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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支肃静的队伍。

百十名剽悍护卫,簇拥着数辆马车,当先一辆更是华贵无比。

凤无忧骑着马,跟在马车左侧。

颈上的伤已然不太疼了,但血痕依然明显,她身上的粗布外衫根本遮不住那一道悚目的伤痕。

午饭之后,天镝暗便束队离开峨溶园,她一直与侍卫一起,骑着马,卫护在马车周围。

天镝暗的马车很大,花缱绻与他同乘,隔着薄薄的紫雾透云窗纱,可以隐约看到花缱绻美丽的面容,还能听到天镝暗恶心巴拉地叫她“绻儿”。

凤无忧骑马走在马车边上,听到从车里飘来的低低笑语,心里不禁百味杂陈。这对狗男女不要脸没关系,可还要不要别人活了!奶奶的,原来做跟班婢仆,不但要出卖劳力,还得被荼毒视觉和听觉,这算什么事啊!

幸亏自己一把火烧了财神府,不然要真被这对狗男女占了,死了也没脸去地下见爹爹和祖宗们。

哎,算了,她已经没有父亲的宠爱保护,也不再是什么七小姐了,要逐渐习惯自己作为“天家下人”的新身份,再看不惯也得忍着——至少,在她还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愈心平气和,愈好!

可是,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释怀却很难……

马车之中,花缱绻在手中执着一本书,细细地翻阅,偶尔低头凝思,偶尔巧笑嫣然,观之赏心悦目。

天镝暗斜倚着锦垫,姿势慵懒而随意。他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睛,随意挑开一角车帘,对着马车外那个有些失意的曼妙身影,勾了勾手指。

凤无忧虽然心事重重,但早在他掀开帘的一刹那,便已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便见天镝暗在朝自己的方向勾手指。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到天镝暗肯定的答复之后,拨马过来:“天公子,有何吩咐?”

天镝暗懒懒地问:“到什么地方了?”

凤无忧随意看了下:“距此十五里左右,便是优宁台。”

以前她闯荡江湖的时候,曾经走过这条路,所以并不陌生。

“前面岔路口,左转!”

“呃,左转是两家坡,并非去碧落殿的路!”

天镝暗问道:“谁说我要回碧落殿了?”

……你没说,是我以为的!

凤无忧垂下眸子:“我知道了!”她还以为是去碧落殿,这样就可以与娘会合了……

天镝暗凤目开瞌间,眸光变幻如流水:“在想你娘?”

凤无忧不看他,只是应道:“有一点点。”

“我们还要过些时间才能回碧落殿,只要你尽心为我做事,你娘住在那里,很安全,也会有人好生照料的。”

凤无忧抿抿嘴唇:“谢谢天公子!”

天镝暗哼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车里,花缱绻声音娇柔:“公子,您看这首词,写闺愁竟然如此清新流丽,一洗绮罗香浓之气,读之口齿生香,意态淋漓!”

天镝暗轻笑着,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花缱绻笑了起来。

凤无忧在心里呕吐了一下,不想再摧残自己的耳朵,催马疾行数步,赶到前方的竺元之身边,问道:“竺元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竺元之双目直视前方,假装没有听见。

凤无忧拦在马头前面叫道:“竺元之!”

竺元之立刻将头扭到一边,理也不理她。

凤无忧怒了:“喂!我在跟你说话!”

竺元之索性把眼睛闭上:“是你叫我以后不要出现在你面前的!”

凤无忧怒!这家伙明明一路上都在前面晃来晃去的,偏她问问题的时候,拿她之前说过的话来搪塞!她只得板着脸勒马退了回去。

两家坡只是一个很小的镇子,小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客栈只有两间上房。

两间上房,天镝暗、花缱绻一人一间,竺元之布置好夜间守卫,余下的人有的借住了客栈附近的民居,有的则住在自带的帐篷里。

而凤无忧,则被安置在客栈的柴房里。

柴房在客栈后院的东北角,里面没有床,只是在靠墙的地上,铺了一层新鲜的稻草,草上扔着一床薄被。

柴房大概年头已久,板壁上有很多裂缝,还有大大小小的洞,四面透风,柴门也关不住,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凤无忧无奈之下,转身去院子里搬了两块大石头,回来顶住柴门,然后和衣倒在稻草里,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睁大一双眼睛,透过房顶的洞,看着星空。

她没有介意自己住的房子破旧,自己早已经不是凤财神家的七小姐,这些日子以来,连比这破旧十倍的地方,她都住过了。

有屋顶,有被子,未来也轮不到她去考虑——这样的她,可以安然而眠了吧?!

凤无忧闻着稻草的味道,轻轻闭上眼睛,朦胧之间,忽然听得柴门发出一声轻响,似是有风吹过,又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抓门。

她心中一凛,忙支起耳朵细听。

柴门上又轻轻地响了两下,这回凤无忧确定了,门外确实有东西。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将眼睛凑到门洞上——这大半夜不睡觉的,人只怕没这么无聊,就不知道是动物,还是……那个啥……

民间流传的很多故事里,都有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晚上独宿在荒郊野庙或者破房子里面,午夜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听到敲门声,他们爬起来向外一看,结果——

“哇!门外有个美人……”

“天哪!是妖怪……”

“娘喂!鬼……”

然后,这个书生或者做了美人的宠物,或者做了妖怪的食物。

凤无忧眼睛凑到门洞上的时候,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看到一个英俊书生什么的。结果——

她,看到,一只,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眸,长长的睫毛,瞳仁深邃明亮,眼神如星空浩渺,又仿佛如江湖风雨飘摇。

凤无忧“嗖”的一下向后跃去,拍着胸口安抚嗵嗵乱跳的小心肝。靠!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在门缝里偷看却对上一只眼睛,这吓人的程度一点不比见到鬼怪轻哪!

稍稍平复心跳,她又觉得好奇,这是谁晚饭吃多了,跑来这里挠她的门玩?

想想自凤家衰败之后,这世界上的人,基本都跟自己化友为敌了,她很阴险地举起一根食指,用力从门洞里戳了出去——嘿嘿,不知道外面这位能不能把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挨揍的功夫练到眼睛上……

手指出洞,戳了一个空。凤无忧倏地将手向后缩回,却已来不及,指端一紧,食指已被什么控制住了。

她心里一惊,脑海中突然跃出一个叫做九指神丐的前辈,然后那张胡子脸自动替换成自己的。啊哟喂!九指女神丐……

她吓得不敢动,屏息片刻,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卡住自己手指的东西温温热热,分明也是手指嘛,还好还好,不是牙……

门外那人显然没有意图要制造一个九指女神丐出来,只轻轻将她的指头捏了捏,然后便放开了。

凤无忧抽回手指,举到眼前看了看,感觉很是莫名其妙,这是啥意思?

心中愈发好奇,迟疑了一下,她在门上挑了个最小最小的破洞,保证对方的手指反攻不进来,然后,再次将眼睛凑了上去。

门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淡淡星光下,正有一人,负手而立。

他身型高大,着一袭黑色袍服,像在夜色中勾勒出的剪影,袍角在风中微微拂动。头发用一条黑色的带子束着,发丝不羁地散落在肩头。脸上,除了一双深渊朗目,其余部分都被遮在一只银色面具的后面。

凤无忧怔了怔,这人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嗳。

正在犹疑间,就见那人对着她招手。

凤无忧心里琢磨,这人深夜潜入碧落殿的驻地,却没有惊动天镝暗一干人等,不但胆子不小,武功看样子也不赖。就这么一个破柴门,连狗都挡不住,若她再躲在里面,就显得不但愚蠢,而且可笑了。

于是弯下身体将顶门的石头搬到一边,然后拉开柴门,走了出去。

虽然天色黑暗,但是凤无忧的眼睛很贼,只随便一瞄,便见到不远处墙壁的后面,露着两只脚,脚上的靴子青帮素底,顶部微钩,看式样,正是碧落殿的侍卫专用。再转头,屋后角落、庭树阴影处还各有一个侍卫,或坐或躺,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

那人将食指横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嚷。

凤无忧立刻点了点头,既然是来找天镝暗麻烦的,那她就不管闲事了。

那人又向院外指了指。

这次凤无忧却摇了摇头。天镝暗的敌人,不见得是自己的朋友。她的仇人那么多,在没确定此人有什么目的之前,怎么能傻得人家一叫就跟着走啊。

“你是什么人?”她压低了声音问。

那人沉默片刻,回答:“江湖中人。”他的声音很沉,语调有些怪异,似是刻意改变了嗓音。

凤无忧被噎了一下。明知道人家遮着脸部就是隐藏身份的,还要问是什么人,是自己太二,怪不得人家用一句废话回答她。

瞪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表示,凤无忧忍不住又问:“我认识你吗?”

那人反问:“这一点,我想应该问你自己。”

凤无忧:“……”好吧!这句话也当她没说!想想又觉得憋屈,合着这位召唤她出来,是专门为了拿话噎她是吧?凤无忧一生气,转身就走。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也未见怎样作势,人便已到凤无忧身前,手一伸,按在她的左肩上。

凤无忧右手倏抬,扣向肩头那只手的腕脉,左肘后捣对方肋部,右足同时后踢,踹向对方下身要害。

这几式出手凶猛,迅如闪电,又是近身搏斗,即使无法打到对方,但只要将其逼得稍稍退开,她便可以脱身反击。

谁知世上事每每不如人意,凤无忧打算的倒是好,却哪知刚刚摸到人家的手,便觉背心一麻,身体被定在了当场。

她又惊又怒,来人武功之高,她竟然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张嘴便要喊救命。

那人只一抬手,托住她的下巴向上一送,便将她的嘴巴关上,两根手指顺势一捏,将她的嘴唇捏成河蚌。

凤无忧想打人抬不起手,想骂人张不开嘴,喉咙里叽哩咕噜念出一串诅咒之语,可除了她自己明白,别人根本听不懂。

那人也不跟她磨唧,一手提了她的衣领,便向着院外掠去。

突然,一个阴恻柔靡的声音响起:“朋友远道而访,何来去匆匆也?”

那人身形倏止,双足踏在自院外伸出来的老树横枝之上,静了片刻,徐徐转过身来。

萧萧冷夜,霜天寂寥。

客栈正房高挑的屋檐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天镝暗一身暗紫色轻袍,袍角袖口的银色花纹映着如水的星光,宛如从九幽里释放出的妖孽,华丽、阴鸷而又邪魅。

那人瞳孔收缩:“天镝暗!”

天镝暗扬眉:“认识我?”

那人不答,只是轻轻一哼:“领教一下!”

天镝暗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人将凤无忧徐徐放下,好生安置在墙头:“我赢,带她走!”

天镝暗轻轻一笑:“你输,就一起留下!”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那人的声音峭寒,“我输,就下次再来!这个人,我要定了!”

天镝暗凤眸收缩,目光渐冷:“那,也要看你的本事了!”

那人的目光同样凌厉冷峻,脚步微错,双肩一沉一扬,摆开起手势。

星光惨淡,木叶萧萧,秋露微凉。

杀气,肃冷如这惨淡的秋夜。

那人一声轻啸,挺拔的身躯如箭射长空,飞掠至檐端,同时手掌闪电击出。

天镝暗身形倒射,紫袍拂动,袖底递出一只素白修直的手,迎上袭来的双掌。

双方掌势一碰,发出“嘭”的一声,夜空里掌影漫天,两人同时闪开,仍然一人立在房脊,一人站在墙的彼端。

凤无忧坐在墙头,虽然不能动,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看热闹。她的功夫水平很有弹性,在高人眼里,也许不如一只三脚猫,但是在低手面前,也马马虎虎算是高手,尤其这些年闯荡江湖,虽然功夫没什么长进,但眼睛却练得很毒。

眼见那人凌空一击,至少隐藏着四式变化,十六式杀着,每一式每一招都含着必杀之威。可是天镝暗却在弹指之间,身形一变、再变、三变、四变,在杀招及身前一瞬,恰到好处地避了过去,然后才出掌相还。

“再来!”那人一反手,身形又起。人未到,掌势逼人。

天镝暗身形错动,再次迎上,眼看就要撞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蓦然出掌,身形借力转开,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如电掠雷惊,惊起漫天宿鸟。

凤无忧的眼睛,现在已经跟不上两人过招的速度了,但是她却知道,这个人绝对是天镝暗的劲敌。现在,她的心情很复杂,如果天镝暗赢了,她拍拍屁股回去睡觉,明天继续做她的四等丫鬟;而如果那个分不清敌友的人赢了,等待她的很难说会是什么。

可是在天镝暗的手底下,她再怎样努力,也斗争不过他;而如果离开天镝暗,不管是好还是坏,都是未知的变数,既然有变化,就有机可乘……

她向四周望了望,叹了口气,这两人打斗的动静这么大,碧落殿的侍卫护从却一个都没有出现,如果不是全死光了,就是他们对自己的主子很有信心。瞧这情况,显然是后者。

院中两人倏近倏分,忽然收住势,各落回原位,然后互相抱拳,黑衣人扭头看看凤无忧,轻叹一声,人已如箭掠去,远远的,轻啸破空。

天镝暗唇角含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默立片刻,欺身而上,提起凤无忧,将她向柴房里一抛。

眼看自己就要摔个狗啃地,凤无忧在心里破口大骂。然而身子刚刚触地,便觉背心一松,先前被黑衣人所封的穴道已解,她就势一滚,卸去抛来的劲道,安全着陆在自己的稻草堆里。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骂了几句晦气,再次悻悻地倒进草堆里。

妈的!算她倒霉。

天镝暗缓步踱进柴房,脸上满是讽刺:“我是不是打扰你的好事了?”这混账妞儿胆子不小啊,在他的眼皮底下,还敢跟人私奔!

凤无忧翻个身,用背对着他,假装没听见。

天镝暗在她臀部轻轻踢了踢:“我在问你话!”

凤无忧拉起被子,从头盖到脚——踢你大爷啊踢!

天镝暗拉起被子抛到一边,声音低得如风暴隐隐:“凤无忧,你最好不要总是违背我!”

凤无忧也生气了,霍地坐起来:“那你要我回答什么?”

天镝暗凤眸微眯:“刚才那个人是谁?”

凤无忧气道:“我哪儿知道啊!”

“你不认识?”

“不认识!”

天镝暗冷笑:“不认识他来救你!”他说着话,找出火石,点燃了放在屋角的一支烛台。

跳动的火焰,为小小的柴房带来一丝暖意。

“他吃饱了撑的也说不定!”凤无忧喊冤,“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救我的?说不定是来害我的呢?我家仇人那么多。”在这件事情里,她是穿着道袍也撞鬼——太无辜了!

天镝暗上下打量凤无忧,虽瞧那冤沉海底的模样不像是装的,却仍半信半疑,只是知道这混妞儿骨头硬嘴巴更硬,越逼她越不会说,便是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决定暂时放她一马,反正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撩起衣袍,也坐到草堆上,从袖中摸出那个装有治疗药膏的紫盒子,丢给凤无忧。凤无忧看也不看他一眼,接过盒子打开,用手指挖了一大坨药膏,仰起颈子抹了上去。

天镝暗看着,忍不住说道:“这素雪生肌膏的疗效非常好,你抹这么多,连头断了都能接上了。”

凤无忧停了停:“这药,很难得?”

“当然!”天镝暗道,“这是昔日大药师三千月色亲手所制,主材是八百年以上的天星草、雪玉花和玲珑参,辅材中的两种是三百年才成熟的乌头青、变异朱蛤王,因为炼制材料难得,所以传世的数量极少。”

“哦。”凤无忧点点头,“是这样啊——”食指又伸进药盒,狠狠地挖出一大坨,啪的一声拍在自己颈子上,宛如糊墙。既然很名贵,所以多浪费一些是一些。

天镝暗再次提醒:“这素雪生肌膏,我身边只带着一盒。”

“你舍不得了?!”凤无忧再狠挖一坨,涂上颈子。就是知道他会心疼,才这样拼命用嘛。

“倒不是舍不得。”天镝暗唇角微挑,淡淡地道,“只是,你颈上的伤,要再涂三天药,才能不那么疼,如果想去掉勒痕,至少还要用药七天。”

凤无忧低头,垂眸,看着盒子里仅剩不到十分之一的膏体,呼吸一窒,二话不说开始用指头从脖子上往下刮药膏,然后又抹回盒子里。咳,从她脖子上弄下来的药,他不会再收回去了吧?

天镝暗忍俊不禁,用手背遮住嘴唇,低低咳了两声。

凤无忧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盒子,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无聊又小气的行为,深深地娱乐到了他,泄气地将药盒丢到一边,转过头去生气。

天镝暗拈起沾在她发上的一茎稻草,凤眸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了?”

凤无忧神色木然:“耽误不了给你家劈柴烧火!你们碧落殿一个四等丫头,还想要多高智商呀?”

天镝暗低低一笑:“别说的好像我们天家虐待奴隶似的。”

“不是虐待,难道是善待?”凤无忧怒了,“你们所有人,连车夫都吃肉吃馒头,就给我吃窝头和白菜……”那白菜里一点油都没有,窝头的面又粗,硬得都能打死狗,咽都咽不下去,她嗓子本来就疼……

天镝暗随意地坐在稻草上,一膝屈,一膝直,手臂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懒懒地问:“你就为了吃不着肉,跟我生气?”

“我没生气!”才怪!

天镝暗脸沉了下去:“没生气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和人私奔!”

“什么叫私奔呀,我那是被人掳去了!”阴阳怪气的家伙!被人抓住是她的错吗?明明是碧落殿的侍卫太无能。

“你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碰到敌人就算打不过,喊人示警总会吧?”

“不是我太无能,而是敌人太厉害。”凤无忧辩解,她后来想喊来着,可嘴巴不是被人捏住了么!“再说了,我一个四等丫头,管不着护卫守夜的事!”

天镝暗微讽道:“你顶嘴的功夫倒是不错,如果光用吹的,天下只怕无人能敌。”

凤无忧回嘴道:“我觉得你说得对!”内心却嗤之以鼻:没见识的,吹牛和顶嘴,那是一种功夫么?前者需要脸皮,后者需要骨气。

天镝暗十分无语,这浑妞儿的脸皮太厚,那天被捉到的时候还垂头丧气,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啊,就又露出本性来了,而且别扭气人的本事一点儿没扔下。

凤无忧忽然想起一事:“天公子,今天的晚饭,您吃着还舒服吧?”

“还成!”天镝暗瞥了她一眼,“总比吃窝头白菜舒服。”

凤无忧乐了:“有一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不说吧,又觉得心里不落忍。那啥,您是想听呢?还是想听呢?还是想听呢?”

“什么事?”

“就是吧,晚上我在厨房,看到炒菜的大师傅讲话的时候,口水都喷到菜里了,跟下小雨一样……”嘿嘿,加特殊调味料的菜味道是不是特别好啊……

“是——吗——”天镝暗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容,拉长了声音,挑了挑眉,“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吃外面的饭菜,我的饮食,是绻儿亲手料理的!”这傻妞,以为她吃的白菜和窝头是谁做的?

凤无忧的笑容立刻没有了。

天镝暗浅笑:“明天,想不想伺候我用餐?”

凤无忧撇撇嘴,啊呸!伺候你用餐?我怕忍不住毒死你!

“你可以试试!”天镝暗说。

凤无忧眨眨眼:“什么?”

“毒药啊!”天镝暗说,“我也想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毒药能毒死我。”

凤无忧有些发晕,这人是不是练过读心术啊?

“我没有练过。”天镝暗说。他只是太了解她了,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她自己,都了解她。

这也能猜到!凤无忧已然瞠目结舌。迟疑了半晌,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你在想,”天镝暗慵懒地一笑,“我们要去哪里。”

凤无忧紧紧地闭住嘴巴,他又猜对了,可是她不想让他那么得意!

天镝暗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她刚才睡过的稻草堆之中,闭上眼睛,喃喃地道:“原来,睡稻草,也可以很舒服。”

“舒不舒服,并不取决于睡在哪里,而是取决于睡不睡得着!只要睡得着,哪里都舒服!”凤无忧很瞧不起他,这都不懂,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天镝暗睁开眼睛,凤眸中星光璀璨:“这样说来,你现在,睡得很香很舒服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你,生平做尽亏心事,凤无忧坦荡荡地回答,“父亲失踪之后,我一直都睡不好。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睡得很安心。”她又有些惆怅,“我居然是在被你捉到之后,才可以安心睡觉。你一定觉得很好笑,是吧?”

天镝暗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好笑!”起身坐好,拍了拍身边,示意她坐下。

凤无忧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过去。

“七七,自从和你家决裂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没有睡好过。”天镝暗微微有些苦涩,“你说,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为什么明明是你……你不好,但你却可以安然睡去,我却仍然睡不着。”

凤无忧没有说话,心中却在冷笑,与天家的争斗中,凤家虽然败了,可是自己的爹爹和师兄们,也对天家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吧?而且,天镝暗就算胜了又如何?现在看来,他也不见得多快活!

天镝暗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父亲和六个师兄又何足惧哉!我最担心的是——”是他所做的一切,会使想要的东西,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凤无忧漠然地“哦”了一声。成者为王败者寇,她有什么好说的。

天镝暗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忽觉一阵气馁,便转开视线,说道:“七七,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仙游宫。”

凤无忧一怔:“去仙游宫?!”

“嗯!”天镝暗道,“下月十五,是秦王爷的四十寿辰,秦王之女燕宁郡主,为了给父王贺寿,在仙游宫大摆盛宴,遍请天下英豪。据说,秦王还会在被邀的才俊中,替燕宁挑选郡马。”

“燕宁郡主——”凤无忧想说什么,却又停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为什么不去?”天镝暗眸光潋滟,“是因为做了我天家的下人,觉得委屈了么?”

“那倒不是!”凤无忧道,“我只是……和燕宁郡主,有点过节,很小很小的过节……”

“什么过节?”

“因为……咳,因为我和她打过架。”凤无忧面露惭愧之色,“两年前的八月十八,在钱塘江看潮,为了抢好位置,我揍了她一顿……”

天镝暗低低一笑:“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娇纵刁蛮!”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那一年,她才不到十五岁,与几个世家出身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无忧无虑地闲晃,处处无事生非,无法无天,打燕宁郡主,只是所做事情之一。

凤无忧尴尬地咳了一声,只能假装没听见。

那几年,正是凤家风雨飘摇之际,父亲为了家族而奔波,但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和几个朋友一起,四处玩乐,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到处“为非作歹”。她之所以被叫做没用的凤七,那时的“战绩”也功不可没。

“你怕燕宁?”

“我不怕她,我只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嗯!我知道了,你是怕她羞辱于你。”

凤无忧不说话了。她就是这样想的,堂堂凤七小姐,家破人亡之后,为了苟且偷生,去做了天家的下人。这种事不用别人说,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没脸活着!她干吗要千里迢迢去讨燕宁的侮辱耻笑?!

天镝暗看着她说道:“这样的处境,以后会常常遇到,你打算都躲着?”

“不躲怎样啊?听人家指着鼻子骂我么?”凤无忧道。挨骂不可悲,可悲的是,现在的她,连还嘴的资格都没有。

天镝暗倦然一笑,慵懒地道:“如果是我,谁敢笑我,我就让他以后都笑不出来!”

“那是你!”凤无忧道,“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谁敢笑她骂她,就打得这人满地找牙,她当然也很想这样啊,问题是她实力不够嘛!

“说得也对!你的武功这样低微,不出手还罢了,出手也是丢我的面子。”

凤无忧被他损得热血冲顶,眼睛冒火。

天镝暗微笑道:“打架么,也不一定要用武功。”他抬起头,笑容冶艳如夜色中绽放的妖花,“要不要我指点你几下阴招?”

凤无忧怦然心动。天镝暗这句话,甚合她的心意。这明着打不过,背地里下阴招,实在是她最喜欢的招数。

她的武功虽然不弱,但在强人辈出的武林,却也算不上特别杰出的高手。从前和狐朋狗友们在江湖上惹事生非,一向是打不过就群殴,群殴不过就一哄而逃,事后再想法子阴回来,虽然甚少吃亏,只是,她阴人的手法还处于挑拨离间、套麻袋、打闷棍、挖坑下套子、射冷箭等等的幼稚阶段,跟天镝暗明显不是一个档次。

天镝暗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阴险腹黑至极,如果她能学到一些,别说燕宁,即便所有与她有过节的人都绑到一起,只怕也能阴得他们要死要活……

可是,他不是怕她丢碧落殿的人么?她就偏偏不学,偏偏不替他长脸!

凤无忧头一昂:“不必了!我丢脸也丢的是凤七的脸!和你没关系!”话一出口便觉得后悔,万一天镝暗接一句“你凤七还有脸可丢么”,自己可如何回答?

这次天镝暗却没有讽刺她,只是抱着膝盖,下巴放在手臂上:“受到燕宁邀请的人很多,其中还有一个人,可能是你最想见的。”

凤无忧冷冷地问道:“谁啊?”

天镝暗抿了抿嘴唇,不情愿地答道:“帅孤裂!”

凤无忧吃了一惊,叫道:“是他!”

天镝暗眸子漆黑如夜,讽刺道:“你很开心?”

开心?

凤无忧咧咧嘴,自己这样的表情是开心么?一想到帅孤裂,她比谁都紧张忧愁,哪里开心得起来!那个帅孤裂,是西楚峻极峰帅府的大少爷,也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怕见的人之一,此人出没的地方,她一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帅孤裂也会去仙游宫?他不是一向喜欢浪迹天涯么?怎么也去凑这种热闹啊!”她的脸苦得跟刚吃了黄莲似的。

天镝暗似笑非笑地道:“你倒很了解他。”

凤无忧叹了口气:“我只要了解一点就够了!”何况还不止一点!

“了解哪一点?”

“帅孤裂对我怨念非常深!”深也就深了,最关键的是,她打不过他!

天镝暗容色缓和了一些:“你与他怎么结的怨?”

“因为……我拿了……帅孤裂最喜欢的东西……”这件事她办得太丢人,自己从来都不好意思说,以至于一听他的名字就跑……

天镝暗睫毛低垂,语调轻柔,慢慢地问道:“是么?”还说不了解帅孤裂,她居然连那个人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都知道!

凤无忧非常聪明,知道每当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便是心情不佳了。她虽然不知道为何,却立刻悄无声息地远离了一些,省得被无辜殃及。

天镝暗眸中寒气迷漫,说话的声调却愈加柔和:“讲。”

亲口说出自己的丢人事,这滋味并不好受。可是看到天镝暗黯深的眸子,凤无忧便知道不说不行,只得叹了口气,说道:“那年夏天,我跑到大漠玩,逛到一个部落的时候,无意中听说,赤焰山金沙海里有一群野马,其中的马王是汗血名种,跑起来比风还快,于是,我就去捉它,可是在金沙海里遇到风沙,又迷了路,被困在沙海里好几天……”

“嗯?”天镝暗俊颜如冰封,声音也极为阴冷,“你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就敢跑到沙漠去?你是想捉马王,还是想去寻死?”修长的手指抚上凤无忧的颈子,语气忽又转柔,“你这么想死,还不如我来成全你……”紧接着五指慢慢扣紧!

凤无忧望见他眸底一缕妖异的暗色,知他真动了怒,急忙拍开他的手掌:“我……我不是去寻死,而且我这不是没死么!”

天镝暗虽然怒气难抑,这次倒也没有难为她,只是收回手掌,冷然地哼道:“接着说。”

“我在沙漠中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救我的人就是帅孤裂……”

天镝暗俊面凝冰,周身冷气四溢。难怪那几日他的人找不到她的踪迹,原来她迷路之后,和姓帅的在一起!

凤无忧被那凛凛寒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看了看他,再次向外侧移了一些:“等我身体好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汗血马王,已经被帅孤裂捉到了!我跟他买,他不肯,说这匹马是他很喜欢的,要送给他最心爱的人,于是……我就趁他不注意,把马牵跑了……”

“就这么简单?”

凤无忧羞愧地点了点头。她偷了马之后,便一溜烟地从大漠跑回中原,那帅孤裂却不想放过她,到财神府找了好几次,她都没敢见他。

其实,她躲着帅孤裂,并不是因为怕他,而是因为没脸见他——人家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却恩将仇报,脑袋一热就来了个顺手牵马,这简直太差劲了!即便当时的她年幼任性,也知道自己有多丢人……

“后来呢?”天镝暗问,“他为什么去你家——提亲?”

凤无忧皱起眉说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不甘心,想收拾我嘛!”

帅府的人确实曾经向她家提亲来着,虽然她没有答应,可是提起这件事,凤无忧仍然很郁闷,“就因为他来提亲,吓得我跑到漠北草原躲了两个月,无聊的时候去参加漠北马场举行的赛马大会,可是我骑术不精,输给了土曼部落的阿尔捷公主,马王还被她夺去了……”

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可是一想到马被阿尔捷公主牵走的情景,她仍然愤愤不平。多可恨啊!自己白折腾了,早知道最终是为别人做嫁衣,当初还偷什么马啊!

听到这里,天镝暗笑了起来。

就知道他不会放过笑话她的机会的!凤无忧闷闷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奇怪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因为受到嘲笑而郁怒,只是稍微有点难为情。反正这些年来,凤家的人几乎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她做的事他差不多都知道,便是她不说,肯定也瞒不过他。

“以后呢?你再没见过帅孤裂?”

凤无忧点了点头:“嗯!我机灵着呢,他捉不到我。”

她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去见人家,所以对他是能躲就躲,躲不过就逃。唉!这世界上能让她闻风而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天镝暗,另一个就是帅孤裂!

偏偏这两个人,她都惹不起!

天镝暗冷笑道:“你现在也算是我天家的小奴婢了,以后你想要什么,只管找我就是了。帅孤裂人称帅狐狸,你这点微末级数,在他的眼里连饭后甜点都算不上,还以为能躲得过他?”

凤无忧欲语又休,侧头看了看天镝暗,然后垂下眸子,心里想道:帅孤裂是狐狸,天镝暗又是什么?认识他以来,自己只落得屈身为奴的下场,又强到哪里去了?

天镝暗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挑了挑好看的凤眼:“我不同!”

凤无忧:“……”又被他猜到心里的想法了。

“落到帅孤裂的手里,你至少还可以剩点东西,而落到我的手里么——”天镝暗轻佻地捏捏她的脸颊,“我会把你连骨头带肉都给吞了!”

“啪!”

凤无忧打下他的手,怒目而视——这个恶劣的人,果然比帅孤裂更……更不要脸!

天镝暗显然心情极好,并不在意她的无礼,缓缓起身:“早些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说完便翩然离开柴房。

他临走回眸一顾,凤无忧已郁然倒在稻草之中,拉过被子连头蒙住。

他潋滟一笑,似乎解决了一个压抑自己多年的疑题,觉得身心轻松畅快,连夜空都比以前明丽了许多。

天镝暗坐在客栈的堂屋内,在花缱绻的侍奉下慢慢地吃着早餐。透过敞开的门,他看到柴房的门被推开了,凤无忧出现在门口,头发上粘着稻草,粗布的衣服也皱了,似乎还没睡够,她嫩白透明的面颊,晕染着嫣粉,眼神惺忪,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然后走向井台,拎了一桶水上来,捧起水洁牙洗脸。

温暖的晨阳下,那张雪般冰洁的面容被润湿,红唇泛着水渍,清澈的眼睛水光流转,弯弯的长睫毛上挂着泪滴般的水珠,她用力地眨眨眼睛,水珠落下,沿着白嫩的皮肤滑下,从雪颊到玉颈,被那道红痕阻住,停滞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向下直到深入衣中……

天镝暗蹙起了眉,看了看满院子的侍卫,脸沉了下去,冷声道:“凤无忧,滚过来!”

凤无忧正打开头发,准备梳理,闻言匆匆把头发挽好,走了过去:“天公子,有何吩咐?”

“我昨天让你做什么了?”

凤无忧一怔:“没、没什么啊。”他昨天和她说了一堆闲话,有吩咐她做事吗?

她居然把他说的事情忘了!天镝暗面寒如水,柔声道:“凤无忧,我看你还是欠教训。”

凤无忧甚是不满:“我又怎么了?”她才刚起床而已,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呢。

天镝暗阴柔地问道:“你不服?”

凤无忧星眸染恼,不忿道:“其实你又何必费尽心机找借口,看我不顺眼,想找我的麻烦,就直接来好了,反正我什么都会忍着的!”哼!让你也开开眼,瞧瞧什么是没皮没脸——不,是能屈能伸!

天镝暗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柔柔地“嗯?”了一声:“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声音令凤无忧心脏一紧,刚才跟他顶嘴的时候心里有多痛快,现在她便有多后悔,自己太冲动了,天镝暗一向高高在上,只怕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讲话,自己这下真的激怒他了吧?得!还是功力不高,光会“伸”了,“屈”的程度还不够啊……

天镝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凤无忧想点头,又忍住,她是真的不知道哪儿错了。刚才和他顶嘴算不算?

天镝暗推了推桌上的食物,阴恻恻地道:“吃了!”

看着餐桌上喝剩半碗的白粥、咬掉一个角的银丝小卷和吃剩的几碟小菜,凤无忧一张小脸乌黑乌黑的:“我不饿……”要杀要打还是痛快点吧,拿剩饭剩菜恶心她,那是人干的事吗!

“吃!”

从这样阴寒的语调中,凤无忧准确地领悟了天镝暗的意图——“不吃,就捏着喉咙灌!”算了!吃就吃!

她撇撇嘴,坐在桌子一端的椅子上,瞟瞟桌上的残粥剩菜,用很嫌弃的眼光看了看天镝暗,竖起一根食指,将他用过的碗推到桌角,然后嫌脏地将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无视天镝暗迅速变黑的脸,再对着花缱绻勾勾手指:“你,用只新碗,盛碗粥来。”

花缱绻看了看天镝暗,后者脸色暗沉地点了点头。她袅袅起身,盛了一碗粥,放到凤无忧的面前,轻声细语地说道:“七小姐,请慢用!”

声音很悦耳,但凤无忧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她也懒得理会,用小匙舀了一匙粥,刚送进嘴里尝了一下,便“噗”的一声吐了出去,神色变得十分古怪。

天镝暗眉头蹙起,花缱绻掩口轻笑:“七小姐不用急,早餐公子用不完,剩的还多着。”

这个死女人讲话真损,这不明摆着说,她凤七嘴馋没出息,连人家吃剩下的粥都抢么!

凤无忧也不理她,用小匙挖了一点粥,小心翼翼地凑到鼻下闻了闻,伸出舌尖,轻轻地在粥面上沾了一沾,咂咂嘴,犹犹豫豫地问道:“这粥里面……”

天镝暗挑挑眉:“怎么?”

凤无忧凝神思索片刻,将粥碗推到一边,摇摇头,叹口气:“没,没怎么!”

花缱绻忍不住说道:“七小姐,有话不妨直说。”天镝暗的饮食,一直是她亲手料理的,所以她对这方面尤其敏感。

凤无忧怜悯地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欲言又止,只是摇头道:“没事。”偷偷看了看天镝暗,再次小心翼翼地强调,“没事,真的没事,你就别问了。”一副明明有事,但不好说的模样。

花缱绻轻轻踏前一步,不悦地道:“七小姐是故意的么?”

“我哪有!”凤无忧叫起撞天屈来,“花小姐,以您姑苏暮云坊大小姐的身份,如此冤枉一个四等丫鬟,这样好吗?”她垂下头,做出一副明明心里委屈,又压抑着不敢说,还要很老实很乖巧的样子,拈起一只完整的银丝小卷,撕下一条,送进口中,咀嚼几下,难以下咽——嗯,喉咙还是疼,大概里面仍然是肿着的,还是喝粥比较好……

她瞧瞧那碗粥,再偷瞄瞄花缱绻,一脸的惋惜。

花缱绻怀疑地看着她,忽然走过去,自己也盛了一匙粥,送进口中品尝,然后皱起眉——这粥……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凤无忧在花缱绻亲自去品粥的时候,脸色突然紧张起来,双目紧紧盯着她不放,当看到花缱绻吃过粥之后一副茫然的样子,她深思了片刻,脸上又渐渐浮现出敬佩的神色,转头望望天镝暗,又强忍笑意似的飞快移开视线,垂下头正襟危坐。

花缱绻实在不知她这一番作态是因为什么,怔怔地执着粥匙,不知所措地看看天镝暗,一双美目中忽然雾水盈盈。

凤无忧垂着眼眸,心情很愉快。

江湖中谁都知道,风流成性的天镝暗,最宝贝的女人就是姑苏暮云坊的大小姐花缱绻。这个花缱绻,不但相貌丽若芍药,而且性情温婉柔顺,精于琴棋书画,还善烹调茶艺。据说,当年天镝暗为了得到花缱绻的欢心,一夜屠尽江淮三山十六寨,只因其总辖大寨主苏破风,有一次喝多了,说花缱绻枉被称为江湖第一美女,却如木雕泥塑的人偶般毫无风情,比小春楼的花魁凤仙子差远了。

那个苏破天虽然为人粗鄙不堪,不过他赠送给花缱绻的这句评语,却是恰当至极,可笑的是,这个“木雕泥塑”居然还敢觊觎财神府,以为她凤无忧是盏省油的灯么?瞧瞧,她还什么都没做呢,这女人就哭了吧?眼泪来得真快!以后自己闲着无聊了,就去撩拨她,最好弄得她天天向天镝暗哭闹告状,烦不死他也淹死他……

凤无忧正幸灾乐祸心里发坏之际,无意间抬头对上了天镝暗冰冷的目光,她吓了一跳,立即做无辜状,讨好地说道:“天公子,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天镝暗伸出修长的右手,整理左边的袍袖,慢慢地问:“你哪儿错了?”

“您昨天吩咐我,早晨伺候您用餐来着。”她却起得比他还晚。

天镝暗满意地点点头,这是第一件。

“还有呢?”

“还有?”凤无忧考虑了片刻,“没了……吧?”她不确定地说。

天镝暗逼视着她:“没了?”

凤无忧捧着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没照他的吩咐做了,于是很诚恳地答道:“真没了,我想不起来了。”

天镝暗冷冷地看着她,不开口。

凤无忧也郁闷。

这实在是一件极小的事情,自己只不过是忘了,又不是故意违抗他的,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怪只怪自己粗心,明知道天镝暗小气阴险,平时没错还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呢,自己却授人以柄,被他捉到小辫子,自然会大肆利用,所以,她可不敢指望他会放过自己。

她忐忑不安,早饭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等待着他的责罚。可是一直到整队出发,天镝暗都没有再理她,凤无忧心里愈加的七上八下。

她到外面找到自己的马,然后捏了捏肩臂。唉!稻草终究不如床铺舒服,睡得她全身的骨头疼!正打算上马,竺远之走了过来,说道:“七小姐,公子让你过去。”并伸手指了指天镝暗的华丽马车。

凤无忧心中一凛,终于来了!反正他要教训她,是躲也躲不过的,于是“哦”了一声,将马交给竺元之,走到了马车前。

“天公子。”

好半晌,才听天镝暗道:“上车来。”这声音优雅低沉,却听不出是喜还是怒。

凤无忧迟疑了一下,抿抿嘴唇:“是!”掀开车帘,硬着头皮踏上马车。

她伴着这辆马车走了很久,却还是第一次进入里面。马车内部非常宽敞,华丽的锦毯,精致的装饰,看上去非常舒服,甚至比自己父亲素日乘坐的财神大轿还要奢华。

天镝暗斜靠着垫子,指尖握着一卷书,唇染浅笑,凤眸低垂,看上去清新出尘,奇怪的是花缱绻却不在车内。

凤无忧等了一会儿,见他连头都不抬一下,忍不住说道:“天公子,我来了!”

天镝暗瞟都不瞟她一眼,只当眼前没有这个人。

这谱摆得也忒大了!凤无忧有些忿然,转身便要跳下马车。

手指刚碰到那绵绣的珠帘,耳中便传来轻轻一“哼”,声音酥柔,无喜无怒,但在凤无忧听来,却压力十足。

她停了片刻,重新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天公子,有什么事,请您老人家吩咐。”

天镝暗凤眸微抬:“过来。”

凤无忧低头看看自己满是尘土的靴子,提足就要向车内铺着的雪白垫子踏去,却觉膝盖上微微一麻,腿立刻软了下去,“噗嗵”一声,人扑倒在车里,两只脚伸出车帘外。

车内的垫子很厚,摔上去软绵绵的,并不痛,可是这个趴地的姿势却颇令人难堪。凤无忧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平静地握着拳撑起身子,抬头正对上天镝暗漆黑的眼瞳。两人对视了片刻,凤无忧认输,她什么话都没说,翻身坐起,将靴子脱了下来,放在车厢口的檀木格子下面。

天镝暗在身边指了指:“坐。”

“我坐在这里就成……”凤无忧话没说完,就见天镝暗的面容冷了下去,她立刻闭嘴,乖乖地挪了过去。

天镝暗斜倚着软枕,修长的腿一屈一舒,执着书,风姿绮丽,华贵又洒脱。

他随意地将书放在一边,葱白玉指慵懒地在腿上轻轻地敲了敲,然后瞟了她一眼。

凤无忧屏息片刻,立刻领悟了其中的意思:“要不……我给您捶捶?”

天镝暗眸光如水,投注在她的脸上,好半天才“很不情愿”地“唔”了一声:“也好。”

“给你捶腿,就抵销对我的处罚,对吗?”

天镝暗似笑非笑地道:“七七,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凤无忧很镇定地回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早已发现,自己越跟他对着干,越会吃亏,所以她决定以后要老老实实地装傻子,不给他抓到教训自己的把柄。

天镝暗假意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道:“好吧,前提是——”他顿了一顿,“——你服侍得好!”

凤无忧“以劳代罚”的提议,本来也只是灵机一动,倒没想到他会真的答应,连忙应道:“那肯定没问题。我爹爹以前腿疼,都说我捶着舒服……”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她可真替凤家争气!这双只给父亲捶过腿的手,今天却来伺候杀父毁家的仇人……

天镝暗眸子半掩,声音里有几分尖诮:“怎么?服侍我,觉得委屈了?”

“没有。”凤无忧小声地回答。

“没有?”天镝暗伸出一根食指抵着她的脑门,将她的脸抬了起来,“没有,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凤无忧忍了忍,勉强说道:“……那是因为……我昨天没睡好……”

天镝暗的身子微倾,声音幽柔而魔靡:“七七,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个世界上,你最不可以欺骗的人,就是我。”

凤无忧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没骗你!”心中却想,如果我要骗你,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天镝暗淡声道:“你不妨骗我试试。”食指一屈一弹,凤无忧脑门发出“咚”的一声。

额头顿时一阵疼痛,凤无忧气得跳起来一只手抚额,一手做凤眼拳向天镝暗的额头敲了回去。

天镝暗手指微垂轻拂,锐风射出,凤无忧肩头一麻,手臂软软垂下。

凤无忧怒从心头起,手臂不能动,张口追着他的手指便咬。天镝暗手一缩,便移了开去,她一口咬空,用力太狠,震得自己牙齿都疼了。

天镝暗唇角微微一挑,淡声送了两个字给她:“笨妞。”

凤无忧气得眼前金星闪烁:“你……你……”无数的骂词,在唇边滚来滚去,却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虽然倔强不服,毕竟还是深识时务的,知道自己越是生气,天镝暗越是开心,所以——叔叔婶婶一起忍!

天镝暗却偏不肯就这样罢休,挑挑好看的眉:“我怎样?”

“不怎样!”凤无忧深深地吸气,缓缓吐出,决定继续夹着尾巴做人。

天镝暗笑吟吟地问道:“不怎样是怎么样?”

凤无忧咬牙道:“就是……就是……您是主人,您说怎样就怎样!”混蛋!要不是打不过你,我早跟你翻脸了……

“哦——”天镝暗凤眸琉璃光转,“七七,你终于有了一点做丫鬟的觉悟了啊!”

凤无忧悄悄撇嘴,她是不得已的好不好!

天镝暗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似乎有些倦意。

凤无忧立刻问道:“您累了么?我先下去?”

天镝暗横了她一眼:“不替我捶腿了?”

凤无忧看了看自己软垂的双臂,再看看他,意思是她被点穴了,捶不来腿。等了一会儿,凤无忧见他双眸微瞌地装睡,知他并没有为自己解穴的意思,便偏不生气,只是抿了抿唇,直起身体挪向车门。

天镝暗手臂一探,凤无忧只觉腰间一麻,“咕咚”一声,再次趴在了锦毯上,不禁怒道:“又要干吗?!”难道这家伙又想出折磨她的新招了?

“嘘!”天镝暗一根玉指竖在唇上,将头倚过去,枕在她的背上,懒懒地闭上眼睛,“我困了,给我枕一会儿!”

凤无忧被定住穴位,根本反抗不得,气个半死,不过最终还是忍怒说道:“要枕去枕花缱绻,我瘦,怕硌着您。”

天镝暗忍不住笑了一声:“很软,不硌。”

凤无忧怒了:“我又不是枕头!”

天镝暗轻笑道:“我就当你是枕头,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停了半天,不见凤无忧顶嘴,反倒有些诧异,“怎么不说话?”

此时,凤无忧正恨得牙痒痒,将一腔愤怒发泄在车厢内铺的暗纹牡丹锦绣雪花毯上,张口叼住锦毯一角,用力地磨牙——我咬!咬死混蛋天镝暗!

“七七!”

凤无忧已经将锦毯啃出了一个洞,根本没空理他。

天镝暗用手指在凤无忧的腰间戳了戳:“我在问你话!”

凤无忧忍不住吼道:“你家枕头会说话?”

天镝暗眉眼一弯,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凤七这个浑妞,一向娇纵任性、无法无天,性格差脾气又坏,与一干狐朋狗友在江湖上游荡,奉行的原则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遇贱则贱”,偏偏在对着自己的时候,她从来不肯示弱一下,他傲她更傲,他强她更强,他倔她更倔……骨头硬得让他头疼。对付她光来硬的不行,逼急了她真敢死给他看——就像之前,她宁肯上吊自杀也不服软;可是光来软的,她不但不会放在心上,反而会以为他软弱可欺……

所以,他得软硬兼施,才能降得住她。

天镝暗眸子半闭半睁,极是惬意:“你要是一直这样乖乖地伺候着,说不定哪天我心情一好,就开恩将你的卖身期限减少个十年八年的。”

去死!去死!就她那一千二百多万年的“刑期”,别说减个十年八年,便是减刑上百年,也不过只是一个零头而已!

凤无忧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忿忿地道:“天公子,您能不能先解开我的穴道?”

“不能!”

“可是我这样趴着很难受。”她耐心地劝他,“我一难受,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血流便不畅通;血流不畅,肌肉便都是硬的。枕头太硬,您枕着也不舒服的。”

天镝暗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解开穴道,你又动来动去。”

“我保证不动!”说完,凤无忧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呸!没骨气的东西!

“那么——”天镝暗秀眉微蹙,似是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勉为其难地应道:“好吧,就信你一次。”轻轻在她背上三处穴位揉了几下。

凤无忧感觉有一股热力透体而入,在身上被封的穴道处轻轻一撞,然后自己的血脉便通了开来。她心中一喜,第一个反应便是双臂撑身,准备跃起。

天镝暗冷冷地哼了一声。

凤无忧气一滞,忍声道:“那个,我没乱动,我腿麻了,换个姿势成不成?”

天镝暗脸色稍稍变暖,令她面壁而坐,自己则倚在她的背上,将头枕在她的颈窝,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

靠!自己不但是枕头,还是多功能的,可躺可枕可倚可靠,家居旅行必备!

凤无忧气个半死,对着车壁暗暗磨牙,脑海中不住思索——要是枕头暴动,现在出手,是不是能够杀了他?她手指在自己的腿上划来划去,认真地琢磨着刺杀天镝暗的可行性。

此时,马车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厢壁上帘幕重重之中,数十颗夜明珠镶在壁上,柔和的光线下,天镝暗越发显得尊贵优雅,清媚的容颜,透明的雪肌,鸦羽般的睫毛,线条优美的朱唇,魅惑蚀骨的浅笑……

当然,从凤无忧的角度,她除了看到天镝暗的头顶,便只有他一截优美白皙的颈子和微微跳动的颈脉……她心怀歹意地盯着他的脖子琢磨:这个地方要是轻轻划上那么一剑的话,天镝暗就得瑟不起来了吧?

天镝暗眼帘抬起,眼角眉梢的风情如雾般迷离:“你左侧的小案下面,有一柄短剑。”

凤无忧大惊:“什、什么?”

“不让你试试,你总不死心!”

这他也能猜到!凤无忧悄悄擦汗:“我没有。”

天镝暗“嗤”地一笑:“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脉博——都比你的嘴巴诚实!”

凤无忧心里认栽,嘴上却怎么也不承认:“怎么可能!”

天镝暗似笑非笑:“那么,你一直盯着我的脖颈,是觉得它很好看吗?”

“啊?”凤无忧刚合上的嘴巴又张开,这人是突然间被鬼上身了吗?这话题太跳跃了,让她很不适应啊!她愣了愣,断断续续回答,“好,好看……洗得挺白……”心中纳闷,洗白了挨宰方便——他是想问这个吧?

“……”天镝暗呼吸停滞,片刻之后,突然发怒,“凤无忧,你很想死是不是!”

凤无忧吃了一惊:“不是!”内心腹诽天镝暗越来越喜怒无常了,就算她赞美他脖子的用词不怎么到位,也不至于要她的命吧?!

“那个,您的颈子形状修长、线条优美、肤质细腻、晳白如玉,我从来没见过如此长相不凡、有气质、有才华的脖颈!”人家拍马屁,她是拍脖子,这都是什么事啊!

天镝暗气极反笑:“既然你很欣赏我的颈子,那么,以后就专门侍候它吧!”

“好的——啊?”这工作降临得太突然了,凤无忧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眨眨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算她是故意气他的,可是天镝暗把这么重要的部位交给一个时时琢磨着要他命的人侍候,也太不理智了吧?

祖宗在上,不肖孙女凤小七终于出息了,成为第一个取得替碧落殿世子洗脖子资格的四等丫鬟啦!靠!

古道幽静,车马辚辚。

凤无忧如僵尸般对着车厢面壁,身体早已麻痹不堪——两个时辰!她足足当了两个时辰的“枕头人”!

这两个时辰,她一直像乌龟背着壳一样,背着天镝暗,从最开始的满腔愤懑到后来的表面麻木心底腹诽,再到现在,她都心平气和得懒得骂他了。

虽然当枕头不是人干的活儿,但是比起当板凳的待遇还是要高尚一点。

当枕头好歹接触的是上层部位,再说这多少也跟她“专职伺候脖子”的工作对口,当板凳的接触对象,可是那个啥啥。

人哪,一旦认了命,就没什么不能忍的了。经过强大的自我安慰,凤无忧精神松懈下来,听着天镝暗悠长平缓的气息,渐渐也犯困了。她的头慢慢垂了下去,额角抵着车壁,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盹。

正似睡非睡之间,身体陡然一震,后背一股大力压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身体撞在紫檀包金的车壁之上,即使车壁都用雪罗红绡软锦包着,脸和胸也差点被挤成平的。

她被撞得有些发懵,眼睛里转着蚊香圈,一手探到后面揉背,一手撑着车壁,慢慢地回过头来,瞥见天镝暗温柔款款地扶着花缱绻。可能是她睡着了,也不知道花缱绻是什么时候到车上来的。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两位请自重。”什么人哪这是!车上还有她这个第三者在呢,不要求你们男女授受不亲,但起码得懂什么是要脸吧?

天镝暗没理会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花缱绻倚着锦垫坐好,温声问道:“有没有碰到哪里?”

花缱绻眉尖微蹙,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轻按在心脏位置,似是吓到了。

天镝暗一皱眉,微微提高了声音:“元之,怎么回事?”

车外,竺元之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炽月中了暗箭。”

天镝暗的马车,用的是八匹雪白的大宛良马,其中为首的一匹,全身如雪,惟额头有一簇月牙状的红毛,因此名为炽月。

天镝暗听闻炽月中了暗箭,秀眉微扬,沉声道:“查探清楚。”

“是,公子!”竺元之道,“已派人去查了。”

天镝暗“嗯”了一声,温柔地握住花缱绻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别怕。”

花缱绻玉面飞红,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臻首低垂。

哎呀妈呀!不行了,忍不住了,要吐……

旁观者凤无忧被那两人肉麻得要死,她这被撞的还没怎么样,撞她的两个倒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来……她“嗖”地转过头,直起身体,撩开车窗的纱,探头出去,准备呕吐一下也恶心恶心那一对狗男女。

哪知才一冒头,“咻”的一声,一只暗器尖啸着向她的面门射了过来。

突然受袭,凤无忧只觉脑门寒意凛然,甚至连肌肤都起了小粟。她反应极快,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将头猛地一缩,那只箭射了个空,自窗中穿入,然后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只修长白晰的手掌中。

她摸摸脑门,心中暗惊,那一箭虽然躲开了,可是箭气凛冽,冲得她脑仁疼。她有心跳出去寻射箭之人,转念又一想,外面杵着那么多侍卫呢,她一个四等丫鬟,不好插手非她本职的工作,于是扭过头来看向天镝暗手中的短箭——三寸长的乌黑色箭身,婴儿手指粗细,箭头呈三棱锥状,箭尾是一簇鸽羽。

咳,只是一只袖箭!

这东西也太普通了,武林中但凡会用点暗器的,几乎是人人袖子里塞一筒。

凤无忧眨眨眼睛,瞄瞄天镝暗:“那个,射暗器的人应该就在附近……”袖箭人人会用,但其射程实在有限的很,根据刚才射来的方向以及力道判断,偷袭之人应该距离马车二十丈左右。

天镝暗打量着袖箭,口中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凤无忧问:“怎么没有人去追?”这都好半天了,根本没听到马车外有什么动静,碧落殿的侍卫也太不敬业了。

“为什么追?”

“它差点射死我!”

天镝暗淡淡地道:“如果你连这种下九流的暗器都避不过去,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凤无忧怒道:“喂!要是刚才差点被射死的是花缱绻,你也会这样说吗?”

天镝暗似笑非笑:“你拿什么和绻儿比?”

靠,一个枕头人,一个枕边人,还真没啥可比性。

凤无忧忿忿无语。

花缱绻温柔地道:“七小姐,你别生公子的气,公子不会放过那人的,外面应该已有侍卫追上去了。”

凤无忧摸着下巴琢磨:看不出这个花缱绻还真够阴的啊,那句话表面上是劝慰她的,可往深了一想,便知道这是说她对天镝暗心有怨恨嘛——作为一个奴仆却对主人心怀怨恨,这怎么看都是存心陷她于“不义”之中。

虽然自己确实不怎么义,也确实对天镝暗怀恨在心,但是花缱绻给自己上眼药这种行为就是不可原谅!

凤无忧眨眨眼睛:“花小姐果然善解人意,难怪天公子的三千红颜里面,花小姐是排前十的。”

花缱绻脸色发白,看了看天镝暗,眼眶中浮起泪水,委屈地低下头去。

天镝暗皱眉道:“七七,注意你的身份!”

凤无忧撇撇嘴,她真是佩服花缱绻,瞧人家这眼泪出没的速度,简直可以用“瞬息”二字来形容,如果是平时,自己跟她吵架,牙尖利嘴对泪眼婆娑,那是稳赢,但在明摆着偏心的天镝暗面前,是说什么都占不到便宜的。

算了,惹不起咱躲得起总行了吧!她二话没说,掀起车帘,跳下车去。

空气中血腥扑鼻。

天镝暗的马车停在山路正中,驾车的头马炽月倒在地上,喉咙处有一个大洞,兀自咕嘟咕嘟地喷血,其余七匹马训练有素,虽然甚是不安,但在驭者的控制下,并没有发狂。

马车周围,有二十余名碧落殿侍卫护守,个个刀剑出鞘,神情凝重。

路的一侧靠着山,山上林子茂密,秋叶萧萧。

另一侧是个陡峭的斜坡,荒草过膝,起伏间颇有风吹草低之势。

山道上有血。

很多的血,大滩大滩洒得到处都是,将黄土山道染成黑红色。

血已干涸。

一团团追腥逐臭的虫子,乱轰轰地在血迹上飞着爬着。

凤无忧四处张望,一眼看到“群蝇丛中过,一只不沾衣”的竺元之,立刻凑过去询问:“喂,老竺头,发现什么了?”

竺元之几乎被这一声“老竺头”噎死,冷冷哼了一声:“小七子,你不在车上伺候公子,跑出来添什么乱哪!”

我擦!小七子!凤无忧也差点被自己这个新称呼噎死,瞪了竺元之半天,终于闷闷地咽下一口气——这个主一向为老不尊,跟他斗嘴,自己赢面不大。

她看了看竺元之指间拈着的一枚袖箭,说道:“刚才有一支同样的袖箭差点射到我。”

“瞧见了!”竺元之貌似关心地问,“你还好吧?”

凤无忧“嗯”了一声,毫不谦虚地说:“幸亏我武功不错,躲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竺元之满面含笑,“否则浪费了碧落殿的粮食,罪过就大了。”

这一个两个都说的是什么话啊!

凤无忧很火大:“四等丫鬟在你们碧落殿,应该也算是人吧?一条人命和一点粮食,哪个重要啊?”刚才在马车上,她就想把这句话掷到天镝暗脸上去,可惜没有勇气,但对着竺元之倒是不用有什么顾虑。

竺元之“嗤”的一笑。

凤无忧更生气:“你作为碧落殿十二护法之一,居然嘲笑我这样的忠心下属,像话吗!”老竺头又皮痒了是吧?

此言一出,马车周围的几个碧落殿侍卫发出轻笑声。

凤无忧暴躁地回头去找笑话她的人,她怒目扫过,众侍卫尽皆昂首向天,做无辜状,只有那可恶的天镝暗倚在车门处,一只修长的手挑着车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凤无忧看到他就觉得牙疼,偏又不敢放肆,回过头向竺元之撒气:“喂!我要说的重点是袖箭,话题被你拐到哪儿去了!”

竺元之忍不住哈哈大笑,发现凤无忧正怒目圆睁地往上撸袖子,急忙抹一把脸,勉强控制住笑容:“好了,忠心下属小七子,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凤无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请教问题的态度吗?”

竺元之似乎又想笑,转头看了看天镝暗,终于又忍住,做出很恭敬的样子,问道:“请问七小姐,您觉得这里是怎么个情况?”

凤无忧哼了一声:“要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情况,首先要确定,这些黑红色的痕迹是不是血。”

竺元之恍然道:“七小姐说得是!”随意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右手衣袖拂出,劲风疾掠,身前三丈数百只飞舞的苍蝇纷纷落地。他向前走了几步,俯下身观察,片刻之后抬起头,“七小姐,这地上的三百零六只苍蝇,虽然分属三个不同种类,但其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属于嗜血腐蝇。”

话刚说完,“嗡”的一声,那群苍蝇竟然又重新飞起,惊慌四散。

凤无忧神色不变,冷声道:“我不用拍苍蝇也知道是血,然而即使是血,也未必是人血。”嘴上说着,凤无忧心里却嘀咕:娘的,这老混蛋武功比上次交手又高了不少。要知道一次性震死几百只苍蝇并不难,江湖中武功差不多的都可以当个灭蝇能手,但是把苍蝇弄得晕而不死,这份功力就不普通了……

凤无忧扪心自问,自己怕是还差点儿。

竺元之微笑道:“七小姐说的是!”双掌轻拍,三长,两短,一疾,两缓。

片刻之后,路侧密林中也有掌声传来,是五长,三短,三疾,三缓。

凤无忧知道竺元之是以掌声和入林搜索的侍卫传递消息,奈何自己听不懂,于是不耻下问道:“发现什么了?”

竺元之笑得很是道貌岸然:“侍卫说,密林里发现了一些尸体。”

凤无忧觉得这老混蛋可恶透了,成心跟她作对是吧?她板起脸:“就算有尸体,也不可能是一些尸体。你看看这么大的出血量,分明是发生过一场屠杀,死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六七十位。”

竺元之仍然是笑呵呵地回答了六个字:“七小姐说的得是。”

凤无忧警惕地瞪着竺元之,看他又要出什么妖娥子。竺元之张开嘴,她立刻神经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唇,却见他只是张嘴打个哈欠,然后又闭上了。

凤无忧又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什么反驳之音,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竺元之笑着摇摇头:“暂时没有。”

凤无忧哼了一声:“看血的颜色,就知道屠杀已经过去很久了。”

竺元之点头微笑,回答仍是——“七小姐说得是。”

凤无忧很想找根针,将竺元之的嘴缝上。这丫的嘴太欠了,不管好听不好听的话,只要经他一说出来,都让人觉得刺耳刺心。

她忍了忍说道:“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这么多的血,证明确实有屠杀事件,但除此之外,这里却一点其他痕迹都没有,没有打斗、也没有搬运尸体进密林的迹象。这证明,要么山道这里并不是第一现场,有人在别处,比如说在密林里杀了人,然后将血收集起来洒在山路上,但我想不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除非是精神有毛病,正常人估计不会布这个除了自己谁也吓唬不了的无聊局。要么,杀人的这位是绝顶高手,不但可以一瞬间秒杀所有敌人,而且能够不留丝毫痕迹将尸体移走,同样,我实在想不出来,那位高手这么做的原因,除非,他是想威慑警告某些人……”

竺元之呵呵地笑道:“这次,七小姐才真说得是。”

靠!这么明显的事情,长脑袋的都能推断出来好不好!凤无忧快被他气得精神出毛病了,一张小脸板得跟棺材似的:“这条山路,虽然不是通衢大道,但也非穷乡小径,车马流量比不上官道多,却也不少,从血迹的颜色看,至少已经离体七八个时辰了,但路上并没有新鲜的人马痕迹,证明在这段时间内,这条路没有人经过,所以——”她用下巴点指着竺元之手中的短箭,阴森森地一笑,“我认为,这位高手是专门埋伏着冲碧落殿来的,说不定他射箭之后没有走,现在仍然藏身在附近。”

竺元之瞧瞧她,很是稀奇:“就算此人真是躲在暗处准备冲碧落殿下手,于七小姐又有什么好处?”

凤无忧叉腰大笑:“你做人就是太功利,为什么总是惦记好处好处的?对于我来说嘛,有没有好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不喜欢的人倒霉,我就开心。”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只是装傻,又不是真的傻,谁逗谁玩儿还不一定呢。

竺元之向天镝暗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七小姐幸灾乐祸的似乎早了一点。”

凤无忧也学着竺元之的样子,笑得风度翩翩:“也不太早,古人不是说,不失时机,及时行乐嘛。”

这词用的,都哪儿跟哪儿啊!竺元之嘴角抽了抽:“七小姐真有学问,将古人的词句,用得出神入化。”

凤无忧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讥讽之意,笑容可掬地谦逊道:“哪里哪里。”

两人一边言来语去互相攻讦,一边向路侧树林走去。

林子的边缘,树木还较稀疏,但越往里走,树木越密,往前深入三十余丈,头上的绿树便遮天蔽日,脚下杂草丛生。

在碧落殿侍卫的指引下,又深入密林大约四十余丈之后,终于到得一处林间空地——这里是碧落殿侍卫发现尸体的地方。

但见空地之中,一株合抱粗的大树下,有数十具尸体或坐或卧或趴。

凤无忧远远地看到尸体,倏然顿住了脚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熟人,不对,熟尸。

那具仰面朝天的,是曲池孙家的大女儿孙宜兰;穿翠绿衫子的,是咸阳金刀的千金王巧蕙;身体扭曲对折的,是姜家寨的女寨主姜家琳;还有二十几具尸体,穿着普通面料的衣衫,衣角都绣着不同的标记,分别是那几家的仆妇。此外,还有几十匹马,也倒在林中,声息皆无。

竺元之走了过去,足尖轻挑,就近翻起一具尸体查看,面上微微变色。

凤无忧伸手捅了捅他:“你情人?口味够重的啊!”这具女尸看上去有三十多岁,跟竺元之年纪倒是般配,尤其可人的是体型非常庞大,毛重算一算也得有二百多斤。

竺元之狠狠瞪了她一眼:“姑娘家家,什么话都敢说!”

“还十二护法呢,被人家说中了隐私,就恼羞成怒!”凤无忧一边气他,一边凑了过去。

大块头女尸穿着一身灰色的裙装,衣衫完好,睁目张嘴,连发丝都不乱,全身上下,只有颈部有一条极细的伤痕,动脉静脉全被切断,全身血液流尽,皮肤呈现发青的死白色。

凤无忧怔了怔。

竺元之问道:“你认识?”

“好像是上次在金陵桃渡客栈和你同住一房的那个。”凤无忧装模作样地摸摸死尸的肚子,“咋突然这么胖了?怀孕了?你的?”

竺元之被气乐了:“七小姐,你可真够坏的。”他算领教为什么这位凤七小姐连狗都嫌了!

凤无忧谦逊地拱拱手道:“比不上你。”

转身去翻另外的尸体,一连检查了几具,不管死的人生前是谁,衣着打扮如何,但死后都一个状态——尸身形容不变衣着不乱,只有颈部有一道同样的伤口。

连人带马匹,一共六十七具尸体,全是一刀割开颈脉毙命,大量失血而死。

“瞬间秒杀!”凤无忧皱着眉头,喃喃地道,“好快的刀。”

竺元之转头看她:“这里死的,都是七小姐的敌人吧?”

虽然当着死人的面说她们的坏话很不厚道,但凤无忧对竺元之的话仍然表现出不屑:“我凤七的敌人,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当的!”

这位狂妄的大小姐,即使最近被公子收拾得不轻,还是本性难改啊……竺元之暗暗摇头:“但不可否认,这些人都得罪过你。我记得就在前几天,还在白苇湿地组队追杀你来着,而且其中还有人死在你的手里。”

凤无忧很圣母地长叹一声:“唉!我一向很善良的,对那些自不量力自己找死的人,偶尔也是会成全一个半个的。”

“七小姐果然是慈悲心肠啊。”竺元之跟着长叹一声,“其实嘛,像这种小事情,根本不用七小姐亲自出手,便会有人替小姐做的。”

凤无忧转过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竺元之道:“听说七小姐有很多好朋友,我琢磨着,会不会是七小姐的朋友瞧这些人不顺眼,所以出手替七小姐教训教训她们?”

凤无忧撇撇嘴:“你的想象力很丰富,可惜这口大黑锅我背不上。”

“七小姐不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吗?”

凤无忧瞄着竺元之颈脉的位置,手掌在空中虚砍一下,然后冷冷地道:“如果我真有这样的朋友,死的就不应该是脚下这几个小人物了。”

“七小姐的意思是死的应该是我么?那可不容易啊。”竺元之失笑,“至于最招你恨的那位,那就更加没有可能!”

“你是说天镝暗么?我早晚让你知道——”凤无忧刚要放几句狠话,忽然觉得后背发寒,猛一回头,发现天镝暗正负手站在一棵翠松之下,冷森森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堵,急忙改口,“我早晚让你知道,作为一个四等丫鬟,我绝对有不输于一等丫鬟的忠诚和上进心!”好险!差点被竺元之这奸人带到沟里去!

竺元之哈哈大笑:“七小姐,你真是让我这个当护法的自愧不如啊!” oX6SXpup/gcNNHpmfvEx4TXx2pK9REQ4SlwMoeR8T/fmArStnwPoZN28SqvmZl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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