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水运大亨、青帮老大慕容闻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腿上还盖着一条毛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微微探出头,看到小泉等人离开,突然掀开了腿上的毛毯,腾地站起来,一丝怒气渐渐攀上他的脸,他在书房里踱了几步,脚劲儿十足,和刚才的病态判若两人。
吴一帆送走了小泉,回到书房,谨慎地关上门。
慕容闻微微皱起眉头,问,“这事儿你怎么看?”
吴一帆说道,“闻爷心底其实已经知道怎么办了吧?否则您刚才也不会一口回绝担任东亚关系促进会会长的事情。”
慕容闻点点头,“这个会长的名头一戴上,不就等于向世人宣布我是汉奸了吗?可是,你说秦文廉怎么会和日本人搞在一起?六日后他搭乘的日本樱山丸客轮在我们的码头靠岸,我真担心出什么意外啊!”
吴一帆摸起龟壳铜钱,说,“可这事儿您不好回绝啊,日本人知道秦文廉对您有恩,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不过闻爷放心,就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那也是日本人的事情,是他们主动要求那天码头全换上他们的人的。而且和巡捕房协调的事情,不是也一并推给他们了吗?”
慕容闻点点头,沉思了片刻,说,“来来,一帆,咱们赶紧占一卦。”
吴一帆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龟壳铜钱,慕容闻看着卦相,紧紧皱起眉头,“坤上坤下,这一卦如履薄冰啊。一招不慎,万劫不复,凶险啊。一帆,你看呢?”
吴一帆过来看了一眼,说道,“这是一副地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看来这促进会会长是干不得的,干了这差使,就积不成善了。不干,可保平安。”
慕容闻接着问,“那生意、地盘呢?该怎么办呢?”
吴一帆说,“从地卦的卦文上看‘战龙于野,其道穷也’。眼下时局混乱,日本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进租界,但是国军又刚刚打了胜仗,江山谁属还真说不好。闻爷还是在家里修身养性吧,江湖上的事情哪怕让人三分,忍得几年,到了太平世道,再图其他也不晚。”
慕容闻叹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也就忍了。叫别人折腾去吧。对了,小泉说六天后他要在码头接秦文廉,六天后是什么日子啊?”
吴一帆说道,“九月十三,月破大凶之日。”
慕容闻连连摇头,“接贵客也不挑个好日子。你说这个秦文廉他怎么会从日本回来?”
吴一帆笑着说,“闻爷,这个我可算不出来。哦,无瑕把她的男朋友领来了,在花园里等着呢。”
慕容闻闻言,端坐在正堂,说,“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吴一帆就带着方滔毕恭毕敬地走进来。慕容闻将这个老成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阅人无数的他心中对方滔立刻多了几分戒心,凭他这么多年的江湖阅历,一眼就看出方滔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一点,可以是优点,更可以是缺点。
当然,慕容闻不会把自己对方滔先入为主的成见表现出来,他和颜悦色地问,“请问方先生贵庚啊?”
方滔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今年三十二,光绪三十三年出生的。”
慕容闻又问,“那生日时辰呢?”
方滔按照慕容无瑕提前教给他的,说,“六月初九,未时生的。”
慕容闻掐指头一算,“哎呀,你的八字不得了啊,命里有五个土。正好和无瑕匹配啊。”
吴一帆这时却皱起眉头,淡淡地说,“是啊,这也太巧了吧?”他的言下之意,是说方滔的八字是假的。
慕容闻立刻明白吴一帆的意思,微笑着说,“无瑕那个丫头,就爱胡闹,鬼点子又多,方先生,你的生辰八字是你和无瑕商量过的吧?”
方滔说道,“哦,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无瑕答应和我交往之前,要过我的八字,她找人算过之后才答应我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伯父您信这个。”
慕容闻点头道,“是啊,我们家都很在意这个。”
吴一帆也躬起身子,道,“闻爷,看来无瑕小姐还真是有孝心啊。”
就在这时,慕容无瑕突然推门进来,一副大大咧咧的大小姐样子,一进门就扯住慕容闻的胳膊,说道,“爹,你盘问完了没有?”
慕容闻嘴上责怪着,眼睛里却满是溺爱地说,“我和方先生聊聊家常,怎么说是盘问人家呢。”
慕容无瑕撒娇道,“就是就是,你又问人家生辰八字了吧?我早就找人算过了。”
慕容闻满意地望着女儿,“还是你知道爹的心思啊。”说到这里,他转头对方滔说,“方先生,我这女儿让我宠坏了。以后你可要多让着她啊。”
慕容无瑕嗔怒着跺着脚,“好了好了,爹。我们走了,再待下去,你不知道又要说女儿什么坏话!”她边说边拉起方滔就要走。
慕容闻站起来挽留,“你们吃过午饭再走吧。”
慕容无瑕说,“不了,外边吃。”说话间,她已经站到了院子里。
方滔这时也起身道,“伯父,我告辞了。”说罢,他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追上慕容无瑕,他的脚步很轻,也很稳,就像他平时走路的样子一样。方滔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这一切早已被慕容闻尽收眼底。
慕容闻听到慕容无瑕发动汽车的声音,脸一下沉了下来,他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吴一帆见慕容闻这个表情,心知他又要琢磨事情,就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慕容闻不是琢磨事情,他在琢磨人,方滔这个人。这个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只有八个字,“年少持重,深藏不露”。他刚才问他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方滔的眼睛和神情,若是别人,心里有什么小九九铁定都被他瞧出来了,可他却看不出方滔在想什么。更令人担忧的是,方滔走路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并不是因为拜见未来岳父而刻意显得小心谨慎,不,他肯定没有刻意控制,那是他本来的走路姿态。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有着与众不同严谨习惯的人,而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种习惯呢?
慕容闻紧紧皱着眉头,首先想到了“军统”,可又不敢十分确定。他决定派人好好查查方滔的底细,这事关女儿的终身和他这一生的家业。他白手起家,从一个摆鞋摊的小皮匠奋斗成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佬,虽然娶了很多房姨太太,但却只有这一个女儿。女儿和他的家业就是他的所有,他可不想让自己一生的成就都落到一个不靠谱的人手里。他对军统没有好感,事实上,他对任何政府势力都没有好感,他现在之所以谁都不得罪,是因为他摸不准最终会是谁掌权。倘使方滔真是军统的人,万一日后重庆政府倒台,女儿不也是要跟着遭殃嘛。
在慕容闻看来,这件事可是比日本人那些事更重要,更得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