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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曾经的江南印象

跟哥们儿一起喝酒的时候,总会有人问我,你到底有多少钱可以让你四处转悠。开始我总会先嘿嘿一乐,故作矜持地说,其实没多少钱,再说路上也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放宽心,迈出步子。

每次讲完他们都不怎么相信,后来再有人问的时候,我就会说,刚好没钱了,要不你借我点儿,再让我出去转一圈吧。

其实他们哪里晓得,对于旅行,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一旦真正走在路上,再大的风也凉不了你热爱旅行的热血,你可以悠悠地笑说世间很多事情,即便是有孤独与哀愁,也微不足道。

说起我第一次出远门,是在高考成绩下来那一天。打电话查询成绩,我一听才考那么点分数,晓得坏大事了,肯定是要挨顿狠揍,撂下电话就噌噌噌地蹿出家门,奔到火车站,翻墙进了站台,混进了一列火车,逃票到了家乡隔壁的一个小城,选了一家录像厅躲了起来,待了整整三天。第三天实在是想家了,才敢给家里打电话。

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往家打电话的情景,先打给我姥姥,让我姥姥转达我唯一的谈判条件:保证我回到家后不因为高考这事儿挨揍。谈判很顺利,结果让我很满意,我再次逃票回到家里,回家第一天过得很滋润,好吃好喝招待着。第二天就因为我早上不起床吃早饭,被我家老头儿从被窝里拽出来,用皮带狠抽了一顿,狂风暴雨来得太突然,都没给我穿衣服的机会。

事隔将近十年的时间,回家跟我爸妈聊这事儿的时候,他们还纳闷儿我当年从没出过门,怎么还会坐火车逃票到另一个城市。而我,也很纳闷儿,平常很实在的老头儿老太太,办事儿怎么那么不地道。有时想来,变老真好,至少不用整天担心做错事后会挨揍了,但再仔细一想,又太过天真,如果所有的遗憾都能用挨顿揍来解决,心里哪还有煎熬。

后来到大学里,看了几本破书,晓得原来还有流浪这回事儿,于是就靠着过硬的逃火车票的本领,去过很多地方。对江南开始有印象,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打心眼里我就羡慕那些曾经在秦淮河上风流的才子。

那时一个上海的朋友听说我有此愿望,决定帮我实现。她家有条拖沙船穿梭在黄浦江上,邀我去黄浦江上喝酒。恰逢端午节,放假之前我逃上了那列老旧的绿皮火车,当时站了二十多个小时也没觉得怎样。一出上海老火车站,在人群中找到接我的朋友,见面第一句话就开骂上海湿热的气候,只记得朋友那天穿着吊带短裤,脚上穿着拖鞋,随手扔给我一包上海红双喜。当时第一印象就是:上海姑娘太爷们儿了。

忘记上船的码头是在哪里,夜里我们就坐在她家那艘破旧的拖沙船上,沿着苏州河行驶,一直驶过外白渡桥。那时梅雨一直下个不停,江面上的灯光水蒙蒙的,拖沙船驶过桥下阴影的时候,心里还会暗生一丝恐惧。我对于上海外滩的初次印象也是在拖沙船上留下的。我记得当时置身黄浦江上,看着新奇而陌生的四周:尽管江面上飘着雨,但是那种历史沉淀下来的海派阔绰和奢靡,让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不禁心里有些发虚。

2008年的时候,上海的某个朋友深夜打电话给我,说外白渡桥被移走了,她正站在黄浦公园里伤心流泪。我电话里笑她太矫情。朋友悻悻地挂了电话,后来又发短信来批评我,说,你不懂,江面上突然变得空荡荡,就像把我二十多年的记忆突然抽走了一样。等到那桥被重新移回江面上的时候,我还专门给她发个短信,说,你的记忆又该回来了吧。

后来,去上海的次数多了,偶尔再去看一眼那桥,见她依旧跨着两岸。望着雨雾中外白渡桥的模糊轮廓,才明白自己心里是惦念着那夜的拖沙船的。想起当年对朋友随口说的那番话,更是心生愧疚。

那艘时光里的拖沙船,还有当年船上那不知名的小酒,以及见我第一面就随手扔我一包红双喜的上海姑娘,这就是我能忆起的很久之前对于江南的所有印象。当然,后来我也知道上海跟江南是两码事。不过,江南成了一种在我的记忆中不停流淌着的东西。

走滇藏线时,在丽江认识了重庆的小麦,并且一直保持着联系,因为欠她一份生日礼物,所以我决定先转道去重庆。于是初步的路线就出来了:北京到重庆,然后重庆到上海,上海到昆山,昆山再到我此行的目的地——锦溪。

重庆一直冬雨连绵,落地时间比预计的晚了半小时。小麦颠颠儿地跑到江北机场接我。再次见到小麦,长长的刘海儿依旧遮着额头,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毛料大衣,后来才知道那件大衣没有扣子,简直跟裙子一样,气质中多了一分成熟。一起去酒店房间放背包,电梯里就我们俩人,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一丝害羞。小麦调戏着说,看来你见到我无话可说啊。我只能讪讪地微笑,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告诉她自己去江南的打算,说那里有小桥流水人家,还有美食和美酒,直说得自己越来越兴奋。她却表示毫无兴趣,说只喜欢海边。

我想这可能是女孩与男人之间的差别吧。

第二天正跟小麦吃火锅的时候,接到安娜的电话,说她的西藏之旅已经结束,又回到了香格里拉,求我帮个忙,能不能跟她扯个结婚证,把她变成已婚妇女。我守着小麦没好意思吹牛,觉得还是见面讨论好,吃完火锅便赶去机场,赶往香格里拉。去机场的路上,小麦吵吵着要喝普洱茶,便又答应她去趟丽江,买点普洱茶带给她。

在香格里拉落地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的视野,没来由地让我感到亲切。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神经,电话里说说就好,干吗还要专门跑一趟呢?不过安娜是很值得再见一面的女人,应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来的。

晚上跟安娜坐在丽香缘腊排骨火锅店里,边吃着野味儿边聊天。看她西藏一圈下来,皮肤黑了一些,眼睛发亮,野性十足,问她为啥突然想结婚了。

安娜喝着青梅酒,很淡定地说,走着走着就有结婚的冲动了。我对这个答案很不以为然,又问她怎么突然想到找我扯证,不觉得很不靠谱吗?安娜嘿嘿乐,说,找你结婚就不用怕离婚麻烦。其实我跟安娜也才见过两面,初次认识是滇藏之行我走到香格里拉的时候。后来她也去了一趟西藏,和我一样,都是因为情感的失落才踏上的西藏。

关于结婚这件事,西藏回来之后我也有此念想。我当时跟上海的一姐们儿聊这事,没想到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我从北京跑到上海,两人见面后喝了一夜黄酒,边喝边发誓天亮谁不去谁是王八蛋,甚至都商量好婚后各过各的,财产各是各的,想离就离,还必须得到公证处公证了。可惜酒喝过了头,一觉醒来就已经下午六点了,民政局早关门了。酒醒的时候发觉不是很对劲儿,连夜从上海逃回北京,两人至今一通电话都会互骂王八蛋。

我把这事儿讲给安娜听,安娜撇着嘴嘟囔,骂我胆小,说,又不是管你借钱,只是借下你身份,你稳赚不赔。

我不再接话茬儿,相信她脑子跟我当时一样,瞬间的短路就开始犯二,不过要真二下去,未来也算有个给孙子辈吹牛的故事了。可我不成,一提结婚就心疼得了不得。

到香格里拉的第二天,给安娜洗脑的工作进展得依然不顺利,后来我专门查了一下怎么扯证这事儿,才知道需要户口簿跟身份证,两人都只有身份证在身上,终于算是有了不折腾的理由。

惦记着江南之行,不想再拖,下午便坐大巴赶去丽江,到丽江的当天夜里便买了十多块干仓的普洱熟茶饼。有哥们儿说我购物的状态历来属于没脑子型。

天一亮便匆匆赶往重庆,中午时分我抱着茶砖赶到了观音桥,赶上与小麦吃午饭,看着小麦乐乎乎一副满足的样子,老子心里有苦难言,就觉得腿有些抽筋。

当天下午我便从重庆飞往上海,直到夜里九点,我终于到达了江南之行的中转站:昆山。

江南,终于开始在我的面前浮漾。

昆山到锦溪古镇约30公里,昆山新汽车站有流水班车去往周庄,途中设锦溪古镇站,末班是晚七上点多,票价五块钱,用时大约一个半小时。昆山高铁站也有去往周庄的班车,只是间隔时间太长。后来才知道,也可从昆山高铁站打车直接往锦溪古镇,费用在八十块钱左右。

我在江南的第一夜是在昆山度过的,一天辗转丽江、重庆、上海、昆山,必须要安顿好这一身的疲惫,但仍然兴奋。问明白酒店的服务员去哪儿坐班车,打算养足精神好好享受一下江南。

酒店里的地暖太热,夜里一点我还是处于兴奋中,站在窗台前望着外面夜色,有一丝恍惚,如果不是外面的北风呼啸,我想我会忘了现在还是冬天。街道旁边绿树成荫,低垂的绿枝舞动着,路口的红绿灯有节奏地闪烁,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飘来。突然想起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一封信,开头便是这么一句话:“乍醒时,天才蒙蒙亮,猛然想着你,猛然想着你,心便跳跃不止。”

难怪有人说一入江南,便止不住香艳浪漫与忧愁,我特想念上两句诗来表表情,无奈就只记得一个“秦淮八艳”,善哉,善哉。

记得从上海去昆山的途中,与身边的大叔聊起江南特色小吃,大叔极力推荐奥灶面,说是昆山有家奥灶馆,百年老店,就在亭林公园门口,经常会有上海的朋友起个大早,专门开车排队去吃。我本想第二天起床去吃一碗,可惜醒来后只惦记着锦溪古镇,把吃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这是我于昆山唯一的憾事吧。

大叔还曾跟我提起古镇甪直,专门沾着口水给我比画着怎么写,问我晓得为啥叫甪直不?我摇头。大叔很得意地解释说:相传甪直是当年给皇上养梅花鹿的地方,因为梅花鹿的头上有鹿角,所以“甪”字多了一角。我疑惑半天,临下车的时候问大叔,梅花鹿不是有俩鹿角吗?大叔讪讪地说那只是象征性地意思意思。我曾上网查过这个典故,并没有找到,权当是旅途中的一见闻。

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我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背包,打车去了汽车站。到了检票口没等多久便开始检票,队伍很长,多半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少男少女。

车子行了大半个小时以后,窗外隐约见到小桥流水,白墙黑瓦。天虽有些阴,但灰蒙蒙中别有一番味道。我以为即将到达古镇,生怕坐过了站,忙问售票员是不是快到了,售票员的声音从前面穿过几十个人传到我耳朵里,“早着呢!”

没过多久,才发现满车同行的少男少女们都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孩子,这一带有很多电子产品加工厂,也有富士康。

到达锦溪站,刚一下车,压根儿就没啥感觉,就看见一排小房子,都是些餐馆或者五金店。我正纳闷儿的时候,售票员站在后门位置朝我喊了一句,古镇还得再往前走,在镇政府对面,说完那车门就关闭了。我本想挥手致谢,可是公交车呜的一声就蹿了出去,留下一股黑烟,很是破坏气氛。

没走多久就看到一座很大的牌楼。锦溪古镇到了。

作为一个北方人,初到古镇,瞬间就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了,乌篷船、朱栏、粉墙、素瓦、飞檐、沿河的雨篷、临水廊、阁楼、跨河廊……临水起伏,错落有致。一入眼,便能生出一股柔情,让人难以招架。越往里走,水乡之地的细腻之处就越发明显,幽深的小巷,满是青苔的瓦片,斑驳久远的石桥,窗棂上的木雕,处处都由小处着手,繁而不乱,总让人有一种小巷幽深、含而不露的感觉,最能看出江南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

我到底是信了,江南,是水做的。

我在锦溪古镇结识的第一个人叫伍小兵,在水边开着一处茶楼,叫汲坞茶驿。茶驿是座两层木质结构的小楼,但面积并不是很大,一层光线有些幽暗,摆放着几张实木长桌,角落里挂满了各种摆件,还有些老瓷片,不仅不觉杂乱,反倒觉得岁月琳琅。茶驿临着水,走出一层茶厅便是几个临水的茶座,下面停靠着一尾小木船。茶驿与对面的莲池禅院隔水相望,远远能看见禅院门口的码头上停靠着几十艘乌篷船。若是在二楼挑出去的阳台上闲坐,倒也应了那句“楼台俯舟楫,水巷小桥多”的景象。举目不见乌泱乌泱的人群,难得这么个清净地方!

小兵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皮肤黑黑的,乍一看像是个朴实的农村孩子,但实际上早过了而立之年。听小兵口音不是本地人,便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从云南过来的。我很好奇,大老远跑到锦溪做生意,况且锦溪并不像周庄、同里那样繁华,游人要少很多,商业气息没那么浓厚。小兵说他来锦溪已经有些年头了,以前也是到处转着玩,后来转到了这里,便没再走。我听着很羡慕。人单着的时候总是在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小兵问我晚上住在哪儿,我说还没定,这不还没进去逛嘛。小兵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茶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另外一条街上还开了一家客栈,是国际青年旅社,你干脆就住我那儿吧。

我随口便答应了,问价格多少,小兵说标间一百五,里面洗漱用品都是居家使用的那些,并不是酒店那种。开始我没在意,后来进了房间之后才晓得,说的是飘柔洗发水,还有沐浴露。

定下落脚之处,我琢磨着反正是要住在他开的店里,干脆先在茶驿泡会儿茶喝,想着便卸下背包,放在长条椅上,坐下准备跟小兵吹会儿牛,也好打听打听镇子里有啥八卦。扒开背包的防雨罩,拉开拉链,开始扒拉我从丽江带回的金芽红茶,准备请小兵喝一杯。

我是典型的自来熟,只要看着对方顺眼,基本上几句话就热乎了。没想小兵对喝茶这事儿并不怎么感冒,有些呆呆的,脸上挂着点笑,说,咱们还是先去客栈吧,先把你安顿好了再喝。

我听着有些愣,来都来了,房间也算是订好了,最不缺的就是扯淡吹牛的工夫了。但不想驳了小兵的面子,又开始收拾背包,抱着那包金芽红茶跟着小兵往客栈走去。

路上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这会儿过去刚好有他弟弟看着茶馆,他等会儿要出去办事儿,茶馆里不能没人,又怕我找不着去客栈的路。他说这话我就随便应承着,主要是从茶驿的巷子里走出来,才算见到真正的江南古镇风貌,除了小桥流水,还有了人家,鲜活的江南古镇。

巷子出来以后就是一段段沿河雨篷接成的长廊,河边的各家小楼都从一层的房檐伸出一块儿,河岸上用柱子撑起,如此连成一片。长廊靠河一边设着一排长椅,廊下就是茶馆,古色古香的茶桌配上靠椅。对岸便又见到白墙青瓦,仅仅是几步路,景色豁然一变,让我不禁叹服江南古镇处处柳暗花明。

几个江南老头儿穿着厚厚的棉衣,斜倚着长廊边,不晓得在聊些什么,见小兵经过,随手打个招呼。我抬眼望见老头儿头顶的木头招牌:王记茶馆。

小兵说,现在是冬天,江南的冬天比较冷,这里游客也比较少,所以这些茶馆现在生意比较清淡,如果是大中午,并且没有风,头顶上挂着太阳,倒是可以坐在这里沐着阳光喝喝茶,嗑嗑瓜子儿。我笑着说是啊,这生活实在是太悠闲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日子。

长廊的中间连着一座拱形石桥,由大块儿的青石砌成,石面已经光滑如镜,走在桥上看到远处有条乌篷小船缓缓划来,船夫戴着圆顶小帽,穿着一件羽绒服,胳膊上套着皮质套袖,小船两侧挂着渔网。我惊奇地问小兵,难道这里还有渔夫卖鱼?

小兵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没有呢,他们都是定点来的,一般都是下午三点过来,有两三家呢。

小兵的青年旅社从长廊过桥一转弯就到,一层的大客厅被改建成了酒吧,后院连带着小楼二层都是客房。

安顿好之后,我在酒吧坐着跟小兵扯了会儿闲淡,晓得他原先还有一家客栈,叫芳芳客栈,是用他老婆的名字命名的,问他媳妇儿在哪儿呢,请出来欣赏欣赏。被告知出门办事了,这会儿不在。我心里一阵失望,便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走走。

出门以后右拐,朝着另一条小河走去,路过一座桥,没在意桥名叫啥,旁边有个邮局,沿河又是一圈雨篷。桥下小河刚好有几条乌篷船划过,我站在桥上仔细打量起来,船尾有包着头巾的船娘摇橹,船娘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语调婉转悠扬,船娘口中传说中的吴侬软语,让人听了感觉骨头都要酥了。直到船娘摇橹驶过很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调调儿,依旧还在耳边响着。

走过桥头,有几家小店,卖的都是些糕点、臭豆腐和青豆啥的,搭眼望见摊子上的芡实糕,这倒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因为平常吃这东西的机会不多,之前从杭州去深圳看望前女友,自己没时间去买礼物,让朋友去代买些特产,其中就有芡实糕,还有藕粉什么的,我并不知道包装有大有小,带去深圳还被她老妈背后调侃我小气。想到这儿,心里还有些甜蜜。

江南就是这样,可能那一道风蚀残破的旧门槛,一扇残缺了的却依稀可见木雕的窗,一道不经意的沐过沧桑雨露的青瓦飞檐,一堵风尘满面依然挺立的白色封火墙……都能带出一段尘封的往事。不过往事还是如烟的好,留着终是会拖累众生。

一旁卖臭豆腐的大娘问我要不要来份儿臭豆腐,我随口答应,毕竟从昆山出来以后肚子里颗粒未进。

臭豆腐五元钱一份,一份十二块,每块个头都很大。大娘一边炸着臭豆腐一边跟我闲聊,开始是说她家臭豆腐怎样怎样好,豆腐是自家做的,油呢,也是一天一换,保证个个外焦里嫩,样子也是炸得金黄发亮,突然话锋一转问到,小伙子你是一个人来的啊?

我答是啊,又跟了句,一个人来这儿不好吗?

大娘看我接茬儿便开始八卦,哎哟,你一个人来这里不觉得寂寞啊?两个人好歹还能搭伴儿聊聊天儿,对吧?

我听着开始乐,笑着说,一个人多好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不用商量,我前段时间从北京到西藏,然后从西藏又一路走到昆明,也是一个人走啊。

大娘一听我说到这儿,她突然来了兴致,先是又给我往锅里夹了几块臭豆腐,边往锅里夹边说,这几块不要钱啊,白送你的,原先里面有几块儿小个儿的,不算数的。

我继续乐,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忙着感谢,心里开始觉得占了很大便宜般。

大娘又问我,哎哟,那你一个人从西藏走到昆明的啊,那得多单调啊。

我当时就有点犯晕,她不关心路途景色美不美,危险不危险,只关心我一个人走寂寞不寂寞,想是冬日冷清的古镇让她觉得有些单调吧。

我开始编词儿解释,想了半天找不到答案,总不能说我失恋了,自己一个人求虐去散心吧,干脆接着说,我还是习惯一个人走,想走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个人自由啊。

估摸着她是觉得从我这里八卦不到什么东西,便不再追问,开始问我都去过哪儿。

这答案连想都不用想,牛随口就可以吹起来。吹了没几句,臭豆腐炸好了,她告诉我桌子上有甜酱有辣酱,看我自己习惯什么口味,自己往上抹。南方人倒是比较习惯吃甜的。

我就站在一旁边吃边吹,才吃没几块儿,大娘便又往锅里夹臭豆腐开始炸,我开始以为是炸好方便别人来买省时,谁知炸好一块儿她就往我碗里夹一块儿,每夹一块儿都说一句,这个是免费送你的。

吃着吃着,我脸上原本扬扬得意的笑变成了苦笑,臭豆腐虽是好吃,但这总不能当饭吃吧,我不住地说够了够了,大娘还是不停地把炸好的臭豆腐往我碗里夹。我见止不住,便不再吹牛,开始专心吃臭豆腐。大娘很实在,吃完以后,还是只收了我5块钱,我总共吃了三十多块臭豆腐,这会儿肚子是真饱了。不敢再跟大娘吹牛,生怕她再要送我几块臭豆腐,我实在不想因吃臭豆腐而撑死。

我转过头又去看芡实糕,摊子里面就是作坊,堆放着几袋面粉,屋里案板上还放着一些工具。我问老板啥时候再做芡实糕,想过来看看这东西是咋做出来的。

老板笑着抹了抹嘴,在屋里边踱着小碎步边说,我天天早上做,上面这些也是今天新做的,不信你尝尝。说着便准备撕开包装袋,我忙不迭地说饱了饱了,赶明儿再来吃。

老板说了句,没关系的,尝尝又不要钱。

我想我真的遇到实在人了,不过实在得有点过头。无奈又吃了一片芡实糕,原本满嘴里就咸得有些过头,这时吃着芡实糕,嘴里能生出一缕桂花的清香,细腻而又有嚼劲,只是胃实在是没地儿了,有点儿难受。

我问老板这芡实糕是怎么做的。

老板眯着眼说,我这芡实糕好着哩,都是用今年的新鲜芡实做的。

我不解,问老板啥是芡实。老板给我比画半天,见我还是不懂,干脆就说,你就当是水稻吧,后面的几个大妈听着嘿嘿笑。

后来自己了解了一下,芡实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外面有壳,果实的外壳为褐色,顶端突起,模样颇似鸡头,一个果实里面大概有一两百粒米,也叫鸡头米,把鸡头米的壳再去掉,将里面的仁儿碾磨成粉,就是做芡实糕的面粉。顺便发现关于鸡头米倒是有段趣事可侃,古时文人经常在书中描述女子的乳头如“新剥鸡头”,野史里也有唐明皇的骚包记录,“一日,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上微露一乳,帝扪之曰:‘软温新剥鸡头肉’”。安禄山还在旁边插科打诨,对曰:“滑腻初凝塞上酥。”所以想了解芡实到底是啥模样的,女性可以自观之。

我只在意芡实糕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老板撇撇嘴,有些不情愿,讲得很简洁,就是把芡实打磨成粉,然后跟糯米粉掺在一起,里面放白糖、干桂花,然后用纯净水和,和完以后再用工具压实,等个几十分钟切成片就能吃了,想吃什么口味的都成。

我听着蛮有趣的,问,难道不用蒸吗,面粉和在一起就熟了?

老板自信地笑着摆手道,不用蒸,直接就是熟的。

虽然只问出个大概,但好歹也让人家费了半天口舌,只得买几盒带着,留待晚上消夜。

回到客栈的时候,大厅里倒是热闹了许多,小兵已经办完事儿回来了,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斗地主。一搭眼就看到小兵对面的姑娘,头发微卷裹着白净的脖子,握牌的手指纤长,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牌,很专注。眼睫毛上翘着,很是动人,身材很细条,又像衣服架子,穿着时装版的黑色羽绒服,叫楚清。

小兵的旁边坐着一个扎着长发微胖的姑娘,戴着眼镜,伏在桌子上画着草图,隔着很远的距离,能看清她手背上的血管。只这个侧影,就感觉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姑娘,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芳芳,小兵的媳妇,不见惊艳,却让人感觉很舒服。

小兵旁边有一个小胖子,屋子里数他的声音最大,不住地催着小兵出牌,可爱中透出聪明。小兵介绍他叫祥子,酒吧里的服务员兼调酒师,还会做咖啡。

还有一个稍稍谢顶的中年男人,个儿不高,瘦瘦的,手里捧着一个茶杯总是四处张望,叫路兵,是小兵的朋友,店里人手不够的时候,就会过来搭把手,完事儿管顿饭就好。

坐了没一会儿,我就犯起茶瘾来,惦记随身带来的金芽红茶,回房间把茶叶拿了出来,小兵本就开着茶馆,对茶叶肯定也会晓得好孬。

小兵问我从哪儿搞来的,表情有些惊讶。

我脸上笑得很得意,说,从丽江带来的,我买了十几块茶饼,那老板才肯卖给我这么一点儿红茶,他是留着自己喝的。

小兵说我运气好,有些好茶花钱买不到。

祥子在旁边不服气,说,我们这里还有半块普洱茶饼,那才是真正的好茶,以前卖七百多一壶,现在舍不得卖了。

路兵听着开始往跟前凑,要过茶叶装模作样地盯着看了会儿,半天憋出一句,这茶不错。

我给每人茶杯里换了新茶汤,淡淡茶香绕着桌子弥漫,透过水蒸气的氤氲望见窗外的行人,对面古董店的老板坐在门口晒着太阳,手指夹着一根烟,一动不动。这世间最悠闲的老板,莫过于开古董店的了。

祥子吆喝着要赢钱,斗地主不加点彩头不好玩。楚清拿大眼睛盯着祥子,说,本就是陪着你玩玩,闲着得个乐,你倒还想多赚些便宜。

我看楚清的神情,像是当姐的在教训小弟。祥子厚着脸皮说,没钱玩几把就没劲了。小兵邀我上阵,接替楚清的位置,她则坐在我旁边,跟芳芳对面。

赌注很小,一局两块。斗了几局,我一直在输,祥子一边赢钱一边嘟囔,两天的烟钱有了。楚清在旁边先是看着芳芳画图,后来见这边带劲儿,凑着看热闹。我说自己手气太差了,干脆就让她替我抓牌,没想到把把都是好牌,连续赢了几局,其中一局总共有4个炸弹,我恰恰又是地主,打得惊心动魄,一下就赢了六十四块钱。祥子脸色有点变绿,开始提要求,拒绝让楚清参与,楚清一扭头便不再搭理我们。

靠楚清手气赢的百十块钱很快就输了回去,祥子又开始扬扬得意。我心思本就不在打牌上,只想着跟他们聊聊八卦,闲听些这镇上的旧闻奇录。偶尔望向窗外街道的时候,不知对面古董店的老板是何时关了店门,天还未黑,街上行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古镇突然沉寂下来。

朝着窗外看了半晌,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我很疑惑,便问小兵,外面怎么突然之间没了行人呢,别是出什么事情了。

小兵嘿嘿乐,说,这你就不了解了吧,冬天的锦溪就是这样,每天一到下午四点半,一般游客就开始撤走了,镇子里的人也开始忙活晚饭了,基本到五点钟的时候,镇子里就很难见到游客了。

我听着虽有些诧异,但这正是我要来的地方,这清净闲淡让心里瞬间满是幸福。后来我把这感觉说给北京的哥们儿听的时候,他们回答我的就只有恼人的一句:你的脸皮自来厚本事已经超出常人的境界了。

路兵在旁边一直捧着茶杯,偶尔瞄下小兵手里的牌,给小兵出出主意,但是话不多。芳芳一直在一张A4纸上忙活着,我憋不住问她,是在画什么?芳芳说在工作啊,酒吧里,客栈里,茶楼都要准备装修,得把装修图纸画出来。我听着惊讶,问她怎么会这个。

芳芳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怎么不会了,我专业就是这个好吧。路兵忍不住插话道,芳芳大学里专业就是设计,还是研究生毕业的。

我问芳芳跟小兵是怎么认识的。小兵出着扑克,慢条斯理地说,就她几年前来锦溪游玩时认识的嘛。我看了看他,没想到小兵看上去老实巴交,追姑娘还很有两把刷子。

五点多的时候,小兵他们开始忙活做饭,楚清也要回家,牌局自然也就散了。我则继续出门溜达,消化消化肚子里的臭豆腐。

我跟楚清一起出门,问她家在哪儿住,楚清朝东边指了指,说,下塘街。我邀她晚上再过来喝酒,楚清回说看情况,吃过晚饭可能要忙点事情。走了没几步,她就拐上了桥,我不好意思再跟着,只能道别。

我静静地站在暮色的古镇河边望着,见她的线条在石桥上消失,又出现在对岸沿河走廊下。我这般看着,备觉受用得很。

懒劲儿上来,不想再往前走,反正是要住一阵子,留着慢慢品吧。悠悠地转过身,走了几步,见到小兵对面古董店的老板,就坐在门口的柜台前,正端着一碗饭优哉游哉地往嘴里扒拉着。柜台上还摆着几张扑克,扑克边都已经摸得起了毛。我跟他打招呼:您这够上瘾的,吃饭还不忘玩扑克。老板抬抬眼皮,懒懒地说了句,忙正事儿呢。我看着直乐,逗趣说,到底吃饭是正事儿,还是扑克是正事儿?老板往嘴里又扒拉了一口饭,然后翻了一张纸牌,说,两样都是正事,这又没啥游客,待会儿就该关门休息了。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没到五点半,古镇一天的生活貌似是要结束了。问老板下塘街是哪儿。

老板手里还攥着筷子,指着门外说,你站的这条街叫上塘街,说完,又拿筷子指了指后脑勺,说,咱们后面,河对岸就是下塘街,锦溪古镇就是这两条街。

我心里嘀咕,试着又问了一遍说,难道这个古镇就这两条街?老板回答很坚定,游客来了一般都是玩这两条街,过了红木桥还有一半,其实古镇还是很大的,就是只开发了一半。

我边问边随意摸着店里的古玩老货,都是些红木家具,桌椅板凳,还有些旧时的小首饰柜子,上面的木雕很是精致,中间一个小方桌上摆放着一大块黑色地板砖。

我问老板是啥东西,老板头都没转过来,估摸我不懂也不会买,随便答了一句说,金砖,皇宫里的地板就是这东西。我猛然想起锦溪有很多古窑,头一回见金砖,原本以为会跟金子沾沾边儿,一看只不过是木黑色的大块地板砖,大约十厘米厚,单看尺寸跟厚度再加上颜色,倒还真有穿越回古代的感觉。砖上有题款,印记虽然很明显,可惜我才疏学浅,辨认起来有些难度。

我歪着脖子问老板,这两条老街有多久了,看房子也有新建的。

老板回说,街是老街,房子哪能存世那么久。上下两条街,问起历史能追溯到宋朝,当年这可是大户人家才能住的地方,相当于现在城市里的市中心,一般人家都是住在离这几里地的湖边,根本就没资格住在这里。

我听着笑说,都说卖古董的会讲故事,听您这一说,倒像是那么回事儿。

老板声音提了个八度,说本来就是那么回事,这编不出来的,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家都是卖鱼的大老板,往常都是渔户从外面湖里打来鱼,赶大清早拉到这里,卖给收鱼的老板,然后那些老板再批发出去,或者运到苏州、杭州去卖。

我听着来劲儿,希望老板多讲讲。

老板说你可别小瞧这个地方,周庄是出名出得早,但其实那里之前只算是锦溪的下属乡镇。解放前的时候,光锦溪镇就有四家米行,当时整个昆山城区才只有一家,天南海北的米贩子要想贩米,都得跑到这里来,这里的老板说米价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全国米市的价格这里说了算。还有砖窑,从汉代开始,这里的砖窑就是全国知名,从来都是进贡给皇家专用,并且这锦溪镇,就是以前砖窑的煤渣填湖填出来的,这事儿本地的年轻人都不怎么知道。

老板一边儿吃着饭,一边儿玩着牌,一边淡淡地随口而出。

老板吃完饭,端着空碗从我身边挤过,撇了一句话,你别歪着脖子看了,这个是晚清时候的金砖,今天刚收来的,你看也看不懂。

被老板挖苦了一下,也没觉得啥,自嘲道,确实不懂,呵呵,这不没见过嘛,稀罕稀罕。

老板回来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给我指了指旁边一个小茶壶,说,金砖你带不动,带个小茶壶吧,紫砂的,便宜卖你。

我差点脱口想说,刚才你还笑我,这会儿又想让我当上帝。但我还是挂着笑脸说了句,你甭管我,我就先随便看看,临走时候再说。

老板见我没啥兴趣,便不再搭理我,又开始玩起纸牌。我在店里转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啥来。我对于收藏一窍不通,只是看着一个个的小柜子,做得很是精致,笔记本电脑那么大,小抽屉竟然做了整整一排,该是之前用作收纳首饰的。看着看着,嗓子眼里就又开始冒臭豆腐的味道,实在是不怎么合氛围。

回到客栈见他们正吃饭,打了个招呼,小兵问要不要一起凑合着吃点,我干笑了笑,说臭豆腐吃多了,到现在还恶心。

小兵起身要去给我找点胃药,我忙说不用,多大点事儿啊。

锦溪古镇的奥灶面,跟“一枝花”的闲聊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已经调到30摄氏度了,可还是觉得冷,躺床上一边消化臭豆腐,一边翻翻网页了解下锦溪。

祥子来敲门,问我还斗地主不。我说算了,肚子不舒服。祥子推开门进来,愣是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声称斗会儿地主能消食儿。没辙,只得随他又到大厅去斗地主。

我跟小兵打听楚清是哪里人。小兵告诉我说,楚清是苏州的,这边老宅是人家祖业,她是做建筑设计的,原先在巴黎给某知名建筑设计公司打工,后来就回来自己做点项目,每隔一段时间都回锦溪待一阵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听着咂舌,敢情是一江南才女!

又斗了会儿地主,祥子多赚了两天烟钱,芳芳看着过意不去,骂祥子不懂事儿。祥子在旁边有点委屈,但仍没忘记继续发牌。芳芳在旁边对我说,平常都是自己人玩玩,虽然钱不多,但毕竟是赌钱,你一刚过来的客人,不论输赢都不是很好,您说对吧?

我笑着说没事儿,大家不就是休闲嘛,喝喝茶,打打牌,要不干吗呢。这个时候我已经晓得芳芳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我不时看看窗外,有一丝期盼,蛮希望楚清能来给我带点运气,身上的零钱已经输光了,再输就要掏大红色的“毛爷爷”了。

小兵问我下午都去哪儿转了。我说就在四周转了转,也不晓得去了哪儿。祥子在旁边接话说,你不去古窑看看啊,他们现在都还在烧金砖呢,还有那个陈妃墓,还有十眼桥,就在旁边。

小兵听了插话道,那个十眼桥有啥看头,以前的老桥早就拆了,现在这座是台湾人过来投资搞开发建的新桥。

我问古窑在哪儿,小兵说就过了十眼桥以后往右拐,到公路再朝南走。我方向感很差,但听小兵意思那地方很好找到,只要走到公路就能看到,便打定主意明早起来去看看。

楚清来的时机很好,我已经输得就剩几个钢镚儿了,所以一见她来我就坚决要求楚清帮我抓牌,几局下来,好歹又赢了一些。臭豆腐又开始作怪,一阵阵的难受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发挥。我说不玩了,肚子难受。

祥子瞪着俩眼睛,很小孩子气地说,不就赢你几个钱嘛,至于吗。

我见他不理解,使小孩性子,便又陪着玩了几局,楚清看我实在难受,问我咋回事儿,我把下午吃臭豆腐的事儿讲给她听,惹得她捂嘴嘿嘿乐。她乐完便径自走了出去,问她干吗去,只说两分钟就回来。

楚清再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盒健胃消食片。哥们儿我感动得差点流泪,连说谢谢,末了加了句,这健胃消食片能治臭豆腐吗?

芳芳拉着楚清看我在西藏一路拍的照片,偶尔问上几句,我便解答。

祥子跑到吧台里开始捣鼓着学做卡布奇诺,捣鼓半天连个奶泡都打不出来,芳芳跟楚清一边看手机照片,一边“遥控”指导。

跟小兵聊起行程上的打算,小兵很随意地说,其他几个古镇风景跟这里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开发得早,商业气息太浓重。你要想感受真正的江南生活,其实就是那些最简单不过的细节,锦溪这里最原汁原味了,基本上是本地人在居住生活,尽管做了旅游区,但当地人还是照常生活,习惯也从没改变。

江南的冬夜着实有些冷,穿着羽绒服也不觉得暖和,幸好屋内的空调开着,才稍稍暖和一些,不像北方的冬天,身上裹得多了自然暖和,空调一开,屋内的温度也会立马升上来。望着窗外清冷的街道,月光投下来,又被青石板投到对面店铺的门板上,木板的纹理清晰可见。单是这么看着,就似乎触到了那份冰冷,只是这也是一种享受,就在江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臭豆腐终于消化完了,小兵推荐我去吃奥灶面。我不承想在昆山没吃着,在锦溪可以尝一下。

面馆叫大众面馆,小兵给我比画半天路线,我还是记不住,假如稍稍走过一遍古镇的话,其实路很好找,偏偏我昨天被臭豆腐闹得又没怎么逛。

小兵建议我稍等一会儿,坐着喝会儿茶,等他忙完手头事儿带我过去。我听着建议不错,便又回房取了茶叶,泡好,坐在窗边发呆。

小镇随着太阳的升起,显得有朝气了许多。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时不时朝店内张望一番,对面古董店的老板早已经把躺椅搬到街上,旁边放着一个方桌,桌上摆着茶具,眯着眼小憩。斜对面是家卖紫砂壶的店,东西摆满了屋子,可是不见了老板踪影。

闲看着,眼角处瞥到楚清从桥上走下来,纤细的身影后还跟着一只小黄狗,衬着楚清的身段更加曼妙可人。

楚清进来就问我小兵在哪儿,我指了指吧台里面,小兵听着声音从吧台里探出头来,问啥事儿。楚清说借你们家锤子用下。我听着哈哈乐,想起四川话里的“锤子”,学着四川口音说,你借锤子做啥?楚清没反应过来啥意思,说,家里有个椅子老咯吱咯吱响,我想把它修修。

小兵顺手摸了把锤子递给楚清,接着问道,小北还没吃饭,要不你帮忙带他去大众面馆吃奥灶面吧,他不认识路。

楚清随口答应了,朝我勾勾手说,走吧,路痴。

出门的时候,那小黄狗还是跟着,我故意惹它,轻轻踢了它一脚,那狗立马卧倒,嗓子里呜呜地吼着,没想还蛮有爆发力的,让人觉得它在发狠,好像再欺负它,它就会随时扑上来跟你拼命一样。

两人一狗沿着临水廊一直走,即便是下着雨,也不会挨淋,景色只会更美。河水还算清澈,尽管游客比较少,但还有船娘摇橹而过。远远地,又听到船娘唱起歌来。

临水廊的一边都是些饭馆,门口摆放的青菜洗得水淋淋的,另外还有一些新鲜的水产。沿途经过,饭店老板都会招呼你,但分寸都把握得极好,像是熟人间的简单问候,不至于让人厌烦。

楚清跟他们很熟,只因手头拎个锤子,店面老板问起时,总要解释一番。我跟在后面有些不好意思,便替她接过锤子,提议先一起吃面,然后我去帮她修椅子,抡锤子这事儿,还是男人干得利落。回头想看看小黄狗的时候,那狗已经自觉土遁了。

顺下塘街走不多久,见一桥,与平常的桥有些不同,桥上有走廊,廊柱上刷着红漆,只是时间久了,有些脱落。楚清说,这桥叫红木桥,是镇子里很知名的一座古桥,小时候也没觉得这桥有啥稀奇,就是一座连接两岸的小桥,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就从这里走,迎亲送嫁,南来北往,就是方便。现如今这桥对于当地人来说,就连小桥的石缝里,也都填满了小镇的旧往琐事,每到开春,缝隙中总能长出新的嫩芽。

大众面馆就在长寿路跟文昌路的交界处,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店面不大,一共才有七八张长桌,但不管是小兵,还是楚清,对这家面馆的奥灶面都是赞不绝口。我们慢慢溜达着,到的时候也不过下午一点来钟,但面馆里的小方凳有的已经堆到桌子上了,完全是一副要打烊的模样。墙上贴着一张红色大字报,拿毛笔写了各种面食的名字和价格,价钱多是七八元一份,权当是菜单了,食客看着也很舒服。这老板该是个心很宽的人。

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看着很是面善亲近,老板娘则是典型的江南女人。楚清跟老板很熟,说了句,再给做两碗爆鱼面吧,等我们吃完再打烊。

老板笑着招呼,忙着把两个小方凳重新放下来,整理出一张靠里的桌子,说,那我进去看看里面的火灭了没。

我问楚清,这里为啥这么早就打烊,老板是要出门办事儿呢,还是怎么着?楚清倒是很习以为常,淡淡地说,这家店天天如此,早上开门,下午一两点就关门了。我听着有意思,敢情还真有放着钱不赚的人。

楚清看着我笑说,他们开门营业得早,到这点儿就得打烊准备明天的料了,这里好多商店都这样,老板只是随便开开而已,就算有些拿手的绝活,但都只想着小富即安。

正聊着,老板娘端着两碗面放桌上,圆口瓷碗,我的是大份的,分量很足,楚清虽然要的是小碗,但也不少。

面汤跟平常的面汤不一样,酱红油亮,冒着热气,再配上根根白面,只看色相就让人既眼馋又嘴馋,乍看上去,还真以为是拿红糖沏了一碗开水,但在桌前一闻,那味道简直绝了。面上放着一大块油炸酱烧过的鱼块,再配点香菜末子。面的味道很清淡,不觉油腻,更闻不到一点儿鱼腥味。

我一边吸溜吸溜地吃,一边问老板这面是怎么做的,看自己回家能不能做。看我吃面的样子,楚清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只顾使劲儿捂嘴憋着笑。我说我打乡下来的,头回吃这种面,粗人一个,莫见怪啊。

老板坐在柜台一边理账,一边给我建议,说你要是北方来的,可能吃点辣口,可以往里面放点辣椒,辣椒酱也是咱自己做的。我没按他的意思加辣椒,心想来的机会还很多,这次就吃原汁原味的,接着追问老板这面到底是怎么做的。

老板说,这面做起来也不怎么复杂,底汤我们是拿野生青鱼的鱼鳞熬的。我第一次听说拿鱼鳞熬汤这事儿,不相信,问了句,这个汤真是拿鱼鳞熬的?那怎么没见鱼鳞?

老板笑着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手里还攥着一把钞票,说,熬好再把鱼鳞过滤出来啊。我喝着汤,觉着汤里不可能就只有鱼鳞,应该还放了其他食材,否则味道不会调得这么好,便试着问,那这汤里难道只有鱼鳞啊?

老板憨憨地笑了笑,说,那肯定还得放其他的东西啊,油盐酱油少不了吧,这个是调味的,我们选的是青鱼的鱼鳞,必须得选几十斤重的野生鱼,那样鳞片才会有的熬,熬出来才会出奇的鲜香,把鳞片过滤出来以后,那汤能做成肉冻!汤里面不光只有青鱼鳞,还放了野生的鳝鱼骨头,等等。

我听着禁不住一阵赞叹,说,怪不得这汤那么鲜。又问鱼块是怎么做的。

老板没说话,跑进后边厨房给我端出一个很浅的竹筐来,里面全是鱼块,说,这鱼块我们叫浇头,都是用红油爆出来的,爆出来以后还不能直接放在面里吃,得放个一两天才能用。吃鱼首先最重要的是保证新鲜,其次才是够肥,肉多,我们这地儿的野生鲤鱼既鲜又肥,随便选一条也都有个几十斤重,所以用来做浇头。

没等我继续发问,老板指了指我碗里仅剩的几根面条,说,还有那面条,我们都是有专门的作坊生产,都是用当天一大早刚做好的湿面煮,不能用干面条。

老板倒是竹筒倒豆子,里里外外把做法诀窍一下子全抖搂出来了,省得我瞎打听。原本以为是老板实在才说,末了老板加了一句,我是看跟你一起来的姑娘是熟人,才这么跟你说,要你自己来,我才不说这么详细。说完他便端着竹筐回厨房去了,楚清依旧吃得慢条斯理。我几口已经吃完灌饱。

我吃完付账,两碗面一共14块钱,其间有好几个人推门进来要吃面,老板都婉拒说已经打烊了。

回镇子的路上,我说这老板还挺有意思的,开个面馆还按时关门,有生意不做。楚清反应了一会儿才说,镇子里面开店的,其实也都差不多这样,毕竟这里住的都是本地人,自家门口开个店而已,都开得很随性,这边的价值观跟你们北方比,还是有些差别的。

我问楚清,那你觉得有啥差异?楚清说,差异很明显啊,文气点说是你们北方受墨子影响比较深,讲究先质而后文。我听她说得有点意思,便接着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楚清的解释很直率,我听着也有几分理:北方人的习惯是吃饭先得吃饱,穿衣先得穿暖,再穷也要有个自己的茅草屋,到哪儿能有块田种才算踏实,有了这些,才会接着去追求“奢华”的生活。而江南这边,随便一户普通人家,日子从来都是往细了去过,生活细致而又适度,说白了,是一种适度的“小资”“小情调”。我问她,你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这么能说,还说得头头是道。

楚清告诉我,她在巴黎学的是建筑设计,但小时候被逼着背了些“四书五经”,开始不懂,越到后来越是觉得受用。

我没想自己会有这份运气,吃上一顿美味的爆鱼面不说,还能听闻一番见解,顿时觉得身边酒肉气太重,该多些这类朋友才是。

等到了楚清家里的时候,我才晓得自己算是开了眼界,单看她家中的藏书,满满的三个房间,楚清说自己大都看过。我在一旁心里虚汗淋漓,人家若是银行,那我就是一个钢镚儿。

楚清家的老宅进门就是一个比较大的天井和厅堂,两边则是木结构的厢房,夹着一个二层小楼,其实总体的建筑体量并不大,只是非常紧凑精致。无论是粉墙黛瓦,木质门窗上的雕花,还是灵动的飞檐,做工细致的拱璧,梁上精巧的斗拱,都让我有些眼花缭乱。

我从一进门就开始感觉不一样,江南的老宅自有一股时光缓缓堆积而来的韵味,让人静得下心来。我躺在那张老旧的椅子上,身上裹着阳光,虽然冷风拂过耳根,但是依然觉得温暖。我踮起脚尖摇了摇躺椅,不自觉地忽略了这冬日的阴冷。

椅子就放在院子里,只是扶手松了,躺上去稍不小心,就会挤着手。藤椅发出沉闷的咯吱咯吱声响,我眯着双眼,留意到屋檐青瓦上刻着的蝙蝠图案,瓦沿上还长着绿绿的青苔。莫问时光走了多远,该是老透了吧,否则怎能如此安详。

楚清隔着木窗问我想喝拿铁还是美式。我告诉她不习惯喝咖啡,喝一杯就神经衰弱得厉害,整夜睡不着觉。那边没答话,过了会儿给我端出一杯牛奶来。我苦笑,说,不好意思,我也不习惯喝牛奶,您给我泡杯茶成吗?

楚清翻了翻白眼,很无奈地回屋去给我沏茶。她心中该会想着,找这么一人来帮忙修椅子还真是够费事的。

再出来的时候,楚清端了一个竹制托盘出来,放着一杯茶,还有一个超大的马克杯,杯口足有一个巴掌大,里面装满了咖啡,这么喝咖啡的倒是我见过最强悍的方式。

楚清建议用图钉绕着扶手摁上一圈,这样看似给扶手绑了一串手链,动起手来方便,样子也不会太难看。

我说若是从前,不用说这江南的古镇里,单是我山东老家的小巷里,会有骑自行车的老手艺人经过,车子的前梁、后座上挂着家伙事儿,吆喝一句“锔缸锔碗儿喽……”,引得街坊邻里全都围了上来,甭管是水缸也好,瓷碗也罢,只要不是碎个稀烂,师傅总有办法给你补上,那补丁有的是用薄薄的黄铜片,有的是用铁卡子,那铁卡子要比订书用的书钉大很多,物件补好了,那样子让人看着也舒服。

我把这回忆说给楚清听,她说自己小时候也见过,还有专门修藤椅的师傅,那活儿做起来也是漂亮极了,现在见不着了,东西坏了也就丢了,不觉得稀罕,其实是自个儿不知道,顺带着把陈年的老念想也都扔尽了。

修好椅子以后两人没事儿干,坐在院子里闲聊。后来晓得这老宅是她姥姥家的祖宅,平常都是老人在这里住,但这段时间老人回了苏州,暂时就楚清一人住。我问她这次要在这里待多久,楚清说自己也说不准时间,反正从巴黎辞职回来以后,多半时间都是在这老宅里待着,至于她辞职的原因,我也不好意思多问。

跟楚清聊着天,手中握着热茶,不觉已忘了江南冬天的冷。她说老宅里几乎装满了她的整个童年,旁边还有所小学,她在那里一直读到三年级才转到苏州。还有这宅子,更有一段故事,听她姥爷说是解放前从一个米行老板手中转让来的,宅子与盛宣怀家族还有些关系牵连。

我听这名字很耳熟,稍一思索,不禁有些惊讶。盛宣怀何许人?当年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电报局,创办了第一家银行,上海交大跟南开大学的前身都是他创办的,那可是极富传奇的一个人物,是近代江南牛人的典型代表。

楚清问我有没去过苏州的留园,中国的四大古典园林之一,说那就是盛家当年的房产之一。

我听着倒也不稀奇,江南自古以来多富商,大多为人都很低调。我问楚清对于盛家事情了解多少,我肚子里的存货有限,却是很想听她讲讲。毕竟来江南一趟,能置身在传奇之中,若少了人物跟故事,也就缺了味道。

楚清双手捧着咖啡杯,开始慢条斯理地讲起盛宣怀的故事。

楚清讲故事的声音很温柔,我只听不接话,而且还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直视她的眼睛,肆意阅读她的眼神,那感觉,甭提有多惬意了。

我看得出神,她可能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红,问我有没有在专心听。我忙回答说,在听在听,你接着讲。说完依旧是直视着她双眼。

她说了两句,然后感觉不对味,起身说去拿点小吃来。小石桌上本就摆着一些干果,她又端了一小碟瓜子出来。

她再讲的时候,我只稍稍正经了一会儿,忍不住的时候就抓把瓜子儿开始嗑,咔吧咔吧的声响和着她的话音。我哥们儿就说我命好,成天的好景好味都便宜了我。

听了整整一个下午,楚清说讲得有些累了,要休息休息,我说还没听够。楚清有些疑惑地问我,你真的听着很有意思吗?

我说是啊,在如今这世道,别说我自己就一空口袋的闲人,即使世间老的小的加起来,还有几人能知道这些陈年旧史啊,更何况难得遇见一地道明白江南的人,还是个美人!楚清有些不好意思,说如果真要喜欢听的话,抽时间再接着给我讲。

院子里已经没了阳光,温度低了下来,寒意渐渐渗进骨头,难得我们俩能在这儿待这么长时间。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楚清,想起多年以前,也是临水的茶楼里,阳光和娇俏也是这么在一起。 qe/Eb1poWqd7mrXFR3eF6DQZ43NJNjiwU2u9RE5jTulxgkC5UUhb7/hzUPOkSI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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