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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大概已经意识到,这篇《兔和猫》,看似简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但我们却从中触摸到鲁迅思想、情感与文学的某些重要方面。

如前所说,“生命”正是鲁迅的一个基本概念;有的研究者认为鲁迅的哲学就是一种“生命哲学”。对生命的关爱,确实是鲁迅思想的一个亮点,一个底色。

这是一个博大的感情世界。这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首先,鲁迅的“生命”是一个“大生命”的概念。它不仅超越了自我生命的狭窄范围,甚至超越了国家、民族、人类的范围,升华到了自我心灵与宇宙万物(生物、非生物)的契合——这在我们刚读过的《兔和猫》、《鸭的喜剧》里有最鲜明的描述。另一方面,他所提倡并身体力行的“生命之爱”是一种“推己而及人(和万物),推人(和万物)而及己”的博爱。鲁迅说,“博大的诗人”是必定“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精神” ,所有的(人世间的、宇宙万物的)生命,他们的欢乐与痛苦,都与自己息息相关;鲁迅还引述爱罗先珂的话,强调“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 。他为自己对同是生命的苍蝇的挣扎声,竟然听而不闻,“无所容心于其间”,而痛苦地自责,就是因为从自己对其他生命存在及其死亡的麻木中,感到了自身基本感应力与同情心的丧失,从而产生了自我生命的危机感——我还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么?

鲁迅对小兔子以及小狗、苍蝇这些小动物即所谓幼雏的格外关爱,对他们无辜的死亡,感到格外的痛心,还因为他所倡导和身体力行的“生命之爱”,是一种无私的“以幼者为本位”的爱。“五四”时期鲁迅写过一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们以后还会详加讨论),把这种爱的无私的牺牲称之为“生物学的真理”。他说:“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一一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而特别有意思的是,鲁迅认为这样一种出于生命“天性”的牺牲之爱,在人类中,是存在于那些“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即普通的农民、下层人民中的;他举例说:“例如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娶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在鲁迅看来,“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鲁迅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说他的历史使命就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按:指“自己的孩子”即年轻的一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因此把自己定位为“历史的中间物”,终其一生,都是“肩住黑暗的闸门”,为后来者开路的。今天我们想到鲁迅,首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直念念不忘存在于普通农人中的这种出于“天性的爱”。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还写文章赞扬同情、爱护“被侮辱和被损害者”的母亲;他说:“这类母亲,在中国的指甲还未染红的乡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说做母亲的只爱不中用的儿子。但我想,她是也爱中用的儿子的,只因为既然强壮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孩子去了。” 在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鲁迅对于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普通民众的亲和感和深切理解,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血肉般的联系。在下一讲,我们将对这一点做更深入的讨论;这里想强调的是,鲁迅由此而形成了他的“弱者本位”的观念,这与前面所说的“幼者本位”是相辅相成的。鲁迅曾经高度评价一位德国的女画家凯绥·珂勒惠支,说她是为“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悲哀,叫喊和战斗的艺术家” ,其实这也是鲁迅的自我定位——这构成了鲁迅形象十分重要的另一个侧面。

我们在前面已经发现,当鲁迅呼唤“生命之爱”时,他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悲凉感:因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无爱的国家,一个无爱的时代。当他发出那一声“(造物)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的叹息时,他心中想着的正是自己的祖国:中国人太多,生命也太无价值,以致谁也不把人的生命当作一回事,滥杀无辜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已经成为生活的常态,人们真正是“无所容心于其间”了。早在20世纪初,年轻的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就和他的朋友讨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少的是什么”,结论是:一是“诚”,二是“爱”。关于“诚”的问题,容我们以后再做讨论;而这种全民性的“无爱”状态正是鲁迅深感痛心,并且要竭力反抗的。他大声疾呼:“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 ”一切滥杀无辜的罪行,一切对生命,特别是年轻生命的残害,在鲁迅那里,都会引起最强烈的情感反应;他一生留下的那些喷发着愤怒之火的文字,至今仍烧灼着每一颗良知未失的心——

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激发一点天良?

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我每当朋友或学生的死,倘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总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边,在暗室中毕命于几个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当众而死的更寂寞。

我先前读但丁的《神曲》,到《地狱》篇,就惊异于这作者设想的残酷,但到现在,阅历加多,才知道他还是仁厚的了:他还没有想出一个现在已极平常的惨苦到谁也看不见的地狱来。

现在我们对于《兔和猫》结尾的“复仇”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这些大自然与人世间的“黑猫”们,这些任意践踏、毁灭生命,渴饮年轻人的鲜血的杀人者,绝不是鲁迅的私仇,而是民族的公敌,人民的公敌,人类的公敌,大自然的公敌。

我们更应该记住鲁迅的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并且反躬自问: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由此而形成了鲁迅作品的基本母题:“爱”——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关爱;“死”——生命无辜的毁灭;以及“反抗”——对来自一切方面的对生命的奴役、残害的绝望的抗争。

鲁迅尤其不能容忍将残害生命合法化、合理化的理论与说教——在中国,这样地鼓吹“杀人有理”,制造“流言”诬蔑死者,为杀人者开脱、辩解的“帮凶”,“从血泊里寻出闲适” ,将屠夫的残杀化作哈哈一笑的“帮忙”与“帮闲”,是绵绵不绝的。鲁迅的愤怒同样是指向这些“伪士”们的,并且不遗余力地与之战斗了一生。

鲁迅特别感到诧异与警惕的,还有将流血、牺牲神圣化的“革命高论”。可以说,鲁迅一生都在舌敝唇焦地向年轻的改革者进行“人的生命价值”的启蒙教育。“三一八”惨案之后,当有人鼓吹“以血的洪流淹死一个敌人,以同胞的尸体填满一个缺陷”时,鲁迅反复讲这样一个“常识”:“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真正的改革者绝“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 。鲁迅的话说得十分沉重:只有“会觉得死尸的沉重”的民族,“先烈的‘死’”才会转化为“后人的‘生’”;如果将流过的血在记忆中淡忘,“不再觉得沉重”,先烈的牺牲将会白费。 ——不难注意到,鲁迅并没有绝对地否认包括流血在内的牺牲,他强调人的“生存”并不是“苟活”,因此,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理想,有时是免不了要做出某种牺牲,甚至献出生命的;因此,鲁迅说:“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阻止人做牺牲。” 这里有两条界限,一是不轻谈牺牲,“不肯虚掷生命”,二是即使是不可免的牺牲,也必须是个体生命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理想而做出的自觉选择,其本身就是一种生命价值的体现,而绝不能轻信那些自己不牺牲却专门“劝诱”别人牺牲的“革命工头”的谎言,做盲目的无谓牺牲。鲁迅说得好:“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假使你自己以为死是好的,那末请你自己先去死吧。” 对这样的专要别人去死的假革命、伪君子,应该保持必要的警惕。鲁迅还说过这样的话:“其实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 ”这话说得真好:朴实无华里大有深意,耐人寻味。“教人活”,这三个字里是蕴涵着一切真正的“革命”(改革)的目的、出发点与归宿的。革命必须建立在人道主义的基础之上,也可以说是鲁迅的一个基本命题;在以后的各讲中,我们还会有更深入的展开与讨论。

本讲阅读篇目

《兔和猫》(收《呐喊》)

《鸭的喜剧》(收《呐喊》)

《猫·狗·鼠》(收《朝花夕拾》)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收《坟》)

《无花的蔷薇之二》(收《华盖集续编》)

《死地》(收《华盖集续编》)

《记念刘和珍君》(收《华盖集续编》)

《空谈》(收《华盖集续编》)

《为了忘却的记念》(收《南腔北调集》)

《写于深夜里》(收《且介亭杂文末编》)

《上海文艺之一瞥》(收《二心集》)

《病后杂谈》(收《且介亭杂文》)

《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收《且介亭杂文》)

《诗歌之敌》(收《集外集拾遗》) LjyNm842tTdCM/xf/mi/GNwSzFZl70xr5aQQjBtFE+yv19OloTRBI+2UcFimueZ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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