来,刚到第二天,想多找些江南古镇待待,走走。

老板起身踱着小步,说,这边还是不错的,江南水乡嘛,基本都是一个样,这边就是还原汁原味些,比周庄同里那些,商业化气息要淡很多,适合长待。

我听着点头,问他是不是还有客房。

老板听了反问,你不是待了一天吗,还没住下吗?我心想这老板有生意还不愿意接,我说是已经住下了,在那边桥头的青旅住。

老板哦了一声,说,小兵那里啊,我们都熟得很,他那边是青年旅社,我们这边是老宅,住起来感觉是不一样。说完把手插在裤兜里,又开始踱步。

我说,老宅好啊,我想两边都住住,喜欢这里,想待得时间长一些。听我说这话,老板丢了句那你等着啊,我去叫人。

过了几分钟,老板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很有气质的大姐,长发烫着微波浪,身材高挑,开口一说话便让人感觉如细风柔雨,这才是想象中的江南女人嘛!

老板娘问,你住在小兵那里不好吗,我们都是朋友,不能随便抢客的。古镇不大,都是街坊邻里,做生意要守方圆规矩。

我便又把刚才跟老板说的话解释了一遍。老板娘这才带着我去看客房。

客栈并没有挂牌子,离着茶楼一两百米,稍向里一拐有个很窄的小巷子,走进两三米有一个双排小木门,随着一声沉重的吱呀声,推门进去以后别有洞天。

一个古朴精致的小院立马就出现了,青花瓷面的圆桌、板凳,摆放在院里,院子一角还有一口老井,沿墙花坛盛开着腊梅,厢房的门框上挂着红色灯笼,老宅一楼是标准的三厢一厅一院,该是房间的就是房间,该是客厅的也保持着原貌,与正常人家居住的样子完全一致。上楼的楼梯很窄——江南老宅多半都是这样,上去是一个阁楼,视野很开阔,即使阴雨天里,青黑的瓦与天空依旧是界限分明,雨滴落在上面,绽开了瓣儿,像是慢镜头一样,更别说平日里阳光下的美景了。想是这江南的柔美,老天也被折服了吧。

老宅布置得很细致,老房里的家具都是红木的,客厅里还放着铁观音,想喝可以自便。白天的时候可以坐在院子里泡壶茶,晒晒太阳,坐久了也不会觉得乏味。

看过以后,当场给了老板娘两百订金,约定后天搬过来住。

完事后跟着老板娘又回到茶楼,聊些家长里短,没多久客栈老板娘就又忙去了。我拉着茶楼老板一起吹会儿牛,结果他说,这会儿还真不成,有点忙,起身给我泡了杯茶便坐回吧台忙事了。

坐没多久,便觉得肚子饿了,我本想去楚清家看看她有没忙完,邀她一起吃饭,但想了想,毕竟才刚认识,怕在人眼里落下个尴尬的印象,于是决定还是自个儿去饭馆炒俩菜,喝点黄酒。

下塘街并不长,差不多二里地,在中间近百米的路上,有苏州人家饭馆、苏州人家小吃、苏州人家茶楼、苏州人家老宅客栈。后来我曾跟他们开玩笑,干脆把这条街改名叫苏州人家算了。

苏州人家的饭店也是临河而建的,临窗而坐,景色自然有得享受。我看了一眼菜单,也不晓得哪个算是江南菜,每次点菜都头大,就随便点了个爆炒螺蛳、银鱼炒蛋,还点了一大份排骨。因为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的时候,见到处都挂着“鲃鱼二吃”的招牌,到这里自然也点了一份。

老板娘在旁边问,你几个人吃。我说就我一人吃,说完还想继续点,根据之前在江南吃饭的经验,每道菜的分量并不会很多,我总觉得这算是到古镇的第一顿正餐,好歹要隆重一下。

不承想老板娘很坚定地说,太多了,我给你去掉一个菜,吃不掉浪费,有钱没地儿花烧的啊。我无语,去掉了一个银鱼炒蛋,留待下一顿再吃,问有啥酒喝。

老板娘指了指柜子旁边放着的一坛酒说,这个是刚从苏州搬来的黄酒,给你打一杯,你先喝着尝尝。

菜上得很快,我对吃倒不是很讲究,只要爽口就成,酱爆螺蛳之前只在北方吃过,每年夏天的时候,家里的大排档或者是夜市里,经常见到一个大铁桶,里面装着满满的辣椒炒螺蛳,谁想要,就称上一份,还送几根牙签,边喝啤酒边拿牙签一个个地往外挑肉吃。小时候觉得是道美味,只是吃起来总是觉得泥沙太多,大了以后,就算是自己在家炒菜,也很少会选择螺蛳来做,总觉得太麻烦。

第一次在南方吃螺蛳,精致的一个小盘装着,爆炒的味道很香,还有点甜甜的香味,上面点着几个红辣椒,吃起来则是带着辣口。螺蛳的尾部是被剪掉的,这个在我们北方小城里倒是很少见,吃起来方便许多,轻轻一嘬,肉就出来了,连带着酱汁一起吸到嘴里,一个接着一个,有些上瘾。

老板娘拿着竹制的酒提,给我打了一杯黄酒,打酒也是一门技术,我就学不会,人家打酒上来,不漏一滴。后来吃的次数多了,店里忙起来的时候,我就自己打酒喝,学了很久,但每次总会把酒洒出来一些。

至于那黄酒,口感比平时喝的要柔软很多,还不失醇厚,甜味恰到好处,抿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加热,让它顺着嗓子眼慢慢滑下,然后再吸一颗螺蛳,黄酒把辣味盖下去,这种感觉让人很惬意。

鲃鱼二吃是锦溪主打的一个招牌菜,几乎家家饭馆都有,按条点,一条十来块钱,上来一看,基本上像只红烧的胖金鱼躺在盘子里,早知道就多点两条了。

鱼肉很是鲜美,带着一丝甜味入口,我舍不得细嚼便咽了下去,还有那汤,是用鲃鱼肺炖的,比鱼肉更是鲜美许多,只是感觉稍稍欠了些清淡,许是这家的手重些。

饭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夜灯一上,夜色就无声无息下来了。老板娘挨个儿打着招呼,跟食客好似都很熟悉,我则望着窗外对面古街的静谧夜景,水面偶有归家的小船划过,哗啦哗啦的水声传进耳朵,再抿一口小酒,从头皮麻到胃。

这种感觉头回体会,再想起之前楚清说过“先质而后文”的论调来,不觉笑了出来。所谓的“文”,指的就是这类生活吧,如果岸边再有个昆曲可赏,那得是怎样一种享受啊,这在江南来说,多半是一件常事。

举个身边哥们儿的例子,他是上海人,每逢春天第一茬笋尖上市的时候,他总会买很多,回家用盐水煮了,留着以后烧菜吃,那种入口极嫩的感觉,真是一种享受。再配上些自家腌制的腊味,也都切得很细致,俩菜加一碟花生米,可以喝一整夜的酒。我开始不解,总觉得小气,日后他告诉我,他们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细嚼慢咽,非得是把食物的味道咀嚼干净了,才肯咽下,耗时很长,再配上黄酒,这么一顿饭可以吃上很久,不觉中也就饱了。

还有一个例子可讲,江南人家的筷子多是尖头的,我之前总觉是为了美观,后来才知那也是细节上的讲究,吃菜的时候,尖头筷子夹着食物很是细巧,比如说一盘清蒸鲈鱼,尖头筷子可以很轻巧地夹起一小片来,递进嘴里慢慢尝鲜,有些老人吃得更讲究,往往一顿饭吃了很久,才吃完鱼尾巴,但酒已喝足,肚皮也饱了。

我留意到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面色很红亮,戴着一顶军绿色小帽子,帽子上绣着一颗红红五角星,不时窜到其他几张桌子上喝喝酒闲聊天。我纳闷儿他是干啥的。

见他转了一圈,径直走来坐在了我对面座位上,问我吃得怎样。

我说还好,螺蛳很好吃,酒也很好喝。

五角星说,这酒是我们从苏州带过来的,每次就只能带个一坛两坛,多了没有。

我听着话音,这男人应该也是这家饭店的领导。

刚想问这酒从哪儿进的,老板娘走了过来,朝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五角星说,明明,楼上的曾哥叫你。

我问老板娘明明是干吗的。老板娘笑着说,这家饭店的老板啊。我听着很纳闷儿,这家饭店到底有几个老板啊。老板娘大笑,说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是我老公。

我接着问,那茶馆的那个男老板是谁。老板娘说,那个是我弟弟,茶馆是他开的,我还有一个姐姐,在旁边开着苏州人家小吃。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是一个家族集体在锦溪混啊!

菜吃得很慢,酒不断地加,我越喝越起劲儿,渐渐地,饭店里的客人只剩下我一个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不过才晚上八点钟。中间老板过来几次,一起喝了几杯酒,渐渐也熟悉了起来,老板叫陶明明,理着一个光头,跟我吹起为理光头而经历的流血历史。

以前有位老师傅给他刮,用老式的剃刀,那技术,要没个几十年刮头的功底,还真不怎么敢上手,就那样他有时也被刮得头破血流,后来那老师傅去世了,他还伤心了半天。又费尽心思找了几家,师傅不愿意给他刮,他得求着人家,每次都免不了头破血流,于是就自己开始研究,买了一个三面的电动剃须刀,试了试,没想跟剃刀刮的效果一样光亮!

他是一边说,一边摸着光头,样子很可爱,难怪中老年大叔是小姑娘的菜,会卖萌。

茶馆的老板姓姚,后来我管他叫姚哥,饭店的厨子跟服务员称他为小老板,还有一位长相跟身材都酷似莫文蔚的大姐,姓周,是苏州人家小吃店的老板娘,这都是他们的家族成员了。

饭店客人变少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聚在了饭店里,厨师也待在餐厅里闲聊。我原本以为他们是要开会,过了一会儿,见他们开始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把桌板抬到一边立起来,露出一个麻将桌来,麻将机的声音轰隆隆响了起来。

我见他要忙正事,便也干了杯中酒,看他们打麻将,他们打的是锦溪麻将,有吃有碰有杠,除了万字牌、筒字牌、条字牌、东南西北以外,其他全都叫“花”,摸到花之后得继续摸牌,没有花在手,就不能和牌,跟四川麻将、东北麻将玩法都不一样。

尽管我对麻将几乎一窍不通,但我看了几局还是手痒,问能不能上台玩几局,他们都嫌我碍事,怕耽误时间,开始不同意,后来经不住我央求,姚哥才把位子给我。

点炮就是十块钱,庄家摇色子,如果摇到豹子,庄家和牌钱数翻倍。了解了给多少钱以后,上桌摸牌,开始两局还好,牌摸得很顺,就是时常忘记摸花,不过他们允许我作为新手当几次相公。

后边几局要么不点炮跟着瞎打一通,要么点炮,输了几十块钱,厨子跟陶哥吆喝着换人换人,集体要求我下场,嫌我不光出牌速度慢,还不怎么懂技术,完全是瞎打,搞得他们都不好意思和牌,我无奈只好坐在一边看他们打。老板娘过来安慰我说,你刚到这边,他们都是玩钱,虽然钱不多,但让你输了也不好,你先看看热闹,我们天天这个点都玩,看熟了再玩。

后来麻将成了我在锦溪古镇的重要娱乐项目之一,多半是每天输个几十块钱,偶尔有姚哥给帮忙指点下,赢个二三十块钱,那叫一个痛快!

直看到夜里将近十一点,小兵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呢?我回说在苏州人家打麻将呢,马上就回。回到客栈的时候,看见他们正围着打牌喝酒,楚清也在,我不自觉地挨了过去。小兵给帮忙倒了杯黄酒,问我都去哪儿玩了。我说,今天哪儿也没去,就在老街上转了转,晚上在苏州人家喝喝小酒。

小兵笑着回了句,陶哥那里啊,我们来了朋友也是去他们家吃饭。小兵推荐我第二天早起,去湖边走走,看看打鱼的,然后再去看看古窑,早上的古镇很有风趣。

我问怎么有风趣了,小兵自己先乐了半天,说,你如果起得早,能看见这条河上游有人在倒马桶,然后再往下一点儿会有人洗拖把,再往下是洗衣服的,再往下还会有人洗菜。

我听着也乐,问,最下游的人不会觉得脏啊?小兵说,唉!他们觉得脏东西会沉到河底,不会漂上来。我听了哈哈大笑,芳芳在旁边骂小兵不正经,要尊重人家的生活习俗。祥子则听着不以为然,他是地道的锦溪人,辩解到,明明就是那样嘛,那么宽的河,再有脏东西也稀释了。

楚清接话说,一般都是住在河边的妇女还有那些习惯,江南这里雨水很充足,况且河里的水也没你想的那么脏。说完顿了顿,接着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到下雨的时候,我爷爷会把院子里的大水缸打开盖子,还得再放几个盆子,接雨水,然后用那雨水煮茶喝,那味道不是一般的香,只是小时候也不怎么懂喝茶,等现在知道怎样好喝了,雨水也都不能喝了。

正经聊了没多久,祥子便又拉我打牌,我说今天的零钱已经输完了,没零钱可输了。祥子不依,说那就一百的,玩上几局就能有的找了。没辙,只得从了他。

我让楚清帮抓牌,几局下来赢了不少,祥子的脸色变成了酱紫色,看得我心里有些不忍,想输几局给他,可是楚清的手气实在是太好了,出不了几手牌就又赢了。

祥子看着眼馋,求楚清帮他抓牌,扳回输局。楚清在旁边嘿嘿乐,跟祥子说要输了不能怪她。祥子使劲点头,脑子里哪想着会输,只想着楚清手气好。

第一局,俩王全在我手里,不论是出单牌还是顺子,牌都不错,继续拿地主,赢了!我就故意逗祥子,财神爷坐你旁边也不成,心在我这里呢!

芳芳在旁边插话,很正经地说,不准在我们店里调戏姑娘。

我收住话,第二局继续赢,连赢三局!

直到夜里十二点,祥子输惨了,准备回家,小兵跟芳芳则有些事还要忙,商量装修的事情。我本就是夜猫子,准备出去转转,看看深夜里的古镇。

旺旺本来待在门口角落里睡觉,看我们要出门,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表示要跟我们一起出去放风,征询了小兵同意,我跟楚清,两人一狗,走在了深夜古镇的青石板路上。

走到普庆桥上,刚巧见到一个渔夫远远地摇着橹过来,船上的小棚上伸出一根竹棍,上面挂着一盏灯,我拉住楚清说等会儿,看看这景儿。

普庆桥的两侧各嵌着两盏白炽灯,白色光亮铺在水面上,照得有些刺眼,水面也如镜子般倒映着沿河雨篷下的一排红色灯笼,灯光随着水面晃动,但不破碎。我站在桥顶伸手摘了片树叶扔在水中,看着它随波逐流。

楚清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场景:以前夏天的夜里,总喜欢带着小板凳,跟家人一起坐在桥上,赏着远处水面上的夜景,或者抬头望望天上星辰,看得累了,低头也能望见水面里倒映着的月亮,再听老人们讲讲故事,哪怕是些家长里短的,听着也很有趣,大伙儿都待到深夜才会散去回家睡觉。冬天的话,镇子里会冷清很多,天刚擦黑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人被冻得哪儿都不想去。

我听她讲着,船夫的船已经摇到桥下,才看清摇橹的是一个年迈的老大爷,船行很慢,见他一左一右,只是小幅摆动着手臂,连带身子也左右晃动,没见怎么费力,船便前行。

船夫脸上的皱纹被古桥两侧的灯光照得发亮,让我想起白天被磨得泛光的石桥桥面,时光留下的痕迹藏在凹处,总也扫不干净。见他觑着眼睛朝我们望了一眼,船橹搅动水面的声响变得大了一些,一声声的,像是沉闷的鼓点,嘭嘭地,敲得我心里也起了皱纹。有一瞬间,如梦游一般,醉了心。

我把这感觉讲给楚清听,她的双眼闪着极其明亮的光,美极了,她只笑,却不作声。我问她要不要去看看五保湖。

楚清耸了耸肩,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带着我往五保湖的方向走,她说可以远远地看下陈妃墓,月光下,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我想这古镇给我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站在十眼桥上,遥遥望见夜色里的陈妃墓,虚实之间一个模糊的轮廓。夜空有些阴,隐约听见远处湖心处传来轮船的马达声响,侧头看到远处廊桥挂着一排火红的灯笼,好歹算是替代了星星吧。

两人无话,轻靠着桥上的石栏,风从湖面上吹来,带着湿冷,钻进身体里,无论再怎么裹紧衣服,也无济于事,骨子里就已冻透了。

你知不知道锦溪之前叫什么名字?楚清突然朝我发问。

陈墓吧,我貌似听客栈对面的古董店老板说过。我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

两人再次沉寂,十眼桥上站着太冷,往旁边的栈桥走去,栈桥的木头桥面已经有些松软,踩上去吱吱呀呀作响,特别是深夜里,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到湖里,我可不会游泳,心里有些害怕。可我看楚清在前面走得很顺畅,看得出是经常过来。

我跟着楚清的脚步,很紧,她头发时不时地会贴在我脸上,尽管脸已被冻得有些麻木,但我仍觉得很舒服。

直走到湖面上我们才停下来,视线变得更加开阔,无疑是欣赏陈墓的最佳地方。

问楚清冷不冷,要不要回去,被楚清挖苦了一下,说,你提议要来看陈墓,刚到就想走啊。

我听着有些不好意思,说,谁知道湖面上的风这么大。

楚清显得很爷们儿,说,没事儿,我不冷,你要是冷,我把我羽绒服给你穿。说完还挑了挑眉毛。晓得她是故意逗我,不敢再多说话,生怕让人家觉得我事儿多。

楚清说,无论这五保湖的水涨多高,这陈妃墓都不会被淹没,就算是水浅的时候,陈妃墓下面的小岛也会隐藏在近尺深的水下。

我说这倒是很神奇,听古董店的老板讲过一些,只记得这陈妃原来是宋朝皇帝的妃子,死了被葬在这里。

楚清绝对算是一好导游,告诉我陈妃是宋孝宗的爱妃,宋孝宗当太子的时候带着陈妃到镇江打仗,胜利之后在船上庆功吃螃蟹,陈妃馋嘴吃多了螃蟹,螃蟹本是寒性食物,陈妃因此积寒病故,风水师给找了这么一处地方安葬,宋孝宗心里很受伤,曾赐名锦溪为陈墓,并在陈妃墓前建了莲池禅院,禅院前种了荷。

楚清推荐我夏天再来一趟,说如果夏天来的话,古镇会更美,莲花开满湖面,跟这冬天的景色相比又是另一番滋味。

小兵打来电话问又逛到哪儿去了,我回说正在看陈墓,那头儿的小兵呵呵笑着,说,改天我给你找艘船,让他们带你上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跟楚清开始返回,约着第二天上午一起去看古窑。我怕自己起不来床,专门叮嘱她使劲儿砸门就是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夜空里飘起了细雨,这种细雨初下时,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下起了大雾。雨落在灯下的青石板上,看着更像是早起的霜,不觉中就湿了脸,两人踩过之后的桥面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我把楚清送到家门口,很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只怪运气太好,能在江南认识这样一位朋友。

回到客栈的时候,我房间里的空调早已被小兵打开,心头顿生感激,这哥们儿做事真细致。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雨势竟有些大了,能清晰地听到雨滴从屋檐砸到地上,啪啪作响,节奏由慢变快。但我仔细听了很长时间,始终没听到那雨滴连成线。心头按捺不住,于是重新穿好衣服,泡了杯茶,捧着走出房外,看看江南冬夜里的雨。

小兵客栈还有个后院,走廊里放着一个吊椅,院子正中还有一口石井,对面院墙很高,白色墙面上残留着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走廊里的灯光照着夜色里的薄薄雨幕,如轻纱一般细落下来,想象着它落在房顶上,攒成雨滴,想象着这冬雨飘荡在外面阡陌与巷闾之中,越看越过瘾,这种过瘾让我不再注意湿冷,况且手头还捧着杯茶。

男人的心里若是装着一个女人,那么想起她便不是件容易被控制的事情。之前我总是克制着不想再去打扰她,但是这样的雨夜却让我的自制力开始下降。我回房拿了手机,思念来得很快,很猛烈。

电话刚拨出去,心中又极其后悔,赶紧挂掉,愁闷又涌了上来,想着找哥们儿随便聊上两句话也是好的。电话打给老六,本想扯几句闲淡就好,没想一聊大半个小时,他表示过两天也要来锦溪玩玩,吓得我连忙拒绝。我还是习惯单独旅行,无拘无束,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刚挂了电话,我妈突然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呢,我说在江南古镇里玩。纳闷儿她老人家怎么大半夜打电话过来,老人家给的理由让我一愣,说是交话费赠了个手机,包月的钱太多,她打不完,怕浪费,打给我是长途,话费花得快些。陪着老太太聊天儿,听她说完这家说那家,不是谁谁去相亲了,就是哪个姑娘结婚了,时不时突然问我,你还记得那谁不?她妈前几天还打听你来着。那意思是问我觉得怎么样,对于这种话题,我一概糊弄过去。末了挂电话的时候,不忘说一句,那谁谁多好,早点跟人家结婚的话还会分手?

其实跟老太太聊电话是一乐事,听着家长里短的,总会让我觉得很温暖,一个人独自在外,心里最大的慰藉就是家人。

挂了电话回到屋里,一杯茶,一本书,看累了便躺倒床上,看到里尔克的一句话,印在了心里,“无家的人将长流浪,寂寞的人将长孤独”,不知不觉地,枕着这句话睡了过去。

必须要在江南买艘船

也不知道是早上几点,听见有人砸门,我没搭理,继续沉睡,过了会儿又听到一阵猛敲,还是没搭理,接着睡。等到第三次敲门的时候,我似乎正做着一场春梦,迷迷糊糊的,猛然记起跟楚清的约定,说好早上去看古窑的。

我赶紧应了两声,没听到外面人回应,等到洗漱完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也没见着人影,到酒吧大厅去看,就祥子一人正在忙活着,问他是不是楚清来过?

祥子回说,人家都敲你三遍门了,愣是没敲醒你,人家已经走了。

我起得有点猛,还没完全醒过味儿来,只淡淡地回了声“哦”。自己泡了杯茶,坐在窗前看景,雨还未停,街上偶尔掠过几把小伞,琢磨着楚清等会儿还得再来。

祥子忍不住又拉我诈金花,我想着前夜赢了他不少钱,玩两局无妨,几局下来就把昨天赢的钱输了进去,顺带着又输了一些。祥子又开始张狂,我告诉他别得意,等会儿楚清来了你就有的受了。

正说着,看到窗外街上出现了楚清身影,打着一把小花伞。进来的时候瞥我一眼,责问我说,你怎么睡得那么死,我早上敲了你三遍门,那么大声都没把你敲醒。

我心里很是愧疚,害人家跑了三趟,赶忙道歉,说,我昨晚睡得有些晚,平时也没早起的习惯,实在是对不起。

楚清没再说话,我赶忙去给她泡了杯茶,好歹算是安慰啊。说了几句话,问她吃过早饭没,楚清气呼呼地说还没,我心里本就有愧,问她想吃啥,我好去买。

楚清有些乐,说想喝豆花,过了邮局有家很好喝。

我隐约有些印象,便拿了伞朝那边走去。

卖给我臭豆腐的大妈正在卖豆花,臭豆腐的摊位站着另外一个大妈,我问大妈咋不卖臭豆腐,改卖豆花了。

大妈一边给我盛着豆花,一边说,我本来就不卖臭豆腐啊,那天是帮她照看一会儿。怪不得那么舍得给我免费赠送,敢情不是她家开的。

大妈问我三份豆花要甜的还是辣的,我听得有点蒙,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豆花在南方一般是甜口的,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这点,也就没问楚清跟祥子要吃啥口味的,又颠颠儿溜回客栈,问清他们俩都吃什么口味的,然后又返回到大妈那里,一手打着伞,一次顶多端两碗回去,只好往返一趟。路程不远,顶多两分钟,可惜雨天青石板路有些滑,走起来很是费劲,手中还端着豆花,走起路来加了一万个小心,走得我腰酸脖子疼,当是自惩吧。

南方的豆腐花在北方叫豆腐脑儿,两边口感上相差很大。南方的豆腐花极嫩,嫩到拿小勺一碰就碎,摊主盛起来的时候,拿着一个扁勺,一层一层地给你掀上来,直到掀满一小碗,但它的嫩并不是因为这,而是豆腐花本身。吃重口的就加勺盐、酱油、碎葱末、辣油、榨菜碎、虾皮、紫菜,每样的量都极少,只是来点儿调味儿。也可淋上那么一滴香油,小勺搅拌一下便几乎成了水汤,一勺勺地送到嘴里,清淡,过瘾,越吃越想吃。在北方可不一样,比如清晨在北京街头要上一碗,摊主拿着勺子给你往深了挖上那么一下,一大碗就满了,上面再浇上一大勺卤汁,虽说是卤汁,其实都能当菜了!香菇末、木耳丝、鸡蛋花、肉末齐全得很,单凭这些料,就显得北方的烙印十足,每回吃都有吃盖浇饭的感觉。左手拿勺子,右手用筷子夹着油条,稍稍捣几下,碗里的豆腐脑儿才碎开,但就这味儿的豆腐脑儿,也不是给懒人准备的,摊位出得早,收得也早,拿我来说,想吃上那么一碗,得熬一宿夜才成,吃着也叫过瘾。

豆腐花只在天暖的时候才有

吃过豆花,两人撑着一把伞,走过十眼桥,往镇子外走去,没走多远便见到一个土丘,顶上竖着大烟囱,楚清说那就是古窑。

古窑就建在湖边,隔着一条小河,河里横着一条混凝土浇筑的船,算是当桥了。这在江南很常见,平常人家在河边建造房屋的时候,只需要把船横在水中,方便从对岸来往运送沙石等建筑用料,所以这船就是最简易不过的小桥。砖窑的对面还有临水而建的小白楼,有人家居住,院前有个小码头,停着一条小船,心里顿生出一份念想,如果我也能有一艘小船,闲时划划,镇子里晃悠一下,或者外湖上钓钓鱼,任谁都会觉得是种享受吧。

说古窑,样子很像是一个馒头,还得再插上一根大葱。我跟楚清逗笑,楚清哈哈笑着说很形象,大葱得插山东大葱。

我们俩走到古窑门口,却没见着人,还没烧制的大块土砖被草帘覆盖着,一看就晓得是用来防雨水的。走进棚子的时候,我们见到一位白发大爷,我笑着跟他打过招呼,问他窑里怎么就他一个人。

大爷说了几句话,是当地方言,我不懂,问楚清听不听得懂。

楚清瞄我一眼,说差不多,大爷说的话能听懂大概。

我有些愣,问她不是本地人吗,为什么本地人还不懂本地话?

楚清懒得给我解释,只说当地隔个几十里地,方言变了很正常,尤其是在乡村里。

聊了半天,比较费劲,大体晓得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下雨天没法儿往窑里装生坯,生坯稍不注意淋了雨,烧出来会开裂,所以装窑这活儿,必须得是天晴才能开工,窑装满了,然后再点火开烧。

我钻进窑炉里看了一眼,才刚一走进,就觉得很暖和,拿手摸了摸窑壁,还是很冰冷,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整个窑炉是用小方砖垒起来的,只看到窑口边上的砖头已经被烧得漆黑,炉里只剩一小半地方就装满了。我打定主意只要天一晴朗,便过来看他们点火。

棚里堆着些金砖,有大有小,大的边长有半米,小的也就十来厘米长,总算是见着了,但我更在意的是整个烧窑的过程。两人在窑棚里转完后,往镇子里走,路上我问她为什么锦溪这么大点地方,方言还不一样。

楚清笑得很得意,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江南是鱼米之乡,鱼是排在首位的,以前大多人家都是打鱼的,或者是养鱼,这些都是江南人最原始最朴素的生存技能,就跟北方人会种地一样。无论南北方的风俗如何,都是以群体为主,毕竟个人体力有限。江南人更注重家族观念,过去家族大小决定了捕鱼多少,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儿,就是信息传播的保密性,比如说张家在五保湖的一处地方发现了鱼群,便会通知自己家族的人来一起打鱼,又怕别的家族都知道这地方有鱼群,于是就会故意约定一些俗语,时间久了,也就有了各自的方言,但大体都还一样的。

我听着恍然大悟,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解释,细想一下,江南本就是富饶之地,全国各地迁来的居民也不会少了,本地话学不会,或者说不地道的,也可以成方言,越想越好玩。又问她懂不懂这边的古窑历史,有啥凄美传说,比如就跟炼剑似的,为锤炼一把绝世好剑,把老婆孩子都扔进去。

楚清瞅我半天,说,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古窑的事儿我不了解。这让我有一点点失望,原以为会多听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故事传闻,回去也好八卦。

往古镇走的乡间小路上原本就铺着碎石子,去时并没怎么注意到,回时我听到脚下踩着石子儿咯吱咯吱的响声,再有细雨落在树叶凝成水滴,又滴落到另一片树叶上,啪嗒啪嗒地作响,像是踩着细细高跟鞋的美女,从楼梯上走下来。我把小花伞朝着楚清方向多挪了一些,心里喊出一万个美字。

跟楚清打听谁家有船,不想坐船娘的乌篷船,只想自己划划,在镇子里游荡一番。楚清连想都没想,说道,小兵茶馆里就停着一条,我也好久没划船了。

两人在这事儿上“臭味相投”,想到一块儿去了,商量着赶紧回古镇,找小兵借船,划到陈妃墓上去看看。

小兵没在客栈,祥子告诉我们说在茶馆里忙事儿呢,我跟楚清又往茶馆走。青石板有些湿滑,兴奋起来走得有些快,两人时而踉跄一下,又是打着一把伞,时而相互搀扶一下,不觉中两人亲近了很多。

找到小兵的时候,他正忙着组装一盏灯,用一个小木墩做了底座,树枝做了灯架,树枝中间也打穿了一个孔,用来穿线,样子很是好看,要比平常市面上见到的灯具美上很多,更何况是一件纯手工作品,不可复制,着实让人惊艳一番,之前还从未发现小兵有这手艺。

楚清悄声跟我说,估摸着他跟芳芳又闹别扭了,他只要一生气,就自己去做手工的东西。店里的那些灯具,还有桌椅板凳,全都是他们俩一起设计,小兵负责制作的。我看着周边陈列的手工艺品的数量,纳闷儿这两口子难道没日没夜地吵架吗?我羡慕小兵这份手艺,也重新审视了小兵,人看上去有些拙,但心思很是敏捷。

跟小兵说借船来玩玩,想去陈妃墓上转转。

小兵停下手中的活儿问我,你会不会摇橹?

我一脸疑惑,才想起都是见船夫摇着橹,很少见划桨的,我试着说,不怎么会,以前没摇过橹,但是我在北京后海划过船,有桨就成。

小兵听我这么说完全就愣了,旁边楚清的眼神也跟着愣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你不会摇橹,还想借船,开什么玩笑。

楚清又加了一句,本姑娘还年轻,可不想陪你葬身鱼腹。

我倒没觉得啥,又问,那你有没有桨,我还是习惯划桨。说完又吹了一句,湖面上连续划个几小时也没问题。

小兵瞪着俩眼说,没有桨,只有橹,不过橹还有点问题,不是很好用。

我显得很有信心地说,那也没问题,我在你家码头上先摇着试试呗。

楚清坐在一边哭笑不得,一个劲儿劝小兵不要借我尝试,太危险,更表示不会上我的贼船。

做了半天的说服工作,小兵同志终于答应让我摇橹试试。我的兴奋劲儿就甭提了,走到茶楼的码头上,开始小心翼翼地上船,船并不大,并排只能坐三个人,长度倒是有个四五米。我刚上去站不稳,船身一直在左右摇摆,楚清在旁边看着有些害怕,劝我还是算了吧,我不同意,使劲把腿张开,好歹算是站稳了,让小兵帮我把橹递上来。

我见他递给我很轻松,本以为不是很重,谁知一接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橹很沉,差点脱手!船身又是一阵猛晃,看得他俩都开始害怕,小兵跟楚清都劝我还是别试了,我依旧不死心,终于把橹安装在指定位置,想象船夫的那个摆动姿势,妈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别看橹就只是一根长棍子似的,其实很沉,有三四十斤重,如果想摆动起来的话,更得费点儿劲,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是摆动了,也不见船动,摆动的姿势大了,橹又会从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脱落下来,不是一般的复杂,比想象中困难多了。

很专注地摇了大半个小时,小船动都不怎么动,小兵跟楚清已经懒得站在外面陪我淋雨了,他们俩坐在茶馆里捣鼓一把古琴,不时传来一声琴响,很像那么回事。

因为甭管我怎么摇,小船都不会前行一尺,撑死了在原地打转儿,我很愤怒地问小兵,是不是你的橹问题太严重了,已经坏掉了。

小兵跟楚清在里面不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以为摇橹有那么容易啊,就算是当地人也得学个十天半月的才能摇起来。

我听着立马死了心,对摇橹这事儿算是绝望了,他如果早说这话我就不折腾了。又问小兵,那你晓不晓得谁家有桨,我可以划桨。

小兵说,这边人家哪儿有用桨的,都是摇橹。远远看见楚清只顾调琴,已经无视我了。

等到我上岸之后,全身已经被淋透,楚清跟小兵看着我的糗样,只顾嘲讽跟一阵狂笑。我觉得还好,好歹是爽了一把。只是不承想楚清会弹古琴,这倒是又一个惊喜。楚清说琴弦断了,小兵放店里就当摆设充门面,改天得换根琴弦。

我又有了一个盼头:坐在茶馆,望着对面禅院,听楚清弹古琴。

折腾完已经中午了,早上吃的那点豆花早就被消耗干净了,连个屁都没舍得放出来。心里一阵失落,想着该怎样才能实现这个愿望。小兵还是一个好哥们儿,站一旁说,不就是想上陈妃墓吗?我等会儿找个人,帮忙把你带上去看看。

小兵要回客栈开伙吃饭,邀请我一起吃,但我总觉不好,说想去苏州人家再喝点黄酒,问楚清要不要一起去吃,可楚清说要回家自己吃,还有事情要处理。三人散伙,各找各妈。

我一个人跑到苏州人家的茶馆去,看姚哥在搞啥,结果刚一坐下,姚哥就发话了,兄弟啊,帮个忙,我去吃下午饭,你帮我照看下店面。话未说完人已经蹿到巷子里去了。

我朝外面喊了一声,你好歹给我泡杯茶啊。

从巷子深处传来一句话,你自己泡吧。我心里倒一阵得意,没想这么快就混到帮人看店的地步了!

窗外的河道里很有生气,乌篷船一条条从眼前的石桥下划过,估摸是周末的原因,游人也多了起来,船娘披着雨衣,戴着斗笠,也有姑娘坐在船头的,撑着一把小花伞。无数风景尽收,不带重样的。

雨滴落在河面上,密密麻麻地,开出一朵朵的小花,如果天气再暖和些应该会更舒服。屋里没开空调,有些冷,本想泡杯茶喝,可惜自己那茶叶未带在身上,跑回客栈去拿又不成,只好忍着,享受着一个人的清净。

没觉得时间很长,姚哥就回到店里了,问我有没吃过饭,我憨憨一笑,说还没吃。姚哥瞪大双眼,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以表示他的惊异与歉疚。我说看你那样子,猜到你也是饿极了。姚哥很正经地说,我还以为你吃过了呢,大不了下午陪你吹吹牛嘛。我听着不错,我就这点爱好,说吹牛好,那我先去吃饭。

几步就到苏州人家饭店,客人很多,几乎坐满了位置,我站在门口打量该坐在哪儿,老板娘看我进来,说,要不你点了菜到咱家茶楼去吃,那边清净。

立马同意,想半天不晓得该吃啥,老板娘说了句,那就随便吃吃嘛,等饿了再说。于是就先打了一壶黄酒,要了一盘花生米,自个儿就端着往茶楼里走。

茶楼窗前坐下,邀请姚哥再喝点,他推辞半天到底还是坐下了,两人只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倒也喝得不亦乐乎,中间进来酷似莫文蔚的周姐,一看我俩只一盘花生米,便回小吃店端来一盘卤的凤爪,还有粽子。

邀周姐一起喝,结果周姐说得看着店,等晚饭再喝,我便没强求。其间,周姐时不时过来看看我跟姚哥喝得怎样。

江南的树无论四季如何,向来都是没心没肺地绿着,我看着它们,心里一阵羡慕。

不知聊到什么话题,姚哥接话是这么说的,人嘛,总得要些自由,如果锦溪变得跟周庄那样火了,这店我就转租出去,我在这儿捣鼓本就是图个清静,当个小二多快活。

我啃一口鸡爪,喝一口黄酒,问姚哥,咱们是不是该正经吹吹牛了。姚哥乐着说,咱们这会儿不就在吹牛吗,还要怎么正经吹。

我不屑,这算啥,不够劲爆啊,说说你当年,要是有偷偷看女生洗澡的事儿也可以重点讲讲。姚哥往嘴里夹了颗花生米,眼睛往上挑了挑,做思索状,说,这个还真没有,我上的那个学校,几乎全都是男生,女生几乎没有的好吧。

我好奇,问他是啥学校。姚哥挺了挺腰板,说,我上的学校是当时林业部下属的定点学校,进去的人是包分配的,毕业以后全部都分回林业部或者是下属的企业,当时我们是在常州上的学,我学的是机械设计。

我仔细听着,偶尔接话说个“嗯”字,故事跟窗外景色权当是下酒菜了。

姚哥从学校毕业以后,被分配到林业部下属的一个林业公司,负责机械设计,我问他都设计些啥玩意儿。

他给我描述半天,我还是听不明白,问他,就是设计伐树什么的那些大型机械对吗?

姚哥点点头,说,差不多,反正就是别人都设计不出来的那些大型机械,全是我们厂子设计生产的。

我让他继续说,他自己往杯子里添满了酒,然后又给我添,添到一半的时候壶里的酒干了,我也没问他还喝不喝,端着壶一溜烟儿就跑到了饭店里。酒坛口是用荷叶扎着的,打开就是一股浓郁扑鼻的酒香,满满的一坛子,那颜色深酽酽的,看得人心里满足、踏实。这一坛子大概有30斤重,我决定啥时候喝完这坛酒,啥时候再离开锦溪。

我盛满酒再次回到茶馆的座位上,示意姚哥继续讲。姚哥说起当年简直唾沫星子横飞,看得出当年很是意气风发。

姚哥说,那时候他才20岁,但已经算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了,还带着一帮师傅,他负责设计,画图纸,然后下到车间跟工人师傅一起干活,别的技术人员都不愿意下车间,唯独他一人天天待在车间里,他说自己当时脑子很愣,想的目的就一个,早早干完手头项目,早早休假。当时领导跟他许诺,只要产品一出来,他就可以申请放假休息出去耍了。说起他那时候的工资,姚哥更显得牛叉得不得了,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一个20岁的小孩子,每个月的工资至少拿到一千块,赶得上现在一月小两万了。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听着乐,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情窦初开,苦于零花钱太少,于是就想出一个办法解决日常经费的问题,从家里偷些好酒,然后拿到二手回收店去卖,卖了钱就拿去买些小说跟要好的哥们儿分享,顺带着也就有钱跟姑娘约会了,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后来家里的好酒偷得差不多了,也就被发现了,一顿暴揍之后就不敢再惦记家里老头儿的那些酒了。我的发小,家里老头儿是个领导,好酒更多,专门有间屋子是用来放酒的。我跟发小每到周末干的唯一一件正事儿,就是想办法从他家偷酒出来,开始是一箱,后来就干脆骑着摩托车,两箱三箱地往回收店里运,没用多长时间,我们哥儿俩刚上初二的时候,就混上了手机,还是诺基亚彩屏的,当时老师脖子上挂着的也就是蓝屏的小灵通手机,还经常在课堂上炫耀一下。直到再次被发小家老头儿逮住的时候,我俩的固定资产已经置办得差不多了,各自挨顿揍也觉得很值。

姚哥说他在当年的那个林业部下属的厂子里待了很多年,原本以为会那样过一辈子,可惜自个儿不是一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厂子里的那些工人师傅看自己才二十啷当岁,拿的工资比他们高出很多倍,便不服气,经常搞些事端捅到领导那里去,再加上自己平时也比较随意,从不给领导拍马屁,后来工作开展起来就没原先顺畅了,各种磕绊就找上自己,最后忍受不了那种工作气氛,就辞了职,到处玩了一年。一年之后又进了一家日本企业做事。

我问他怎么想到来这里开店了。

姚哥不说话,先是喝了口酒,又啃了半天鸡爪,然后抽了一张纸巾开始擦手,一边擦手一边说,我们家祖业也是在这里,当时我姐跟我姐夫,就陶哥,他们俩先来这边开饭店,觉得小日子很舒服,我也就跟着来开茶馆了,当时我还在日本企业做事。不过日本企业跟中国的企业文化有很大的不同,当时我们那个厂子有自己的酒吧,到了下班的时间,日本人习惯到酒吧里去坐坐,待到很晚才回家,其实在那里待着就是喝喝酒,吹吹牛,但你要是下班就直接回家,他们就会觉得你跟旷工似的,当时就这点我忍受不了,我在这边还开着茶馆,哪管那么多,后来待了三年就又辞职不干了。

我一边啃着鸡爪一边问他,那你后来做啥了,单做这家店也不赚钱啊。

姚哥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一口干了杯里的酒,说,我做这个店就是觉得舒服玩玩的,又不指着赚钱,当然了,一年到头也能赚些,我跟我老婆就说了,这个茶馆只要一年能赚个两人出去旅游一趟的钱就好了。我在苏州还开了一个旅游公司呢。

我听着很带劲儿,男人能混到这么一个心态,真是让我羡慕,问他苏州的旅游公司开得怎样。

姚哥站起身来,掂掂壶里的酒,已经没了,示意不再喝了,说道,我那个公司就是做些团队旅游,国内的台湾啊,国外的海岛啊,世界各地都有,公司有十来个人,有事儿的时候我就回去一趟,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锦溪这里待着了。

听他讲完,我说,你这老板当得倒真是痛快。

姚哥叹了口气说,人生嘛,怎么舒服怎么来,不愁吃不愁喝就成,咱也没想过要做成什么样的大人物,非得赚个多少钱,知足常乐,关键是活得开心就好。

说完便起身回到门口的收银台,又开始忙活他的QQ空间和游戏去了。我也干了杯中酒,随手掂了掂壶,估摸装满酒时足有一斤的量——大中午的,吃着花生米还有鸡爪,一人干了一斤黄酒,脑袋晕乎乎的,感觉好生痛快!

酒足后又想起船的事儿,问姚哥晓不晓得哪家有桨,借来用用。姚哥低着头问我要桨干吗用。我说,我现在找到船了,可惜没桨,我想划划船。他发出哦的一声,过了半天回说,没有。

我心里失落得要死,并不想善罢甘休,堂堂这么大一个镇子,几乎家家都有船,难道还找不到一条划桨的船?

周姐探进头来看我们喝完了酒没,瞄了一眼说,打麻将,三缺一。

我没等姚哥答话,生怕他再让我帮忙看店,直接就蹿出门去,说,走走走,我再上阵练练,昨晚上做了一宿梦都是在打麻将。

下午两点,饭店里已经没了客人,听着外面的滴答雨声,与屋里的麻将声和在一起。厨子跟陶哥一见是我上阵,很严肃地说,今天就不让着你了啊。

我“嘿嘿”应承着,甭让,输赢多大点事儿啊。周姐在旁边帮忙说话,就是就是。我,周姐,还有饭店里帮忙的大姐,陶哥,四人一一落座,战斗打响。

集结号还没吹完,第一把便结束了,陶哥给周姐点炮,没我啥事儿,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啊,甭提了。我打麻将不求赢钱,只要少输点就好了。

连续几把,都没我啥事儿,也没点炮,也没自摸,就跟着瞎打,下家的大姐嘴里一直嘟囔,给吃一个,给吃一个。

我问她吃啥,大姐说,啥都吃,万字最好吃。我随手丢了一个三万,没等她吃,周姐那边蹦出一句话,和了,小北点炮。我摸出十块钱来扔给她,又听到她说,这把是豹子,翻倍得给二十。便又甩了一张十块过去。

没多久,他们再次开始申诉,嫌我出牌太慢,要不就是经常得被提醒摸花,集体要求我下场,没辙,我只好下场,叫来姚哥救火。

下场以后,陶哥说,下午就这两三个小时,好歹要多打几局,你这一上场,我们得少打多少局,耽误时间。

我坐在旁边看他们打麻将,又惦记起划船的事儿,挨个儿问他们知道哪家有带桨的船。结果都告诉我说不知道,这边哪儿有人家用桨的,都是摇橹。后来大伙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扯起北京下大暴雨的事儿。

我突然脑子里一个闪光,想起天津下大暴雨时,在网上看见有人划着橡皮艇,顿时来了灵感,干脆买艘橡皮艇得了。我把这想法告诉他们,他们都觉得不靠谱,问我会不会游泳,大冬天的,掉下去挨冻是小事儿,关键是要丢命的,河水很深。我只想着在镇子里划划船,其他的一概不管,问他们晓不晓得锦溪哪儿有户外用品店,可以买到橡皮艇。几个人想了半天,都说锦溪没有,或许昆山有的卖。

我在网上搜了半天,想着如果是在网上订购的话,快递过来怎么着也得三五天,有些等不及,当场决定即刻奔赴昆山买橡皮艇去。屋里的人被我的决定雷个正着,感觉很不可思议,连忙个个宽慰我说,先别去,别去,多麻烦,再说橡皮艇也不安全。

几个人最后想了个法子算是稳住了我——让我押庄,就是每局开始之前,选一家压十块钱,如果他赢了,输家就给两份钱,其中一份是我押庄所得,输了的话,钱也跟着一起输。我一听还比较靠谱,便开始压庄,第一局压了姚哥十块钱,最后他自摸,轻松赚了三十块钱,心里开始琢磨要是赢上一下午的话,搞不好还能赚个买橡皮艇的钱,顿感前途远大。心里那个乐啊。

小兵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找到艘小船,让我到十眼桥那边的码头上船去看看陈妃墓。

挂了电话,分析姚哥今天运气不错,我就把钱一股脑儿地押在他身上,一局十块,跟着他赢呗。安排完便沐着小雨往十眼桥走去。

到了桥边码头,就我一个人,还有几艘捞水葫芦的环卫船,我给小兵打电话,问他们人呢,怎么就我一个。

小兵说在忙,让我自己一个人上去就成。我问楚清呢,小兵回说不知道。

挂了电话,就见一艘环卫船开了过来,拖拉机的声响,“突突”的马达声,停在码头边上,环卫大叔伸出一把很像粪叉子的东西钩住码头的木桩,让船暂时停稳,吩咐我小心上船。

都说海上是无风三尺浪,但在这宽阔的五保湖面上,船竟也摇晃不停,幅度还不小,环卫大叔让我蹲下,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好老老实实地半蹲着,船上装满了刚打捞上来的水草,手没地儿抓,只得抓住水草。船掉头,转弯,熄火,靠岸,总共不过百米的距离,却是阻隔了多少游人,只能遥望陈妃墓。

上到陈妃墓,才看清四周都用青石围起来了,就如一个湖心小岛,总共面积也就如一个三居室那么大,里面竖着一个高大的牌坊,上面刻着“魂冢”二字,四根石柱上也都刻着长长的对联。再往里面走,就见到真正的墓了,石雕的墓碑上刻着“陈妃墓”,墓是用青石砖围起来的,并不见得多么富丽堂皇,墓的两侧各建着一个飞檐小亭,四周种着常绿松树,在江南的冬雨下,更显肃穆。心里不由得感念人死如云舒云散,千年万年不过一土馒头。

环卫大叔又把我接回岸边,我嘴里千恩万谢,好歹算是看了锦溪最重要的一景,也算是过瘾了。

雨依然下个不停,天黑得早,不到五点古镇的街上就没了行人,游客多半都是附近上海、苏州来的自驾游散客,即便是跟团来的,也都是赶场子一般走走,只待个把小时,便随车去往旁边千灯、周庄了。

也幸亏他们如此,才不致让这个古镇变得浮躁、繁华,依旧保留着朴素与平和。

原本想跟小兵聊聊,把我想搬到苏州人家老宅去住几天的想法告诉他,无奈又被祥子拉着打了半天扑克,直到他又赢够了两天烟钱才作罢,那时我已经把想说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晚饭的时候回到苏州人家茶馆,才想起中午打牌的事儿,满含期待地问他赢了多少,姚哥叹了一口气,说,赢什么赢,今天中午输了一百多。

得,运气不好,押错了人,如果换着人押还好,可惜当时没想到,只压了姚哥一个人。

晚饭的时候自个儿选了一张不靠窗的位子,怕独自占一个好位子影响陶哥生意,自个儿又去打了一壶酒,点了一盘酱爆螺蛳,顺带着一个青菜,一盘卤豆干,自斟自酌。陶哥怕我寂寞,不忙的时候就坐到我桌上,端着自己的酒杯陪我喝两口,天南海北地闲扯,或者给我指指吃饭的其他人,八卦下这哥们儿是干啥的,那哥们儿可是个头儿,手下管着几千号人,要么是吹吹牛。

我见周姐在旁边吃过饭闲着没事做,便邀请她一起喝酒。周姐没推辞,很干脆地说好,那就陪陪你这个弟弟。两人抽着烟,完全不像是有代沟,聊起各自往事也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聊聊笑笑,惹得她一直感慨,说自己也早就想背上背包,出去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其间,周姐见我不住叹气,问我有啥可叹。我苦笑着回说,还是船呗。周姐看着我,像看一个异类,半天说出一句话,你还想着这事儿呢。

我说以前是没机会这么玩,更不可能会想到自己可以有艘船,这种事离我太远了,这突然一下近了,稍稍使劲儿就能实现,多美的一件事,能在这小镇里划划船,喝喝酒,聊聊天儿,时间反正是无敌的,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能过多久就多久。

周姐说她也是这么觉得,反正女儿也大了,大学毕业上班了,也不用她怎么操心,在锦溪生活是一种习惯了。

我没想到买醉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反而越喝越清醒,喝完第二壶的时候,我还想添,周姐劝我说别喝了,酒还有很多,别人不会喝光的。

我冒着酒气告诉她,啥时候这坛黄酒喝完了,我啥时候才会离开锦溪。

夜里八点多,饭店里的客人又都走得差不多了,麻将再次开局,想上桌的人太多了,我想上桌是一点儿戏都没有,只好出去溜达。走出饭店,雨滴从屋檐上落下,滴在脖颈里,刺骨的冷,突然想到祥子那个可爱的家伙,该回客栈找他要些安慰。

脖颈里的水滴还没暖热,刚走过茶馆的石桥,我就碰见楚清撑着小花伞从巷子里出来。之前听小兵讲过,她是在巴黎的某建筑设计公司工作,于是边走边跟她打听海外的见闻。

冷风一吹,引得酒劲儿往上蹿,脑袋晕乎乎的,听她细声细语地讲着,只觉舒服。两人一直走到十眼桥上,又转悠到了菱荡湾,最后在普庆桥分了手,醉眼中见她撑着伞走在红红的灯笼下,纤细身影拂过青石板路,鞋跟儿敲在地上有节奏地响着。投影越来越淡,声响也越来越小,只剩我独自一人站在桥上,沐在锦溪的冬雨夜色中,闲适得很。

早上醒得很早,起床洗了个澡,跑到酒吧里坐着喝茶。有条件的时候,我总喜欢早早地泡壶茶,从第一道开始喝,道道不一样,茶味到最后变得清淡,脑子会有些犯晕,叫茶醉,尽管对胃不是很好,但我还是喜欢这样。

正晕乎的时候,小兵推门进来,问我吃早饭了没,我有些懒散地说,没呢。

说完便又喝了一口,热腾腾的,意犹未尽的茶香从嗓子眼里顺流而下,身体噌地又升起一团火,汗毛孔在阴冷的江南里少有地舒展开来。

小兵提议去大众面馆吃面,我一听挺带劲儿的,好几天没吃了,便起身叫上旺旺,随手抓了把伞,往大众面馆走去。

路上小兵打电话给楚清,说好在红木桥上碰面,一起去吃面。

红木桥始建于唐朝,河两岸使用青石垒砌而成桥墩,桥面是用木头搭起的平板桥,千百年来毁了修,修了又破,然后又再重修。历史就是这样,反正你不可能看到原样的真相,再美的老物件也是斑驳的,很多斑驳的又是最美的。

我跟小兵各自撑着一把伞,站在桥上等楚清,我还是继续打听船的事儿,让他再仔细想想。小兵憋了半天,说,要不我摇橹,咱们叫上楚清,带上古琴,去陈妃墓上弹琴去。

我听着两眼泛光,居然还能有这享受,兴奋地连连说好,又疑惑问古琴不是断弦了吗。小兵瞥我一眼说,断了我不会修啊,真是的,以前我们就上去弹过,那感觉一般人真享受不到。

小兵说起上次的经历,也是楚清弹琴,只不过是在夏天傍晚的时候,家伙整得很齐全,又是茶具,又是香炉,一边听琴,一边喝茶,好不自在。

楚清过来的时候我跟她求证,楚清呵呵一笑,说那都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几个人闲着想找些情趣,便跑到上面弹琴了,小兵还美其名曰“千古传音”。

于是三个人一边朝面馆走,一边商量等会儿上陈妃墓的事情。

到了大众面馆,照旧一人一碗爆鱼面,说好吃完面以后就由小兵摇橹载我们上陈妃墓弹琴。

三人吃完面回去的路上,雨势又大了几分,我感觉两颊快被冻僵了。

到了小兵的茶驿,三人把东西都装到茶馆码头的船上,我突然问他们俩要不要去店里再把旺旺带上,我看它平时怎么那么忧郁呢,上去好歹也是一景。

小兵按着橹,说,算了,带只狗上去干啥,我家旺旺之前很调皮的,一点儿也不忧郁,它曾经有个女朋友,夏天的时候丢了,就从那时候变了,也不怎么叫了。

我听着咋舌,没想一只狗都这么有情有义,丢了女朋友也晓得伤心难过!

琴架、古琴、板凳都放在了小船中央,然后我把我的伞遮在上面,楚清打着小伞坐在旁边,有楚清跟小兵在旁边,我胆子大了一些,站在了船头处。

小船驶出茶馆的码头,朝着外湖划去。小兵摇橹的技术很棒,他说以前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路上碰见坐在乌篷船里的游客,看着我们三个装备齐全,纷纷侧目打量,其实我晓得,他们哪是看我跟小兵俩男人,分明是在看船上撑着小花伞的楚清嘛。船娘跟我们打过招呼,唱起吴侬软语,我们的小船很神气地与他们擦船而过。

小船刚驶入外湖,感觉就变了很多。镇子里风很小,细雨也只是稍稍有些飘,在外湖则不一样,感觉风很大,小船也颠簸起来,正经地感觉到啥是命不由己!雨也急了很多,打在脸上有些睁不开眼。我有些害怕,想蹲下吧,又怕他们俩笑话,只能试着朝船中央挪挪。

楚清在里面喊,你朝这边来,湖里风大,小心掉下去。我借坡下驴,老老实实地蹲在船里,大冷的天,真掉下去了,小命不保。

划了大概十多分钟,船到了陈妃墓。我们把船靠在陈妃墓边上,我先下船把绳子固定好,然后伸手帮着楚清下船,摸到她手心冰凉,问她冷不冷,楚清很兴奋,说没事儿。

小兵站在船里把我们的家伙事儿挨个递儿给我,我一路小跑上去摆好,把琴摆在了陈妃墓旁边的小亭里。

湖面上的风声本来很大,偏偏陈妃墓四周种满了松树,挡住了风声,这个湖心小岛便犹如一个世外桃源。偶尔有船从离我们稍近些的水域开过,才会听到突突的马达声。

琴音在陈妃墓旁听着极有味道,想是这千年水冢给琴音平添了厚重的韵味,声声如故。没来由地想到了嵇康。

曾与朋友聊起“守弱之道”,拿嵇康这事儿举例。七贤之中,他算是最不懂得守弱的人。强,是因为本质;弱,是因为表象。天下最弱的是风,就连遇到一片树叶的阻碍,也会改变方向,不管多么小的缝隙,也都能屈身而过。但他有一个累积力量的过程,他可以汇聚成狂风,有摧枯拉朽之势,无坚不摧。水也是如此,可以是溪流,润长万物,也可以是洪水,冲毁一切。

与小兵站在树旁如此吹着牛,耳有古音围绕,这是我在古镇里度过的最美时光。最后因为生怕被管理处的人抓住,只弹了一会儿便离开了陈妃水冢。

回到小兵的茶馆码头,我看着小兵把缆绳系到旁边木柱子上,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必须得在这个小镇里有条自己的小船,这是一件必备的家当,必须得置办!湖面上的雨势越来越弱,开始有了停歇的迹象。

久违了,即将到来的冬日暖阳。 FTSnV3xmF8WOnTHOar8copDu1UHQ42hU4EPbd3zfs2lyFERS2HXj5r8MmjqFO8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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