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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哲学之比较研究》序言

《人生哲学之比较研究》,是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时所作之博士论文。我回国以后,很想把它赶紧用中文写出发表,无奈总是没有得到工夫。所以一面把此书之英文本先行出版,一面趁机会先发表此文,以为全书之前驱。

再须声明者,即此书本应名为《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因为普通多以哲学为大名,而以人生哲学为其一部。而此书以为哲学之目的在确定“理想人生”,故哲学即是“人生理想”。故不应于哲学之外,再立人生哲学之名。不过“人生理想”一词,在中文尚未甚通行,在一般人心中,不易引起何种感想,故此书名中仍用“人生哲学”一词。在中国现在流行诸名词中,此一词含义尚与“人生理想”相近。

近几年来,学问界中最流行的,大概即所谓文化问题了。自有所谓新文化运动以来,我们时常可在口头上听到,或在文字上看见“文化”、“文明”、“东西文化”等名词,及关于他们之讨论。我们生在这个欧亚交通的时代,有过许多前人所未有之经验,见过许多前人所未见之事物。这些事物,大约可分为两种:一种是我们原有者,一种是西洋新来者。他们是很不相同,而且往往更相矛盾、相冲突。因此,我们之要比较、批评、估量他们,乃是一种自然的趋势。“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便是此种趋势之产物。

对于唯物史观之批评

历史有二义:一是指事情之自身,一是指事情之记述。换言之,所谓历史者,或即是其主人翁之活动之全体,或即史学家对于此活动之记述。历史哲学所说之历史,即依其第一义。一民族之历史,是常变的,而各民族之历史,又极不相同。有一派历史哲学,“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 。陈独秀先生又说:“唯物史观的哲学,也并不是不重视思想文化宗教道德教育等心的现象之存在,唯只承认它们都是经济基础上面之建筑物,而非基础之本身。” 近几年来,马克思的经济史观,随着他的社会主义,在中国颇为流行。我以为一时代的经济情形,对于其时代之文化等,甚有影响。此诚无人否认。然吾人试想,于天空地阔之天然界内,以何因缘,忽有所谓经济情形?沙漠与森林,同为天然界之物,何以其一无经济的价值,而其他则有?假使宇宙之内本无人类,则恐只有天然情形,而无所谓经济情形,而所谓经济的价值,更无由成立。一切事物,必依其对于人之物质的需要及欲望之关系,始可归之于经济范围之内。故凡言经济,则已承认有“心的现象”——欲望等之先行存在。人皆求生活,而又求好的生活——幸福,以及最好的生活——最大的幸福。凡人所做之事物,如所谓经济、宗教、思想、教育等,皆所以使人得生活或好的生活者。陈独秀先生以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皆经济的儿子。 以我之见,则经济及知识思想言论教育等皆人之欲之儿子。人因有欲,所以活动,此活动即是历史,而经济知识等,则历史各部分之内容。实际上之历史如是,所以史学家写出之历史,亦有通史,有专史。通史之对象,即是上述之历史;专史之对象,即上述历史各部分之内容。

至于地理气候等,于历史自有相当影响,但此等环境,皆所以使历史可能,而非所以使历史实现。它们如戏台,虽为唱戏所必需之情形,然非唱戏之原因。梁漱溟先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内,关于此点,大有争论。不过梁先生于彼有“大意欲”之假定,我此书则但以人之欲为历史之实现者。“大意欲”是个宇宙的原理,其存在是一部分哲学家之假定;人之欲是心理的现象,其存在是人人所公认的事实。

哲学之目的

最好的生活,即所谓理想人生(ideal life)。最大的幸福,即所谓唯一的好(the good)。关于好之意义,在《一种人生观》一文中已详。今但说:若使此世诸好,人皆能得到,而不相冲突,则人生即无问题发生。如“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果为可能之事,则理想人生,当下即是,而亦即无人再问何为理想人生。无奈此诸种之好,多不相容。于是人乃于诸好之中,求唯一的好,于实际人生之外,求理想人生。哲学之功用及目的,即在确立一理想人生,以为批评实际人生,及吾人行为之标准。哲学即所谓“人生理想”(life ideal)。

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即在科学之目的在求真,而哲学之目的在求好。近人对于科学与哲学所以不同之处,有种种说法。有谓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在其所研究之对象不同,例如哲学之所研究,乃系宇宙之全体,而科学之所研究,乃系宇宙之一部。然宇宙之全体,即其各部所集而成。科学既将宇宙各部皆已研究,故哲学即所以综合各科学所得不相联之结论,而成为有系统的报告。然如此则所谓哲学者,不过一有系统之“科学概论”、“科学大纲”而已。“科学大纲”名曰哲学,虽无不可;然此所谓哲学,实与希腊罗马以来所谓哲学意义大别。又有所谓哲学与科学之区别,在其方法不同。科学的方法,是逻辑的,是理智的;哲学的方法,是直觉的,是反理智的。不过关于所谓直觉,现在方多争论。我个人以为凡所谓直觉、顿悟、神秘等经验,虽有其甚高的价值,但不必以之混入求知识之方法之内。无论哲学科学,皆系写出或说出之道理,皆必以“严刻的理智态度”表出之。其实凡著书立说之人,无不如此。故佛家之最高境界,虽“不可说,不可说”,而有待于证悟,然其因明论理与唯识心理,仍是“严刻的理智态度,走科学的路”。故谓以直觉为方法,吾人可得到一种神秘经验——此经验果与“实在”(reality)符合否是另一问题——则可;谓以直觉为方法,吾人可得到一种哲学则不可。换言之,直觉能使吾人得到一种经验,而不能使吾人得到一个道理。一个经验之本身,无所谓真妄。一个道理,是一个判断,判断必合逻辑。各种学说之目的,皆不在叙述经验,而在成立道理。故其方法,必为逻辑的、科学的。近人不明此故,于科学方法,大有争论;其实所谓科学方法,实即吾人普通思想之方法之较认真较精确者,非有何奇妙也。唯其如是,故反对逻辑及科学方法者,其言论“仍旧不曾跳出赛先生和逻辑先生的手心里” 。以此之故,我虽承认直觉等经验之价值,而不承认其为哲学方法。

我个人所认为哲学之功用及目的,既如上述,则其与科学之不相同,显然易见。如此说法,并不缩小哲学之范围。哲学之目的,既在确定一理想人生,以为吾人在宇宙间应取之模型及标准,则其对于宇宙间一切事物,以及人生一切问题,当然皆须有甚深研究。故凡一哲学,必能兼包一切;而一真正哲学系统,必如一枝叶扶疏之树,于其中宇宙观、人生观等,皆首尾贯彻,打成一片。本书中所述十余家之哲学,莫不如是。若一细看,便可了然。

理想与行为

近人皆以真、好、美(truth, good, beauty) 并称,而实不然。吾人若以真美为好,必吾人先持一种哲学,其所认为之唯一的好,包有真、美二者。如吾人从宋儒之说,以研究外物为玩物丧志,则吾人当然即无有科学以求真,亦不注重美术以求美。今人动以真与美之为好为不成问题,盖吾人生存于时代空气之内,已持一种哲学而不自觉耳。

梁漱溟先生说胡适之先生主张“零碎观” 。胡先生于《读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说:“人类的生理的构造根本上大致相同,故在大同小异的问题之下,解决的方法,也不出那大同小异的几种。这个道理,叫做‘有限的可能说’。” 以下他列举诸种问题,如饥饿的问题、御寒的问题、家庭的组织等等,好像是各有各的解决,决不相谋。我以为人对于各种问题之解决方法,皆因其所持之哲学不同而异。如有人以生活之充分的发展为最高的满足,当然他对于一切问题,有一种解决方法。又如有人以“无生”为最高的满足,当然他对于一切问题,又有一种解决方法。故如饥饿的问题,有如杨朱派之大吃狂饮解决之者,有如和尚之以仅食植物解决之者,有如印度“外道”之以自饿不食,龁草食粪解决之者。其解决不同,正因其所持哲学有异。

人皆以求其所认为之唯一的好为目的。人之行为,本所以实现其理想。无论何人,莫不如是,特因其所认为之唯一的好有异,故其行为亦不相同。个人如是,民族亦然。故中世纪之欧洲人,皆以奥古斯丁(St. Augustine)之“天城”(City of God) 为唯一的好。及近世纪,则皆以培根(Francis Bacon)所说之“人国”(Kingdom of Man) 为唯一的好。因之,他们即有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我作此书之动机,虽为研究文化问题,而书中只谈及哲学,其故在此。

东方与西方

梁漱溟先生以为各民族,因其所走的路径之不同,其文化各有特征;而胡适之先生则以某一民族,在某一时代,对于问题所采用之“解决的样式”不同,所以某一民族,在某一时代的文化表现某一特征。 关于此点,胡先生之见为长。其实梁先生及现在一般人所说之西方文化,实非西方文化,而乃是近代西方文化。若希腊罗马之思想,实与儒家之思想,大有相同之处。智、勇、“有节”及“和” 为柏拉图所说四大德(见所著《理想国》);“中”及“无所为而为”,为亚里士多德所提倡人生之大道(见所著《伦理学》)。罗马时代最流行的斯多噶派(Stoicism)之思想,与横渠《西铭》所说,竟大致相合。所谓奋斗向前的态度,即我书中所谓进步主义,实西方近代之产物,未可即以秃头的西方文化名之。我承认人类之生理的构造及心理,根本上大致相同,所以各种所能想得到的理想人生,大概各民族都有人想到,所差异只在其发挥或透彻或不透彻,在其民族的行为——历史——上或能或不能有大影响而已。我书中特意将所谓东西之界限打破,但将十样理想人生,各以一哲学系统为代表,平等地写出,而比较研究之。至于一时因某种哲学得势而有某种之历史,某种之文化,则为“孽镜台”之历史 自然照出,不必空言争论。

哲学与经验

哲学家亦非能凭空定一理想人生。其理想之内容,必取材于实际上吾人之所经验。吾人所经验之事物,不外天然及人为两类:自生自灭,无待于人,是天然的事物;人为的事物,其存在必倚于人,与天然的恰相反对。吾人所经验之世界上,既有此两种事物,亦即有两种境界。现在世界,有好有不好。哲学家中有以天然境界为好,以人为境界为不好之源者,亦有以人为境界为好,而以天然境界为不好之源者。如老子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主张返于“小国寡民”的乌托邦。而近代西洋哲学家,则有主张利器物,善工具,战胜自然,使役于人。其实两境界皆有好的方面及不好的方面。依老子所说,小国寡民,抱素守朴,固有清静之好,然亦有孟子所谓“洪水横流,草木畅茂,禽兽逼人”之不好。主战胜自然者所理想之生活富裕、用器精良,固有其好;但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老子之言,亦不为无理。此皆以不甚合吾人理想之境界为理想境界。此等程序,谓之理想化。

二派所定之目标不同,故达之之道亦异。理想化天然境界者,谓不好起于人为,欲好须先去掉人为,其目的在损。理想化人为境界者,谓天然界本来不好,欲好须先征服天然,其目的在益。我书名所标“天”、“人”、“损”、“益”,其意如此。

又有我所谓“天人之调和与中道”者,以天然人为,本来不相冲突。人为乃所以辅助天然,而非反对或破坏天然。现在之境界,即是最好。现在活动,即是快乐。此三派,皆所以为吾人定一理想人生,于其中吾人可得最高的满足。其目的同,特其所认为好者不同,故一切皆异耳。

不过属于所谓天之理想化与损道诸哲学,虽皆主损,而其损亦自有程度之差异。上说中国道家老庄之流,即以为纯粹天然境界之自身,即为最好,于现在境界,减去人为,即为至善。柏拉图则以为于现在感觉世界之上,又有理想世界,可思而不可见。佛家所说最高境界,则不唯不可见,亦且不可思。又如属于所谓人之理想化与益道诸哲学,虽皆主益,而其益亦有程度之不同。如杨朱之流,仅主求目前快乐。墨子则牺牲目前快乐,以求富庶。至培根、笛卡尔之流,则主张战胜天然,以拓“人国”。故佛教为天之理想化一派之极端,而西洋近代进步主义,则为人之理想化一派之极端。孔子说天及性,与道家所说道德颇同,不过以仁义礼乐,亦为人性自然之流露。亚里士多德立意联合柏拉图所说之感觉世界及理想世界。宋元明诸子,求静定于日用酬酢之间。西洋近代,注重“自我”,于是我与非我,界限太深。黑格尔之哲学,乃说明我与非我,是一非异。绝对的精神,虽创造而实一无所得。合此十派别,而世界哲学史上所已有之人生理想乃备。此但略说。至其详尽,书中自明。

近代科学与耶教

近来一般人,对于近代科学之起源,皆有解释。梁漱溟先生以为科学之起,源于欧洲近代之人生态度。至于此等人生态度,他以为即是欧洲人所批评的重提出之希腊态度。我以为希腊罗马哲学家所提倡之人生态度,与孔子所提倡者,颇有相同,与培根、笛卡尔、费希特等所提倡者,则大不相类。我所谓之进步主义,在已往历史中,实为特出无伦。我以为此种态度,乃从欧洲中世纪蜕化而来。

在欧洲中世纪,耶稣教最有势力。耶教和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比较起来,有种种特点。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人与本体原是一类或一个,而耶教则以为上帝是造世界者,人及世界是被造者,其中没有内部相连带的关系。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本体是一种道理,而耶教则主有人格的上帝。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虽然也说人们原来有一良好的境界,现在人都应该回到那个境界,但他们所说的境界,都不是具体的。而耶教所说的天国,却是具体的。他所说那个天国,真与现在世界一样,但人在其中,可以不劳力而即能享受。还有一层,其他宗教及带宗教色彩的哲学,说人有自由的意志,可以回到原始的好境界,如佛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耶教则谓人没有自由的意志,若要回到天国,非上帝施恩不可。凡此皆耶稣教之特点。耶教所说上帝,有人格而全智全能。因此暗示,西洋近代进步主义遂有一根本观念,以为人可以知道及管理可知的(intelligible)及可治的(manageable)天然界。他们以为在将来可以有个完善的境界,在其中,人可以不劳而获。这也是耶教所说天国暗示。他们本来受耶教之影响很深,不过他们见上帝专制太厉害,人既没有自由可以回到天国,所以只可自己出力,建立人国。但人如欲开拓人国,对于天然,须有智识及权力。唯其如此,所以需要科学。盖科学一方面为对于天然之知识(knowledge of nature),一方面为对于天然之权力(power of nature) 。培根、笛卡尔为近代科学之先锋,其注重科学之动机,实可证明以上所说之假定。详在书中,今不具说。

多元的宇宙

哲学于诸好之中,求唯一的好。故凡哲学所说之唯一的好,皆至少为一种的好——诸好之一。故一哲学所说之好,若仅认其为一种的好,则即无人能否认其为好。谁能说道家所提倡之小孩式的天真烂漫不是一种好?谁能说西洋近代进步主义所提倡之英雄式的发扬蹈厉不是一种好?不过一哲学常理想化自己所提倡之一种的好,而使之为唯一的好。种种争论,皆由此起。

所以哲学家多有所蔽。荀子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得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智,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又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天论篇》)哲学家之所以有所蔽,正因其有所见。梁漱溟有段话说:“翻过来说,我们(梁先生与陈独秀、胡适之)是不同的,我们的确是根本不同的。我知道我有我的精神,你们有你们的价值。然而凡成为一派思想,均有其特殊面目、特殊精神。——这是由他倾全力于一点,抱着一点意思去发挥,而后才能行的。当他倾全力于一点的时候,左边、右边、东面、西面,当然顾不到,然他的价值正出于此。要他面面圆到,顾得周全,结果一无所就,不会再成有价值的东西。却是各人抱各自那一点去发挥,其对于社会的尽力,在最后的成功上还是相成的——正是相需的。” 本书所述诸哲学所说之好,皆至少为一种的好,所以相对的皆不为误谬。至于我所认为之最后的成功,唯一的好是一大和,各种好皆包在内。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1923年 hgjWG3eWcI6MLuC7mo5NyPSeEdeZHfebzESY97RIAuRsvqok0Pu7SR15m7Vn717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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