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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数的和谐

毕达哥拉斯是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哲学家。传说有一次他路过一家铁匠铺,听到大小不同的五个铁锤打击铁砧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一支悦耳的乐曲。他不觉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些铁锤,并让人称了一下,它们的重量符合一定的比例:6∶12=1∶2,6∶9=2∶3,6∶8和9∶12=3∶4。毕达哥拉斯心中豁然开朗,匆匆赶回家又做了一些实验,他发现弦长成一定比例时能发出和谐的声音。于是他得出结论,音乐的和谐是由数的比例造成的。毕达哥拉斯和他的学派认为这种和谐就是美。

(一)宇宙作为最高的审美对象

在浩瀚的苍穹中,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星星显现又隐去,天体的运行是那样地有序。在希腊语中,“宇宙”的本义就是“秩序”。毕达哥拉斯学派把音乐的和谐现象推广到整个宇宙中,宇宙的和谐有序也产生于数的比例。

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学派所处的时代,希腊已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原始社会的意识形态是神话,进入奴隶社会后,希腊哲学家开始用自己的思维结构来代替神话。他们普遍企图寻找一种统摄世界万物的原素或元素。有人把水说成是世界的本原,有人把火说成是世界的本原,毕达哥拉斯学派把数当做万物的本原。

数怎样成为万物的本原呢?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由一产生二,由一和二产生出各种数目。一是点,二是线,三是面,四是体,从体产生出一切形体。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本原说是对世界做出的形而上的、哲学的解释,这是它的积极意义。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个使用“哲学”(原意为“爱智”)这个术语的人。然而,数本原说也有它的局限性。它带有神秘色彩,和神话很接近。毕达哥拉斯学派直接宣称数是神,神首先是数。现在刚入小学的学生都知道,前四位数1、2、3、4相加等于10,而这个发现却使毕达哥拉斯学派惊讶不已,那毕竟是二千五百年前。毕达哥拉斯学派把10看做玄之又玄的、完满的数。所以,数本原说对世界的解释还是神话学的和宗教的。

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数的和谐来解释宇宙的构成和宇宙的美,他们把数学、音乐和天文学结合起来。数是宇宙的本原,宇宙内的各个天体处在数的和谐中。他认为太阳和地球的距离是月亮和地球的距离的两倍,金星和地球的距离是月亮和地球的距离的三倍。每个别的天体也都处在一定的比率中。天体的运行是和谐的,距离越大的天体运动越快,并发出高昂的音调;距离越小的天体运动越慢,并发出浑厚的音调。和距离成比率的音调组成和谐的声音,这就是宇宙谐音。可以听到、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宇宙,总之,具体可感的宇宙是最高的美。

宗白华先生写道:“宇宙(Cosmos)这个名词在希腊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希腊大哲)以‘数’为宇宙的原理。当他发现音之高度与弦之长度成为整齐的比例时,他将何等地惊奇感动,觉得宇宙的秘密已在面前呈露:一面是‘数’的永久定律,一面即是至美和谐的音乐。弦上的节奏即是那横贯全部宇宙之和谐的象征!美即是数,数即是宇宙的中心结构,艺术家是探乎于宇宙的秘密的!” 〔1〕

后来,希腊美学家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亚里士多德在《论天》中也描述了宇宙的美。根据柏拉图的描绘,在广袤的苍穹中,各种星体有序地、交错地、多层次地做旋转运动。这确实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宇宙的球体是最美的,它永恒的、匀速的圆周运动也是最美的。宇宙就像一支合唱队。指挥示意开始,合唱队就一齐高歌,有些音高,有些音低,由这些不同的音调组成和谐悦耳的一曲。希腊美学家关于宇宙结构的理论不是精确的天文学理论,他们对宇宙的描述是诗意的、审美的。对宇宙美的观照是希腊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有人问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为什么生比不生好,阿那克萨戈拉不假思索地回答:“生能够观照天和整个宇宙的构造。”希腊美学家醉心观照宇宙的美,并从中获得巨大的审美享受。

中国人固然也观照宇宙、太虚、太空,然而观照的方法和西方大异其趣。由此形成中西审美意识和艺术意识的重要区别。按照宗白华先生的观点,西方人向宇宙作无限地追求,而中国人要从无穷世界返回到万物,返回到自我,返回到自己的“宇”。在中文里,“宇”是屋宇,“宙”是在“宇”中出入往来。中国人对宇宙的观照像《易经》上说的是“无往不复”,像陶渊明的诗所说的是“俯仰终宇宙”。有往又有复,有仰又有俯。在这种往复俯仰中,“网罗天地于门户,饮吸山川于胸怀”。

宗先生在1949年发表的《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说明了这种观点。他写道:“西洋人站在固定地点,由固定角度透视深空,他的视线失落于无穷,驰于无极。”而中国人“向往无穷的心,须能有所安顿,归返自我,成一回旋的节奏” 〔2〕 。中国人的空间意识是遥望着一个目标而萦回委曲,绸缪往复。中国诗人对宇宙的俯仰观照由来已久。汉苏武诗:“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曹丕诗:“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植诗:“俯降千仞,仰登天阻。”王羲之《兰亭》诗:“仰视碧天际,俯瞰绿水滨。”“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 〔3〕 同是观照宇宙的美,中国人和西方人竟有那样的不同,根子在于宇宙意识的差异。

(二)《持矛者》的美学意义

在希腊艺术中,雕塑很发达。希腊雕塑家波利克里托的《持矛者》是希腊雕塑的代表作。这是一位“气宇轩昂的持矛青年”。他被塑成正在行走中,瞬间的停顿和潜在的运动相结合。左手握矛,左肩因此绷紧并微微耸起。左腿没有负重而臀部自然放松。右手随意悬挂,右肩下垂,右腿反撑全身重量,臀部提起。一边是收缩的躯干,另一边是伸展的躯干,这种对称给身体一种动态的平衡 〔4〕

《持矛者》被艺术家誉为“法规”,也就是艺术的范本。波利克里托总结了自己从事雕塑创作的经验,写成一部著作,名字也叫《法规》。什么是波利克里托所说的法规呢?这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比例。朱光潜先生在《西方美学史》上卷(1963年初版)中把波利克里托说成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门徒,即使这种说法有商榷的余地,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波利克里托的理论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比例说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流传下来的《法规》残篇和有关“法规”雕像的情况最早见之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记载。波利克里托有一句名言:“(艺术作品的)成就产生于许多数的关系,而且,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会破坏它。”“持矛者”身体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和整体的关系,都符合一定的数的比例。

《持矛者》不仅体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比例,而且体现了对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美学的本质的理解。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不完全等同于现代科学关于数的抽象概念。他们的数是事物的生成原则和组织原则,他们对比例的强调不是机械的、刻板的公式。他们特别看重比例关系中的动态的韵律感。波利克里托和其他希腊雕塑家接受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这种观点,他们对数的比例做辩证的理解,即不从纯数量关系上来理解这种比例,而是把数看做为一种实体,一种生命力量。他们的数从活的人体中自然地产生出来,就像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从宇宙天体中产生出来一样。这样理解的数不是静态的对称,而是动态的韵律。

秦陵兵马俑

古希腊雕塑 持矛者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表现了唐朝人对女性丰满圆润的审美取向。

在这一点上,希腊雕塑和同样遵循数的比例的埃及雕塑表现出明显的区别。埃及雕塑家从固定的模式出发,把人体分为24 部分。雕塑家们根据分工各自创作若干部分,然后组装成完整的人像。按这种程序创作出来的作品明显缺少生气,雕像往往手是张开的,腿是叉开的。和埃及雕塑家不同,希腊雕塑家关于人体比例的概念来自对人体的直接观察。波利克里托在创作时从一个中心出发,把人体看做为一个整体,然后安排人体的各个部分,确定各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由于有了这种人体测量学的视点,希腊雕像使多侧面、多层次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尽收眼底。它的这种特点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和雕塑中发扬光大。

希腊雕塑体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数的比例,而毕达哥拉斯学派又把数看成明确的几何形体。我们在上面讲到,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一是点,二是线,三是面,四是体,由体形成各种形体。此外,体还产生出组成万物的四种元素:水、火、土、气。古希腊人对水、火、土、气的理解和我们现代人不同,在他们那里,土是六面体(立方体),火是四面体(锥体),气是八面体,水是二十四面体。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主要成员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特别是几何学家和音乐家。他们擅长在空间几何关系、数的结构关系上把握世界。这形成了希腊雕塑、希腊美学乃至希腊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造型性或形体性。希腊每一种文化领域无不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这种造型性。连数学和天文学这样的学科,在希腊人那里也具有明显的形体性。希腊数学几乎总是几何学,尤其是立体几何学。我们甚至可以把柏拉图的著名对话《理想国》设想成一座雕塑群像。在这篇对话中,柏拉图构建了一个理想的城邦国家。理想国有三种阶层:统治者、卫士和生产者。他们组成这样的雕塑群像:中间卓然而立的是理想国的统治者,分立两侧的是威严的辅助者——武士和谦卑的被统治者——工农业生产者。现代德国哲学家施宾格勒在他的名著《西方的没落》中指出,每一种独立的文化都有它的基本象征物。对于希腊文化来说,这就是“立体”。

由此也产生了中西艺术的区别。“从绘画和雕塑的关系而论,中西就有不同。希腊的绘画,立体感强,注重凸出形体,讲究明暗,好像把雕塑搬到画上去。而中国则是绘画意匠占主要地位,以线纹为主,雕塑却有了画意。” 〔5〕 希腊画似雕塑,中国雕塑似画。“西洋人物画脱胎于希腊的雕刻,以全身肢体之立体的描摹为主要。中国人物画则一方着重眸子的传神,另一方则在衣褶的飘洒流动中,以各式线纹的描法表现各种性格与生命姿态。” 〔6〕

毕达哥拉斯学派在数的和谐中寻求美,这种观点对西方美学、特别是对希腊罗马美学产生了重大影响。可以说,希腊罗马美学具有数学性。希腊思维中数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更为遥远的年代,荷马史诗中所使用的数字就具有审美意义。《伊利亚特》描写希腊各城邦和特洛伊的战争。《奥德赛》描写俄底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后返乡的故事。荷马在史诗中运用数字不是随意的。他最常用的数字是3,《伊利亚特》使用了67次,《奥德赛》使用了56次。10也是荷马喜欢使用的数字。特洛伊战争延续了10年,俄底修斯在外漂泊了10年。荷马暗示,世界是按某些数字组织起来的,数字成为世界审美结构的原则。 K7ArMKl2OkziWIQzYVbTs5aiy0Eho5/QJ1471J4Ojuv98lIUp5nmnUIRMk0lBh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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