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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吕不韦的前世今生

01

史上最高明的生意经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斯找了一条河,趴在岸边,脑袋长长地伸在水上,以水面为镜子,排演他准备多日的面见吕不韦时的说辞,声音何时激昂,何时低沉;语速何时该快,何时当慢;何时笑,笑到几分;何时停顿,停顿多久。每一个眼神,每一种表情,他都像一个追求完美的导演,设计了又设计,直至他认为无可挑剔为止。有路人经过,还以为他要投水自尽,欢喜得不得了,一个劲地怂恿他:“哥们儿,你倒是跳啊。”

李斯回到逆旅,郑国的马车已等候多时。李斯进入马车,见里面堆满了送给吕不韦的礼物。郑国不像李斯那样贸然登门,照今天的说法,他是排队预约过的,根据吕不韦的日程安排,今天可以召见他了。因此,郑国到了相府,自有相府舍人出来接入。

忙中偷闲,先简单说说吕不韦的生平。

初,吕不韦是个纯粹的生意人,倒买倒卖,不是特别有钱,那是相当有钱。做生意到处跑,这一天就跑到了邯郸,碰到了一个叫嬴异人的年轻人。异人这孩子虽说是秦国王孙,却比较命苦,没过上几天像样的日子,就被当作人质抵押在赵国。像异人这样的王孙,秦国有二三十个,少一个不少,所以秦国根本没将他这个人质的死活放在心里,照样隔三差五派军队来问候赵国的边疆。赵国很生气,把异人的待遇一降再降,弄得异人很抑郁。

话说吕不韦一见异人这个落魄王孙,立时眼冒绿光,连声感叹此人“奇货可居”。他当即决定,要对吕氏家族企业进行战略调整,并跑回家去做老爸的思想工作。

他问他老爸:“种田的投资回报率是多少?”

“1000%。”

“做珠玉生意的投资回报率呢?”

“10000%。”

“把一个穷困潦倒的王孙扶植成秦国君主的投资回报率呢?”

“∞%。”

小贾贾于市,大贾贾于朝。吕不韦和他老爸统一了思想认识之后,要开始做大贾了,于是和异人谈判。他给异人开出的条件是:“你就光出个人,其余的全包给我,我保你当上秦国的王。”异人一听,天底下有如此好的事情?将信将疑。秦国的王位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要真能坐上去,那简直跟白捡的差不多,于是他就乐得大方,道:“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人们常说,机会只垂青有准备的人。这话其实狗屁不通。机会只垂青有能力的人!强者运强。这世上聪明人有很多,认为异人奇货可居的肯定不止吕不韦一个。然而,要真正把异人这个奇货销售出去,却非得吕不韦不可。谁让他不是特别有钱,而是相当有钱呢。

马克思说,为了300%的投资回报率,资本家敢冒上绞架的危险。可见,外国资本家的命都比较贱。瞧咱们的吕不韦,面对∞%的投资回报率,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以无比的冷静和耐心,向世人展现出他高明的智慧和超凡的策略。

02

人性的弱点

自打结识异人之后,吕不韦生意也不做了,改行玩起了烧钱。由此,生意场上少了只巨鳄,权力场上多了位明星。做网站的,喜欢把别人的钱当自己的钱来烧,吕不韦却是把自己的钱当别人的钱来烧,端的是好气魄。

吕不韦一甩手就是五百金,送给异人去花,改善改善生活,结交结交宾客,攒点名气。异人从没见过如此多的金钱,好几天都黑着眼圈,知道的说他躲在家里通宵数钱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朝钱在手,便把妓来嫖呢。

吕不韦一甩手又是五百金,搜罗天下奇物珍玩,带到咸阳,以异人的名义献给华阳夫人。

当时,秦国为昭王在位,异人的老爸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许多老婆,异人的母亲夏姬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不招安国君喜欢。安国君老婆虽多,却独独宠幸华阳夫人一个。偏偏华阳夫人无子,于是吕不韦往说之。

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她们都是女人。吕不韦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而且花得相当有技术含量。对付女人,他大有一雄可将十万雌之勇。他成日泡在脂粉堆里,对女人的生理渴望,他能得之于手而有数于心,堪比轮扁斫轮。对女人的心理需求,他能不以目视而以神遇,有如庖丁解牛。因此,尽管他长相薄陋拙恶,但凡和他好过的女子,却如同中了魔咒似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的男人,成天什么事也不想做,就想着和吕不韦一好再好,好上加好。然而,吕不韦是那种万花丛中过、只叶不沾身的主,用粗俗的话讲,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些被他遗弃的女人,一辈子也忘却不了那一夜的风情,从此只能生活在痛苦和惆怅之中,所谓一遇吕郎误终生是也。吕不韦的名气在女人圈中越来越大,所以,虽然他远非什么羊车璧人,但出门转一圈,偶尔也能蒙个掷果盈车回来。

以这样的吕不韦,对付一个久处深宫的华阳夫人,自然是绰绰有余。他对华阳夫人说道:“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嫡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异人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嫡,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嫡子,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人性有两个特点,一是普遍同情弱者,二是施恩图报,并想当然地以为,施恩越大,回报越多。这第二个特点简直就是弱点。华阳夫人虽然身处高位,但这两个特点依然具备,甚至比普通人更为强烈。华阳夫人很快便被吕不韦说服。

于是,华阳夫人给太子安国君吹起了枕边风,先是大赞“子异人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然后又泣曰:“妾不幸无子,愿得子异人立以为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与华阳夫人刻玉符,约以异人为嗣,并厚馈远在邯郸的异人,而请吕不韦傅之。

03

左手美女,右手江山

吕不韦从咸阳凯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作为宴会的主角,异人自然也应邀出席。酒至半酣,吕不韦双掌一拍,但见无数俊俏佳人,恍如天仙突降,翩翩而舞。一时室内香风四动,春色无边。满座宾客魂不能守,心为之荡。异人正当欲火熊熊之年,只看得骨酥筋软,鼻血如注。

在这诸多妙龄少女中,尤以赵姬姿容最为绝美,异人一见倾心,便开口向吕不韦讨要。他心想,你都为我花了一千两金,奔波了五千里路,现在不是我求你,而是你求我了,再向你要一个女人,谅你也不敢不给。典型的杀猪心态。不想那赵姬却是吕不韦最宠爱之人,两人欢爱未久,正是情深意浓、难舍难分之时。异人这一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吕不韦怎肯答应。吕不韦说,这许多女子,由你任挑,挑一个我给一个,挑十个我给十个,但要赵姬,恕难从命。异人当着众人之面,吃了个闭门羹,脸上也挂不住,便恶狠狠地道:“你可别后悔。”说完拂袖而去。

美女还是江山?吕不韦陷入两难。他已经在异人身上押下了自己的全部身家,绝对不能功亏一篑,在眼看即将大功告成时和异人决裂,让长久的努力化为泡影。异人很快就能做秦国的王,而他也将因此成为秦国的相国,他将掌握无边的权力,主宰无数人的命运。所有这些,赵姬不能给他,异人却可以。然而,他爱赵姬,他是真爱赵姬。

庭院梅花盛开,遍地落红,吕不韦仰望长天,心内交战,莫能自决。他脸色忽青忽紫,反射出内心难以抵抗的疼痛。然而,我却不揣恶意地以为,这是幸福的苦恼,没有同情的必要。无论美女还是江山,得到任何一样都够一般人高呼“夫复何求”了。

权力最终击败了美貌,权力欲压倒了爱欲。赵姬跪在吕不韦面前,攀附着他的双腿,满面珍珠泪,一片心酸词,红唇间的湿润,似仍期待着一次甜蜜的亲吻。然而,离别的时候到了,你可以软弱,而我必须坚强。且让欢爱如烟云散去,散成缥缈的回忆。当我疲倦地归来,有人举一壶酒,为我祈福,然而那人将不再是你,你在另外一个男人怀里。

午夜时分,吕不韦敲开了异人的大门,将他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他将赵姬送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送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床上。当异人得意地将赵姬压在身下恣意狂荡时,吕不韦独自踌躇在邯郸昏暗的雨巷,如野兽般号啕大哭。

04

权力之殇

如果说知识改变命运,那么权力改变什么?让我们来解剖一下吕不韦,寻找答案。吕不韦不缺钱,他相当有钱;他也不缺女人,他女人有的是。就连失败者们出于酸葡萄心理认为成功者不可能拥有的爱情,他也有。可是当权力出现,向他轻抛一下媚眼,他就像一个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十万年之久的外星人,终于听到了老家派来接他返航的飞船的召唤。他发足狂奔,在他身后,是弃之不顾的金钱、女人、爱情。在这场也许残忍的PK中,权力大获全胜。

然而,吕不韦你慢些跑啊慢些跑。你可以爱上世间任何一个荡妇,却千万不要登上权力的床榻。因为权力场就如同黑洞,一旦进入,连光线也休想逃逸。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就像置身于磁力场的铁块,不管你有多不甘心、多么疼痛,终究逃避不了被磁化的命运。权力是一种人们有意不提及的宗教,而且是排他性的一神教,除权力本身之外,不再有别的神。它并不要求信徒虔诚,却没有信徒不是百分之百的虔诚。它给予信徒随时离去的自由,却没有信徒愿意行使这种自由。

君不见,漫漫的仕途,有如错综复杂的林中之路,在那高可蔽日的密林深处,埋葬了多少男人的青春,见证了多少女人的眼泪。

君不见,光鲜的官场,便是祭祀权力的大雄宝殿,为了得到教主的宠幸,大大小小的官员,乃至于尊贵的皇帝,都不得不在祭坛上献上他们的牺牲。从亲人、爱情、朋友、尊严、贞操,到明显的肉体、隐晦的灵魂,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权力高高在上地望着葡匐在它脚下的人们,带着高深的微笑,欣赏着他们为了得到它,作出的种种不人性的、太不人性的表演。

对易牙来说,儿子是拿来烹的;对吴起来说,妻子是拿来杀的;对汉唐皇帝来说,女儿是拿来卖的;对刘粲来说,庶母是拿来睡的;对刘子业来说,姐妹是拿来奸的;对杨广来说,老爸是拿来弑的;对赵光义来说,兄弟是拿来砍的……

权力喜欢这样的表演,它从不闭上自己的眼睛。

红颜会化成骷髅,英雄将沦为白骨,官员的坟茔上长满荒草,皇帝的陵墓旁游人拍照,只有江山依旧,权力不死。有谁能夸口是他在驾驭权力,而不是被权力所驾驭?以速朽之人生,驾驭不死之权力,吾未之信也。

05

从商人到相国

且说异人得了赵姬,日宠夜幸,爱眷非常。赵姬不久便有了身孕,十月之后,产下一个男婴。异人大喜,为男婴取名嬴政,并将赵姬立为夫人。

被异人横刀夺爱,吕不韦心中自然备感屈辱,然而,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日后的权势富贵,吕不韦忍了,他照常对异人笑脸相向,小心逢迎,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嬴政三岁那年,异人的爷爷,也就是秦昭王,派遣将军王齮大举进攻赵国。数十万秦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杀到邯郸城下。国都邯郸一破,也就意味着赵国的灭亡。赵王惶恐之下,欲杀异人以报复秦国。幸好吕不韦交游广泛,提前得此情报,忙与异人商议出逃。大乱当头,异人也没了主意,听任吕不韦安排。

时间紧迫,吕不韦也顾不上赵姬和嬴政的死活,和异人乔装打扮,连夜来到邯郸西门。只要能出得城去,城下就是秦军,足以保全他们的性命。守门吏对两人出城的请求不屑一顾,除非有赵王的手令,否则,连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城去。

生存还是毁灭,只取决于一扇门的距离。

对付顽固的守门吏,吕不韦仅用了一种武器,也是最有效的武器——钱!

吕不韦掏了多少买路钱?金六百斤!

要知道,吕不韦进贡华阳夫人也才花了金五百斤而已。在区区的守门吏身上,有必要如此大下血本吗?殊不知,这正是吕不韦一贯的风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叫人无法拒绝,只许你说不认识钱,不许你说不想要。

于是,守门吏开门,吕不韦和异人得以脱逃。两人一入秦营,王齮见是王孙异人,也不敢怠慢,立即派军队护送两人回咸阳。回到咸阳之后,异人前往拜见其父安国君和华阳夫人。吕不韦知道华阳夫人乃是楚人,于是特意让异人身着楚国服饰,以讨华阳夫人欢心。这招果然奏效。

华阳夫人虽然已经将异人立为自己的嫡嗣,却是第一次看到异人本人。一见之下,见异人相貌俊俏,又穿着她故国的服饰,于是心情大悦,并命异人改名为子楚 ,以示恩宠。有了华阳夫人的恩宠,异人在秦国王室中的地位便彻底地确立了起来,他现在所要做的,便是等待。等他爷爷秦昭王死,再等他父亲安国君死,然后,秦王之位便是他的了。

再说吕不韦和异人这一逃,可苦了赵姬和嬴政这对母子。当吕不韦和异人在咸阳安享富贵之时,这对母子却要成日东躲西藏,相依为命,唯恐被赵国抓起来杀头。其间诸多凄惨苦痛,自是不能细表。

后来,魏国公子信陵君窃符救赵,大破秦师于邯郸城下,王齮败退,撤回秦国。随着秦赵两国的关系渐渐缓和,赵姬和嬴政的境况这才慢慢好转。赵国虽然不再有诛杀他们的念头,却依然将他们当作人质扣押看管着。

当时,燕国的太子丹也在赵国做人质。太子丹和嬴政年纪相当,两个小孩时常在一起玩耍。有一天,两个小孩起了争执,太子丹一急之下,便嘲笑嬴政是野种。嬴政大哭,回问母亲赵姬,自己到底是不是嬴家的子孙。

可怜的赵姬,被两个男人先后抛弃,如果不是为了嬴政,她坚强不到现在。赵姬命嬴政跪下,厉声说道:“这个问题,只许你问这一次,阿母也只回答这一次。你是嬴氏子弟,王室血脉。总有一天,你会成为秦国的王。”嬴政目光闪动,道:“等我做了秦王,我一定会杀光所有欺负阿母的赵人。”赵姬以为嬴政说的只是小孩子的负气话,虽然如此,她却依然大受感动,低头洒泪。

嬴政又问:“燕丹说他父王三年后就会接他回蓟城,阿父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回咸阳?”赵姬将小嬴政揽在怀里,凄然一笑,喃喃说道:“会来的,很快就会来的。”

然而,这一等就是六年。到嬴政长到九岁时,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终于死了,太子安国君总算是熬出了头,坐上了秦王的宝座,是为孝文王,华阳夫人成了王后,异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鉴于异人已经成了秦国的接班人,为了和这个未来的秦王搞好关系,赵国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赵姬和嬴政送归秦国,使其一家团圆。

安国君刚刚举办完即位大典,两天后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异人继位,是为庄襄王,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吕不韦也随之一步登天,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秦国朝政大权,皆掌在吕不韦一人之手。 DZCMmXsiakNvo96/q/vBBdQn+l8hd6pHTxN1ezB4oYKwfn2sHumN4rsta92v86sV



第四章

强者,更强者!

01

说大人者,待之!

按下吕不韦的发家史不表,再回到李斯。

话说这一日,李斯装扮成郑国的仆人,和郑国一道进入相府,来到一处宅院,舍人叫他们先候着。舍人进去通报时,吕不韦正斜躺在榻上假寐,身边簇围着十数个绝色妖姬,正各司其职地服侍着他,或捏腿,或捶背,或赶扇,或焚香,或喂食,或抚琴,或舞蹈,或曼唱……舍人哈着腰候着,直等到吕不韦睁开眼睛,这才小心地禀报道:“从韩国来的郑国带重礼求见。”顺手递上一张礼单。

吕不韦和他刚认识异人那会儿相比,胖了许多,满脸油光四溢的横肉,肚子也圆乎乎地鼓了起来。其气派和体形比较起来,膨胀的速度更是惊人。吕不韦扫了一眼礼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带他进来。”

舍人出来,对郑国说道:“相国唤你了。”郑国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进去。李斯刚一举步,却遭到舍人一声断喝:“干什么呢,里面是你这种下人进去的地方吗?”李斯眼看就要和他梦寐以求的吕不韦见面了,却忽然碰到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小舍人,便能毁灭掉他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将他掼翻在地,抬脚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郑国及时把他拽开。舍人一向仗势欺人惯了,没想到今天惹上个不怕死的。他从地上灰溜溜地爬起来,一时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李斯。郑国安抚李斯道:“李兄少安毋躁,等我进去见到相国,再替你想办法。你尽管放心,一定会让你见到相国的。”

郑国和舍人进去之后,剩李斯一个人在院子里。李斯焦虑地搓着手,心脏狂跳得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丝竹之乐和欢快的女子笑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让李斯悲观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单调而漫长。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舍人的脑袋。舍人也不出来,只是从门缝里朝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进来了。

李斯心头狂喜,脚却冷静地钉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里。李斯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见吕不韦。他要通过舍人之口,先摸摸吕不韦的态度。舍人却不肯过来,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频率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笃定不动了。从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而从舍人的态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给舍人下命令的吕不韦的态度。舍人见李斯不大像会过来的样子,只得满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吗?相国唤你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问道:“相国是怎么对你说的?”舍人道:“就是让你进去呗,还能咋说。”李斯道:“相国说的是让他进来,还是带他进来、叫他进来、请他进来?”舍人心想,读书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请你进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已无须再多问什么,一个请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02

说大人者,藐之!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人,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说对了一两句话,多交对了一两个人而已。

李斯终于站在了吕不韦的面前,离他只有一丈有余的距离。这一天的会面,已无数次在李斯的脑海里预演过。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吕不韦的大脑,用他的口才篡改吕不韦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要走对一步路,说对一句话,交对一个人。

李斯一进入吕不韦的寝宫,眼中便再没有别人,他没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泄的绝色美女,也没有在于他有引荐之恩的郑国身上浪费自己的半点视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吕不韦的身上,他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吕不韦就是他的对手,他的敌人。

诸君不妨自问,倘你见到一位相国级别的人物,并且你见到他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是有求于他,你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将你拯救。那么,你愿意给他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样。对李斯而言,这样的问题是个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是他应该强加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关于这个第一印象,吕不韦有权评价,却无权拒绝。当然,这建立在李斯拥有强大的自信和无畏的勇气的基础之上,对那些只想安安耽耽过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来说,还是请勿模仿为好。

从李斯迈过寝宫门槛的那一步开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体语言刺激着吕不韦的神经。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步伐宽阔而有力,浑身散发出利剑出鞘的夺人气势。在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乞讨者的惶恐和悲伤,有的却是施舍者的自在和怜悯。他仿佛并非身处万民仰望的高高庙堂,在他看来,这里只是一处任他纵马游缰的无主草场。李斯向吕不韦行礼,仅长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谓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吕不韦半躺着,审视着李斯。尽管他不动声色,但无疑李斯已强加给他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高傲而强悍的人,这是一个专注而坚毅的人,这是一个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的人,关键是,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总是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于是,在正式的会谈开始之前,李斯便已经成功地给会谈双方的关系定下了他想要的调子。

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带着七分挑衅,三分提防。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时至今日,他已经贵为相国,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作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作为显赫的权臣,他想的是: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让吕不韦颇为得意,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

一个成功的仕途经营者,无疑也应该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李斯同学是何等人物!他对吕不韦的研究是如此透彻,以至于他完全有资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学里开设吕学讲座,我敢保证,就连吕不韦本人,也会迫不及待地前来听讲,而且一节课也舍不得落下。

早在当年一起就学于荀卿门下之时,李斯和韩非就游说的技巧作过无数次的探讨,并达成这样的共识:“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必先知所说之心,尔后方以吾说当之。”知所说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只须轻轻一击,便足以辉煌大胜。那么,眼前这位相国,传说中的吕不韦,财富与权力并重,阴险与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绽会在哪里?作为吕学教授的李斯,又将如何一击制胜?

03

说大人者,诱之!

吕不韦的寝宫内一片安静——风暴来临前的安静。所有的人都预感到有些奇特而瑰伟的事情将要发生,这些事情将在未来产生深远而强烈的影响。他们期待着,为能亲眼见证而兴奋莫名。

从没有人如李斯这般能带给吕不韦如此大的压力,使他艰于呼吸。他下意识地欠起身来,打破了冻结的沉默,冷冷地说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着吕不韦先开口说话,他等到了。吕不韦沉不住气,他表现出了他的好奇心。而无数的教训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猫的命。

“楚人李斯,拜见大秦相国。”李斯简单而直接地回答道。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胜荣光”这类阿谀之词,李斯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好在吕不韦也不在乎这些虚文形式,他看着李斯,懒洋洋地道:“听郑国说,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号称有动摇山河之志,经天纬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谦。”

“哼,你倒确实一点也不自谦。不过,本相另外还听说过一个李斯,两个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骂护府武士,咆哮无状,你可认识这位李斯?”

“回相国,两李斯是一李斯。”

吕不韦见李斯爽快应承,便脸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确是死罪。”李斯答道。吕不韦的脸上一瞬间竟露出失望之色。原来李斯也不过如此,吃自己一吓,便乖乖地认了,而且似乎连加以狡辩抵抗的欲望也没有。李斯却从容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李斯何时能见到那八个护府武士的人头?”

吕不韦没转过弯来,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说什么?”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弱智的话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贵而博学的相国的字典里,根本就不该有“你说什么”这四个字。他只得轻轻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饰尴尬。

李斯将吕不韦的举动尽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国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咸阳,求归相国门下。相国敬贤爱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远动六国之听。是以,诸侯以为,有秦诸相,相国最贤。”

给吕不韦扣上这样一顶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后,李斯又道:“李斯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远来咸阳,慕相国之名,以相国为重士也。李斯虽愚,投奔相国之心却不可谓不诚,然而方才登门,未及入室,便横遭护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复殴之,此事为当日数十人所共见,非李斯所敢编造。此八武士不死,则天下之士必视相国之门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国皆以相国之敬贤爱士为有名无实,心耻而传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头,回相国之美誉,换天下之归心。相国明见高远,何去何从,当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吕不韦这才醒过味来,敢情李斯说的死罪,不是他自个儿的死罪,而是护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拿天下来压人,倒也不好驳得。虽说这两个月来,前来投奔的士人数量的确明显下降,但李斯请砍八武士之人头,这却要斟酌斟酌。吕不韦当即岔开话题,道:“且置此事不论。汝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李斯知道,有些事缓则易就,急则难成,是以也不再纠缠,他来此,并非专为取八武士之人头,而是久等吕不韦此刻一问。他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谨慎地道:“愿少闻。”

吕不韦动了动手指头,艳姬鱼贯而退。

李斯又道:“愿更少闻。”

吕不韦再动了动手指头,舍人也退下。郑国屁股贼沉地坐着,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这场戏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却以目光逼视着他,不怒而威。郑国明白了自己的在场对李斯也是一种妨碍,只得带着沮丧和懊恼离开。

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两个人——吕不韦和李斯,却丝毫也不显空旷寂寥。这两颗巨星碰撞而出的无形火光,早将所有的空间弥漫殆尽。

李斯开口道:“李斯闻知,相国门下食客有三千之众,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国得士之多,可谓冠绝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牌的高帽确实非同凡响,吕不韦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欢,他得意地一捋长须,道:“多乎哉,不多也。”说完,微笑地望着李斯,等待着李斯继续对自己吹捧夸奖。

李斯却站起身来,沉思着踱了两步,再转身面对着吕不韦。他用狂热的眼神紧盯着吕不韦,厉声说道:“李斯请相国尽诛门下之士。无论亲疏贵贱,才学高低,请一并杀之。”李斯说完,手掌同时往下猛地一斩,其力道之大,竟似能于虚空中触发风雷之声。

04

说大人者,怒之!

李斯这席话,由于事先全无征兆,再加上他金属般刚硬锐利的声音,使得其效果极其震撼。吕不韦闻言大骇,险些又傻乎乎地跟着应一句:“你说什么?”还好他嘴收得快,这才没有再度出丑。吕不韦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无礼,大言不惭。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养这许多士人我容易吗?这些寄生虫成天什么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埋单,每月还得固定给他们发薪水,要维护秦国的体面和我吕不韦的个人声誉,这薪水还不好意思给得太少。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来,我得好声好气地去安抚慰问;他们若是在外头捅了什么娄子,我还得出面替他们摆平。养士人可比养儿子还累啊。我图个啥?就图个不能吃也不能卖的虚名。好家伙,你李斯一来,像样的计策一个没有,张口闭口尽是要我杀人,先要杀八个护府武士,现在又要杀三千士人。我这儿是相国府,又不是屠宰铺,你是存心要我吕不韦落下一个不仁不义的千秋骂名呀。

吕不韦按住自己的怒火。他决定给李斯一个机会,让他把话说完。倘李斯能自圆其说,那便再作理会。倘他只是危言耸听,那就拖出去剁了卖肉,咎由自取,须怨别人不得。吕不韦慢条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为何要杀?”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国于死地,焉能不杀?”

吕不韦眉毛一挑:“说下去。”

李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国以韩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万户,金印紫绶,代理万机。秦王年少,以相国为仲父,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大秦天下,尽托于相国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过此乎?”

“不能过。”

“然则相国欲废秦王而自立乎?”

吕不韦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为托孤重臣。吕不韦披肝沥胆,效忠秦室,天日可鉴。”

吕不韦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国并无谋反之心,相国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乎?秦国知乎?以李斯之见,相国虽无谋反之心,所行却有谋反之嫌。相国大开门户,延揽天下士人,至三千之数,此乃慕虚名而处实祸也。”

李斯激动地在吕不韦面前走来走去,晃得吕不韦很是眼晕。李斯边走边说:“养士如养虎。据李斯所闻,相国门下之士,只知有相国,不知有秦王,倚仗相国之权势与尊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嚣张跋扈,欺凌柔弱,咸阳城内已是怨声载道,百姓皆因此迁罪于相国。相国门下蓄此猛虎三千,人虽畏之,也必疑之,谓相国有不臣之志,此则养虎又有如养祸也。信陵君以宗室之亲,养士纳贤,尚遭魏王嫌恨,无以自明,废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郁郁而终。相国本为韩人,常言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国虽忠于秦室,而秦人终不能信相国也。如今相国已是大权独揽,乾坤独断,秦国任君予取予求。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相国不思韬光养晦,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于一门,非为谋反,何为此举?今日主少国疑,举国皆疑相国将仿田常代齐之故事,废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国已久也,一旦以养士自重,图谋不轨为名,诬相国以谋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则相国危急于累卵,而不寿于朝生也。为今之计,唯尽诛门下之士,门下之士既去,则相国无须自辩,天下已尽知相国必无谋反之心也。相国也可长为文信侯,世世称孤。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愿君孰计之!”

05

说大人者,喻之!

李斯一口气说完一大通话,稍显疲惫之态,他停下脚步,俯观着吕不韦的反应。吕不韦把身子往后一靠,闭目沉思。他的思绪有点乱。李斯一席话,有如当头棒喝,敲得他昏沉沉的。但要说吕不韦从不居安思危,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吕不韦虽贵为相国,然而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他一直无法染指军权,军权始终牢牢控制在秦国宗室重臣手中。是以,他蓄养三千士人,极力笼络,使其能为己用,能为己死,其实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三千士人倘纠结得好,也是一支相当可观的精锐部队,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图兵变,要加害于我吕不韦,看在这支部队的份上,他们也得再掂量掂量。李斯啊李斯,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不是舍不得三千条人命,我是不能自毁战斗力啊。

人,不是这样子杀的。在古代,对那些握有生杀大权的人来说,杀一个人只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一声咳嗽,一道眼神,都可以杀人于无影无形。但从杀一个人到杀三千人,那就会由量变引发质变,成为一项浩繁艰巨的高风险工程。就算吕不韦有心杀三千士人,他也未必敢冒这样的风险。千万不可小看这些吃白食的士人,他们可不会甘心俯首就诛,一旦事情泄露,这些士人联合起来反戈一击,先一命归西的还不定是谁呢。就算吕不韦真能成功地杀掉三千士人,他也不得不顾及国际舆论的压力。那时候的诸侯大臣,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狂喜欢指责甚至是干涉别国的内政。一旦真对三千士人进行大屠杀,可想而知,从六国远道而来的滔天口水,吕不韦套十个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

吕不韦计较已定,睁开眼睛,道:“李斯,说得好。但这三千士人,本相一个也不能杀。”

李斯自然了解吕不韦的苦衷,他淡淡地道:“李斯明白。”

吕不韦心中一动,不由得问道:“莫非你有两全之策?”

李斯一笑,道:“李斯早知相国宅心仁厚,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李斯不才,却有一计,能保相国身名两全。”

吕不韦原本傲慢的语气开始变得真诚而谦恭,道:“不韦鲁钝,愿得先生教之。”

李斯悠悠说道:“所谓养士,重在一个养字。李斯以为,相国对门下士人娇纵太过,优其俸禄,肆其所为,不忍稍加约束之。相国以为如此厚待士人,士人必感相国之恩。殊不知,凡士人者,必自恃其才,而相国于门下士人无所任事,养之有日,用之无时,士人怀才而不得见用,长而久之,必心生怨恨,此士人之通病也。授士以金,不如授之以事,相国若能听李斯一言,则门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长,各任其用,人人皆自以为相国重己也。如是,则士人归心,相国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此方得养士之妙法也。”

吕不韦见李斯说话云遮雾绕,不着边际,急道:“请先生明示。”

06

说大人者,利之!

李斯见火候已到,也就不再吊吕不韦的胃口,从容答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今相国德行广被,万民浸泽;匡扶秦室,功高天下。人生三事,相国唯欠立言而已。为今之计,何不集门下士人于一堂,授以竹简刀笔,使人人著所知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上关天文,下穷地理,汇诸子百家,录古史旧闻,辑而成书,立言于当前,光耀于千秋。”

李斯说得兴起,又开始来回兜圈。吕不韦看得眼晕,索性闭上眼睛,任李斯用充满力度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慷慨陈词。

“诸位士人久受相国奉养之恩,早盼能为相国建功立业。文章千古事,只字未敢轻。相国借重彼等之才,委以立言大任,试问谁人敢不竭尽才智,唯恐有负相国厚望?士人中或有滥竽充数之辈,胸中一无所有,闻知著书一事,必知难而退,如是则不费吹灰之力,而有沙汰之功。士人既倾力著作,则无暇于外寻衅生事,如是则百姓得以安息,必大赞相国驭下有方。士人文章既出,相国览卷一阅,便可知晓其才学之高下,相国择其贤者而用之,如是则开得士之捷径。此其利一也。

“四大公子素以善养士而名闻天下。然以李斯观之,四人身灭事废,何足道哉?今相国集门客著书,书成之日,缮写誊抄而传于诸侯,则天下之人,皆知四公子养士乃为一己之私欲,相国养士却为造福于万代,于是鄙四公子而尊相国。此其利二也。

“三千士人合力著书,实为亘古未有之奇观。于斯时也,相国摆酒设宴,邀文武百官齐至相府,观瞻著书盛况,则秦国皆知相国以立言弘道为重,而以江山社稷为轻也。相国得以自明心迹于目前。此其利三也。

“斯书既成,必汪洋恣肆,蔚为大观。足堪传诸久远,遗泽后世。虽历百千年,相国之名也必高垂而不朽。此其利四也。”

吕不韦被李斯煽动得坐立不安,豪情万丈。吕不韦问道:“此书如成,何以名之?”

“无相国,则不能有此书。号曰《吕子春秋》可也。”

吕不韦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个提供著书场地和经费的大款,书的思想内容基本上和自己没啥关系,是以这个“子”字可万万不敢觍颜承担。于是说道:“本相以为,还是名为《吕氏春秋》较为适宜。”

李斯点头赞同。通过这一易名事件,他敏锐地察觉到吕不韦在文化上存在严重的自卑心理。嗯,以后一定要找机会对他这点予以狠狠打击。

于是吕不韦大悦,对李斯顿生相见恨晚之意,恭声道;“先生幸教,不韦敬受命。”于是延李斯入座,奉为上客。

李斯却并不领情,他向吕不韦躬身行大礼,高声道:“相国在上,李斯再请八武士之人头。”

吕不韦一愣,他以为这事已经算完了呢。八武士乃是托关系才得到目前这份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这样攀起来,多少和吕不韦都有点沾亲带故,虽说杀了也不心疼,但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政治家,吕不韦唯一的缺陷便是杀心不够重,又或者,他和希区柯克有着同样的嗜好,喜欢慢工出细活,带着浪漫的忧伤,在内心的挣扎中,让一个人的死亡变得艰难而漫长。总之,他不喜欢大面积地杀人,觉得这样太缺少艺术上的美感。

吕不韦语调冷峻地道:“先生何必定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不韦知先生当日受辱匪轻,此时犹然满腔愤懑。吕不韦愿厚馈先生金银,再令八武士当众向先生下跪赔礼。那八武士也均是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先生宽宏大量,看在本相面上,且饶八武士之命,如何?”

如果李斯这么容易被收买,那也就不能成其为李斯了。有时候,不交易才是最好的交易。李斯不依不饶,非要取那八武士之人头不可。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当日他在相国府门前说的那番话,绝非戏言。他要让世人都知道,凡他说过的话,他一定有能力做到。 DZCMmXsiakNvo96/q/vBBdQn+l8hd6pHTxN1ezB4oYKwfn2sHumN4rsta92v86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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