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顾师羡季先生本名顾宝随,河北省清河县人,生于1897年2月13日(农历丁酉年正月十二日)。父金墀公为前清秀才,课子甚严。先生幼承庭训,自童年即诵习唐人绝句以代儿歌,5岁入家塾,金墀公自为塾师,每日为先生及塾中诸儿讲授《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唐宋诗及先秦诸子中之寓言故事。1907年先生11岁始入清河县城之高等小学堂,三年后考入广平府(永年县)之中学堂,1915年先生18岁时至天津求学,考入北洋大学,两年后赴北京转入北京大学之英文系,改用顾随为名,取字羡季,盖用《论语·微子》篇“周有八士”中“季随”之义;又自号为苦水,则取其发音与英文拼音中“顾随”二字声音之相近也。1920年先生自北大之英文系毕业后,即投身于教育工作。其初在河北及山东各地之中学担任英语及国文等课,未几应聘赴天津,在河北女师学院任教。其后又转赴北京,曾先后在燕京大学及辅仁大学任教,并曾在北京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法大学及中国大学等校兼课。新中国成立后一度担任辅仁大学中文系系主任。1953年转赴天津,在河北大学前身之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于1960年9月6日在天津病逝,享年仅64岁而已。先生终生尽瘁于教学工作,新中国成立前在各校所曾开设之课程,计有《诗经》、《楚辞》、《文选》、唐宋诗、词选、曲选、《文赋》、《论语》、《中庸》及中国文学批评等多种科目。在天津任教时又曾开有毛主席诗词、中国古典戏曲、中国小说史及佛典翻译文学等课。先生所遗留之著作,就嘉莹今日所收集保存者言之,计共有词集8种(共收词500余首),剧集2种(共收杂剧5本),诗集1种(共收古、近体诗84首),词说3种(《东坡词说》、《稼轩词说》以及《毛主席诗词笺释》),佛典翻译文学讲义1册,讲演稿2篇,看书札记2篇,未收入剧集之杂剧1种,及其他零散之杂文、讲义、讲稿等多篇,此外尚有短篇小说多篇曾发表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之《浅草》及《沉钟》等刊物上,又有《揣龠录》一种曾连载于《世间解》杂志中,及未经发表刊印之手稿多篇,分别保存于先生之友人及学生手中。
我之从先生受业,盖开始于1942年之秋季,当时甫升入辅大中文系二年级,先生来担任唐宋诗一课之教学。先生对于诗词具有极敏锐之感受与极深刻之理解,更加之先生又兼有中国古典与西方文学两方面之学识及修养,所以先生之讲课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触绪发挥,皆具妙义,可以予听者极深之感受与启迪。我自己虽自幼即在家中诵读古典诗词,然而却从来未曾聆听过像先生这样生动而深入的讲解,因此自上过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于是自此以后,凡先生所开授之课程,我都无不选修,甚至在毕业以后,我已经在中学任教之时,仍经常赶往辅大及中国大学旁听先生之课程。如此直至1948年春我离平南下结婚时为止,在此一段时间内,我从先生所获得的启发、勉励和教导是述说不尽的。
先生的才学和兴趣,方面甚广,无论是诗、词、曲、散文、小说、诗歌评论,甚至佛教、禅学,都曾留下了值得人们重视的著作,足供后人之研读景仰。但作为一个曾经听过先生讲课有五年以上之久的学生而言,我以为先生平生最大之成就,实在还并不在其各方面之著述,而更在其对古典诗词之教学讲授。因为先生在其他方面之成就,往往尚有踪迹及规范的限制,而唯有先生之讲课则是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是我平生所接触过的讲授诗词最能得其神髓,而且也最富于启发性的一位非常难得的好教师。先生之讲课既是重在感发而不重在拘狭死板的解释说明,所以有时在一小时的教学中,往往竟然连一句诗也不讲,自表面看来也许有人会以为先生所讲者都是闲话,然而事实上先生所讲的却原来正是最具启迪性的诗词中之精论妙义。昔禅宗说法有所谓“不立文字,见性成佛”之言,诗人论诗亦有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语。先生之说诗,其风格亦颇有类乎是。所以凡是在书本中可以查考到的属于所谓记问之学的知识,先生一向都极少讲到,先生所讲授的乃是他自己以其博学、锐感、深思,以及其丰富的阅读和创作之经验所体会和掌握到的诗词中真正的精华妙义之所在,并且更能将之用多种之譬解,做最为细致和最为深入的传达。除此以外,先生讲诗词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常把学文与学道以及作诗与做人相并立论。先生一向都主张修辞当“以立诚为本”,以为“不诚则无物”。所以凡是从先生受业的学生往往不仅在学文作诗方面可以得到很大的启发,而且在立身为人方面也可以得到很大的激励。
凡是上过先生课的同学一定都会记得,每次先生步上讲台,常是先拈举一个他当时有所感发的话头,然后就此而引申发挥,有时层层深入,可以接连讲授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周而不止。举例来说,有一次先生来上课,步上讲台后便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字:“自觉,觉人;自利,利他;自渡,渡人。”初看起来,这三句话好像与学诗并无重要之关系,而只是讲为人与学道之方,但先生却由此而引发出了不少论诗的妙义。先生所首先阐明的,就是诗词之主要作用,是在于使人感动,所以写诗之人便首先需要有推己及人与推己及物之心。先生以为必先具有民胞物与之同心,然后方能具有多情锐感之诗心。于是先生便又提出说,伟大的诗人必需有将小我化而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扩大之途径或方法则有二端:一则是对广大的人世的关怀,另一则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于是先生遂又举引出杜甫《登楼》一诗之“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为前者之代表,陶渊明《饮酒》诗中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后者之代表;而先生由此遂又推论及杜甫与陆游及辛弃疾之比较,以及陶渊明与谢灵运及王维之比较;而由于论及诸诗人之风格意境的差别,遂又论及诗词中之用字遣词,和造句与传达之效果的种种关系,甚且将中国文字之特色与西洋文字之特色做相互之比较,更由此而论及于诗词中之所谓“锤炼”和“酝酿”的种种功夫,如此可以层层深入地带领同学们对于诗词中最细微的差别做最深入的探讨,而且绝不凭借或袭取任何人云亦云之既有的成说,先生总是以他自己多年来亲自研读和创作之心得与体验,为同学们委婉深曲地做多方之譬说。昔元遗山论诗绝句曾有句云:“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先生在讲课时,其联想及引喻之丰富生动,就也正有类乎是。所以先生之讲课,真可说是飞扬变化、一片神行。先生曾经把自己之讲诗比做谈禅,还写过两句诗说:“禅机说到无言处,空里游丝百尺长。”这种讲授方法,如果就一般浅识者而言,也许会以为没有世俗常法可以依循,未免难于把握,然而却正是这种深造自得、左右逢源之富于启发性的讲诗的方法,才使得跟随先生学诗的人学到了最可珍贵的评赏诗词的妙理。而且当学生们学而有得以后,再一回顾先生所讲的话,便会发现先生对于诗词之评析实在是根源深厚、脉络分明。就仍以前面所举过的三句话头而言,先生从此而发挥引申出来的内容,实在相当广泛,其中既有涉及诗词本质的本体论,也有涉及诗词创作之方法沦,更有涉及诗词之品评的鉴赏论。因此谈到先生之教学,如果只如浅见者之以为其无途径可以依循,固然是一种错误,而如果只欣赏其当时讲课之生动活泼之情趣,或者也还不免有买椟还珠之憾。先生所讲的有关诗词之精微妙理是要既有能“入”的深心体会,又有能“出”的通观妙解,才能真正有所证悟的。我自己既自惭愚拙,又加以本文体例及字数之限制,因此现在所写下来的实在仅是极粗浅、极概略的一点介绍而已。
如我在前文所言,我聆听羡季先生讲授古典诗词,前后曾有将近六年之久,我所得之于先生的教导、启发和勉励,都是述说不尽的。关于先生讲课之详细内容,我多年来保存有笔记多册,现已请先生之幼女顾之京君代为誊录整理,编入先生之遗集,可供读者研读参考之用。
受业弟子叶嘉莹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