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讲

说晏殊词

第一节

以前我们讲冯正中的词“上翼二主,下启晏欧”,而且也讲了北宋初年词人中可以见到受冯正中明显影响的就是两位江西籍词人晏殊(同叔)与欧阳修,因为冯正中在抚州为官三年,留有极大影响,故后人认为他开创了“西江词派”,而西江词派词人的作品却是表面相近而实际不同的。以前我们讲冯正中词时就提到过“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我们现在就来把大晏和冯正中作一比较,也和李后主作一比较,看晏同叔何以得正中之“俊”,再看一看晏同叔之为理性词人与李后主之为纯情词人有何差别。

先谈所谓理性,一般人所谓的理性,常是利害人我的得失计较,这样的人永远也看不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所说的理性不是这样眼光短浅的人我之间的利害计较,而是另一种可贵的理性,那就是我们在讲陶渊明时所讲过的,是一种节制和反省的理性。在以纯真向人的方面,陶渊明与李后主有相似的一面,在有反省有节制的方面,陶渊明和大晏有相似的一面,这便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同。作为理性的词人,大晏的作品中是有反省有节制的,而且使人能从其所写的感情之中,体会出思致的意味,同时还具备一种通达的观照的能力,观照是说你通过观察事象之后内心中会有一种智慧的照明,尤其是对人生的体会和觉悟,这就是我所谓的可贵的理性。一般人还有一种观念,认为诗主要是言情的,而诗人中有理性的诗人岂不与此矛盾吗?理性的诗人要看他具备的是什么样的理性,如果是利害人我的得失计较,那一定永远也写不出好诗,就算不是利害人我的计较,两晋间流行过玄言诗,同样枯燥无味,而像陶渊明、晏同叔这样的理性诗人的作品就不同于上述两种情况了,他们所写的诗,我称之为理性之诗,他们从生活的经历和体验之中得到了一种智慧的观照,他们是用心灵去体验生活的,他们的心灵是敏锐的,真诚的,他们也同样把所有敏锐真诚的感受都写了出来,但比之纯情的诗人,则他们却多了节制和反省,有一种思致和操持,这是理性的诗人最可贵的一点,陶渊明达到了这一标准,他的诗歌是他的心灵和智慧的结晶,他是这类诗人中最有代表性的作者。大晏没有他这样伟大的成就,大晏是“具体而微”的,有那么一点点理性诗人的味道,但是没有陶渊明那么多那么繁复的思致。一般人还有一种成见,认为“诗穷而后工”,是说诗人生活要穷苦抑郁才写得出好诗,清朝一位词人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对于某些作者,这话不无道理,李后主后期词之所以取得那样高的成就,曹雪芹之所以写出《红楼梦》这样的巨著,都因为他们确实经历了自己一家一国的败亡。司马迁早在《史记》中就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对某些作者来说是果然如此的。可是,对大晏来说,则是一个例外。大晏是一个仕宦显达的人,他十四岁时就以神童得到宋真宗的赏识,擢为秘书省正字,当他十四岁那年以神童参加进士考试时,“神色不变”,考试完毕,真宗亲自给他出了考试的赋题,他告诉真宗这个题目在温课时就作过了。从此以后,真宗就对他另眼相看了。真宗立太子,就是后来的仁宗,召见晏殊要他入宫陪伴太子,并说其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生活检点谨慎,不像其他的大臣出入于声色之场。晏殊说不然,自己只是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才没有和他们一样去听歌看舞,真宗更信任晏殊的诚实。晏殊直上青云,做过枢密使、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的人就以此认为像晏殊这样的人能写出好词吗?或以为他的词是“富贵显达之人的无病呻吟”。在晏殊的词中确实很难找到他人词中常见的牢骚感慨,抑郁悲愤,他的词集叫《珠玉词》,他的词表现得像玉一样的温润,珠一样的圆洁,没有激言烈响,而且无需挫伤忧患的刺激,他所流露和抒写的乃是他珠圆玉润的诗人的本质。这也是他的词难讲的原因之所在。

现在我们就讲他的一首《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是晏殊很有特色的一首词。“一向年光有限身”,非常寻常的一句词,却有极深锐的感受,这里的“一向”是短暂的意思,而什么叫“年光”呢?年光也就是年华,是一年之中的芳华,也就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阳春三月,春天是短暂的,生命也是短暂的,所以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一句中有很深的悲慨,一般人常认为要有极大的挫伤忧患才能写出好词,那么像晏同叔这样仕宦顺利,却也写出这样的好词,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以前说过,李后主写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透过他本人的沉痛写出这天地间有生之物同有的悲哀,而大晏他不需要有个人破国亡家的悲惨遭遇,他就以自己敏锐、真纯的心灵去体会了那种共有的苦难和悲慨。花开花落月圆月缺这也是人类共有的无常的悲慨,晏同叔即使是仕宦显达,他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悲慨。李后主写悲慨时非常主观,是带着沉重的哀感写出来的,晏同叔的妙即在于他虽然也有悲慨而表面上却好像是在表现一个客观现实的景象,没有深悲极恨的口吻,也没有写得血肉淋漓,这已足可见出其珠圆玉润之风格了。可是人生可悲哀的还不只是“一向年光有限身”而已,他的第二句是“等闲离别易销魂”,何谓“等闲”?等闲就是轻易之意。李后主的词“别时容易见时难”,“别时容易”就是那么轻易就离别了。天下没有人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不管是什么样的离别,只要有聚会就一定有离别,离别是很容易就来临的,这样短暂的韶华,这样短暂的人生,却充满了离别的悲哀,所以晏同叔说是“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这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感伤,所谓“销魂”就是心神之中黯然的怅惘之感。晏同叔所写的不是和李后主的《相见欢》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吗?他说“一向年光有限身”这种无常之感不就等于“林花谢了春红”吗?!可是李后主由此写下去的结尾,乃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而晏同叔的结尾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他不沉溺于那种深悲极恨之中,他不仅是有反省有节制,而且还隐然有着安排处理的办法。正是对待苦难处理安排的不同,造成了各个词人风格的不同。李后主是根本没有处理安排的办法的,他只有一味沉溺于悲苦之中;再如苏东坡是超然的旷达,欧阳修则是有一种遣玩和欣赏的意兴;而大晏似乎有一种安排处理的办法。究竟该怎样去排解悲哀愁苦?他说是你要有酒的时候就去饮酒,有歌的时候就去听歌,不要说听歌饮酒的次数太多而推辞,因为那销魂的伤感比那歌筵酒席还更多,所以说是“酒筵歌席莫辞频”,正像冯正中所说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但是冯正中的口吻是执著深刻的,而晏同叔却说得那样清淡,然而尽管笔墨清淡如许,感觉却是敏锐的,真诚的。而下半阕的“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则写的是念远伤春之情。理性的诗人不是没有感情的,不是麻木不仁的。“满目山河”引起了“念远”的感情,念远就是怀念远行之人,登高望远,是古今中外一切与亲友分别的人的共同感受,从“满目山河”到“念远”是他感情的抒发,可是“空”字却在感情中表现了一份理性的反省,“念远”有何用呢?要是李后主,他沉溺在“念远”之情里面,就不会反省到念远是空的,而晏同叔则有一种理性的“空念远”的认知。然后下一句的“落花风雨更伤春”,是诗人对伤春的敏锐的感受。而大晏词之妙处则在对“空”字和“更”字的应用,起到了双层加深的作用:“更”字是加倍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有了念远的悲哀再加上伤春的悲哀,而一个“空”字也贯串了两句的情意,念远是空的,伤春也是空的,“念远”不一定就能相逢,“伤春”也不一定能将春光留住,不可得的仍然是不可得的,无法挽回的仍然无法挽回,所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二句有诗人的感受,更有理性的认知。那么又该如何去做呢?他说是“不如怜取眼前人”,“怜”也有尊重爱惜之意,大晏是有安排处理的,他懂得只有尊重爱惜了今天,才有真正美好的未来,只是在那里空空的“念

远”、“伤春”,过去的不可挽回,未来的也将不可获得。可知,大晏词中是既有诗人的感发,又有理性的反省和节制,而且还隐然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晏殊很喜欢用“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句,在他的一首《木兰花》词中,他也曾写道“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要珍爱今天所有的,不要徒然地劳魂役梦,“劳魂”、“役梦”写得很好,我们常以为体力才会有“劳”,实际心力也是有“劳”的,“役”者本是行役的往返,他说你是精神梦魂的行役往返。而晏殊是有一份面对现实的理性的,所以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他在伤感中还有一种处理安排的办法。他也不同于李后主“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他曾做到枢密使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军事和行政的最高长官,他在处世和论政方面也有才干和眼光。据史书记载,真宗去世,仁宗即位,真宗的章献刘皇后任事,当时的枢密使曹利用与宰相丁谓争权,曾经都请求独见太后奏事。后来晏殊就说请刘太后垂帘与仁宗一起听政,所有的大臣都不可独见奏事,于是论议遂定。可以看得出来,在论议政事的时候,晏殊是有主见的。在北宋对西夏用兵时,晏殊也曾提出请罢免内臣监兵,朝廷不要以阵图授诸将,而要使将领对指挥战事有自决权和自主权。可见对军政事务,晏殊也隐然有一种处理的办法。所以他是一位富有理性的词人。晏同叔的词没有激言烈响,像李后主的词“林花谢了春红”,他第一句的“谢了”二字就表示出这么深的哀悼,是非常强烈的主观的感情。晏同叔也哀悼人生的短暂,可他的“一向年光有限身”,用的却是客观的口吻,没有直接表示出主观的感情,这是晏同叔与李后主的最大的不同之处。

现在,我们再讲他的另一首《浣溪沙》,来看看他的另一种特色,这首词是这样的: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夕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欣赏大晏的词要有耐心,还需要细心,“一曲新词酒一杯”,这是非常平淡的几个字,没有像温飞卿的“小山重叠金明灭”那样美丽的词藻,没有像李后主“林花谢了春红”那样强烈的感情。文学创作中可以选择各种途径达到感发的目的。有的人是以一字一句写得出色见长的,像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他的“绿”字就是经过多次修改才定稿的,他曾经用过“满”、“到”、“过”等字,最后画龙点睛用了“绿”字,形象鲜明地表现了江南春天的到来。可是大晏的这一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却没有任何特别精警的字,也没有强烈的感发之力,晏同叔锐敏的感受和感发的力量是要通过他整首词来传达的,他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后面是“去年天气旧亭台”,“一曲新词”是当歌,“酒一杯”是对酒,当歌对酒的本身,本来就可以给人以感动,曹孟德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像曹操这样一代英豪,当他对酒当歌时也会说出这样感慨悲凉的话来。还有欧阳修《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他说在十年前喝酒之时,这里月光明亮,晚风轻悠,十年间的事一瞬间便过去了,他用“忧患凋零”接在“月白风清”之后,是一种突然的跳接,十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是“老去光阴速可惊”,他后面说“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是当年醉里声”。经过了十年的忧患凋零,鬓发的颜色已有了变化,而心情未改,他“试把金觥”,还要“旧曲重听”,结果是“犹似当年醉里声”,仍然像是听到当年醉里所听到的歌声。我们现在说的是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对酒当歌”的本身就可以引起你内心之中的感动,晋朝的桓伊每听清歌,辄唤奈何,是每听人唱清歌,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情;第二层不仅是对酒当歌,而且是重听当年的歌,重新唤起过去的回忆,所以只是听歌饮酒的本身,就可以引起你无法安排的感动,像陶渊明所写的《饮酒》诗二十首,苏轼曾批评说“陶公方饮酒时,不知缘何记得此许多事”。从这二十首《饮酒》诗中你可以看到陶渊明饮酒时有多少思量和感想。因此晏殊的词“一曲新词酒一杯”一句,乍看虽似乎平淡,而后一句是“去年天气旧亭台”,跟去年一样的天气,是什么样的天气呢?“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晚春初夏的日子。“旧亭台”是昔日的亭台。所有这些依旧美好,他的感发到此仍没有表现出来,“夕阳西下几时回”,表面上仍是客观的大自然的现象——“夕阳西下”,实际却是在“夕阳西下”与“去年天气旧亭台”对比之间,表现出作者的伤感的。晏殊还有一首很好的小词《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可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这首词写的是美好的秋日。“忆得去年今日”,韦庄“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去年今日”说得非常强劲,而大晏的词却总是平淡的,他写的也是去年的今日,“黄花已满东篱”,东篱之下开满黄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我曾经和那美丽的女子靠在矮矮的栏杆上,共同摘取那菊花芬芳的花瓣放入酒杯中。中国古代的习惯,九月九月饮菊花酒,菊花在北方的俗名叫九花,九月九日饮菊花酒,而九月九日之“九”同长久的“久”音同,在此也就有了相同的意思,是渴望花与人共长久之意。“长条插鬓垂”,那女孩将花枝插在鬓发之上。至此,上阕是说九月九日饮菊花酒,盼望花与人都青春永驻。而下阕就开始对比,古人写对比,多以十年为期,苏东坡所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欧阳修所写的“十年前是樽前客”,但晏同叔所写的却不是十年的改变,而是一年间的

变化,只是短短的一年,“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我又看见了那美丽的黄花,可是今天那美人已不在这里,他说我“重把一尊寻旧径”,这话写得实在妙,平淡地写来,而柔细的感情却溢于字里行间,“把”字极妙,“把酒”之中杂有对自己感情的品味,“寻旧径”,旧径是当年和美人共同走过的小路,今天我一个人重踱,这旧径是我认识的,又何需“寻”,“寻”不是寻路,而是寻思当年的感情,这本是写人生的改变,是写他所怀念的人不知今日在何方。可后面的这两句没有继续写他这种相思的悲哀,他只是说“可惜光阴去似飞”,去年的光阴像飞一般地逝去,现在又是“风飘露冷时”了。他不像李后主,最后的终句都是滔滔滚滚的感情,他不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样深沉哀痛的句子,他只是用景物的衬托就把他人生的感叹、相思的怀念如此清淡柔细地表现出来了。如果你能体会出这首小词所含的感情,就能帮助你了解我们刚才讲的“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今天的光阴在夕阳西下之后就永不再回返了,“无可奈何花落去”,李后主也说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因为这种消逝和无常是你无法挽回的,而晏殊词的高明却在后面还有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他没有让自己的感情一泻无余。他有通观的眼光,这是帮助你经历患难的修养。“无可奈何花落去”是自其变者而观之,“似曾相识燕归来”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这当然与苏东坡还有所不同,晏殊的这两句词也有通观的意蕴,但这种通观的意蕴不像苏东坡那样是明显的思想,而是和他感伤的情绪结合在一起的,这才是晏殊最值得注意的特色。“无可奈何花落去”是消逝得一去无回了,可“似曾相识燕归来”却是年年的重复,从直接的叙述中在“花落去”之后加上了“燕归来”的口气上的挽回,然而它毕竟是和感伤的情绪结合在一起的。“似曾相识燕归来”,现在回来的燕子果然就是去年在此筑巢的燕子吗?这是不一定的,所以是“似曾相识”,是可能相识,而并不见得就是去年的燕子,“燕归来”三字还反衬出许多不归来的情绪,故这两句词是通观与伤感的结合,是理性和感情的结合。最后一句,晏殊写的是“小园香径独徘徊”,在徘徊中自然有一种对往事的追怀和思念之情,但大晏写的口气非常缓和,而“重把一尊寻旧径”的今昔对比之情却隐含其间,虽非激言烈响,其效果却不在“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诸句之下,这正是大晏词的特色。

第二节

说到晏殊的词,很多人都把晏殊富贵显达的身世据为口实,批评他的词的圆融平静的风格特色为不深刻,以为晏殊缺少一份诗人的沉挚深刻的感慨。这乃是由于中国传统诗论中有一种“穷而后工”的成见。太史公司马迁就认为古今的文学都是“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而晏殊的身世生平,是人所共知的富贵显达,据《宋史》卷三百十一载: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临川县)人。七岁能属文。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十四岁时,皇帝宋真宗召见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题同进士出身。”从此,晏殊一帆风顺,官一直做到宰相,这是不错的。当然,一个人的身世中的忧愁患难,常常会使人变得深刻起来,但是,这要看他对忧愁患难怎样对待,也就是说,忧愁患难固然可以成就一个英雄豪杰,成就一位伟大而深刻的诗人,但也同样可能毁灭一个诗人,一个英雄豪杰。无论是成就或是毁灭,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是否经历了忧愁患难,实在是没有什么必然关系的。只要你果然是一个诗人,那么你就应该具有诗人的锐感。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

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除非你天生不是诗人,若果然是一位诗人,那么就是大自然的风雨江山,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夕阳残照,都能给你很深的感触,使你“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陆机《文赋》),使你有敏锐的感触,使你有深刻的见解,成为真正的诗人。晏殊就正是一位天生锐感的词人,他写过许多首小词,一直不被人注意,一般的选本也从不选入,以为没有什么深远的情思和意义。其实,在这些很平常的小词里,正呈现着晏殊那一份诗人的非常细微锐敏,而且非常富有诗意的感受。如其《诉衷情》上片:“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这几句小词所写的时令景物,就正是晏殊经过十分细密的观察、幽微的感受所得。你看他那欣赏大自然的眼光:秋天里,芙蓉花和黄菊花争妍竞放,时令将近重阳节,那远处的小村庄被一派秋光秋色所点染,如在画中一般;远远望去,村庄四野的树林里,片片红色的树叶间杂着稀疏的黄叶,清晰可辨⋯⋯这是何等锐敏的感受,何等细微的观察和欣赏。另外如又一首《菩萨蛮》之“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擎作女真冠,试伊娇面看”和又一首《破阵子》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不但感受深锐纤细,观察细密清晰,而且于欣赏中还有一种生活的情趣存在,可以看出晏殊作为一个词人所独具的锐感和善感的资质。第一首写黄色的菊花,先从梧桐树写起,一棵高大的梧桐树飘下落叶,梧桐树不仅本身高大,它的叶子也是很大的,这个形象很鲜明。从那样高大的树上,飘落下那样大的桐叶,“一叶惊秋”,马上使诗人意识到了“秋光晚”,产生了迟暮的情思。接着,晏殊看到了那美丽的花丛中,像变化出一盏盏黄金制的酒杯一样,开放着金黄色的菊花。他欣赏美丽的菊花,不禁动情,伸手摘下一朵像女道士(“女真”即女道士)们所戴的黄冠一样美的菊花,高举起来,与站在他眼前的美丽的女子那可爱的面庞相比,看看如果菊花是一顶真冠戴在女子头上,有多么美。这不仅有情,而且多么有趣!第二首写一个少女的神情,细腻而活泼:女孩子的微笑是慢慢从脸上展现出来的,而她之所以要笑,只是因为她早上刚刚赢了一场“斗草”的游戏,而诗人曾猜想“疑怪”她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怎样美好的梦。这样细腻的描写中,不是流露着诗人晏殊的一种赏玩的情趣吗?

这就涉及大晏对冯正中的继承问题,以前人们认为冯正中词对后世的影响是“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那么,晏殊得其俊表现在哪里呢?冯、晏二人写外界景物时感受都极为纤细。有的人写景非常呆板,像“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从外表看所写景物也很优美,对仗也很工整,然而这样的句子却是死于句下,毫无感发可言。因为它只是用了一些美丽的字样,但毫无感发的生命。而晏殊和冯正中相似的一点,就是他们的词作之美不是外表形式的美,不是字句词藻的美,而是他们词中所传达出来的最纤细幽微的感发生命,是诗人和词人最锐敏的一份感受。晏殊的词最具这种感受,他的一首《清平乐》可以作为这一方面的代表作品: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金风”是带着肃杀之气的秋风,有人写秋天就突出那种肃杀的情调,而晏殊写秋天依然也写得珠圆玉润,“叶叶梧桐坠”,梧桐树叶飞落,一片秋色,而对于秋天的这种感受都在这“细细”、“叶叶”的微小变化之中体现出来。“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写一种寂寞无聊赖之感,但却写得极清淡。下面“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杆”,他写黄昏的时候,紫薇花、朱槿花已经开残了,斜阳照在栏杆上,“双燕欲归时节”,是燕子将要南飞的时候了,“银屏昨夜微寒”,是昨天晚上我在室内已经感到天气的渐渐寒冷了。这样的词不需要理性的思致,也不需要有哲理,更无需深厚的感情,就是那词人一份敏锐的感觉,从那纤细的景物之中传达出来的一种感受,而却写得极有诗意。再进一步,则要从这种感受中引起一种感情,我们再看晏殊的两首《踏莎行》。

先看第一首: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这首《踏莎行》词的牌调,在句法、句式、音节的顿挫上都呈现着极细密的形式,上下片都是先有一个双式四字句的骈偶对句,然后有一个结句,后面又有两个单句式。这个很细致的词调适于表现细腻的情思。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律,是诗人感情节奏与语音节奏的完美结合,特别是词,有多种的牌调,词人要选择哪一个牌调传达他的或是明快或是深婉的感情为恰当,这其间实在存在着一种自然微妙的结合。晏殊一共写过五首《踏莎行》,对这个牌调的声律方面的特质,都掌握得非常好,这主要因为他对此牌调具有一份纤细幽微的感受。下面我们看一看词的内容,就会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情意与声律结合得很好。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这几句很能见出晏殊的感受之锐敏,而且是非常诗意的锐感:那小路上花树的花瓣已凋落稀疏了,郊原上的芳草青青,渐渐盖满了原野,高台的树阴愈发浓郁了。这其中有词人十分纤细的观察、比较和体认,透过细腻的情思表达出来。“红稀”是由多渐少,“绿遍”是由少而多。晏殊这里以“红稀”写小径的花,以“绿遍”写芳郊的草,都不仅仅只是他今天眼前的小径芳郊,而是集合了他多少天来所见所感比较之后所见到的小径与芳郊的变化。若不是词人的感受锐敏而且多情善感,是不会有如此纤细幽微的感受的。而表面上看,实在只是写春光的慢慢消逝,没有感情字样,只是一点点纤细的直觉而已。而其实是不然的,晏殊的词不同于别人的有些诗作词作,那作品不用细细体会,一读就感动得非常强烈,而晏殊的词非要深深地体会,以心领神会,才能见出其内含的生发感动的生命。晏殊词的好处之所以很难被人认识,一个是因为作者的情思纤细幽微不易被人体认,再一个就是因为读者疏忽没有深深地体会。

下面我们接下去看。“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这是上片的结句。这两句仍是在写春光的消逝,感情虽比前面有较多的流露,但仍在似有若无之间。词人晏殊亲自体会到了春天在一天天消逝,春光的脚步一天天远去——“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这只是有心地描绘了春天远去的脚步的踪迹。而这里又写出杨花柳絮的满天飞舞,春天真是一去不返了。以杨花的短暂生命,写春光的短暂。王国维有一首咏柳絮的词云:“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杨柳的花(即柳絮)实在是大自然里最不幸的花,没有人看过它开,难道是它不曾开吗?实在是它只要一开即落,就随风飘去了!而它一飞走,也就带走了春天。那么,为什么要让杨花飞去?为什么不把春天留住?所以晏殊说的“春风不解禁杨花”,实在是他伤春的惋惜,是他伤春的深刻感情。“不解”二字下得好,是埋怨的口气,埋怨春风不知道把杨花禁止住,阻挡住春天的消逝。这里的感情之深刻,不仅在于埋怨春风不知道禁住杨花,还在于深一步埋怨春风,偏偏要把杨花吹起,让它“濛濛乱扑行人面”。这里又似乎是词人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叙述,而隐约含蓄之中,是词人内心伤春的缭乱之情。在生活之中,当初夏将临之际,渐渐褪去了春天的清新秀美,阵阵暖风吹来,带着飞扬的柳絮扑在行人脸上,如粘、如腻、如痒,拂之不去,拂去还来,这是何等无可奈何的感觉?更何况这里的词人晏殊,是一个善感的、对春之消逝有一份独特的锐感的人,岂不更平添了一段烦恼忧伤?“乱扑”两个字含蕴的感情是强烈的,是对逝去的春天的深刻痛切的悼念。

下片起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由室外过渡到室内,由写外景转而写至屋内之人。“翠叶藏莺”,仍是室外,“珠帘隔燕”一“隔”字,使室内的人与室外的物(燕子等等)被低垂的帘幕分开,形成一种空寂孤独的境界。词的上下片总是互相关连的,上片写的是室外的伤春情绪,这里又写了室内的伤春情绪。室外的伤春是一种烦乱的意绪由外景引起,室内的伤春是一种怅惘的情思由内心生发。“炉香静逐游丝转”,正是伤春的室内之人因了内心的清冷寂寥,而无聊地欣赏起屋里香烟缭绕的姿态,是一种纤细的、心灰意懒的愁怀,随着一丝丝的香烟在空中袅动抽出了一缕缕的伤春愁绪。结句“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紧承上句,叙说了是什么样的时候、什么样的环境里,室内之人如此地孤寂伤春。假如我们把整个词的上下片合在一起看,若郊外的人与室内的人是同一抒情主人公,那么就是他在野外看到了一片春景消逝,顿生伤春愁绪,回到室内,借酒浇愁,直到一醉,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诗句),醉后眠卧,又是一场“愁梦”伴枕,这“愁梦”可能是怀人,可能是念远,或者就是伤春,待不久酒醒梦回,寻梦不得,内心的清冷正与射进深院里来的一抹残阳相映。这是何等的冷寂!虽然晏殊在这首词里并没有正面道出,但似无意而实有心的景物、情事、人物的描绘,实在都暗示着他的锐敏而深刻的感情。

我们接下来再讲他的另一首《踏莎行》:

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消魂处。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

这首《踏莎行》很值得注意,这里不但有纤细锐敏的观察,不但有一种赏玩的生活情趣,而且它还可以引起你一种深远的情意。起首“细草愁烟,幽花怯露”,表面上看来只是景物的叙写:小草上的烟霭濛濛,花蕊上的露珠泫照,所写都是外在的景象,而内含的却是极锐敏的感受。他所用的“愁”字和“怯”字,表现了晏殊极细腻的情思,且与形式上细密的韵律完美地结合为一体。你看,春天里,那些细草在烟霭之中仿佛是一种忧愁的神态,那朵幽花在露水之中仿佛有一种颤惊的感觉。用“愁”来表达草在烟霭中的感受,用“怯”来描写花在晨露中的感受,说的是花和草的心情,实际上是通过草与花的人格化,来表明人的心情,亦物亦人,物即是人。晏殊另一首《蝶恋花》之“槛菊愁烟兰泣露”句,可以与此相参,境界相同,只是一个是秋景,一个是春景。但同样是在细小的形象中,表现了晏殊观察之纤细、锐感和善感的诗人特质,投注着他细腻幽深的情思。下面一个长句:“凭栏总是消魂处”,是前两个短句的总结,是感情上的一个总的叙述。这个结句告诉你,“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是诗人靠在栏杆上所见到的景物。凭栏远眺是常人的习惯,但人人都凭栏,人人都看风雨,人人都看江山,人人都看草,人人都看花,却唯有晏殊看到了细草在那春天的烟霭中有忧愁的意味,小花在晨霭中有寒怯的感觉,并且竟能使他感到“消魂”。你说“消魂”,不是悲哀愁苦才消魂吗?可是晏殊只因草上的丝丝烟霭的迷濛,花上的点点露珠的泫照,就能使他“消魂”,这才更见出诗人之情意的幽微深婉。后面紧连两个七字句把上片总结起来:“日高深院静无人,时时海燕双飞去。”前面由写景转而写人,这两句则是以环境的衬托进一步写人。“静无人”,实是有人,有一个凭栏消魂的人在。“日高深院静无人”的环境,衬托着人的寂寥。“时时海燕双飞去”,则是以“海燕双飞”反衬人的孤独,海燕是双双飞去了,却给孤独的人留下了一缕绵绵无尽的情思,在“日高深院”里萦回盘旋,渲染出一种失落后的深沉怅惘的氛围。

下片“带缓罗衣,香残蕙炷”,由上片的室外转向室内,仍在写人。《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写因怀念远去的人而消瘦、憔悴,这里的“带缓罗衣”,以衣服宽大写人的消瘦,暗示着离别。“香残蕙炷”,“蕙”是蕙香,一种以蕙草为香料制成的熏香,古代女子室内常用。“残”是一段段烧残。“炷”是香炷,即我们常说的“一炷香”的“炷”。合起来是写室内点的蕙香,一段段烧成残灰。这又暗示着室内之人的心绪的黯淡。秦观《减字木兰花》上片:“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以香炉里烧成一段段的篆字形的熏香残灰,比自己内心千回百转的愁肠已然断尽,比自己的情绪冷落哀伤,可以在这里作注。但晏殊并没有像秦观以“篆香”比“回肠”这样清楚地表现自己内心的曲折之情,他只是客观地写出“带缓罗衣,香残蕙炷”,不明显,不激动,很含蓄。一被人念起来,因为很容易读懂,所以会一带而过,不再去作深一步体会。但晏殊的词是非细心体会不可得其妙处的。一读而过,他有多少离别相思怀念的情意因为没有直说便会被你所忽略了,岂不是入宝山而空手归的憾事?《古诗十九首》所说的离别相思,秦观《减字木兰花》所写的愁肠断尽,都说出了各自的原因,《古诗十九首》里是因为离别的人“相去日已远”,结果才“衣带日已缓”;秦观是因为“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结果才断尽了回肠。晏殊却没有说。那么,他那一份相思怀念的情意,就果真是指现实的人与人的离别、怀念、相思吗?晏殊唯其不直说出来,才会使你想到整个人生该有多少值得你相思怀念的美好的情事,该有多少美好的人、事、物值得你交托、投注你的感情!这二句给人以无限深远的想象与联想。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判断、比较诗词风格的不同、高下,首先要看一首诗词的情意是否深远,能有多大的兴发感动的力量,给你多少的想象与联想。晏殊的儿子晏小山的《蝶恋花》有句云:“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有人曾对举晏殊的《撼庭秋》之“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句,以为晏殊不如晏小山深刻,词里没有深远的情意,其实是不然的。我们也试比较一下二晏这几句词。晏小山所写的蜡烛,不过是见到人的离别而“自怜”,没有好的办法相助,白白流泪的一支红烛而已;晏殊所写的蜡烛,则实在已不复仅是一支蜡烛,“心长焰短”四个字,象喻非常之多,可以给人丰富的联想。它可以使人想到,你果真是一支蜡烛,你有一颗多么长的心,可你点燃的火光,也只这样短小的一点点而已。那么,作为一个人,你有多么美好而高远的理想,你有多么美好而深厚的感情,而你的生命年华是那样短暂,你在有限的人生中所能成就的事业又只有这样少的一点点,不是很可悲哀、很值得垂泪吗?所以,晏殊的蜡烛实际就是人,就是整个人生的象喻。那些有理想而力量薄弱、对人生有无常悲慨之情的人,不是可以从晏殊的“心长焰短,向人垂泪”的蜡烛上,找到自己那一份幽远的情思,寄托自己深切的情意,产生共鸣,产生无穷的想象与联想吗?何须要晏小山那支“空替人垂泪”的蜡烛,白白地“替”自己垂泪呢?所以我们要说,晏殊这几句词,实在要比晏小山高一等,有更深一层幽远的情意。而这一首词的“带缓罗衣,香残蕙炷”二句,就也同样引起人更高远一层的联想。

我们再接着看,“天长不禁迢迢路”,这仍是一个长句,为上二句作结,与上片的前三句句式相同,两个对偶的双式紧接一个单句,严密而完整。“不禁”,是不能阻拦。“天长”与“迢迢路”,是上面天长,下边路远,二者结合得很好,天长路远,这是没有什么办法阻拦的。“不禁”流露出对远去、消逝的美好人生的怅惘,形象地传达出诗人内心失落的哀伤。紧接在前面的“带缓罗衣”的思念,与“香残蕙炷”的消磨之后,就更可看出这种怅惘失落的无可奈何。结尾两句“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住”,以疑问的口吻出之,留下了无尽的情意。杨柳柔条随风摆动,婀娜多姿,在晏殊看来,这多情、缠绵的垂柳,不过是在那里牵惹春风罢了,千条万缕的杨柳柔条,虽然从早到晚不住地摆动,但它哪一根能把那要走的人留住?哪一根能把那消逝的美好的往事挽回?这里象征着对整个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深刻感受,其中寄托有极深远的一片怀思怅惘之情,是要仔细吟味,才能体会得出的。

可能会有人认为,晏殊这里无非是表现了一种伤春的情绪,欣赏起来,于现实并无怎样重大深远的意义。当然,我们这里欣赏晏殊的词,并非是要大家同去伤春落泪,而是在晏殊的伤春情绪中,实在是存在有一种对时光年华的流逝的深切的慨叹和惋惜,而且更在极幽微的情思的叙写中,流露出了深挚高远的一份追寻向往的心意。这种情意,虽然表面看来也许只不过是伤春怀人之情而已,但是隐然却可以使读者的心灵感受到一种提升的作用,这种言外的引人感发联想的作用,正是词这种韵文所最值得注意的一种特质和成就。而五代时南唐的冯正中和北宋初年的大晏、欧阳,则是在这方面表现出最富于高远深厚之含蕴的几位作者。

第三节

我们讲晏殊的词分成了几步,第一是讲他作为一个理性的词人跟李后主作对比,第二是讲他那种纤细的感受和俊美的风格,是他对冯正中俊的一面的继承和相似的地方,第三讲他在写感情方面与冯正中的不同之处,冯正中的感情表现得强烈、执著,而晏殊的感情比较含蓄、细腻。但是在晏殊的词集中有一首例外,那便是他的一首《山亭柳》,表现出了与他别的词不同的风格。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词写得激昂感慨,其主观强烈之情意与他平常珠圆玉润之风格不大一样。除去风格的例外值得注意外,它还有一个题目《赠歌者》,这不仅是晏同叔的词中值得注意的地方,而且也是在中国词的发展中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从温飞卿讲起直到现在,一般词人的所有作品都没有题目,即便像韦庄的词写得那样具体真切直接,前面也没有题目。所以晏殊的这首《山亭柳》加了个《赠歌者》的题目,这在中国词史发展上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后来很多人的词都有了题目,甚至有了说明写作原因和背景的小序,像南宋姜白石的小序就非常有名。这就说明词已不再仅是没有个性的供歌唱的曲词了,它真的成了文人诗客抒情表意的一种韵文形式了,词已经诗化了。古来诗可以赠答,可词开始时没人用来做赠答之用,晏殊首先用它“赠歌者”,词在初起时,本是“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是交给歌伎酒女演唱的歌词,但现在晏殊写的却不再是交给歌者演唱的歌词,而是赠给歌者的一篇诗歌了,这正是从让歌伎酒女演唱到用于赠答之间的过渡性产物。那么,这首词中有没有晏殊自己的感情呢?郑骞先生在《词选》中这首词的后面有这样一句按语,说这首词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作,所谓“块垒”者就是内心中愤慨不平的感情,古人常说借酒浇愁,是用自己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而郑先生说晏殊是借他人酒杯来浇他自己心中的块垒,晏殊不直接写心中的愤慨不平,而是用“赠歌者”的题目借题发挥。这首词的激昂慷慨在他的词的风格和规律中是一种变调,作为一位理性的词人,他不应该写出像这首词中这样激动的感情,可晏殊毕竟是理性的词人,就在于他把这种激动的感情加了遮掩,借题发挥,利用这个题目加在了别人的身上。即便是在不得不暴露自己心灵上的伤痕的时候,他也不愿意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别人面前,而是将自己推远一步。晏殊的一生仕途顺利,青云直上,深得真、仁二宗的信任,但后来也遭受到两次挫折。仁宗为李宸妃所生,却为章献刘皇后以“偷天换日”的办法据为己有,后来刘皇后用事,无人敢说明此事,李宸妃卒,晏殊作墓志,只说李宸妃生女一人,早卒,无子。后来刘皇后也死了,《宋史·晏殊传》载孙甫、蔡襄曾上言晏殊为李宸妃写墓志不言生仁宗之事,以为晏殊之罪状。于是,晏殊被罢掉了参知政事,出知亳州,又徙陈州。五年以后,又被召还京,自刑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出身平民,自奉寒素,生活俭朴,六十多岁时他给其弟弟写信时,曾谈到人老之时要为自己的退路着想,希望晚年有个安居的所在。他曾用了公差为自己修房,被人纠弹,再次罢相。在《宋史·晏殊传》中,说当时便有人“以为非其罪”,因为李宸妃的墓志若是他人撰写,在当时也不会说仁宗为李宸妃所生,而用公差修房,则在当时北宋官僚之中本是常事。他第二次被罢相之后,出知颍州,后又知陈州、许州,晚年最后是知永兴军,永兴军所在地即今陕西西安、咸阳一带,这首《山亭柳》提到“西秦”、“咸京”,可知其写作地点当在永兴军。晏殊的这首词里虽然可能有因罢相而产生的感慨牢骚,但表面上却是借歌者之口说出来的。“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有的本子“博”作“薄”,一般人都觉得应为“薄”,乃自谦之词。像欧阳修的《采桑子·西湖念语》的序文中就说是“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薄伎”者浅薄之才伎也。如果说是“博艺”,这个“博艺”就是众多的意思,一个人为什么会说自己有众多的才能呢?这就得看他整个的口气了,他下面说是“花柳上,斗尖新”,“斗”就是竞争,竞赛,“尖”是出类拔萃,“斗尖新”是说我的技能不仅是最好的,而且是最新的,这是很夸张地说出来的,毫不客气。狂妄自大固然不好,可是在此则不然,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感慨万千,是悲慨于自己有才伎而不被赏识。前面要扬得越高,后面才跌下来得更重,这首词的开头就说“博艺随身”,写得很好,有许多人不是靠自己的本领,而是仰仗着家庭、亲友的势力或者是什么法宝的魔力,而这位歌者靠的是自己的本领。所以这“博艺”二字好,“随身”二字更好。“花柳上,斗尖新”,“花柳”指风流浪漫之事,譬如是音乐的弹奏啦,歌舞的表演啦,他说在这方面他敢和任何人比试,我的才艺比任何人都好,比任何人都新。晏殊喜欢用“尖新”二字,在《凤衔杯》词中也曾有句云:“端的自家心下,眼中人。到处里,觉尖新。”“尖新”是出类拔萃之意。下一句“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这个歌者有时偶然学唱当年念奴唱的歌曲,“念奴”者是唐天宝年间最著名的歌者。古人写歌者歌声之美,有《列子·汤问》所载“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所以说“有时高遏行云”是说唱歌的声调之高可以留住天上的行云。下面的“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是说每当这位歌者演唱后,就会得到很多酬赠,就是所谓“缠头”,白居易的《琵琶行》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那弹琵琶的女子每唱一支曲子,那些听歌看舞的少年就不知要争着送给她多少红绫的缠头。晏殊说那位歌者当年也得到过听众的欣赏,赠给她无数的缠头,而且是最好的丝织品——蜀锦。她觉得这才不辜负她的辛勤。这首词上半阕是句句扬起来的,下半阕则渐渐降调,说是“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最近几年奔波往返在咸京道上,得到的是“残杯冷炙”。杜甫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了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而也就在这首诗中他又写了到长安之后的遭遇,说“骑驴十三载(有本子作“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记述了自己仕宦不得知赏的境况,京华是帝都之所在,春天是一年之美时,而此地此时,满怀报国之心的杜甫却落得“残杯与冷炙”的地步,“残杯”是别人喝剩的酒,“冷炙”是别人不吃而弃之的冷肉,所以“残杯冷炙”是受别人冷落不得重视的意思,是别人给的一点可怜的施舍,这里面对接受者来说有许多悲苦辛酸。我为什么要讲杜甫的诗,因为晏殊本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他用的“残杯冷炙”出于杜甫诗,正透露了一份言外的托意。下面“衷肠事,托何人”,内心之中有多少心意感情,应该托付给什么人?晏殊是用女子的口吻来写的,因为他是赠歌者。我在讲温飞卿的词时就曾说过,在中国旧伦理中,君臣的关系和夫妻的关系是相近似的,男子换在臣的地位就和妾妇一样并称臣妾了,就女子而言,是要有托身之所的,《孟子》上说:“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而才人志士也要得到知赏的人,才可以托身事奉,所以古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是“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就像一只鸟要找到一棵值得它栖落的树它才落下来一样,所谓“凤凰非梧桐不栖”,好的才人志士要选择主人并为他做事,也是要依托终身的。而且中国古代对女子注重品节,臣子也注重品节,所以晏殊说这个女子是有“衷肠事”,而不知应“托何人”。相比之下,就可见出陶渊明的了不起,他不向外找依托,他说是“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这便是他在自己的认识之中找到了一个终身不违的依托。总而言之,人生无论向内或是向外,只要是能找到一个精神的依托都是好事。“若有知音见采”,她说假如是有一个知音的人能够理解我,“见采”是被他知用的意思,中国古人所谓的“知音”并不只局限于音乐方面的知音,广意的是指“知己”,是一个真正欣赏、了解你的人,是一个能在别人的误解中认识你优点的人。如果我被这个知音者选择、采纳,那么,我将唱尽高雅美好的《阳春白雪》的曲子,把自己一切最美好的都奉献给他。这虽然是一个歌女的口吻,但这又实在是中国旧知识分子、封建士大夫的传统品德,即如果有一个人以国士待我,我一定以国士报之。三国时,诸葛孔明之所以能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乃是因为刘备的“三顾”与“白帝城托孤”,把国家存亡的大事托付给了诸葛亮,把他当做了全国最可信任的人,他就以一个最可信任的人来报答。“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中国人有这样的传统,都希望找到一个能够了解和欣赏自己的人,找到一个知音。《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诗云:“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便写的是这种情意。晏殊这里的“若有知音见采”,“若有”是实无,也就是悲叹找不到知音。那么你纵然有奉献的感情,纵然愿意“不辞”,愿意“遍唱”,又有谁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所以就“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可以想象得出,这个歌女在酒筵前唱歌,想起当年得意之时的满堂彩声,眼下却这样凄清冷落,不禁当即流下了眼泪。晏殊当时在这个筵席前,可能看到了这个老大伤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引起了自身遭贬受逐、客居外方的境遇的悲伤。而晏殊所托喻的是歌女,如就歌女而言,还有更深一层的悲哀,那就是歌女是“卖笑”的,是要以笑语欢歌博取人家的欢喜、人家的报酬,所以,内心即使有悲歌,眼中有泪水,也要“重掩罗巾”,不能让人看到。“重掩”,是屡次流泪,屡次擦干。屡次悲哀,而又屡次不能让人看到悲哀,强作笑颜,这是一种极为深重的悲哀。

晏殊这首《山亭柳》,感慨很深。我们在欣赏当中,像我们欣赏其他作品一样,征引了许多旁人的诗作、词作为参照,不是徒然的,因为一定要这样,你才能把晏殊词里十分深刻的、沉重的感发的生命力传达出来,把中国古典诗词中几千年的感发生命的传统表达出来。对这种感发的生命,以及在这种感发生命中所传达的中国古典诗歌中悠久传统方面的情意的引发和联想,是我们在欣赏阅读古典诗歌时,所最应当加以细心体会和留意的。 xVNxyYnPzZdWHo5ADHabOSh1lDkpYXT9gZPE+baC341Io3GSy96yBbJ03rm99QZ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