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故事专号”在《歌谣周刊》上发表了九次了。现在《歌谣周刊》并入《国学门周刊》,这个故事的研究文字就要在这个新周刊上做长期登载的材料了。
《歌谣周刊》虽出版了三年,看见的人依然不多,所以在这个新周刊出版时,应当把孟姜女故事的研究经过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1921年的冬天,我为了辑集郑樵的《诗辨妄》,连带辑录他在别种书里的诗论,因此在《通志·乐略》中见到他论《琴操》的一段话:
《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
杞梁之妻即孟姜女,这是我一向知道的;但我却并没有想到“初未尝有是事,而为稗官之流所演成”。经他一提示,才知道里边原有一段很复杂的因缘。这是我对于她的故事的注意的第一回。
但我对于她的故事虽因郑樵的话而激起注意,终究是一种极微薄的注意,所以也不曾得到什么材料。1923年的春天,读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他在《郑风》的《有女同车》篇下注云:
《序》……谓“孟姜”为文姜。文姜淫乱杀夫,几亡鲁国,何以赞其“德音不忘”乎!……诗人之辞有相同者,如《采唐》曰“美孟姜矣”,岂亦文姜乎!是必当时齐国有长女美而贤,故诗人多以“孟姜”称之耳。
读到这一段话,使我忽然想起了孟姜女,就在简端批道:“今又有哭长城之孟姜女。”经了这一回的提示,我又知道孟姜女故事的流传的久远,在未有“杞梁之妻”的故事时,孟姜一名早已成为美女的通名了。这是我对于她的故事的注意的第二回。
从此以后,关于她的故事的许多材料,都无意地或有意地给我发现。我对于她的故事的演化的程序,不期地得到一个线索。1923年的冬天,上海文学周报社要出百期纪念的特刊,嘱我撰文。我很想把这一个故事的变迁作一篇记述的文字,可是预备北行,束装匆匆,不及动笔,就把收得的材料交与我的表弟吴秋白,由他作了一篇《孟姜女故事的转变》,登在《星海》上。经了这一回文字上的联串,更把我的若明若昧的孟姜女故事的观念变成了清楚明白的孟姜女故事的观念。
自从前年冬间到京之后,因他种事件的繁忙,使我把这项研究停止了半年,几乎忘记了。去年暑中,偶然翻览京汉铁路局出版的《燕楚游骖录》,在徐水县一篇中见到了明周以庠的《忠节堂记》,郑昱的《新建孟姜女庙记》,以及《畿辅通志》、《临渝县志》等书中关于孟姜女的记载。骤然发现了一个宝藏,使我感受到极度的快乐!偶和友人董彦堂谈及此事,他说他有一本河南的唱本(即专号中歌曲二所载),可供参考。他给我看时,又使我吃了一惊。孟姜女故事的现代传说,我原只有苏州唱本一册,但也没有不满足之感,因为孟姜女的“送寒衣”、“哭夫崩城”、“徇节而死”的几个节目,从没有听见差异的传说,想来是各处都同的。不料翻出这一本河南唱本,除了几个大节目外,所叙事迹全与苏州唱本不同,这就使我诧愕起来了。上一年中所发现的材料,纯是纵的方面的材料,是一个从春秋到现代的孟姜女故事的历史系统。我的眼光给这些材料围住了,以为只要搜出一个完全的历史系统就足以完成这个研究。这时看到了徐水县的古迹和河南的唱本,才觉悟这件故事还有地方性的不同,还有许多横的方面的材料可以搜集。于是我又在这个研究上开出了一个新境界了!数月之中,左采右集,居然得到这件故事的根据地七八处。
这件事情经过了近三年的酝酿,颇以得一解决为快。那时歌谣研究会正预备在周刊上多出专号,要我拣一个题目做,我就提出了“孟姜女”;论题依然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秋白这文,不过三千字左右;我的材料既搜集得多了,想来可有万余字,所以在下笔之前,就对常维钧同志说:“这期的专号由我包办了吧。”那知一经动笔,写了一万二千字只到得北宋。北宋以后,材料更多,因此想把专号分成三期,在第三期中把这文登完。哪知我还未动笔做中篇,而投寄的唱本、宝卷、小说、传说、戏剧、歌谣、诗文……已接叠而至,使我目迷五色,耳乱五声,感到世界的大,虽是一件故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所能穷其涯际的,于是把我作文的勇气竟打消了!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要担负这项难而大的研究,所以我要从易而细的地方做起。在过去的半年中,我不作关于这件故事的全部的文字而屡作小问题的研究(如《杞梁妻的哭崩梁山》、《杞梁妻哭崩的城》等),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真感激许多师友的帮助,屡屡给我见到簇新的材料,使我从这些材料上发生许多小问题,可以做一部分一部分的解决。我深信这些小问题研究完毕时,这件故事的全部的研究工作必然很简易而研究材料必又很丰富,比了以前的想在三期之中作完的,在内容上真不知可以充实到多少倍。
我苦于事忙,不能用全副的精力做这项研究。但我决计把我的精力分出一部分放在这里,使我在长时期之中作连续不断的研究。现在拟每星期写些入《国学门周刊》,字数少则三千,多则五千。论文一个月作一篇。材料方面,现在自己搜集到的和他人寄赠来的都很多,预料在三年之内不致缺稿。希望本刊的读者都肯给予我一种帮助;无论看到什么材料,都寄给我;无论想到什么意见,也就告给我。材料不要怕奇怪,也不要怕复沓,因为奇怪是传说的本相,而复沓之中也尽有创见可寻。
这半年中,常有人问我:“你考孟姜女的故事既是这等精细,那么,实在的孟姜女的事情是怎样的?”我只得老实回答道:“实在的孟姜女的事情,我是一无所知,但我也不想知道。这除了掘开真正的孟姜女的坟墓,而坟墓里恰巧有一部她的事迹的记载之外,是做不到的。就是做到,这件事也尽于她的一身,是最简单不过的,也没有什么趣味。现在我们所要研究的,乃是这件故事的如何变化。这变化的样子就很好看了:有的是因古代流传下来的话失真而变的,有的是因当代的时势反映而变的,有的是因地方的特有性而变的,有的是因人民的想象而变的,有的是因文人学士的改窜而变的,这里边的问题就多不可数,牵涉的是全部的历史了。我们要在全部的历史之中寻出这一件故事的变化的痕迹与原因,这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但也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情呵。”我以为这个意思是极重要的,假使对于这个意思不能明了,始终以为我做这个研究是要考定“杞梁之妻”的真事实,那么,我的研究与他的期望当然是触处抵牾了。
这半年中,又有人问我:“你做的这种研究到底有什么用处?”我对于这个问句只有一句话回答:“没有什么用处,只是我的高兴!”后来想想,似乎在实利上虽没有什么用处而在观感上则确有一点用处,就是使人知道研究学问并不是轻易的事情,可以说来便来,不劳而获的。近年来,大家厌倦切实的工作而欢喜说漂亮纤巧的话,在种种的漂亮纤巧之下,自然诱引许多人看得事情太轻易,把勉力于工作看做“徒自苦”的行为。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气象。例如他们讲到某一件事,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了,就说:“我是没有考据癖的,这种事情还是让考据专家去干吧。”他们不知道在学问上原不当有什么考据专家,考据原即是研究学问的方法,无论研究什么学问,就是实做某种学问的考据工业。他们既欢喜讲到学问,而又怕做考据工作(美其名曰不屑做),这真是“恶湿而居下”了!我做这项研究,在动机上说是我的高兴,在结果上说我也希望专事空谈的人看看实做研究的难处。我的工作,无论用新式的话说为分析、归纳、分类、比较、科学方法,或者用旧式的话说为考据、思辨、博贯、综合、实事求是,我总是这一个态度。我确信这一个态度是做无论何种学问都不可少的,希望在这一个态度上得和有志研究学问的人相互观摩,给专事空谈的人以一种教训。至于用材的错误,裁断的乖谬,这原是在见到之后即可更改的。我决不敢看自己是一个没有过失的人,决不敢在发现自己的过失时存心文饰;我非常愿意得到许多良师益友的极严厉的指摘与纠正。
1925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