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滔住在法租界内一处老旧的公寓里,房子虽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客厅旁有一小间隔断被当成了暗室。方滔在暗室里洗着胶卷,慕容无瑕则无聊地在窗口喂鸽子。这是她第一次来单身异性的住处,难免有几分好奇,喂完了鸽子就左看看右看看,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这时,她在一个小书架上发现了一盒珍珠粉,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拿起来把玩着,然后凑到暗室门口,笑嘻嘻地问,“老同志,你这房子里住过女人吧?看不出来啊,你还挺风流的。”
方滔拿着显影罐出来,心不在焉地说,“这儿没住过女人,你别瞎猜。”
慕容无瑕追问道,“那你告诉我你这珍珠粉是干什么的?”
方滔淡淡地说,“当过兵的人肩膀这儿有个老趼,是枪托磨的。搞地下工作的人特征越少越好,所以就经常用珍珠粉磨一磨。”
慕容无瑕说道,“难怪,你长得这么没特色,倒是完全符合地下工作者的要求。”
方滔没答理她,转身将珍珠粉放了起来。
慕容无瑕像个好奇的小猫一样跟在方滔身后,“你当过兵?打过仗?是新四军吗?”
方滔摇摇头。
慕容无瑕追问道,“八路军?”
方滔也摇了摇头。
慕容无瑕惊叫道,“天哪,你不会是当过红军吧?长征你走过没有?”
方滔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没有。”
慕容无瑕疑惑道,“那一定是游击队?”
方滔瞪了她一眼,“你就别问了,我们做地下工作,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慕容无瑕不高兴了,“为什么这么说?”
方滔严肃地说,“为免当你被捕的时候,敌人不想杀你,我都会杀了你。”
慕容无瑕撇撇嘴,“你这人看起来对什么都毫无热情,像个冷血动物,不用等我被捕,你现在就想杀我吧。”
方滔解释道,“不开玩笑,在必要的时候,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慕容无瑕道,“我可不敢,连鱼也不敢杀。”
方滔望着她,“希望你永远不会遇到要杀掉自己同志的情况。”
慕容无瑕看着方滔严肃的神情,感到一股凉气从内心深处慢慢涌上来,她盯着方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少骗我了,说得那么玄。还吹牛你当过兵。”说着,慕容无瑕打开了珍珠粉,要用手指沾出一些。方滔一把把珍珠粉夺了过来,“你别乱动好不好?”
慕容无瑕更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东西我家里有的是,明天我叫人给你送一箱。”
方滔想起了曾奎,黯然道,“这是我的一个兄弟送给我的,他已经牺牲了,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这时,窗口有鸽子飞来,方滔放下显影罐,去将鸽子抓了过来,从脚环上取出一个小纸条。
慕容无瑕顺手拿起了显影罐,好奇地打开,方滔回头看到时,已经晚了,只听他大叫一声,“别动。”
慕容无瑕不明所以地站着,只见方滔冲过来,怒喝道,“你?我让你打开了吗?”
慕容无瑕心里知道自己可能闯祸了,但还是嘴硬道,“你也没说不能打开啊?”
方滔怒气冲冲地说,“今天拍的照片全白费了。”
慕容无瑕一听,“啊?要不明天我再带你去拍吧?”
方滔大吼道,“明天码头上的货都运走了,我们还拍什么?”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慕容无瑕这样说过话,她一方面深知自己闯祸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委屈万分,于是跺跺脚,含着眼泪跑了出去。
方滔叹口气,他觉得像慕容无瑕这样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根本就无法适应真正的地下工作。他看不出她有什么信仰,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这个大小姐一不能忍,二不肯受委屈,最重要的是,一遇到难题就哭着鼻子一走了之。
方滔将仅存的几张照片从显影池里夹出来,挂在晾照片的绳子上。这些“幸存者们”对慕容无瑕倒是偏爱——其中几张能部分正常显影的照片,都是慕容无瑕的,但那张慕容无瑕和小泉的合影,却只能看到小泉的脸。方滔紧紧盯着那张伪善的脸,将目光嵌入他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一路顺藤摸瓜,探进他的心里,搞明白他和他的政府对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国家到底有怎样的野心和阴谋。
到了晚上时,慕容无瑕又火急火燎地来了。她背着画板大咧咧地闯进来,进屋后直接奔桌子而去,倒了一杯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全然没有上海名媛的样子。
方滔很奇怪,他把门关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慕容无瑕放下杯子,用袖子直接擦擦嘴,于是本来就斑驳的口红愈加斑驳了,但她似乎毫不在意,而是有几分得意地说,“你不是说明天码头上的货就没了吗?我趁着货还在,把它们全画下来了。”
方滔一愣,“画下来了?”
慕容无瑕点了点头,把画板扔给了方滔,“全在这儿呢,累死我了。”
方滔打开了画板,里面夹着很多张精致的素描。
慕容无瑕笑着说,“这回可以了吧?你也别给我脸色看了,我这算将功赎罪了。”
方滔一页一页地看着那些画,说,“你画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慕容无瑕问道,“为什么?”
方滔抬起头,看着她,“你敢保证你画的和实际的一模一样?”
慕容无瑕微微皱起眉头,“应该差不多……吧。”
方滔指着其中一幅画,说道,“你看,码头上的货明显比我们拍照的时候少了。”
慕容无瑕争辩道,“晚上我去的时候,货已经被装上这些驳船了。”
方滔把那些画一张张摊开,指着画中的船只说,“那就更不对了,你看,你画的船全是船帮贴着水面。”
这个问题可难不倒慕容无瑕,她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驳船运东西,吃水线越深,证明装的货物越多,只有多装一些,运输成本才会低。”
方滔继续问道,“那为什么你画的船上货物数量都不一样,而吃水线都一样?”
慕容无瑕说,“那是因为装的东西不一样。一定是他们的箱子里装着不同的货。”说着,她指着其中两幅画,“你看,这个船上货物这么高,一定是粮食。而这个船上根本看不到货,这船上的东西,一定比沙子都沉。应该是铁。我说的绝对错不了,我从小就在码头长大,船上装的是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方滔的神情顿然严肃起来,这些船上装的都是日本人的货,他们往苏北运铁做什么?当然,船上装的也可能是铁做的东西,是什么呢?要用这么多船来运?
是了。
枪,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