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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身为你的老板,我给你一个忠告。”

卫沉陆坐在浅夏面前,神情凝重:“程希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吗?据我所知,他只付出合理的价格去做合理的事。”

浅夏的脸色沉痛:“老板你不是和他很熟吗?怎么这么评价自己的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我们只是因为社交界的接触见过几次面……林浅夏,你不会是因为他长得帅所以就色迷心窍了吧?”

“其实我是财迷心窍。”浅夏扳着手指给他看,“七位数啊……而且那是额外赠送的礼物,老板你不能抽成!”

卫沉陆悻悻地翻个白眼:“林浅夏,你已经把我每个月给你发工资的恩情彻底忘记了吧?”

“没有忘、没有忘!”浅夏信誓旦旦,“不过一想到七位数我就觉得前途好光明!这个钱都可以拿来卖命了!”

卫沉陆顿时气急败坏:“什么?你要为别人卖命?你个没良心的,我手底下只有你一个员工啊!”

“你再培养一个嘛,老板我看好你哦!”

“那么把你当初的培训费用还给我!”

“太无耻了……奸商!”

“我是不折不扣的厚道人!程希宣才是奸商!你小心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老板言之凿凿,浅夏却嗤之以鼻:“那么老板,你觉得他是要对我骗财呢,还是骗色呢?”

卫沉陆顿时语塞。

“看吧看吧,我和你一样,都很了解一个悲摧的事实——对于程希宣来说,其实我身上根本没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对不对?”

“所以我才奇怪,到底他出这么高的价钱,让你冒充方未艾是要干吗。”卫沉陆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知道不?程希宣和方未艾,是圈内最著名的一对,家世、相貌、能力,全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最登对男女的标准配置。”

“可是据说他们互不相爱。”

“需要相爱吗?这是政治联姻,又不是爱情故事。”卫沉陆摊开双手,“而且他下面虽然有个弟弟,却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的花花公子,所以家业必须由他一力负担。他忙得别说约会了,甚至和方未艾都很少见面——对于这样的人来说,爱情什么的,我看根本毫无必要。”

“我看他很悠闲啊,我整天碰见他。”浅夏掰着手指头算他们的巧遇,“对了老板,今天你怎么没有按约来接我?”

卫沉陆顿时一脸郁闷:“别提了,我半路上被我家里人盯上了,差点被抓回家去见我老爸,幸好我比他们熟悉这里的道路,绕来绕去总算在甩掉了他们。”

“你家里出事了吗?”她问。

“谁知道,据说是我弟弟出事了,我老爸让我回去处理。”

“所以你也要去欧洲了?”

“我才不去呢,我巴不得那一群混蛋全都永远和我没关系。”他一脸大义凛然,“我家就我一个好人,真是家门不幸。”

浅夏鄙视地白了他一眼:“是啊,你家太不幸了,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你家最好的人。”

“怎么,看不起我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卫沉陆拍拍她的头,“林浅夏,听我一句劝,别色迷心窍了……”

“是财迷心窍好不好,老板?”浅夏坚决反对,“总而言之,我既然接受了他的委托,就要忠人之事……做人要讲信用,对不对,老板?”

卫沉陆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神情坚决。他心里开始蒙上一层阴霾,觉得有一种东西堵在胸口,让他极其郁闷。

他确实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乖乖听话的员工,忽然会这样违逆自己的心意。而且,还是为了那个几天前还是陌生人的程希宣。

他狠狠甩手,“哼”了一声:“好吧,既然如此,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这一回,我绝对不会帮你收拾残局的!”

方未艾是个熠熠生辉的女孩子,就像一颗举世瞩目的钻石一样。

浅夏看着她的简历,有点烦恼。

第一条就是会十几种乐器。她张开自己的双手,在空中做出弹琴的手势,然后咬牙劝自己,乐器都是相通的,虽然她只培训了几天钢琴和小提琴,但拼一下的话,用十几种乐器弹《献给爱丽丝》前八节应该也不是难事。

第二条是四岁开始学芭蕾舞,精通拉丁舞。拉丁舞倒是不难,她学过,可是从四岁开始学芭蕾舞的人,身体线条和别人肯定是不一样的。

浅夏看着录像中她如同天鹅一般的修长脖颈,以及微微上扬的优雅的下颌线条,再看了看镜子中自己的下巴和脖子,有点烦恼了——难道要一直在这样的天气中穿高领的衣服,然后再把长发披散下来?

再看看精通七国语言、五个慈善基金会理事、三个名校文凭、马术教练、私人飞机和游艇执照……

浅夏终于泪流满面了——

“天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短短数天之内速成这么个超级豪门大小姐?”

天色暗下来了,落日的余晖在街道上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广场旁边是一个著名的名胜古迹,程希宣驱车顺着广场的边缘,开过低矮的古旧院墙。

他一抬眼,看见藤萝爬遍的墙边,枝枝绿叶轻拂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笼罩在青绿色的树叶中,偏偏又有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身上。金与绿色交织在她周围,她像被簇拥在青金石的颜色中,闪耀着灿烂光芒。

她有夺目的容颜,微微上扬的下巴,骄傲而肆意的神情,看见他的时候,那笑容就像一朵绽放到最盛时节的花。

程希宣怔了一下,停车在她身边,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怎么不进去?”

“等你呀。”她轻快地说,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珠玉落地。

“真稀奇,认识了十几年,你什么时候等过我?”他说着,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她身体旋转着,以一朵从枝头坠落的花朵的弧度,优雅地坐在他旁边。

车从缓缓打开的高大铁门驶进去,沿着合欢花夹道的路开进去,旁边广场的喧闹顿时全都被隔绝在外了。

道路不长,很快就到了屋前,他示意她下车,将车停在车库之后,才过来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问:“圣安哈塔不好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她俏皮地眨眨眼:“下个月就订婚了,怎么都应该回来和你商议一下。”

他微微皱起眉:“为什么这么任性?”

她眼中闪过一丝压抑,但立即就转为微笑,却不说话。

他叹了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往里面走。管家先迎上来朝他们鞠躬示意:“少爷,方小姐。”

她很轻快地笑着,熟稔地和管家打招呼:“安伯,这次又要麻烦你啦。”

“这是我分内的事。”他说着看了程希宣一眼,然后低声说,“方小姐,您现在,不应该回来。”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便转头去看周围的陈设去了。

程希宣和安伯对视一眼,有点无奈地示意他先下去准备晚餐,然后坐到她身旁,问:“是不是圣安哈塔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阿峰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你猜猜?”她问。

他好看的双眉皱了起来,盯着她良久,然后忽然问:“今天是周五,你的护理师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你不是每周五都要做全身护理的吗?”

“你记错啦,我的全身护理安排在周二,周五只是可能会修脚后跟。”她懒散地抱着靠枕,蜷缩在沙发上回答,就像一只漫不经心的猫。

“那么,阿峰呢?”他又问。

“……你说呢?”她没回答,却反问。

他忽然微笑了起来,然后俯身看着她,抬手将自己的右手插入她发间,轻轻地托起她的脸,微眯着眼睛看她:“我觉得,可能是因为……”

他说到一半,却没有再讲下去。他的面庞就在离她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星辰般的眼睛那么近地注视着她,令她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将她淹没一般。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想要将他推开。他却抱紧了她,伸手将她耳后的头发撩开,就在他的气息触到她的耳朵,让她全身的寒毛都紧张地竖起的时刻,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喑哑:“林浅夏,我都差点被你骗过了,很精彩。”

被他压在身下,一颗心怦怦乱跳的浅夏,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他将她松开一点,注视她良久,一寸一寸地端详着,那目光就像水流一样,温温地流淌过她的肌肤,让她觉得紧张极了。

浅夏靠在沙发上,不自觉地脸红了。她抬手捂住脸颊,把脸埋在膝盖上,一声不响。他把目光收了回去,背转身站起来,说:“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浅夏有点诧异:“可是我觉得我还差一点……就这样去,会不会被拆穿?”

他语音坚决:“不会,连我都骗过了,你已经十分完美了。而且,我说你是方未艾,你就是方未艾,有谁能质疑?”

“可是……你和她的父母呢?”

程希宣顿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帮你的,你只要跟着我,少说话多做事应该就不会出问题——反正,就算你表现异常,也可以归结为婚前恐惧症。”

浅夏勉强笑了出来:“真是好借口。”

“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学校那边,你请假了吗?”他问。

浅夏应了一声:“放心吧,按照原定时间回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备考呢……我们老师和我交情很好,只要考全A,多请几天假他也会宽容我的。”

说是这样说,浅夏在心里还是暗暗担忧了一下自己的奖学金。

她提起自己的包包,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但就在出门之后,她又转身,站在大门口问他:“对了,阿峰是谁?”

程希宣站在略显阴暗的室内,和门口浸在夕阳中的她,宛如被分界开了。

金色的余晖从她的身后暗淡地照过来,她的面容在逆光中变得模糊,只有轮廓在这一瞬间呈现出来,娇小而柔弱,就像一朵白色的雏菊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和刚刚方未艾那种牡丹般艳丽的颜色,判若云泥。

像是被这一瞬间她的影子拨动了心口某一处地方,他迟疑了好久,等到心口那一阵悸动过去,才缓缓地说:“阿峰是……她喜欢的人。”

“咦?”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程希宣笑了笑:“所以她需要你,帮我们解除这桩婚约。”

“明白了。”她点点头,像是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肩头的重担,抬手在额上敬了个礼,一副庄严的样子。

看着她在夕阳中离开的轻快步伐,程希宣凝视了良久,未曾动过一下。

安伯在他身后问:“这个女生……就是您选中的牺牲品吗?”

他看着她消失在合欢树夹道之上,听到自己缓慢的呼吸声,悠长而沉重,就像要很用力才能将那一口气吸入心肺一样。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说:“什么牺牲品?也许事情有最好的结局,她能在根本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离开……不是吗?”

卫沉陆心情十分沮丧。

他唯一的员工,一手培养——好吧,是一手出钱培养出来的骄傲,居然要跟着一个男人离开将近一个月,到遥远的地球的另一边去了。

他沮丧地推开琉璃社的大门,却看见自己唯一的员工正坐在椅子上,托着腮看着窗外下面的街道发呆。他疑惑地走到她身边,低头向下看了看,依然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根本没半点风景可看。

“林浅夏,知道自己要离开,所以要把这里的风景看个够吗?”

被他的声音惊醒,发呆的浅夏顿时跳了起来:“老老老老……老板!”

“干吗跟见了鬼似的?我上个月工资没给你发吗?”他再一看她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林浅夏,你脸红什么?你摸着自己的耳朵脸红什么?”

浅夏立即捂住脸:“有点热而已嘛……”

“这哪是有点热的表情?这分明是思春的表情啊!”卫沉陆稍一思索,立即大吼,“程希宣!你是不是又在想程希宣?”

“没有、没有、没有!”

卫沉陆根本不理会她,悲愤地朝着天空喃喃自语:“难道这个世界就这么没天理吗?我这样有钱有势的无主名花在你身边这么久了你从来没发现,那个程希宣才在你面前晃了这么几下,你就完蛋了?”

浅夏给他一个白眼:“老板你别这样,我的少女心都要承受不住了!”

“你倒是说说,他比我好在哪里。他下个月就要订婚了,你还要横插一脚,拆散别人的姻缘下辈子是要当猪的你知道不?”

“……他们下个月不一定能订婚啊。”

“你真是自信心爆棚哦,居然相信自己能用区区一个月的时间从方未艾那里挖掉墙脚?”

浅夏都无语了:“老板,这个事情是这样的,程希宣不想和方未艾订婚,方未艾也有自己喜欢的人,而我呢,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用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赚到七位数的钱——你知道这关系着我的人生理想和未来,对不对?”

老板根本不理会她的辩解:“我从没见过什么人捧着自己红到耳朵的脸来憧憬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未来!”

“我的耳朵红是因为……”说到这里,浅夏才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把头发一撩,“你帮我看看,我这边脸上,耳朵旁边,有什么不对劲吗?”

卫沉陆看了看,诧异地问:“什么不对劲?”

“没有吗?”她拿着镜子照了半天,也看不到耳后。

卫沉陆将她的镜子拿掉,把她的头发拨到肩后,“咦”了一声,说:“原来你的耳朵后面,耳垂和后脖颈相交的地方,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这么不明显,所以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浅夏恍然大悟:“难怪他次次认出我!”

“谁?程希宣吗?”

“对啊!每次都被他逮到……餐厅里,麦当劳里,电梯……”说到这里,她又停住了,皱起眉。

电梯那一次,她可以肯定自己的头发是遮住耳朵的,而且她当时将他压倒在地,是她在上面,他绝对没机会看到她的耳后。

那为什么他还是能认出自己来呢?她摸着自己耳后,百思不得其解。

卫沉陆在旁边看着她,凉凉地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她恍然大悟地抬头看他:“没错,说的对啊……”

“对你个头!”卫沉陆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她捂着后脑勺直吸冷气,脸上还带着笑容:“原来是缘分吗?”

卫沉陆终于崩溃了,大吼:“林浅夏,你这个花痴醒醒吧!”

花痴没有醒,第二天晚上,她踏上了欧洲大地。

十三个小时困在空中,他们都相当疲惫。在下飞机时,程希宣见她瞌睡得迷迷糊糊,晃晃悠悠站不稳的样子,伸手给她:“困吗?已经到欧洲了,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听到“欧洲”两个字,她迷离的眼睛顿时睁大了。程希宣诧异地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揉揉太阳穴,全身笼罩上了战斗的气场。

他有点好笑:“林浅夏,你这是要干吗?”

“方未艾,我现在叫方未艾。”她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叫我林浅夏。”

程希宣失笑:“等见到熟人再演也不迟。”

“演戏要演到底,没人的时候也要自我催眠,你不知道吗?”她说着,倨傲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然后微微扬起下巴,轻扯裙摆,“走吧。”

已经是深夜,机场却依然灯火辉煌,他们被工作人员引领着前往贵宾通道的时候,浅夏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闪了一下,白光耀眼。

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闪光的来处。

只见一个年轻人背着相机向他们直奔而来,虽然被隔离在两米开外,但还是对着他们大喊:“程先生,方小姐,请问你们在这个时刻双双携手到来,是否意味着你们的订婚仪式将定于本城举行?”

她没有理会对方,面无表情地看了程希宣一眼。

程希宣扫了一眼不远处等待接机的某乐队的粉丝们,问:“你是娱记?”

“的确是的,不过豪门的婚礼也可以给大众带来娱乐,不是吗?”

程希宣看着这个娱乐记者,用自己的手轻轻抱住林浅夏的肩,微笑着,说:“是的,我们要在本城订婚,我,和方未艾,下月十六日。”

第二天报纸的经济类和娱乐类头条,居然是同一条新闻。

浅夏和程希宣坐在阳台上喝茶,她看报纸,他处理工作。

楼下花园里花开得正好,欧洲七叶树和挪威槭树修剪得整整齐齐,颜色娇艳的玫瑰和郁金香延伸到围墙处。阳光很好,金色灿烂,这是个非常美丽的早晨。

浅夏一手端着奶茶的杯子,端详着报纸上的两个人。

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这一对璧人如同钻石与花朵,相映生辉,光彩夺目得令人赞叹。

她看了良久,心想,虽然站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她,可其实又不是她……

因为,她原本的样子,是没有办法和他相衬的。

不知为什么,这念头让她忽然忧伤起来。

他见她看着报纸良久也没动一下,便放下手头的工作,走到她身后看了一下,然后说:“娱记毕竟是娱记,拍张照片都像在拍偶像剧。”

她像是这才回过神,将报纸举起来,跟他比了一下,又放在脸庞边,笑着说:“以后我们尽量站开一点比较好,太接近了,身高差会被人看出来的——毕竟,我的身高比未艾差一点。”

“应该没人会注意这个,大家只会以为是鞋跟的原因。”他说着,又坐回自己的位子,“换件衣服吧,等一下去见我父母。”

“嗯。”她应了一声,站起来去未艾的房间了。

在换衣服的时候,她抬头看见更衣室的镜子边贴着好几个小相框,里面全都是两个人的合影。

她凑近去看,一张是十来岁时的方未艾,和程希宣抱着大狗,在草坪上打滚,可她即使头发散乱,白色的裙子脏了,却依然像个小公主一样。而那时年幼的程希宣,也已经是一派王子的气质,漂亮至极。

一张是他们坐在秋千上,十三四岁的少女笑容灿烂如花,十五六岁的少年温柔地抬手帮她撩开额前散发,她漫不经心,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触碰。

还有一张,可能是十八岁的成年舞会,方未艾戴着钻石皇冠,在装饰着彩带的大厅中和程希宣跳舞,两个人都穿着白色晚礼服,就像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他们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她抬手按在相框上,想,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不相爱呢?

天造地设。

上天在这样的时间,造了年龄和相貌、家世和背景都这么般配的一对人,让他们一起长大,让他们没有任何阻碍,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相爱呢?

她还在发呆,外面女佣轻轻敲门:“方小姐,需要我帮忙吗?”

“哦……不需要。”

她说着,迅速打开旁边的鞋柜,在上百双鞋子中,找了一双颜色和衣服相近的高跟鞋穿上,然后走出来。

女佣看见她走出来,眼前一亮,笑着赞叹:“方小姐一直这么光彩照人。”

她微笑着点头致谢,走到起居室时,看到程希宣已经在等待了。他打量了她一下,表示认可,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未艾,你今天真漂亮。”

她笑道:“我现在全副盔甲,可以和你的父亲战斗了!”

世界上令人觉得无力的事情很多。

比如说,在你头顶钢盔、身穿防弹衣、手持AK47、开着坦克一往无前地向着前方杀去,却发现自己的对手只是一条慢吞吞蠕动的毛毛虫时,那一定是世上最懊恼最无力的事情了。

浅夏看到程希宣的父母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她本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在来的飞机上,辗转反侧地筹划着怎么才能做一个让婆婆一见就觉得她不妥的恶媳妇,好将程希宣的父母一举击溃。

可是,见了面才发现,程希宣的家人,十分出乎她的意料。

程希宣的父亲年纪大概五十上下,是个相当威严的中年男人,他的五官和程希宣并不太相像,只是笑起来的感觉有点像,脸颊上有一个浅浅酒涡。

他是个相当迷人的大叔,气质修养也很出色。

不太协调的是他身边的女子。这是他新交往的情人,在程希宣给她的资料中,她知道程父离婚三次后就没有再娶了,现在的情人才二十二岁,十四岁就在模特界走红,十八岁退出模特界跟了程父。

可能是因为做模特时的习惯,她面无表情,冷峻地坐在旁边,姿态无可挑剔,从手指尖美到头发梢,美得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檀木花盆架上放了一瓶可乐,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程父看见她,笑着站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未艾,每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已经是漂亮到极致了,可等到下一次见面,我又会发现,原来你这一次比上次又更美了一分。”

虽然明知道他不是在赞美自己,但浅夏还是满心欢喜。她和他拥抱过后,又和他身边的美女打招呼。因为事先知道她是法国人,未艾一直和她说法语,所以她也用事先突击学习的那几句法语和她寒暄过了。

程父漫不经心地说:“未艾,她是花瓶,看看就好,不必和她客套。”

浅夏回头对他笑道:“以后成为一家人了,可能会经常见面的。”

“未必。谁知道她能陪伴我到什么时候。”程父若无其事。

浅夏当然知道这些人肯定是有协议的,到时候一拍两散,她拿钱走人,即使想再见自己的前男友,也没有任何见面的可能。

她立即转头,对着程希宣笑道:“可是我可不一样哦,你以后要想甩掉我,可没这么容易。”

程希宣只笑了笑,抬手揉揉她的头发,压低声音说:“这招没用的。”

程父在旁边笑道:“你当然不一样。第一我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若真有万一,你是方家的独女,恐怕两家的麻烦一样多,是不是?”

浅夏在心里算了算,程家若被方未艾分走一半财产,方家也会被程希宣分走一半财产,这个恐怕两家都不会乐见,所以程家的担忧估计没有方家多,毕竟程家还有个儿子呢。

她抬头对程父笑了笑:“不过伯父,我觉得还是常有人陪你比较好,我啊,喜欢全世界到处乱逛,一定拖着希宣,说不定逢年过节都不能让你们见面哦。”

“那不是正好?我正嫌他在我面前出现次数太多了,要是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才是人生乐事。”他说着,笑着牵起她的手走进室内,示意佣人泡茶,“我这儿子不成器,还是你合我心意,等你们结婚后,我凡事站在你这边,你一定要事事克住他才行!”

浅夏都无语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伯父,现在您是这样想,但将来年纪大了,会不会觉得还是儿子在身边比较好……”

“放心吧,我随时都能找到可爱的女人陪我的——如果是你们生的可爱孙子就更好了!”

浅夏觉得自己都要生生吐出一口血来了。她强行控制脸上的肌肉,扯出一丝笑意:“哈哈……伯父真会开玩笑,什么孙子啊之类的……我可不愿意生孩子哦。你知道我要全世界到处跑的,等我玩够了才会考虑要不要生的。”

兹事体大,关系到豪门下一代接班人的事情,果然严重。杀手锏一出,程父立即皱眉了:“这事啊……那也随便你了。”

“是吗?伯父对我真好……对了,我还有件事要说,我是独生女嘛,所以将来就算生了孩子,也希望能有一个姓方……”

“这……”程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终于停了一下。

她在心里得意,但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一脸天真纯洁的样子。

这要是还能无动于衷,那她真的要怀疑是不是程家要破产了有求于方家,所以什么条件都能一口答应了。

“可是……”程父慢悠悠地说,“你父母上次还跟我说,你嫁到我家之后,她们就要寂寞了,所以他们决定联系人代孕,帮你再生一两个弟弟妹妹。”

浅夏顿时傻了:“啊?”

“没有告诉你吧。他们也只跟我说了,秘密保守得很好哦,你千万要假装自己也不知道,让那老两口得瑟一下。”他说着,哈哈大笑,“不过你对你父母这份孝心,我也十分感动,我会告诉他们的。”

“伯……伯父……”浅夏真的很想哭。

“好了,我带你去看看我最近养的一对锦鲤,走吧。”

“……我对锦鲤没兴趣啊。”

“你不是经常去冰岛钓鳕鱼的吗?去拿鱼竿来吧。”

中午的饭桌上,有鲤鱼。

看着摆在面前的可怜的锦鲤,浅夏在心里很同情它们——

她真的只是在钓鱼前,抢过程希宣的手机,钻到洗手间仓促地上网看了一下怎么拉鱼线和钓竿而已,怎么这两条笨鱼就自己上钩了呢?

程希宣帮她夹了一块鱼肉,还小心地帮她剔掉了鱼刺,一副恩爱的样子。

浅夏暗暗用眼角示意他和自己保持距离,以造成两人缺乏感情、不宜结婚的假象。谁知程希宣似乎毫无感觉,还跟她说:“父亲这边的厨子是名店里挖来的,做鱼很有一套。”

确实烧得好,她吃了两口后,偷偷地问程希宣:“这两条鱼是不是很贵?”

“可能吧,据说是拍卖得来的。”

浅夏心疼得都快哭了,这要是换成钱给她多好。

本来浅夏打算饭后继续和程父进行不屈不饶的战斗,谁知刚吃完饭,喝了茶,程父就直接一挥手,说:“订婚和结婚的事情你们看着办,我是老古董了,肯定不合你们的心意,你们回去自己准备吧,我要午睡了。”

“那伯父,我们可能旅行结婚、蹦极结婚、水下结婚……到时也许不方便请你们出席仪式观看……”

“呵呵呵,有创意,年轻真好,随便你们。”

程父说完,笑眯眯地搂着那个花瓶美女的腰离开了。

浅夏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战场。

在回去的路上,她看着车窗外一片初夏的花海,绵延在碧蓝的湖边。天气这么好,她的心情却如此糟糕,人生真是寂寞又无奈啊……

她靠在车窗上,哀叹:“我怀疑,我完不成这个艰巨而伟大的任务了。”

“放心吧,离下个月十六还有整整二十一天,我看好你哦。”程希宣说。

“我不看好我自己……”她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他,“为什么看起来你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这件事关系的可是你的人生啊!”

程希宣想了想,说:“因为,是未艾有了喜欢的人,但我并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和她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其实对我而言,关系并不是很大。”

林浅夏皱起眉看他:“可是,是你请我来破坏你的婚事的!”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个雇主的期望,加油吧。”他敷衍地说着,见她一直望着窗外,又看看窗外的花,便把车停了下来,“花开得真好,下来走走吧。”

湖边是大片的野生瞿麦花,在阳光下盛开着娇艳无比的粉红、紫红与玫瑰红色的花朵,艳丽迷人,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映衬着天空,整个世界的颜色明艳娇嫩,令人就像沉浸在水粉画之中,通身都仿佛染上了那种透明的美丽色彩。

她顿时忘记了自己的沮丧,提起裙角,在花海中奔跑着,回头对着站在路边看她的程希宣大笑:“喂,你见过这么多花吗?”

他站在花海之外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她在阳光下对他绽放笑容,那些动人心魄的微笑,如同珠子一般,从她的眉梢眼角璀璨滑落,整个世界都变得寂静无声。

在这初夏的天气里,他的心就像蒲公英遇到一阵清风一样,怦然散开。

真是奇怪,明明每一次和她见面,她几乎都是不同的相貌,可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能一眼从无数个幻象中辨认出她的模样来——从她的朱砂痣、她的背影、她的举止,还有她的眼神。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超越所有感知的另一种感觉,冥冥中注定,避无可避,天造地设。

仿佛是惧怕这种未知的感情,他站在路边,对着邀请他一起到花海中的林浅夏,口气冷淡地说:“我对花没兴趣。”

“是吗?那你的人生肯定很乏味。”浅夏弯下腰摘了一朵花,递到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喂,想得起来上次你看见这种颜色是什么时候吗?估计是在你的电脑上吧。”

他一时语塞,看着她手中的花朵。那朵花盛开在她的指尖,桃红色衬着雪白的手指,在阳光下生出一种再精良的屏幕也无法模拟的颜色层次,令人心动。

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花朵,抬眼看见她笑容明亮动人,如同水晶折光。

在自己也不明白的一种心理的驱使下,他跟着她一步步走进花海中,跋涉过纠缠凌乱的花叶,走向湖边。

“七年前了。”站在湖边,在花丛与花香之间静静地凝视着湖面的波光粼粼时,他忽然说。

浅夏诧异地转头看他,问:“什么?”

“你不是问我,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颜色了吗?”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那一朵瞿麦花。瞿麦花的花瓣,每一片的末端都有着残缺不齐的缺口,似乎曾经被人狠狠伤害过,扯碎过,又坚持要开放出来一样。

“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任何风景了。”

这么多残缺的花朵,盛开在他们周身,如同火焰与晚霞。

浅夏凝视着他在花朵背景之前,清晰呈现在她眼前的侧面曲线,他的面容这么好看,令人几乎不敢仔细端详。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也许,这种在外人看来完美无瑕的人,其实也和这些美丽耀眼的瞿麦花一样,全都带着别人不可知晓的伤口吧。

那个午后,他们坐在花丛之中,看着眼前的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湖水的颜色由蓝变金,又变成紫色的晚霞的颜色,绚丽夺目。

已经近黄昏了,晚风吹来,微有凉意。他们终于站起来,踏着花丛回去。

天色晚了,下班的人也都要赶回家去,路上的车子开始增多。

他们都沉默,车子开得很慢,在近郊的公路上向着他们家而去,晚风轻拂,凉意顿生。浅夏微微打了个冷战,抱住了手臂。

他看了她一眼,问:“把车篷合上吗?”

“不用,偶尔吹吹风也挺好的。”

他便说:“后面有外套,是未艾的。”

她去拿未艾的外套,忽然想,方未艾,其实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亲密的人,她怎么会在程希宣屋内的更衣室里,放着上百双鞋子和层层叠叠的衣服?

如果不是很熟悉很亲密的人,他怎么会在自己的皮夹里,放着她的照片,随身携带?

如果真是貌合神离的一对,怎么会在他的车内,随时都为她保留一件外套?

还没等她把那种不对劲的头绪理出来,车身忽然一震,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额头差点撞在玻璃上。

后面有一辆卡车,撞在了他们的车上。

程希宣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皱起眉,还没说什么,浅夏已经不敢置信地问:“原来玛莎拉蒂也会被卡车追尾?”

“限速80,你没看到吗?”他示意她去看窗外的限速牌,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狠狠一踩油门,重重地打方向盘,在路面上画了一条弧线,向着右边急冲。

“不是限速80吗?”浅夏大吼。

他没回答,车子极速向前冲去,顿时将后面压上来的卡车甩开了。

可是刚刚冲出一段,却因为前面的车排在路上,他们冲不过去,顿时速度又缓了下来。浅夏仓促地回头看,发现后面那辆追他们尾的卡车似乎失控了,紧追着他们不放,高大的轮胎几乎要将他们的车压扁。

“快……快跑啊!”浅夏失声大叫。千钧一发之际,他们的车身终于冲出了卡车的重压,从前面那辆车和行道树的空档之间,险险地擦了过去。

就在他们松了一口气时,后面那辆卡车忽然疯狂加速,碾过了前面那辆小车的半边。浅夏看见小车的司机呆看着身旁被压扁的副驾驶座,一脸不敢置信。

更加不敢置信的是浅夏,她眼睁睁地看着卡车的司机开着车子向他们冲来,脸上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笑容,看来不是车子失控了,而是他一意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浅夏倒吸一口冷气,回头看见前面又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迎面开来。程希宣猛一踩刹车,车子停下,被困在前后两辆大车之内,眼看就要被挤成齑粉。

浅夏抓起他的手,踹开车门,向着外面飞扑而去。

扑出车子,他们滚出道路,浅夏在瞿麦花丛中站起来,程希宣紧握住她的手,他们一起没命地往前狂奔。

那辆玛莎拉蒂已被硬生生地挤成了一团废铁,步步紧逼的卡车转向冲下路基,直接开进了瞿麦花丛。

“这边!”浅夏拉着程希宣向着湖面狂奔。

程希宣握紧了她的手。在黄昏的夕阳下,他们凌乱地踏着艳红色的小花,向着湛蓝的湖睡奔去。

卡车在后面紧追不舍,她在晚风中仓促地问:“你会游泳吗?”

“会。”他说。

“跳!”

暮春初夏的湖水还有点冷,他们一口气游到湖中间,才一起回头,那辆死追着他们不放的卡车陷入了淤泥,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冲着他们大喊。

晚风中,浅夏只隐约听见几个意大利语:“你……必死无疑!”

她转过头,同情地对程希宣说:“你不会招惹到意大利黑手党了吧?”

“不是黑手党。”他说着,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脸上的妆容早就已经被洗掉了,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披散了下来,湿漉漉地披在她的肩上,遮住了大部分的脸。

他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拢了拢,洗去了方未艾那种华丽而精致的妆容之后,她清爽干净的面容露了出来,像是被雨洗过的初夏晴空,淡远而明净。

这么惊险的逃生过后,她的脸上却带着促狭的笑意:“哦,你完蛋了!”

她的笑容被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簇拥着,光彩照人,不可直视。他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了一种深深的愧疚与不安。

她一指对面的湖岸:“体力可以吗?能不能游到对面?”

他点头:“我在剑桥时是赛艇队的。”

“好吧,估计你横渡英吉利海峡都没问题。”她说着,一个猛子扎下去,向着那边游过去,水面上只见一条细细的波纹。他正看着,她已经从十来米远处钻出水面,兴高采烈地朝他招手:“喂,水质很好哦,下面有很多小鱼!”

看着她像孩子一样的神情,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也潜了下去。

水质果然很好,他们就像悬浮在一块透明的蓝色水晶之中。水中的小鱼簇拥在她的裙子旁边,鳞光点点,让她就像被无数星光点缀着一般。

她层层叠叠的华丽白色裙角在碧蓝的水中像一朵盛放的玫瑰。她白皙修长的小腿拍打着水,花朵般的裙角和星光般的小鱼便随着水波缓缓流动,如梦如幻。

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顺着他心口的血脉,涌向全身。

就像年少时,沉浸在自己的幻梦之中,没有任何忧愁与烦恼,自然,也没有算计与利用、欺骗与谎言。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拂过她在水波中浮动的裙角,想要抓紧。

然而,他的眼前,忽然像幻影一样,闪过未艾的面容。

从十三岁开始,就知道要在一起的人,她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长成娇艳的玫瑰,绽放出最芬芳的花朵。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她流着眼泪,惊慌失措地抱着他的手臂,失控地颤声问:“希宣,希宣……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有办法的,现在他的面前,就是那个牺牲品。

他的手指没有收拢,任凭她的裙角从指尖滑过。他侧过头,默不作声地钻出水面,向着彼岸游去。

浅夏诧异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看晕紫色的天空,赶紧跟上他。

他们两人湿漉漉地从湖中爬起,浑身滴着水上岸。

浅夏赤着脚跟着程希宣一起走在湖边的鹅卵石上。他脱下外套,蒙在她的头上,低声说:“你的妆好像不防水。”

她赶紧用他的外套包紧脸。他又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浅夏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低声说:“我……自己走就好了。”

“你现在是未艾,我觉得我们还是表现得亲密一点比较好,你觉得呢?”他轻声问。

浅夏转了转被石头硌得生痛的脚板,默不作声地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前。

他抱着她跋涉过瞿麦花丛。天色已经晚了,风从他们身边吹过,瞿麦花叶沙沙作响,香气幽微。

月亮的光芒淡淡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就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带着银白色的光华。

浅夏抓住一片沾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的花瓣,拈到眼前看了看,抬头对他笑道:“现在那个人要是过来追杀我们的话,我们必死无疑了吧。”

“也许吧。”他低头看了看她,低声说,“很抱歉……”

她等了很久,等他说出下面的话,可他停顿了许久,却依然没有说出自己抱歉什么。

浅夏松开手指,任由那片花瓣从自己的指尖飘落。

她朝他笑了笑,说:“没什么。”

他抱着她走出瞿麦花丛,她提起裙角下地,和他一起在路边拦车。

天色已晚,没有什么车经过。凉风阵阵,浅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程希宣低声问:“你还好吧?”

她应了一声,抬头朝他笑了笑:“没事,我受训时,也曾经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一个人跋涉几十公里,完全没事。”

他点点头。远处有车灯的光打过来,这辆车不是出租车,是一辆名车,车子竟然很干脆地停在了他们的身边,司机降下窗子,对着她大吼:“林浅夏,多日不见,你长进了嘛,居然可以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黑暗中程希宣一时看不出来人是谁,所以把目光转向浅夏。

浅夏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老……老板?”

爬进卫沉陆的车子,浅夏赶紧把暖气开到最大,使劲地吹自己的衣服。

卫沉陆啪地把暖气关小:“你要热死我啊?”

“老板不要嘛,真的有点冷。”她可怜兮兮地说。

看她像只落汤鸡的样子,卫沉陆只好又把暖气开大点,从后视镜里看着程希宣,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程希宣声音平静。

卫沉陆眼角余光一瞥,抬手狠狠拍掉浅夏的手,“你还敢调高温度!想要逼我热得在车内裸奔?”

浅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老板,我知道你对我好嘛,你看你因为担心我这桩任务,都特地赶到这边来帮我……程希宣这个委托啊,我觉得真的蛮困难,以后还要靠你……”

“靠我个头,别自作多情了!”卫沉陆劈头打破她的幻想,“我不会帮你,你自己接下来的委托,自己看着办!”

“不是来帮我的,那老板你到这里来干吗?”

“别提了,我老爸这次是不把我逮回家不罢休了。我在国内的老窝都被端了,无奈只好跑到这边来——事先声明,我遇见你真的是意外!”

“我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意外。”她笑眯眯。

“爱信不信,我真是追着我爸的一个亲信的蛛丝马迹,一路跑来这里的。”

“那么你父亲的那个亲信呢?”

“……消失了,没追上,可以吧?”卫沉陆简直恼羞成怒了。

浅夏笑眯眯:“老板你好逊哦,你连我的功力都不及。”

“我老爸是干吗的你也知道,他是专业的黑社会,我怎么跟他斗?”卫沉陆翻个白眼,转移了话题,“程希宣,你住在哪里?”

一直在后面沉默着的程希宣这才开口,说:“沿着南大道一直走,出城之后右拐往森林方向。”

卫沉陆开车很冲,一下子就拐上了南大道。

到了程希宣家时,卫沉陆看着林浅夏下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林浅夏,你应该没事吧?”

她诧异地问:“什么事?”

“你们好像惹上麻烦了,不是吗?”他问。

浅夏“啊”了一声,在他的车窗边俯下身:“老板,帮个忙好不好?”

卫沉陆挑起眉看她。

“那个,程希宣好像遇到了追杀……对方是意大利人,我想你帮我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你家在意大利方便嘛,是不是?”

卫沉陆拍开她扒着车窗的手,不屑一顾:“他是你的委托人,又是你自己接的私活,我没惩罚你就不错了,还想要我帮你们?别痴心妄想了!”

“老板……”她可怜兮兮地给他看自己的泪眼。

“你就等着吧,不听老板的话,你总会该死的。”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以为程希宣是个好对付的人?他的继母和弟弟,如今沦落到什么地步,是因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吧?我可不认为,他会是个愿意无缘无故付出超额的钱,请你来解决鸡毛蒜皮小事的冤大头。”

浅夏怔了一下,低声说:“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络的。”

“那就好。还有,林浅夏,要是你这次不幸被卷入,死在这里的话……”老板薄情地调转车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句——

“无论如何,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帮你报仇的,你就放心吧。”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凉薄的人啊?”浅夏欲哭无泪,目送老板的车子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程希宣将她拉回屋内:“你现在的样子,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她用程希宣的外套裹住头,进了自己房间,把自己沉浸在热水中,泡了好久,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林浅夏盯着窗外横斜的树枝,想,程希宣肯定是惹了大麻烦,现在老板也不愿意帮她,她在这边等于是孤立无援……这桩委托,似乎风险太大了。

然而,委托还未完成,她真的能就这样抽身离开吗?

毕竟,她很需要钱,尤其是他许给她的,足以买命的那一大笔钱。

而且……她从水中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看着。

在遇到追杀的时候,程希宣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握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紧握着她的时候,掌心的温暖,几乎可以熨进她的皮肤中。

他真的他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只想着要利用她、伤害她吗?

离开了温水的手,慢慢地变凉,感觉到冷意。她叹了一口气,把手放下了。

又发了一会儿呆,身体渐渐恢复后,她才起来化好妆,换了衣服。在更衣室,又看了一下镜子旁边的那些照片。

方未艾,这么美的女孩子,如同恣意盛放的玫瑰。

她又转过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神情,一模一样的举止。

然而被浓艳的妆容覆盖住的,只是那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傲人的容貌,没有从小被尽心呵护的人生,她只是林浅夏。

她的人生,和她的名字一样普通。

即使她和他一起死里逃生,即使曾经牵手看过夕阳,即使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又有何用?

他依然,还是不会注意到她,不会喜欢上她,不会选择她吧。

即使她对他心动,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有那么期待他能看到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和程希宣一起吃晚饭时,她低声问:“更衣室的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他不解地看着她:“什么照片?那房间是按照未艾的意思布置的,里面所有的陈设也是她自己弄的,我从没进去过。”

“是吗?这么说是未艾自己贴的?”她咬着叉子上的小牛肉,在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是彼此全都不喜欢对方?是方未艾有自己喜欢的人而程希宣单方暗恋她?还是程希宣完全无意而方未艾单方暗恋他?

还是说……其实他们,根本就相互喜欢着?

可是要是如程希宣所说的,他从未进过方未艾的房间,那似乎,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密切。

如果他们是真的不想结婚,那么她能顺利地帮他们反抗婚约吗?

程父已经这么难攻破,而未艾的亲生父母,又会是怎么样的?

另外,追杀他的人是谁?以后还会遇到吗?会不会波及她?

她觉得这个任务,确实让人很头大。

程家的餐厅,灯火辉煌,宽阔空荡,白色的长长的餐桌上,鲜花和烛光相映,精心烹调的食物精致美味,只是吃饭的人都食不知味。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程希宣抬手示意管家和其他人都离开,然后放下刀叉:“林浅夏,我很抱歉,之前没有跟你说清楚,这桩委托,是有危险性的。”

“我早就有预感了……不然怎么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钱让人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呢?”浅夏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如果是生命危险呢?”他问。

浅夏想了想,说:“恭喜你,你不需要为我买人身保险,我没有父母,也不想把受益人写成我老板……嗯,也许写福利院也不错?”

“我是说真的。”灯光灿烂,照彻周围金碧辉煌的陈设,程希宣的双眼就像两颗明亮无比的星子,深深地看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移不开目光,“其实是因为局势危险,所以我不能让方未艾和我一起冒险,反正她也不爱我,不需要被我拖下水……我让她继续留在圣安哈塔度假,找了你陪我和父母周旋,希望能在订婚前将这桩婚约取消。”

林浅夏转着手中的汤匙,不说话。

程希宣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那么,林浅夏,提出你的要求吧——值得你拿生命来冒险的要求。”

浅夏托着下巴,笑了笑:“喂,程希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你让我拿什么来换?”

他默然。

“你看,我活得好好的,虽然很需要钱,但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过我自己的好日子。可是为了你的委托,我却可能要被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恩怨卷进去,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她皱起眉,用汤匙的柄在桌布上无意识地画着,“你自己也知道,如果说出真相的话,我不太可能会接受你的委托,所以一开始,你就打定主意先把我骗过来,然后再慢慢跟我说出真相,是不是?”

“抱歉……我只是觉得,短短一个月,应该不至于会发生太严重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认为在订婚前的一个月时间里不会发生这么坏的事,那么为什么不让未艾去?为什么偏要找我代替她,在这个她一定要出现的时刻,出现在你身边呢?”她冷笑着看他,“程希宣,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我是微不足道的女生,我完全可以做牺牲品,而你的方未艾,是不可以被危险波及的,对不对?”

程希宣默然地看着她,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是看透了他所有的心思。

他心虚地低下头,低声说:“我很抱歉……”

浅夏推开面前的餐盘,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深夜。

晕黄的月亮在空中发着淡淡的光,上弦月,未曾圆满,光芒微弱。花园中的一切,都蒙着薄薄的光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她心口冰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本来就是这样,人不应该去期望超出自己预期的东西。

他是程希宣,她是林浅夏。

曾经在那条似乎无穷无尽的阶梯上,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他的怀抱温暖安定,那是真真切切的,可也是不真实的。因为,虽然它真的发生过,但最后,却只能变成留存在她心底的一场幻梦。

注定会降临的,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不能拥有的,即使再奢望,也不可能多拥有一点点。

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是职业扮演者,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以什么神情面对自己的雇主。她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容,走了回来,在程希宣的身边坐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之前也曾经接受过这样的委托的。就在接受你委托的前几天,我接过一个明星的委托,因为她担心自己被泼硫酸。”

她笑意盈盈,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刚刚她心里那种冰凉的疼痛,都是假的。

仿佛她真的只是为了工作,而接受了他的委托。

仿佛她对他,只是委托人和被委托人的关系。

她说:“我们的工作本来就有风险,会被你波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给我的价格这么高,就算你是雇我当保镖,替你挡子弹,也已经足够了。”

程希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过,既然你让我提要求,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你啦。”她从旁边拿过便笺纸,写下一行地址,递给他,“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我不幸被你波及了,那么请你好好照顾这里的人,可以吗?”

他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又抬眼看她,她在灯光下笑靥如花,只余眼中一点湿润流动的光芒,半真半假,却连假的笑容也那么动人。

他过了良久,才微一点头,说:“我立即让我的律师过来公证,若你出事的话,这里面的人,我会负责照顾好。若我没办法照顾到,程家也会照顾好的。”

“永远照顾下去吗?”她笑着问,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眨眨眼。

“只要有程家在的一天。”他说。

她歪着头望着他,托着腮微笑,说:“程希宣,这桩买卖好像我很划算,我们就这么定下啦,以后你可不能反悔哦……合作愉快。”

他望着她灿烂的笑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

“是,合作愉快。”

因为程父那边的主意不好打,所以浅夏转而决定去和方未艾的父母谈。

这事情的难度比较大,毕竟,要蒙骗生了方未艾又养了方未艾的方家父母,绝非易事。

“这是未艾在家里时的录像,你可以看看,其实她和她父母见面机会并不多,所以也不必紧张。”程希宣找到了一批未艾和父母相处时的录像,交给她。

都是些生日或者聚会时的录像,大家聚在一起融洽欢笑,未艾一直是最耀眼的存在,她在人群中顾盼自如,欢笑无尽。

只是,每次在父母出现的时候,她虽然也会极力维持表面上的随意开朗,可眼中总是流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甚至下意识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转移目光,神情也变得尴尬。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研究未艾和父母相处的录像,越看越觉得奇怪。

难怪未艾和父母的相处时间那么少,从十三四岁开始,就一个人在外住宿学习,不愿回家。

到底未艾和她父母,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

不过,方未艾的人生还是令人艳羡的。

她拥有万千宠爱,世上人人都疼爱她;她拥有无穷幸福,所有东西召之即来;她在全世界漫游,纵情恣意,就像一朵日光下灿烂绽放的向日葵,根本不必考虑明天,因为她的幸福没有边际。

“忽然之间觉得,我真是个不幸的人。”浅夏自言自语,把录像关了,揉揉微痛的太阳穴,思索明天去方家的时候,应该怎么对付方未艾的父母。

她加入琉璃社至今,接过很多任务,冒充过很多人,从天后到初中生,从虚伪名媛到奸诈富婆,处理过千奇百怪的事情,只是,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请她去冒充自己欺骗父母。

是的,家人怎么相处,她不知道。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样子了,她只记得妈妈最后离开的身影。她曾经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设想过,将来有一天,她面对父母时,一定要骄傲而幸福,让他们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让他们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

而,对亲情只有恨的她,真的能演出那种爱吗?

她蜷缩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好久,心烦意乱。她打开影音室的门,外面的阳光透进来,四月初的天气,阳光灿烂,令人精神一振。

她换上鞋子走到院子中,蹲在地上长长地呼吸着空气,好让自己从那种萎靡中振作起来。

程希宣从后面经过,看见她专注地扯着地上的草,长长的头发自肩头滑落,几乎触到了草叶尖。春夏之交的青葱颜色中,她的侧面就像一枝花朵的剪影。

他不由得站住,穿过走廊,到她身后俯身看她手中的野草:“这么认真,在看什么?”

浅夏把手中一枝开着细小白花的草递到他面前:“你看,欧洲也有荠菜。”

“荠菜?”他诧异地问,看着花茎上小小的三角形果实,在风中轻微颤抖,和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一般,纤细而柔弱。

“对啊,小的时候,我和阿姨经常一起到山上挖荠菜,剁碎了做饺子、做荠菜饼,都很好吃的,你没吃过吗?”她笑微微地问。

他挑起眉:“这种草在这里叫做‘放羊人的皮囊’,只是惹人厌的杂草。”

“没吃过荠菜,你的人生是不完美的!”她不屑一顾地说,丢下花茎四处寻找着,“我找几棵嫩的,今晚给你做荠菜饼吃吧,我做得很好哦。”

他见她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好在后面无奈地说:“我家花园的草皮都是国外运来的,会有一两棵这种杂草也是漏网之鱼,你是找不到的。”

“是吗?真遗憾。”她拍拍膝盖站起来,“那么,哪里有呢?”

“你就这么想吃这种杂草吗?”他好笑地问。

“不许诽谤哦,人家叫荠菜!”

“很抱歉,我走路的时候不注意这种东西,我想可能旁边的公园里会有。”

“是吗?那我去那里挖吧。”

看着她兴冲冲就要奔去的身影,程希宣忍无可忍:“喂,方未艾,你是方家的公主,怎么会去公园挖荠菜?”

她这才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歉,我这就回去继续看录像。”

“最重要的是,先把你的英语练习一下……未艾的英语是牛津腔,和你这种伦敦腔有所差别。”

“是是是,谨遵阁下教诲。”她说着,又促狭地笑了出来,“喂,我不是用美式口语出去见人,你就应该庆幸了!”

“我真怀疑,要是你接到一个温州人的任务,你怎么说温州话。”

“放心吧,我会假装自己嗓子不适失声的。”她挥挥手,转身走回房间。

程希宣看着她的背影,这样的天气,看着她时,就像看着春日晴空一样,心情愉快极了。所以,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喂,荠菜很好吃吗?”

“只是刚刚想到了小时候,所以很怀念……说不定你不喜欢这个味道呢。”她说着,回头朝他一笑,“要是我找到了,送给你尝尝看哦。”

晚上十点半,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程家外面也几乎已经没有人来往了。

浅夏把衣柜拉开,扯出一件最简单的T恤,穿上网球鞋,把头发扎起来。

走出程家时,门房都很诧异,问她:“方小姐,你要上哪儿去?”

“和人有约,请你为我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哦。”她笑着朝他眨眨眼。

门房立即严肃地点头:“是,请小姐注意安全!”

她挥挥手,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目光却迅速扫过周围的街道,匆匆地走过巷子,来到公园旁边。

这是个有围墙的公园,竖着不高的铁栅栏,里面那种开阔平坦的地势,即使在暗夜中也一览无遗。欧洲的园林没有中国园林那种幽深婉转的意境,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称的,豁然开朗,修建得整整齐齐。

“真是没品位。”浅夏自言自语着,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紧了紧鞋带,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手,在十米左右的距离前拔腿助跑,一脚踩上栅栏下的花坛,另一脚踩在栅栏中间的雕花间隙,抓住栅栏的顶部,干净利落地翻上了围墙。

然而围墙的下面,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平地,而是一道深深的水沟。

她立即抓紧栏杆,身体只在围墙上微微一歪,便立即站住了。

“好险……”

“林……未艾!”

刚从外面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程希宣,开着车子从公园边拐过。

灯光照在墙头那个人身上,他很无奈地发现,那个蹲在公园墙头的女生,就是方未艾——或者说,是林浅夏。

听到他的叫声,她在车灯的照耀下,无奈地挡住脸,然后嘟囔:“喂,程希宣,为什么我每次干坏事都会被你遇到啊?”

他比她更无奈:“你在干什么?”

离她一两米处就是一棵高大的七叶树,在路灯的灯光下,可以看出上面开满了如同烛台一般的黄绿色的花朵。

她低头看了看下面,然后纵身一跃,抓住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树枝,借着弹力,身形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线,轻轻巧巧地落在草坪上,悄无声息。

她拍拍手上沾染的尘土,隔着铁艺栅栏笑眯眯地朝他做个鬼脸:“如你所见,爬墙呢。”

“你爬墙是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找东西啊,你要不要进来?”她朝他招招手。

他无奈地看了看围墙,从十三岁开始就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了,难道真的要跟着她一起翻墙?

她站在围墙内,路灯微光下,笑容清澈。

他听到自己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让他的胸口隐隐地波动起来。

他抓住铁栅栏,翻了进去,然后像她一样用树枝荡到沟对面。

“咦,身手很灵活嘛。”她笑眯眯地说,“看不出是天天坐办公室的人。”

“我和未艾一起参加过国际攀岩联合会的大赛。”

“哇……你们这么厉害,得奖了吧?”

“怎么可能?我很业余。”他漫不经心地说,“未艾得过第二。”

“那她要是专心练习,说不定能拿个世界冠军!”

“以她的个性,怎么可能专心?”程希宣转过话题,“你来找什么东西?”

浅夏打着手电筒,蹲在草丛中翻找,然后迅速地拔了几棵草装在袋子中,说:“找到了,走吧。”

程希宣刚把袋子接过来,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逼近,有人打着手电从河边追过来了。

“哇啊,公园有守夜人,快跑!”浅夏抓住程希宣的手,撒腿就跑。

程希宣觉得自己简直无奈了,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在公司累了一天后,回来还要跟着她这么玩命地又跑又跳是为了什么。

他拎着那个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她在草丛中狂奔。奔到栅栏边,浅夏抓过他手中的袋子往外边一丢,借着奔跑的冲力几步跳上七叶树,抓住树枝一荡,跃出了墙外。

“这女人……是猴子转世的吗?”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但也只能像她一样,爬上树然后荡出去。

谁知他身体比她重,虽然跳出去了,却听“嗤”的一声,他的衣服还是被栅栏的顶端钩破了。

浅夏哈哈大笑,抓着他往前跑。公园的守夜人举着手电筒在里面大吼。

“哎呀呀,真是小气鬼!”偷东西的人诋毁说。

他感觉到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即使在现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也忍不住转头,在慌乱的奔跑中,注视着她。

她大笑着,拉着他的手往前飞奔,仿佛他们并不是在逃跑,而是在铺满了灿烂光芒的道路上,一路向着前面璀璨的光源奔去一样。

就像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看见令人惊叹的春天一样。他看着她的侧面,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却,不是因为现在的疾奔。

她笑起来,有着闪闪动人的目光,在暗夜中,街道两旁的路灯灯光一片一片从他们身边流逝而过,他们牵着手奔跑,在一路流动般的光彩中,就像携手奔向了一个未知的梦境。

因为心中那一种不明的动荡不安的悸动,程希宣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但愿这一刻,永远不要消失。

她回头看看,又转回来看着他,笑着说:“安啦,别担心,他追不上。”

直奔到家门口,两人才放慢速度,一边喘气一边相视大笑。

在暗夜中,程希宣看到她眼中明亮的光彩,在笑容中像一点火光般照亮了他一直黯淡的人生。

在那之前,在程希宣见过无数璀璨的、灿烂的、美丽的东西,可是在他后来的回想中,他见过的所有辉煌,竟然全都比不过她此时眼中明亮的光芒。

她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余了一双笑着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着,注视着他,如同星子。

不是未艾,是他选中的,牺牲品。

他慢慢放开她的手,在黑暗中,听到胸口呼啸而过的风声。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心跳一声。

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心动,原来是,这么惊心动魄。

程希宣让人去把停在公园外的车开回来。两人往里面走时,浅夏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摆,说:“你的衣服怎么办?”

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不要了。”

“真奢侈。”她看了看衣服的牌子,然后又笑出来,说,“作为补偿,我等一下做东西给你吃。”

“什么东西?”他问。

她把那个即使在狂奔中也不舍得放手的袋子递到他面前。程希宣接过去一看,里面装满了荠菜,顿时都快气笑了:“林浅夏,你黑夜爬墙冒险,搞这么大动静,就为了偷挖几棵野草?”

“什么叫野草啊?它为我们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你这样说,它会伤心的哦。”她提着袋子转身,“走吧,等一下我做好请你吃哦。”

把荠菜择掉老叶,细细地洗干净,切碎了混在面粉和鸡蛋中,煎成薄薄脆脆的荠菜饼,盛在盘子中,翠绿的叶子凝固在金黄色的蛋液中,清香扑鼻。

浅夏很开心地闻了闻香气,然后捧到程希宣的书房前,敲了敲门。

程希宣和管家正在里面,她把饼放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说:“哪,请你吃,我刚刚做的。”

管家在旁边笑了笑,转身假装找资料去了。

程希宣看着盘子中的荠菜饼,金黄碧绿,颜色确实很漂亮。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吃一点点嘛,就当是我答谢你今晚陪我。”她笑眯眯地说。

看着她的笑容,程希宣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拿了一片,看了半天,试探着吃了一口。

然后他抬头对浅夏笑了笑,说:“嗯,不错,谢谢你。”

浅夏心满意足,说:“是吧,我就说我的手艺不错哦。”

她开心地走出来之后,这才想起来盘子还没收回,便又重新返回去。

脚步踏在绵软的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就在走到门口时,她听到管家问程希宣:“少爷,这个东西能吃吗?”

“丢掉吧,真恶心。”

她站在门边,将头靠在墙上,缓缓地深呼吸着,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到程希宣的声音,毫无波动,清清楚楚地说:“要是蛋糕什么的,我还勉强还可以接受,可这种东西,看见了就觉得生理性厌恶。”

管家把那盘荠菜饼倒掉了,又说:“我听说方小姐在圣安哈塔闲着没事干,正在学习烹饪呢,小心到时候她也做些东西来让你试吃。”

“她不一样。”他说。

是,她不一样。方未艾是方未艾,林浅夏是林浅夏,不一样。

她想着,心里泛起一种酸酸的东西,又有点苦涩。

程希宣,她还一直记得他抱着她,走在那个迷宫一般的旋转梯上的时候,她感觉到的温暖和柔软。

可也没有错,不是吗?她本就是一个接受委托帮助他和方未艾解决麻烦的陌生人。她和他的关系,应该和她以前的工作一样,委托完成,一切结束。

只不过,是他的漫不经心,而她却当成了刻骨铭心。

是她不够专业,是她的错。

无论怎么样,躲不过的就要去面对,也终于到了林浅夏要去见方未艾父母的那一天了。

在和程希宣前往方家的路上,浅夏警告他:“今天,你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我,把方家父母对我们不切实际的想法,统统轰成渣!”

旅途中抽空看文件的苦命的程希宣,不由得满脸黑线。他抬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然后才说:“好吧,一切唯你马首是瞻。”

飞机停在方家的私人机场上,头发花白的管家已经站在机场边等他们了。这里是风景宜人的岛国,方家老人买了大片的沙滩和山坡,修建了私人港口,四周覆盖着高大的树木,海风清凉宜人。

方家父母在家里等她。她快步走进屋子,拥抱起坐在屋内等待她的中年女子:“妈妈,我好想你,要不是为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早就飞回来了!”

“你的人生理想?”方父在旁边嗤之以鼻,“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吃喝玩乐,钓鱼、骑马、攀岩、音乐!”

浅夏嘟着嘴放开方母,笑着不说话。

方母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训斥方父:“就算这样一辈子又怎么样?我们方家的女儿,难道还不能这么幸福开心一辈子?”

“幸好你现在有希宣照顾你,否则我们二老一去,看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败家子还不完蛋!”方父示意程希宣和他坐一起,谈论起最近程家和方家在生意上的事情。

浅夏斜身坐在沙发靠背上:“我还以为爸爸真的隐退到这里修身养性了,其实还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方母看看她的样子,没说话。她赶紧站起来,扯着自己刚刚被揉皱的裙角。

方母这才笑了出来,鄙视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挽起她的手:“男人就是没劲,我们去喝茶。”

女人也很没劲……

浅夏和方母在树下喝着红茶,吃着无糖的小点心,忧愁地看着远处的碧海,在心里想着。

方母捧着茶杯,笑着看她:“知道了?”

“啊?”浅夏愕然地抬头看她。

“就是代孕的事情,希宣的父亲跟你提过了吧?我们已经物色好人了,你觉得怎么样?”

浅夏讷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妈妈,这个是你们自己的事……”

“不过,生出来的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你也有表达意见的权利。”

“我没意见呢,只要你们自己决定了就好……”

“你嫁出去之后,我们肯定会寂寞,所以我和你爸爸才想多个孩子也好。”

“我……”浅夏赶紧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望着方母,眼睛湿润,一副想哭又强忍住的样子,“妈妈,其实我……我不想嫁的……”

“咦,怎么又旧事重提了?”方母漫不经心地拍拍她的手背,“我早听腻了,你反对无效,必须要嫁给程希宣,所以还是接受吧。”

浅夏在来的途中已经做好了种种设想,以为方母会震惊、会恼怒、会伤心、会悲愤……可是,她绝对没有想过,方母竟会如此淡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奋战:“妈妈,我……不爱程希宣。”

“我也不爱你爸爸,可还不是好好过了一辈子?”方母若无其事,欣赏着旁边的风景,“未艾,离开了程希宣,你的人生绝对一塌糊涂。”

浅夏坚持不懈:“妈妈,要怎么样,才能取消我们的婚礼呢?”

方母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你死心吧,程家和方家出去都是有头有脸的,我们既然已经宣布了订婚日期,就肯定要执行。”

执行……这根本不是婚礼,是义务。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逃避这项义务。

浅夏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靠在桌上,无声地啜泣着,希望自己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能打动方未艾的妈妈。

方母见怪不怪地自顾自喝茶:“哭吧,现在哭一时总比你将来哭一世好。”

“妈妈,何必这样逼我呢?程希宣有什么好?”

“希宣有什么不好?你这么逃避结婚,原因不外乎是什么年纪还小,从小一起长大没有恋爱的感觉……可我告诉你,你现在不和他订婚,将来他成为别人的丈夫时,你肯定会懊恼到走投无路。你和他一起长大是你最幸福的事,现在虽然你讨厌我们,但将来你总会感谢我们的。”

“妈妈,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可现在要是我嫁给程希宣,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方母打断她的话:“方未艾,就算你痛苦懊悔一辈子也好,我们养你这么大,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没人要听你的意见。”

浅夏怔在那里,默默无语。

到底是她真的不懂如何处理亲子关系呢,还是,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这样的家庭呢?

海浪拍打着沙滩,风从头顶的树梢吹过,远远近近的沙沙声响,就像一首韵律诗,包围着她们。

浅夏深吸一口气,终于使出杀手锏:“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方母终于抬起眼正视她。

“不是程希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一想到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美丽起来了……”

“嗤。”方母回以单音节的冷笑声。

“他不像程希宣,程希宣每天板着一张脸,永远把家族事务放在第一位,衣服不是黑就是白,除此之外就是灰色,一看见他心情都不好……而我喜欢的人,他能陪我去海钓,一起去攀岩,到深山露营,去非洲拯救濒危动物……在下雨的时候,他脱下衣服帮我遮风挡雨;在饥渴的时候,他把最后一滴水留给我;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挡在我的身前……”

浅夏说着说着,眼中满是泪水,自己都要被自己编造的故事给感动了。

“他是哪家的孩子?”方母终于纡尊降贵地问了一句。

“他……他的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最爱的人……”

“傻孩子,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男友吗?”方母笑着,伸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听说他因为那场事故残疾了之后,到现在还没站起来呢。”

浅夏因为不明原因,只好捂住自己的脸,假装哭得浑身瑟瑟发抖。

“还有,你第二个男友,现在在监狱里过得也不错,据说本月减刑之后,再过十五年就能出狱了……第三个男友,就是去年那个,叫什么来着……自从受到那次打击之后就一蹶不振,现在开始吸毒了。”

浅夏有点明白了,方未艾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和父母作斗争,而偏偏要找一个人来对抗他们,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程希宣现在有危险。

这两夫妻,并不是安安静静退隐在这个岛国上与世无争的人。表象是骗人的,蛰伏的巨兽,其实杀伤力最大。

对她的父母,估计方未艾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武器全都已经使过了,只是肯定全不奏效。真惨,难怪她每天远离父母,一直都一个人在外,而且,下意识地,总是对她的父母畏惧而怨恨着。

看起来,这是个烫手山芋。

方母淡淡地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部分,端着茶啜了一口,姿态极其优雅:“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你的幸福人生,同时,我们也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们方家和程家联姻的盛大前程。这是对我们两家而言最好的选择,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改变——包括你。”

按照原定计划,方家父母、程希宣和浅夏,四人在融洽的气氛下一起用餐完毕,程希宣陪浅夏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

不多久,管家就在海滩边找到了他们,告诉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出海的游艇,请他们两人出发去看程家正在布置的、作为他们订婚礼物的一座小岛。

浅夏和程希宣靠在游艇的栏杆上,看着白色的浪花翻卷着从下面流过。

程希宣转头,看见浅夏沮丧的侧面,便笑着问:“怎么了,不开心?”

她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他,低声说:“我觉得……这个委托,可能会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一次惨败。”

程希宣凝视着她,微笑道:“还有二十天时间,我相信你能做好的。”

“我本来觉得啊,你的父亲很棘手……但现在我发现,如何对付方未艾的父母,才是我真正毫无头绪的事情。”她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我之前,还以为方未艾是个幸福的人,因为她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可现在看来,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却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像是被她话语中的伤感打动了,程希宣的目光也幽深起来。他凝视着她的侧面良久,才低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美无缺。”

“还是有的呀。”她又笑了出来,指指他,说,“我面前就有一个。”

他注视着她貌似纯真无知的笑容良久,把头转了开去,淡淡地说:“你搞错了,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我从没见过完美的事情。”

因为他突然幽暗下来的双眼,浅夏觉得自己的心口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他的手背上,却也说不出什么能安慰他的话。

她其实,真的不了解他,不熟悉他。她只能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两人一起沉默地看着眼前碧蓝的海。

大海笼罩在蔚蓝的天空之下,在大片的蓝色中,他们的眼前,天海相交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条粉红色的细线。

浅夏惊奇地睁大眼,看着那条粉色的线。

船越开越近,细线在他们眼中渐渐有了小小的起伏,又变成了一朵波浪,最后,才呈现出一座小岛的轮廓。

岛上开满了粉红色的瞿麦花。因为花朵太过茂盛耀眼,所以显得这座岛就像是粉红色的一样,在蓝天碧海之间鲜艳夺目。在这座由明艳的粉色花朵堆出的小岛上,在天空银白色的云朵下,夺目的碧蓝与粉红相互映衬着,颜色太过鲜明,耀眼得让浅夏不由自主地微眯起了眼睛。

程希宣和她一起下船,两人踏上了这座岛。

蜿蜒的小路通向山腰的白色屋子,他们走到半山腰的树下,看到上面有人忙忙碌碌地在装修房子。工程要赶在他们订婚之前完成。

程希宣和她一起坐在树下的瞿麦花丛中,远望着海浪温柔地舔舐着银色沙滩,那银白色的沙滩就像是嵌在蓝色海水与粉色花朵之间的一轮新月。

浅夏看着面前的一切,长长地叹息:“真幸福,订婚礼物居然是一个岛!”

这两人的生活和她根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只要他们愿意,肯定能过上让世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

“对了,这座岛有名字吗?”她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

“这个岛的名字叫伊奥丝,是希腊神话中曙光女神的名字。”程希宣看着旁边的瞿麦花,淡淡地说,“因为岛上开遍瞿麦花,花朵盛开的时候,像霞光一样灿烂。希腊人称瞿麦为DIOS ANTHOS,也就是‘神之花’的意思。”

“神之花。”浅夏伸手抚摸着旁边花朵的花瓣,赞叹地念着它的名字,纵目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说,“这一切真像电影一样。”

“对啊,因为未艾最喜欢的电影就是《妈妈咪呀》,所以才想要一个希腊的海岛。”他说着站起来往山上走去,说,“要一起上去看看吗?”

“不要了,你一个人上去吧。”她不想去看别人的婚房,所以也乐得在树下休息,等他回来。

程希宣看完了上面的工程进展,一切顺利,看来在婚期前可以顺利完工。

他顺着台阶一路走下来,浅夏却已经不在原来那棵树下了。茫茫海天之间,粉红色瞿麦花开遍的小岛,空无一人。

他环视四周,长风迥回,呼啸悠长,从耳边擦过,令他的肌肤也疼痛起来。

在山坡之上,林浅夏举着手中的瞿麦花,向他走过来。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手中握着神之花,朝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大声说:“喂,程希宣,我在这里!”

他仰头凝视她,白裙的少女在蔚蓝的天海之间,穿过层层花朵走向他。

在这一瞬间,他连呼吸都无法再继续下去。

海天无际,花开无限,岁月这么漫长,这么耀眼夺目的女孩子,他一生也只能遇见一次。

只是可惜,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有未来。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事实。

“生日?”

原本萎靡地躺在沙发上筹划未艾单身计划的浅夏,听到这两个字之后,立即坐起来趴在沙发背上,很兴奋地问程希宣:“你的生日?是不是像电影里一样,要举办盛大的舞会,还有名门闺秀过来跳舞,名流聚集……”

“十八岁成年的时候倒是办过,那时候和我共舞的人还是你呢,你忘记了?”程希宣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今年只有个小酒会了,因为我们的订婚礼就在十几天后,所以不必多这一遭。”

“哦……”她点点头,“也好,省得我多一趟麻烦。”

“所以你还是专心想一想怎么完成我的委托吧。”

“是是是……”她缩在沙发里,苦恼地托着腮,“喂,难道说,方未艾的父母,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对付了?”

“我当然不知道,这是你需要找出来的东西——我只负责出钱,你才负责出力。”他头也不抬。

“哎呀,好冷淡啊……”她嘟囔着,然后又问,“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出来:“我好像什么都不需要。”

“也是啊,我要是给你买礼物,也是拿着你的钱给你买,多没劲是不是?”她笑眯眯地说着,又问,“喂,你知道我生日是哪天吗?”

“9月15日。”他不假思索便说。

她怔了一下,才想到他说的是未艾的生日。

她转头看窗外:“算你没有忘记我的重要日子,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我之前给你做的东西,只有蛋糕勉强可以吃一下的话,那么我就给你做生日蛋糕吧。”

浅夏去向厨娘借了厨房,认真地开始烘烤蛋糕坯,打奶油。她连鸡蛋都是自己亲手打的,所以蛋糕也是自己设计的。

就是她小时候最向往的,那种小小的白色蛋糕上,撒满了覆盆子和草莓的造型。做完之后她有点遗憾,她虽然曾经学过烹饪,不过蛋糕是太久没做了,在挤奶油的时候,手微微颤抖,所以蛋糕的花边做得不是很好看。

“不过,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味道应该会不错吧!”她端详着自己的蛋糕,微笑着自言自语。

天色已经近午,她赶紧把蛋糕放进盒子里,打好缎带,一路抱着到程希宣的办公室去。

坐在楼下的秘书助理看见她,便惊讶地站起来:“方小姐,您不是已经派人送了蛋糕过来了吗?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浅夏的心口涌起了一些说不出的感觉,但她立即就绽放出微笑,说:“是呀,不过我后来想想,觉得还是亲口跟他说一声‘生日快乐’比较好。”

“真羡慕啊,你们感情可真好。”秘书助理笑眯眯地说着,指指旁边的冰箱,“虽然少爷不喜欢吃甜食,但是因为是你送过来的,所以已经吃了一块了,剩下的放在冰箱里呢。”

“是吗?我看看。”她打开冰箱把未艾的蛋糕拿出来看了看。

三层高的蛋糕上,围绕着非常漂亮的奶油花边和巧克力做的玫瑰和风信子,惟妙惟肖,精致得如同真的一样。

“少爷不是还让秘书小姐发消息给你了吗?他说很喜欢,很好吃哦。”秘书助理朝她眨眨眼,八卦地说。

“是呀,不过我在订蛋糕之前,没看见过这个蛋糕,所以现在才过来看看。”她说着,提起自己那个小小的、丑丑的蛋糕,笑着和她告别,“既然这样我就不上去啦,你和他说,我先去做护理了,准备晚上的酒会。”

秘书助理在她身后说:“方小姐,不用担心啦,你尽管上去吧,即使再忙,只要是你,程先生都是有时间的。”

“可是,我没时间啦。”浅夏笑着回头朝她挥挥手,很快就将脸转过去了。

因为,她真的很担心,再延缓一会儿,自己眼中就要流露出悲伤来。

程希宣公司的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她坐在喷泉对面七叶树的树荫之下,一口一口吃掉了自己做的那个蛋糕。

甜腻的味道被酸甜的水果中和了,两种味道在口中相融,真的很好,却让她眼睛里止不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所以,觉得这么一点委屈和难受都难以承受。

可事实上,一切都只怪她自己吧。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典型的自作多情兼没有专业精神吗?

对这个任务,她真的一点干劲都没有。

程希宣,他喜欢方未艾,无比地在乎她。

他在私心里,其实是不愿意自己和未艾的婚事被人破坏的,所以他对于这桩委托完全不在意,只是为了敷衍方未艾的要求吧。

也许她完不成这桩委托,才是程希宣最期待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捧着那个小蛋糕,抬头看着头顶的七叶树。

暮春初夏,七叶树盛开着黄绿色与浅红色的花朵,就像宝塔一样一层层地绽放在枝头。风吹来的时候,极其细碎柔弱的小花,就一朵一朵打着旋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掸去自己身上这些如同尘埃一般的花朵,在心里想,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吧。有些花,珍稀美丽,所以值得供在温室中,日日照拂,时时关爱,开出花的时候,众人欢喜雀跃;开不出花时,别人只会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

而有些花朵,日日生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即使枯萎了也不会有人看它一眼,而当它开出了花朵,落得人满身花香,也只是徒增别人的厌烦罢了。

她把最后一口蛋糕吃完,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味道很好哦,林浅夏……这么美丽的地方,吃下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觉得幸福吧?”

她笑了笑,把蛋糕盒子收拾好,丢在垃圾桶中。

下一次吃生日蛋糕,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她的生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生于何时,不知道死于何处,她的人生,就像一场幻梦吧,无影无踪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有个相当重要的见面,按照惯例,程希宣在去往会谈现场的时候,会再将资料过一遍。

车子平稳地行驶者,就在拐弯时,司机忽然笑了出来,说:“少爷。”

“嗯?”他头也没抬。

“方小姐就在前面。”

他听到方小姐三个字,便抬头看了一下。

她正自公园出来,从包里拿出黑超戴上,独自一人向着前面的大楼走去。

“怎么会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示意司机跟上去看看。

她拐了弯,抄近路上了街道。明明是第一次来,但程希宣记得她和自己说过,她看过这个城市的地图,就不会走丢。果然,她好像就在这里长大的一样,对附近无比熟稔,见附近不好打车,便径自向一条小巷走去。

程希宣皱眉,下了车,向她追去。

穿过阴暗的街道,她来到一条热闹的街道边,伸手拦车,立即就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弯下腰,打开车门。

一层明亮的阳光倾泻在她的身上,她比未艾显得娇小纤细一点的身子,在此时的明亮光线下,就像要被吞噬一样。

好像,她这样一离开,就要消失在灿烂的白光中,他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见到她了。

程希宣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阵异常恐惧的悸动,在胸口微微抽搐。

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未艾!”

她听到了,却没有回头,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正在向她追过来的程希宣,对着他笑了笑,招手说:“我去做个护理,晚上我们一起去吧,我保证不迟到。”

程希宣站在街边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升上窗户,对司机说:“开车。”

车窗缓缓关上时,她对着他顽皮地笑着,眨了一下眼。

车子远去了。可能是他多心,他觉得路旁有一辆车缓缓地开动了,不紧不慢地跟上了她。

他觉得自己心口冷热交流,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初夏的欧洲街道,长风迥回,自他的身边流过。他只觉得阳光刺得他双眼刺痛,便不由自主地背转过身。

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没什么大不了,她就这么离开一下,并不一定会发生意外。

而且,即使她现在去了,发生了意外,甚至死掉了,也是所有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现在,心愿有可能达成了,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涌起一种令他痛得几乎晕眩的感觉?

他想起她第一次落在自己车内时,夹带着缤纷灿烂的颜色,和阳光一起坠落在他面前,笑容如同暮春初夏的晴空一般明艳动人。

那个时候,她一定不知道,他正在寻找一个像她这样的人,而她,不偏不倚,就落在他的面前。

她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以成全他的心意。

作为,未艾的牺牲品。

他怔怔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司机拐过大路,将车开到他身边:“少爷,别管方小姐了,我们走吧。”

他看看表,离会谈开始已经剩下不多时间了。

他的眼前,又幻觉一般地闪现出了很久以前的一些影像。

小小的未艾牵着他的手,轻声说:“希宣哥哥,你不要不开心,至少,我还在你身边。”

她是他一直向往的人,她是他这辈子唯一想要努力呵护,使之完美无缺的人。因为她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梦想。

为了梦想与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只能舍弃一些东西。

他站在街上,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沉默良久,才低声说:“走吧。”

“嗨,Loanne,你终于来了,依然像个公主一样美丽!”

未艾预约的化妆师是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一身顶级名牌也遮不住瘦削平板的身子,她带着一脸夸张的惊喜,冲上来紧紧拥抱她:“你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我新设计的发型在走秀上大受好评,却没有听到你的意见,真是太遗憾了!”

浅夏带着满脸真诚的笑容,与她回抱:“能在这里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很抱歉之前没有联系。知道吗?我刚刚从非洲回来,在那里视察即将频临绝种的绿尾鹫……你知道吗?全世界只剩下三百多只绿尾鹫了,我们再不保护它们,它们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她才不管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绿尾鹫这种东西呢,反正眼前这些人,是肯定不会关注的。

果然,那女人一脸惊讶地望着她:“哦,Loanne你实在太伟大了,你为了那些可爱的小生灵,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难怪我觉得你都瘦了,肯定是辛苦了……不过你皮肤还是这么白皙,真是值得庆幸。”

“不行了,还是缺乏保养,因为没有带我家的塑身保养团队去……你却比以前更迷人了,身材真好!”

“是吗?我最近在尝试琳娜博士新开发的瘦身方法,什么时候介绍给你?”她说着,又赶紧改口,“不过你的身材够好了,看起来不需要。”

“减肥是一生的事业,我会需要的,到时候我一定跟你联系哦!”她说着,微笑着抚弄头发,“不过今天是希宣的生日,晚上有一个很小的派对,午夜前结束的那种,请你帮我打理一下。”

“哦,没问题,我保证你是全场焦点!”

车子在匀速前进。

接下来的会面非常重要。

程希宣手中握着那一份文件,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只觉得心口一片不安定的浮浮沉沉,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种似乎笼罩着他的恐惧感,怕失去什么,又怕错过什么,让他几乎窒息。

前面是红灯,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会谈的酒店就在前方。

他沉吟良久,终于还是给管家打了电话,问:“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前往?你知道她现在处境危险,至少也要有几个人陪同!”

管家低声说:“少爷,这是老爷的意思。”

他怔了一下,艰难而缓慢地问:“什么?”

“老爷今日向我询问,距离少爷和方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既然已经有了对策,为什么不早日执行,难道真的要等到订婚那一天。”管家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如今日天气的事情,“意大利那边,我们也已经放出风声,所以少爷,您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

他没有回答,只听到自己的呼声在电话之中轻轻地回荡。然后,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灼热冲动,猛然向着他的额上涌去,让他将手中的电话一把挂断。

司机没有出声,仿佛雕塑,静静地等待着绿灯亮起。

车子停在路口,街角的花坛中是白色与粉红的瞿麦花,在这样平淡枯燥的街头,星星点点地绽放,娇艳迷人。

程希宣看着那些小花,一时恍惚,似乎看见了,这花朵绽放在她的指尖。

她笑着抬头看他,拈着那朵瞿麦花,指尖莹润雪白,指甲有天生的美丽的珠光色彩,这是,再完美再高端的屏幕也无法模拟出来的美丽。

她问,你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的颜色了?

红灯隐退,绿灯亮起。

司机发动车子,要向着前面开去。

他却在一刹那间,因为心口那种窒息般的疼痛,低声叫了出来:“等等……”

司机诧异地转头看他。

他注视着街角那些瞿麦花良久,觉得自己的后背隐隐冒出了一丝冷汗,让心中那种恐惧,几乎像海浪一样翻涌起来,几乎淹没了他。

那种明艳如晴空的笑容,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另一个人拥有吗?

以后,还能再看见吗?

一定还能有别的办法的,并不一定要她去死,才能救未艾。

一定,可以的……

他脑中一片混乱,头痛欲裂。

司机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问:“少爷,您还好吗?”

他听到了他的声音,这么简单的问话,他却仿佛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司机有点诧异:“我是说……您的脸色不太好……”

“不去会谈了……去找她。”他低声说。

“是……找谁?”司机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方小姐,去找她!”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握成拳的双手微微发抖。

“方小姐,您的皮肤真好,就像细瓷一样……”

化妆师一边做造型一边夸她,就在浅夏不胜其扰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对众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旁边接电话。

“还好吧?你……现在在哪里?”对方是程希宣,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与平时那种冷淡的感觉迥异。

她报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又说:“我正在顶楼,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你就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

“是吗?”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人,她正急于摆脱他们,不想站在这里等着程希宣过来,“那我马上下去,在门口等你。”

程希宣下车,看大楼已经在自己面前,他抬头,看见顶楼之上果然有个人在朝他招手。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底那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慢慢地松了下来。他低低出了一口气,对那边说:“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嗯,我马上下去……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广场旁边有一家花店,就是你身后那家,你先帮我挑两朵红玫瑰好不好?等一下可以装饰在头发上。”

他转头看着身后的花店,店内花团锦簇,各种花朵艳丽迷人。

他点点头,低声说:“那你快点下来。”

“立刻!”她的笑声从那边传来,人已经离开栏杆。

他关掉电话,转身到花店内拿了两枝深红色的玫瑰花,站在车边等她。

一阵风吹来,七叶树的花朵簌簌地落在他身边。他抬头看着树上的花朵,想起那一株公园里的七叶树。

那个时候,那些花朵,也是这样扑簌簌地落了她满身吧。 f+fjrzyksXcMlVBoIfKb2ZFly18eKnhHbaMJaI6KUK+xrudLyZ6OXOr0WtfqVm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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