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从方滔头发上滴落,他身上盖着一块灰布,潜伏在设伏点不远处的小教堂钟楼顶部,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从昨天半夜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莫说喝水、休息了,就连不知名的小虫爬进了他的裤腿,他都纹丝不动。他把自己想象成这钟楼上一块砖、一片瓦,想象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尽力和整个建筑融为一体。虽然秦文廉的船是早晨才到达,但从昨夜潜伏到这里开始,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瞄准镜,好像目标随时会出现一样。他一直专注地盯着下面的街道,从深夜到黎明,从黎明到早晨。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或者行色匆匆,或者悠闲自得。一个黄包车车夫蹲在街边等生意,车夫的不远处,是一个下水道井盖,井盖下面,固定着炸弹。炸弹是小韦昨夜设置好的,从炸弹上接出的电线连接着井底事先铺好的线路,而井底的线路直接连在街边的屋檐下。
路面上埋电线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小韦对此很专业,他先将路中间的方砖翻起,又将电线埋到方砖下,最后将方砖复原,还很细心地在砖缝处撒上干土,用自己带来的小扫帚扫平,做得像没动过一样。
此刻,那个睡在路边的叫花子就是小韦,他的旁边就是炸弹的引爆器,串好的几个炸弹电线早就被接在了井盖边的线头上。这样,只要小韦手指头动一动,所有的炸弹就会一起引爆。
此刻,冯如泰的车也停在不远处,他和向非艳亦是一夜未睡,两个人心底怀着不同的忐忑,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冯如泰担心任务执行得不顺利,而向非艳仍旧在担心这次的命令不是刺杀秦文廉。她之所以一直很在意这一点,并不是怀疑冯如泰的判断力或者存心与他作对,恰恰相反,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她不希望冯如泰因为任务上的疏漏而失去重庆方面的信任。一个军统的特工倘若失去了上级的信任,这意味着什么,向非艳太了解了。她和他的命绑在一起,她和他的人生也绑在一起,她不希望他有任何闪失,哪怕是一小点。
不远处,码头的方向传来了客船的汽笛声,方滔心中不由一振,瞄准镜里,街边的“乞丐”也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街角的黑色轿车发动了引擎,所有人都蓄势待动。
汽笛声越来越近,樱山丸号靠岸了。码头上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乘客,全是一袭黑衣的日本特务,和假装成游客或路人的特务。
小泉抬手看看表,又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突然冒出的刺客,没有可疑人等,预想到的意外都没有出现,这反而令他愈加不安。他对石井使了个眼色,石井会意地点点头,迎上刚刚停靠的客船,毕恭毕敬地对走下船的秦文廉说,“秦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大日本皇军驻上海的谍报机关处的石井秀夫。这位是我们樱机关的长官小泉先生。”
小泉握住秦文廉的手,看起来和善可亲,“以后您在这里的安全防务就由我负责。”
秦文廉点点头,“小泉先生您费心了。汪精卫先生的新政府成立在即,等新政府成立后,日中邦交恢复正常,到那时您就可以轻松了。”经过长途跋涉,秦文廉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仍不失谦谦君子的文人风度,小泉甚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复杂的、难以言语的爱国信念。小泉敬重爱国的人,但此时、此地、此人的这种信念,却令他有几分怜悯。他微笑着说,“希望如此,您请上车。”说着,他将秦文廉夫妇让上了车,自己也坐了进去,而石井则带着其他日本特务上了车,分别在前后保护。
几辆车鱼贯而出,不紧不慢地驶出了码头,慢慢地向方滔等人的伏击点驰去,车队刚刚拐了几个弯,就被冯如泰和向非艳的车跟上了。
秦文廉拉着夫人的手坐在后面,样子有几分紧张、几分拘谨。虽然他曾在日本留学,研修法律,虽然他跟着汪精卫在东京和日本人洽谈协商了很久,虽然他接触过很多很多日本人,但是此刻,在这片充斥着屈辱的、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这样堂而皇之地接受侵略者的保护,还是令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正在这时,小泉对司机吩咐道,“我们向双河桥方向开。”
司机不解,“小泉长官,双河桥那边在修路,过不去。”
小泉说道,“不要紧的,你只管向那边开。”
汽车快到双河桥的时候,小泉又吩咐司机转向了钱家桥。
秦文廉不明所以,“小泉先生,您在这里绕来绕去的,在干什么?”
小泉转过头,礼貌地说,“对不起,秦先生。我们得到情报,军统派了人来要暗杀您,我这也是疑兵之计。请您多多海涵。”
秦太太闻言,紧张地抓住了秦文廉的胳膊,秦文廉微微一笑,拍拍秦太太的手,以示安慰,但是他心头的结,却揪得更紧了。
就这样,护送秦文廉的车队绕了几圈后,小泉问司机,“后边的那辆车有没有继续跟着我们?”
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我们掉头后他没跟上来。”
秦文廉紧张地问,“有人在跟踪我们?”
小泉转身拍拍他的肩膀,“秦先生您放心,为了您的到来,我们樱机关所有特工都出动了,他们是没有机会的。”
冯如泰和向非艳的车确实在跟踪他们,但跟到一半就掉头直接去了附近的点儿,作为专业的特工,他们知道不能再跟下去了,日本人绕来绕去明显是在找尾巴,再跟下去一准儿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