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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帐幔，绣花的锦被，两枝红烛静静地燃着，东方晓坐在新床上，屋外的喧嚣笑闹渐渐停了下来。
“砰”地一声响，是酒坛子砸在地上的声音。外面忽然像炸开了锅似的闹腾起来，一不会儿，却是无声无息了。
“东方晓快走！那老妖婆在酒里下了药！”燕赤霞冲了进来，大声道。
东方晓快步走到门口，看到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客栈里死一般的静寂，宾客们有的倒在地上，有的趴在桌子上，都一动不动。
面色微沉，东方晓侧头看向门口阴影处的颜大娘：“为什么？”
“那个傻孩子不是已经将小倩的蝴蝶骨送给你了么？”颜大娘冷冷地看着她，“已经得到了蝴蝶骨，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
她发现了。
“你这妖孽一日不除，同乐镇怎么能安宁！”燕赤霞拔出桃木剑，怒道，“你竟然敢在酒中下毒，害了这么多人命！”
颜大娘没有理会燕赤霞，只是面色狰狞地看向杨二：“连你也敢背叛我！”
杨二也是她的人？
纤细的双手紧紧揪着衣袖，站在燕赤霞身边的杨二咬唇不语。
一道利爪无声无息地刺向杨二，速度之快连燕赤霞也来不及反应。
杨二没有闪避，只怔怔地凝望着向自己扑来的燕赤霞，他脸上的焦灼和愤怒是因为自己么？如此，自己死也甘心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泪自她的眼角滑落。也许从拦下燕赤霞手中的那一杯毒酒开始，她已经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发生的。
预期的疼痛没有降临，她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竟然是东方晓挡在了她的身前。
见利爪攻击的目标突然换成了东方晓，颜大娘大惊之下，生生地收了手，却还是在她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晓晓！”杨二惊叫。
“我没事。”东方晓淡淡地摆了摆手。
“你乖乖留在平儿身边，我不会伤害你。”颜大娘的声音竟然十分温和，如慈母一般，“酒中虽然有毒，但毒不至死，你们是拜过天地的，你是平儿的媳妇，我不会伤害你。”
抬手抚去脸上的血痕，东方晓舔了舔沾血的指尖，脸上那一道伤口竟然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颜大娘面色微变，冷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勾了勾唇，东方晓笑了起来，轻松地道：“我不是人啊。”
“你……”燕赤霞张口结舌。
“你应该选二。”东方晓忽然对着燕赤霞眨了眨眼睛。
“呃？”燕赤霞有些回不过神来。
那一日，燕赤霞问东方晓：“你是妖啊，被我贴了除妖符，为什么还不消失？”
“那应该只有两个可能，第一，我不是妖；第二，你道行不够，你说，会是哪一种可能呢？”那一日，她是这么说的。
可怜的道士，从来没有见过吸血鬼啊。
颜大娘低低地念了一句什么，房间里忽然变得阴寒起来。
杨二大惊失色：“快走！”
周围蓦地变得阴寒起来，刚刚参加喜宴饮了特制毒酒的宾客们，化作恶灵满屋乱飞。而颜大娘自己则厉啸一声，纵身扑向东方晓。
“娘！你在干什么？”颜平惊恐的声音平空响起。
颜大娘大惊，却收不住手。
颜平想也不想地冲上去，护在东方晓身前，一只尖利的爪子刺入颜平的胸口，贯胸而出。
“娘！你在干什么！”颜平却似浑然不觉，只一径地责问着颜大娘。
颜大娘面色惊惶：“平儿，我……”
无数的怨灵在屋内乱窜，燕赤霞一手拿着桃木剑，一手拿着纸符，却怎么也除不尽那些恶鬼。
看着颜平倒地不起，东方晓缓缓垂下眼帘。
她摘下右手食指上戴着玉质的指环，那玉环样式十分简洁，只隐隐在指环外侧看出一个“W”形状的刻痕。
摘下指环的那一瞬间，东方晓幽黑的双瞳蓦然化作一片妖异的血红，她五指成刃，以比鬼魅更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入颜大娘的胸膛。
颜大娘瞠大双目，不敢置信地看着东方晓，口中涌出血来。
感觉到更为邪恶的气息，刚刚还嚣张无比的恶灵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只在一瞬间发生。
燕赤霞看着眼前妖异的女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东方……晓？”
东方晓淡然而立，将玉戒套回右手食指。
一点冰冰凉凉的液体飞溅到东方晓的眼角，东方晓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向开着窗户，下雨了？
颜平忽然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侧头看向窗外。
“下雨了？”清澈的眼中一片茫然，他喃喃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东方晓微愣，刚才他明明被颜大娘误伤，当胸一击足以致命，为何他却一点伤都没有？
颜平兀自走到窗边，关上窗，又回头看向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颜大娘：“娘，雨天湿气重，我去山上采点药回来，晚上好给你泡脚。”
说着，颜平径自拿了药篓子，撑了伞出门。
东方晓和燕赤霞面面相觑，这又唱得哪一出？
颜大娘挣扎着站了起来，大声哭喊：“平儿，平儿！你回来……平儿！娘求求你别去了……”
东方晓看着满身是血的颜大娘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颜平，已经冷却死去的心脏不知为何忽然痛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跟了出去，想看个究竟。
雨很大，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颜平撑着伞，面色如常地赶路，仿佛全然看不到身后跟着自己的娘亲。
雨水冲掉了颜大娘身上的血迹，她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满身满脸都是泥浆。
杨二默默地上前扶着颜大娘往前走。
一直走到西山，颜平当真开始采药，颜大娘一步一步跟着他。
天一点一点黑了，颜平忽然发现什么似的，爬上了一处高高的悬崖。
“小心！”眼见他的脚下悬空万丈，东方晓忍不住低呼出声。
下一秒，颜平脚下一滑，已经跌入了万丈深渊。
“平儿！”颜大娘尖声大叫，口中涌出血沫来。
“我去找他。”东方晓刚刚转身，颜大娘已经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不用了。”颜大娘摇头，“他死了。”
“三年前的一个大雨天，平儿为我上山采药，失足跌落山崖，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三年前？
东方晓目瞪口呆。
“可是那天晚上，他还是回来了，带了草药回来煮药汤给我泡脚……”颜大娘喃喃地说着，“那个孩子是最孝顺不过的，他爹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平儿知道我辛苦，他说过会好好侍奉我一辈子……他、他不忍心丢下我一把老骨头就那么走了……”
“自那日起，每逢下雨天，他都要历经一次坠崖之苦……”
东方晓微微拧眉，那该有多痛？那一日，她第一次在山上见到他时，他也刚刚经历过坠崖的痛楚吗？每次坠崖之后，他都会失去那一段记忆，忘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站在一旁的杨二低低啜泣。
“所以，你就收了小倩，让她替你采集男子的阳气为颜平续命？”燕赤霞皱眉道。
颜大娘拉住东方晓的手，就如那一日颜平带了她第一次去颜家客栈那样，拉着她的手。
“晓晓，我送你的镯子是用平儿的骨头制成的，戴着这镯子，平儿的魂会跟着你，求你帮我照顾他……”
“晓晓，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平儿是那么喜欢你，我求求你，你帮帮他……你帮帮他，不要让他做一个孤魂野鬼……”颜大娘哭道，“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可是平儿是无辜的，他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孩子。一切的罪孽都由我来承担，我去下地狱，求求你帮帮我的平儿……”
看着眼前这个老妇人涕泪纵横的样子，东方晓忽然发现这个坏事做绝的老妇人其实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平儿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这孩子，你说下这么大的雨，万一你在山上迷了路可如何是好……”
“我家平儿今年二十有八，从小孝顺守礼，并且精通医术，同乐镇上的百姓无人不知……”
“我家平儿什么都好，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平日醉心医术，过了二十八岁尚未娶亲……”
“这孩子，终于开窍了……相公，你在天之灵保佑我颜家有后啊……”
东方晓突然忆起颜大娘说过的话。
每逢下雨天，颜平都要再次经历坠崖的痛楚，可是对于知晓一切的颜大娘来说，那些痛楚又该被放大多少倍数？她是那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儿子的归来，她想和别的母亲一样，看着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一日日出落得更优秀，想看着自己的儿子娶媳妇，生孩子……
这些对于常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幸福，对于颜大娘来讲，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晓晓姑娘……”颜大娘绝望地拉着东方晓的手，“求求你……帮帮他，是我罪孽深重，我会下十八层地狱的，求求你帮帮我的平儿……不要让他做一个孤魂野鬼……”
东方晓蹲下身子，轻轻抱住混身湿透的颜大娘：“嗯，我答应你。”
颜大娘欣喜地笑了一下，缓缓垂下了一直紧握着东方晓的手。
“她死了。”身后，燕赤霞轻声开口。
东方晓点点头，站起身，从袋中掏出一枚蝴蝶状的白骨递给燕赤霞：“宁采臣和聂小倩在兰若寺，你帮我把这个还给他们。”
“你不去吗？”
“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哪里？”燕赤霞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另一个时空。”东方晓勾了勾唇，“你信吗？”
燕赤霞接过蝴蝶骨：“你不怕我毁了这鬼骨？”
“你不会的。”东方晓淡淡地笑，“情之所至，即使人鬼殊途，也算不得什么了。”
“颜平呢？你走了，颜平怎么办？”
“我会带他一起走。”
“我呢？我可以去看你吗？”燕赤霞眼睛微微一亮。
“不可以。”东方晓笑着摇头。
“为什么？你真是偏心。”
“因为他是鬼，你是人。”
“原来当鬼也有好处的。”燕赤霞嘟哝。
“你啊，有工夫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东方晓笑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杨二，转身离开。
天正下着小雨，四周是一片荒山野岭，东方晓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面，她在等人，不，她在等一只鬼。
掏了掏衣兜，还剩一颗大白兔奶糖，她放在嘴巴里含着，继续守株待兔。
“荒山野岭，姑娘何以孤身一人？”冷不丁地，有人轻声道。
东方晓转身，看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清雅俊秀的男子，他一身青衣，作书生打扮，手中撑着一把纸伞。
兔子来了。
“在等你呀。”绽开一朵如花的笑靥，东方晓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道。
回眸一笑百媚生。
看着东方晓，青衣书生呆愣许久，半晌才道：“姑娘是否认错了人？小生颜平，与姑娘……”
“颜平，”东方晓打断了他的话，缓慢却坚定地开口，“你娘死了。”虽然残忍，但却只能戳破他的梦境。
颜平微微僵住。
“你也死了，在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