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下,遥远的天际宛如铺着半匹红锦,云片镶着金红色的边,在高远湛蓝的天空背景下,浓艳而壮美。
正是秋好时节,金风颇有几分肃杀之意,大片芦苇随风摇曳,芦荻萧萧,白穗飘摇,天地间苍茫诡丽。
对于白苇湿地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秋日黄昏,乏味得连寂寞和苍凉都与往日、往月、往年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世间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也许,最平凡的地方,却酝酿着最不平凡的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远远地,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沙哑的嗓音,却唱出这样柔情婉转的曲子,感觉十分怪异。歌声来处,寂静的苇丛“呼噜噜”惊起一片飞鸟。
高过人头的芦苇深处,一个粗衣旧服的清瘦少女回望着惊飞的鸟群,满面惊疑。
一个妇人昏昏沉沉地伏在少女的背上,模糊地问道:“七七,怎么样了?”
“没事的,娘!”少女安慰地说道,“过了这片白苇湿地,前面就是南明岭,我们连夜穿过北苑县,明天一早,就进了漠北边界。”
只要逃到了漠北,一切都会好转的——也许,是这样吧?
她背上的妇人面色灰黯,似是病得不轻,微微抬了下头,想向四周看上一眼,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双眸微闭,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也不知道是凉气呛入还是怎么的,猛烈地咳了起来。
那少女只觉颈窝之处一热,有些潮湿的液体渗衣而入,随即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扑入鼻中,不禁眼圈一红,似是忍不住想哭,却又强自忍住:“娘,疼得厉害吗?”
那妇人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轻轻替女儿拭去颊边的汗滴:“不很疼。娘的伤,没什么要紧的!”
“娘,到了前面的镇子,我们就请大夫来给你看病。”
妇人苦笑了一下:“我们现在哪里有钱请医生。”再说,她的伤又岂是普通的大夫可以看好的……
少女沉默了片刻,道:“总会有办法的!”她安慰地用脸颊在娘的手背上蹭了蹭,“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留给我们一条活路!”
妇人叹了口气:“‘天下’虽大,却有人可以一手遮天——只要天家不肯收手,我们便是逃到漠北,只怕也无容身之所。”
少女紧紧咬着嘴唇,忽然冷笑了一下:“他越是想逼死我们,我们就偏偏要好好活着!”她用力将母亲向上托了托,“娘!你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呢!我答应过爹爹,要好好照顾你的!”
妇人微微笑了笑,温柔地摸摸女儿纤薄的肩,唉,这段时间,可苦了这个孩子了……
“七七,放下娘,让娘自己走一会儿!”
少女柔声道:“娘!无妨的!您这样瘦,我背着您一点儿都不累。您睡一会儿,等醒来,我们就到镇上了!”
妇人身负极重内伤,体虚气弱,确也无法行走,只得叹息一声,将头枕在女儿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少女迈步而行,心中想着,到了镇上,要找大夫给娘诊病,要买药,要吃饭住宿,最好还能找到一辆舒服的车给娘坐……
这一切都需要钱。
可是,钱从哪儿来?
身边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只剩几件旧衣服,一个铜板也换不来。
去偷去抢么?
若是从前,她混账事做得多了,偷偷抢抢又算什么?可是现在情况已然不同,越是家破人亡,反而越是要端正自持,不能去做这样的事来丢祖宗的脸。
乞讨么?她凤七再落魄,也没脸做这种事……
少女先前虽然强颜欢笑安慰母亲,可是现在,她孤身背着娘在路上走着,却越想越觉得无助绝望,如果……如果不是那个人,父亲就不会失踪,她也不会独自忍受这种凄凉和痛苦……
远处的芦苇丛中,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听声音,来者人数不少。
虽然不知来者为何,少女也不禁心中一凛,当即头也不抬,背着母亲离开路径,准备避入苇丛深处。
然而马蹄飞快,她还没走得几步,便听那马挂銮铃的声音倏然而止,身后数丈,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子娇笑:“哟!我不是看错了吧?这不是凤家的七小姐,凤无忧嘛!”
“肯定是看错了,那明明是一个女乞丐,哪里会是凤财神家的小姐!”
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哼!凤家现在几乎满门尽殁,苟延残喘的,又能比乞丐强到哪里去了?我跟你们赌,她就是凤家那个不顶用的凤七!”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女人的笑声。
不顶用的凤七……
废物凤七……
败家凤七……
丧家之犬凤七……
那少女本来低头而行,听了那些刺耳的笑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突然伸足一勾,将路边的一块石头踢起,倒射了出去。
耳听得身后传来的“哎哟”一声,似是有人被石块击中哪里,娇声呼痛。
少女背着母亲,转回身来,冷笑道:“我凤七便再是没用,也好过你们这群碎嘴婆子!”少女神色冷厉,自己的六位师兄已是死的死伤的伤,这“凤七”之名,提及便令她伤痛。
道路之上,是四五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一位正眼泪汪汪地手捂着额角——想来,她就是被石头打到的那个倒霉鬼了!
为首的几个,她居然全都认识:曲池孙家的大女儿孙宜兰,阜阳归云庄主的妹妹吴绣,京城白府的少夫人,咸阳金刀的千金王巧蕙,姜家寨的女寨主姜家琳,剩下的十数人,是一些丫鬟婆子……
孙宜兰大怒:“凤无忧,你找死!”高举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凤无忧蔑然一笑:“你也配对我说这种话?”待马鞭勘勘抽到脸上的时候,突然腾出一只手,闪电般地抓住鞭梢,用力一扯,孙宜兰“哎哟”之中,掉下马来,所落之处,恰好是一个雨后的积水坑,“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孙家的丫鬟婆子急忙跳下马来,将孙宜兰从水坑里捞出来。
凤无忧也不拦阻,只是含笑看着。
江湖上都说,她是没用的凤七,家遭巨变,父亲罹难,她不思报仇复家,却只知逃避,腆着脸苟活……可这个孙宜兰,却比她这个废柴还要差着几百里。至少,以前每一次打架,她从来没有赢过自己——不单是她,马上的那些小姐,几乎都在自己手上吃过苦头……
吴绣骂道:“凤无忧,你要不要脸啊,以前我们是让着你,你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凤无忧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对,你要脸,你也就只有一张脸了!”打架或者很多时候她会技不如人,但是吵架,她凤七这一辈子,还从来没输过。
从前,她是富可敌国的中州凤财神家的七小姐,所到之处,人人对她礼敬三分,不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看在她那个武功高强的父亲和六个身怀绝技的师兄的面子上……
可惜,现在父亲不知生死,师兄们也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凤家一夕破败,幸存下来的只有娘和自己,那些从前在自己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人,居然也嚣张起来了。
想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如果不是家逢巨变,还真的不知道,原来这世间众生,全都是一些势利小人!
吴绣被气得说不出话,从马上飞扑下来,反手一掌,向她面上掴去。
凤无忧身形微晃,便绕到吴绣的身后,随手抽出她的腰间佩刀,在她的臀上轻轻一脚,将她踢得四肢扑地,然后欺身上前,踩在她的后背要穴上,刀尖向下,抵在吴绣的颈间,微笑问道:“怎样?我说你们不配吧!”
小时候她和吴家兄妹打架,二师兄怕她吃亏,曾专门教她怎么对付吴家的五龙靠山掌,当真交手,便吴绣的哥哥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何况这个娇纵刁蛮的死丫头。
“嗖嗖嗖”,那几个女子全飞身下马,将她团团围在当中。
“放开绣绣!”她们七嘴八舌地喊,有的已经抽出兵器,准备动手。
凤无忧用力踩着吴绣的背,狠狠跺了几脚,脸上依旧带笑:“你们动手之前可要想想,她的小命可在我的手里!”
京城白府的少夫人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凤七小姐,现在不是凤财神的天下了,你要想活着,还是不要太过分的好!”
凤无忧斜睨着她,笑容潋滟,秋水如寒,美丽的容颜上带了三分俏煞的艳色:“你想试试么?!”
她反正已经走到了绝路,还怕别人用死来威胁么?
白少夫人眼中杀气一现,“铮”的一声,抽出一对如意环。王巧蕙、姜家琳,包括落汤鸡孙宜兰,同时抽出兵器,其余的丫鬟婆子也各执武器,围了上来。
凤无忧又在吴绣身上踢了几脚,封了她数处穴道,然后缓缓将娘放下,自己也盘膝而坐,让娘靠在自己背上,将夺自吴绣的那口刀横放在膝,冷冷地望着一众女人,如雪的容颜上带着一抹凛艳,笑道:“娘,这些人如果敢上前,你就挖了这吴绣的眼睛!”娘的身体虽然病着,但挖眼睛这种活儿,还是能做的。
妇人靠在女儿后背上,低低地“嗯”了一声。望着吴绣煞白的脸蛋,带着几分歉然道:“吴姑娘,对不起了!”手指垂下,放在她的双眼之上。
那几个女子有些傻眼,虽然这妇人病得只差一口气就要脸盖黄纸了,但态度从容,带着天然的高贵气质,便是没有人质落在其手,她们也不敢轻易对她动手。
窒了一窒,白少夫人娇叱一声:“凤无忧!你敢!”
凤无忧侧过头,笑道:“我为何不敢?娘,挖下吴绣的一只眼睛来给白家少夫人看看!”
妇人病瘦的颊上,浮起一丝微笑。
“好!”她很温和地道,“吴小姐,你这只眼睛的账,算到白少夫人头上吧!”手指上微微加劲,那吴绣双眼疼痛异常,偏又穴道被封没法开口,又疼又恨又怕之下,不禁泪水长流。
姜家寨的女寨主姜家琳急声叫道:“你……你好歹也是武林前辈,欺负后辈女子,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妇人微笑:“我的七七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素来对女儿溺爱非常,无论大事小事,从来不忍拂逆,又知此时情势危急,那几个女子虽然只是武林中二三流的角色,但胜在人多势众,在自己的拖累之下,女儿未必能对付得来,因此,也是立意要杀一儆百。
手指正在向下按,一道寒光射向妇人,却是危急之中,白少夫人射出了袖箭。
妇人侧头一躲,怎奈伤后体弱,无力相避,凤无忧挥刀将袖箭打飞,刀刃顺势抹下,切掉了吴绣的一根手指。听着吴绣喉咙深处恐惧的“嗬嗬”声,凤无忧轻描淡写地道:“吴绣,你这根手指,也去找白少夫人算吧!”
众女子都是惯走江湖的,虽然见多了生死,然此时看着吴绣痛苦扭曲的脸,和地上一根冒着血的手指,却也无不胆寒。
这次追杀凤无忧,是白少夫人邀请她们的,而且白少夫人又比其余人年长一些,因此大家都看着白少夫人,等她拿主意。
白少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终于咬牙道:“大家一齐上,要死的不要活的。”
姜家琳低声道:“可是绣绣在她的手里……”
“大家缠死凤七,不要让她腾出手来!”只要缠住她们,她们就没有时间伤害吴绣!
众女子了然,白少夫人举起武器,准备进攻。
凤无忧笑道:“原来,吴绣的一条命,在你们眼中,竟然如此没有价值!”
轻移佩刀,将刃锋放在吴绣的喉间,只要轻轻一触,便可割断她的喉管。
白少夫人瞳孔收缩,忽然道:“绣绣,你好好的去吧!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又是一支袖箭射去,居然是射向吴绣的面门。如非凤无忧出手得快,将箭碰飞,吴绣已然被她射死。
为了不被威胁,这妇人竟然想先杀人质,如此心狠手辣,连凤无忧都有些佩服了:“白夫人,你为了杀我,连朋友都不顾,就不怕归云庄庄主找你算账么?”
白少夫人冷冰冰地道:“绣绣即使死了,也是你害死的!”
凤无忧凝望着白少夫人,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算你狠!”
服了,她真的狠不过这个女人!
反手将吴绣的穴道解开,将她丢了出去:“你去吧!”
吴绣踉跄奔出几步,捧着断指的手,望着她的目光充满怨毒——当然,望向白少夫人的眼光,也没和善到哪里去!
姜家琳上前来帮她敷伤,吴绣冷冷推开,自己找了金创药,撒在指上,又撕下一条衣襟,将断指处扎好,不顾伤势,拉过一匹马,便欲上马离去。
白少夫人望着吴绣,目光闪动,忽然蹿上前去,如意环的护手尖端狠狠刺入她的后心。吴绣惊讶回头,看了白少夫人一眼,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这个变故,在场众人无不骇然,连凤无忧和她的母亲,都怔了怔。
姜家琳颤声问道:“白……白少夫人,你……你这是做……做什么……”
白少夫人没有回答,满面的杀机令姜家琳不禁颤抖。
凤无忧忍不住道:“你真笨!她当然是怕放吴绣回去,将事情告诉归云庄庄主,然后吴家去找她算账啊!”
白少夫人脸色铁青:“吴绣是你杀的!在场的人都看到了!”
“你们也这样认为?”凤无忧转头问在场其他人。
孙宜兰、姜家琳和王巧蕙虽然面露不忍,但却没有说话,那些丫鬟婆子,本就是白府下人,更是不会出声。
凤无忧看了看她们,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就不怕白少夫人也杀你们灭口?”
白少夫人冷笑:“不要挑拨离间了,凤无忧,你去死吧!”挥着如意环扑了上来。
其他的人一看她动了,立即也飞身扑上。
凤无忧挥刀迎敌,与众人打在了一处。
那几个女人虽然武功说不上多高,但人多手杂,出招又阴狠,凤无忧要护着母亲,不敢起身对敌,因此几招一过,便落了下风,左右支绌,差点被如意环扫中。
瑟瑟苇丛之中,突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凤家的七小姐,原来还是这么没用啊!”
这个声音调子虽然阴冷,但却非常好听,轻轻柔柔,充满着魅惑。
凤无忧身子一震,几招逼退那些女人,霍然回首,眼神凌厉:“是你!”
一辆紫檀木的华丽马车,静静地立在白苇丛中。
萧萧苇叶,絮絮白花,那紫色的马车宛如来自九天云端,贵气非凡。
紫檀马车周围,有很多护卫,后面还有另一辆车,但是凤无忧恍若未见,这一刻,她的眼中只看到那一辆车,和那个她看不见却憎恨无比的人!
天镝暗!
这个人,终于还是找到她了!
“中州财神府,东南碧落殿,西楚峻极阁,君山水云坞。”
江湖中,最著名的四个家族,就是中州凤家、碧落天家、峻极帅家和君山云家。
她是天下首富中州凤财神家的独女,而他,则是权势滔天的碧落殿天家的世子。
他的名字叫做,天镝暗。
曾经,这个名动九天的男子,是她未婚夫。
只不过,这门亲事,在五年前,便已退了。
当初定亲,是因为富可敌国的凤财神放眼神州,认为自家那无上至宝般的小女儿,只有权倾天下碧落殿的那位才艺双绝的天家世子才可配得。
可惜这门钱与权结合的亲事,最终还是没有结成——
两家退亲的原因非常简单,只是因为,她和他互相瞧着不顺眼而已。
退亲之后,天家便再也不顾曾经的情谊,开始了对凤家的攻城掠地——在天镝暗部署下,天家逐步蚕食凤家产业,从打压凤家的商路、抢夺凤家的地盘、挤跨凤家的店铺,到收购凤家的田宅……
五年的时间,凤家与天家经过无数的明争暗斗,却节节败退,她的父亲和六个师兄,在这些商场和武林的大斗小斗中相继败亡,母亲也受了重伤,富甲天下的凤家,以冰消雪化的速度破落下去……
一直到一个多月前,中州洛阳凤凰山的财神府祖宅也被天镝暗夺去,她于交割前夕遣散仅余的几个仆卫,怒烧府第,然后带着母亲逃出洛阳,流浪天涯。
逃亡途中听说,财神府这场大火,一连烧了三天三夜,火光映红了洛阳城。到天家接手之时,已成一片白地。
这个消息虽然听着痛快,可却也令她心碎如割——
生活了十七年的家,终于全部毁灭,她也终于,一点牵挂都没有了!
情知天家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以天镝暗的权势和财力,不论塞北江南都没有她们母女的容身之地,她便带着母亲,一路逃向西北,准备远走大漠,去西域诸地。
可惜临走的时候行色匆匆,没有带出什么财物,母亲又在与天家的对抗中受了很重的内伤,这短短的一个月,她实在已经心力交瘁……
现在,天镝暗终于追上来了,他会杀了她和娘吧?
往事如电在心中掠过,望着前面华贵的马车,不知怎地,凤无忧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许,一切事情就这样结束,也未必便不好……
成王败寇,斩草除根,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如果易地处之,她也会赶尽杀绝的!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本来满面俏冷,这一笑,便如耀了西天的流霞、靓了夜色的烟花,清丽而缥缈。
“天公子,你来得好慢!我本以为,自己逃不过十天呢!”声音很淡,带着几分嘲讽。不是不害怕,如果只是那几个成事不足的女人,她还可以一拼,可是天镝暗实在太强大,她根本连逃的念头都不必起了,况且——既然一定要死,又何必再示弱于人?
马车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停了好一会,那个阴柔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你身后的,可是凤夫人?”
“正是家母!”凤无忧回过身来,望着母亲的眼光纯柔得像一泓春水,微微笑道,“娘,我们就在这里,不逃了,好不?”
从天镝暗现身,凤夫人便已知事情结果会如何,因此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见女儿询问,便勉力提了一口气,含笑地回了一声“好”,顺手替她整理头发。
这孩子因为对敌,额前的刘海已经被汗水濡湿,有几缕沾在莹雪般的额头上,苍白的脸蛋也染上胭脂般的红晕,一双星眸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从容镇定,丝毫没有惧死之意。
凤夫人心中无比怜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可惜,我这可怜的孩子……
凤无忧替娘抚平衣襟,扫了白少夫人等一眼,一脸的委屈:“娘,刚才那些人,都骂我是不顶用的凤七!”
那几个女子,从听到天镝暗的名字那一刻起,便都呆住了,握着兵器,脸上神情从凌厉杀机,渐渐地变了,变得有慌有羞有急有喜,谁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天镝暗,这三个字在今日江湖之中,便如夜空中那轮明月,华耀万里,光照九洲。
他是碧落天家的世子;
他是取代凤家的新财神;
他是温柔如水、容颜如雪的浊世佳公子;
他是艳绝人寰、武功绝顶、才冠天下的翩翩美少年……
江湖中关于天镝暗的种种传说,在几个女子的心中流过,每个人的眼光中,都流露出梦幻般的色彩。
凤夫人瞥了那几个痴呆的女子一眼,微笑道:“我的七七如果不顶用,那么这些女孩子,又算什么?”
凤无忧嫣然一笑,额头亲昵地在母亲的肩上碰了碰:“她们么——”
身形忽然弹起,一腿无声无息地踢了出去,正中白少夫人的心口。
白夫人猝不及防,哀叫一声,被踢得飞出两丈多远,人在半空,便已鲜血狂喷。
这时,凤无忧后面的几个字才慢慢地说了出来:“她们么——什么也不算!”
孙宜兰先前被凤无忧拉下马来摔了一身泥水,早已羞愤欲死,直想上来拼命,现在再也按捺不住,厉叱一声,举着刀便扑了上来,搂头剁去。
凤无忧竟然不闪不避,只是侧过头望了她一眼,便轻轻握住娘的手。
她这样淡然,孙宜兰反而迟疑了,她虽然一向讨厌凤无忧,但两人也算相识多年,就这样砍死她,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而且重要的是,人家根本不怕死。
稍一犹豫,终于还是憎恨之心占了上风,于是,那口刀,仍然落了下去。
眼看这一刀便要砍在凤无忧的颈上,忽然“叮”的一声,孙宜兰只觉手腕一阵酸麻,那口刀已然脱手飞出,笔直插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杨树上,刀身迎着风不住颤动。
孙宜兰吓傻了,抱着手腕盯着刀看了半天,才愣愣地回过眼神,却见一片深红色的玫瑰花瓣,正在空中旋舞着,悠悠落下。
凤无忧看着那片花瓣——刚才,击飞那口刀的,就是它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转向紫檀马车:“你还想怎样?”想求死都不行,这人太毒了。
马车中传出的声音柔柔的:“你烧了我的财神府,怎么能这样轻易便死?”
他的财神府!
我呸!真不要脸!
凤无忧本想骂他几句,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昂然道:“那又怎样?”
马车里又没有了声音,里面的人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她。良久,才缓缓地吩咐:“唐肃,请凤夫人和凤七小姐一起上路!”声音平静,根本听不出喜怒。
马车旁边,一个青衣侍卫奔了过来,躬身道:“凤夫人、七小姐,请!”
凤无忧冷冷地道:“天镝暗,你要杀就杀,却休想让我当俘虏!”
马车中人沉默了片刻,淡然地道:“凤夫人,你的伤,还好吧?”
虽然今非昔比,但凤夫人终是大家出身,行止不失气度,含笑道:“劳天世子挂念,老妇的身体尚可。”
“我看您形容枯槁,面焦目赤,口下隐有青纹,双掌虎口还有红点,可是中了申屠博的烈阳掌?”
凤无忧愤然作色,虚伪的小人,这个时候了还在装蒜!那个申屠博,明明就是天镝暗手下的十二护法之一!
凤夫人轻轻按着女儿的肩,这孩子虽然比过去懂事得多了,可终究还是不太沉得住气。她微笑回答道:“不错!申屠护法好掌力,老妇自愧不如!”
“夫人过谦了!”天镝暗的声音似乎也在微笑,“但不知夫人可曾咳血?”
凤夫人答道:“不妨事!”
凤无忧忍不住问道:“咳血又怎么样?不咳血又怎么样?”
天镝暗似是很不屑与她说话,又是半天不作答。
马车边,一条灰色身影缓步走出,三十来岁的年纪,容颜俊逸,形容高洁,端然道:“中了申屠护法的烈阳掌,如果及时救治,尚可痊愈,如果已经咳血,便很危险了!”
凤无忧认识这个人,正是碧落殿十二护法之一,名字叫做竺元之,是一个很阴险的人,在天凤两家的争斗中,她与他曾多次交手,但不论斗智还是比武,她都没讨得便宜去。
本不欲理他,却因事关母亲的伤病,不得不忍气吞声地问道:“如果已经咳血,应该怎样治?”
竺元之道:“其实这病,说难治也不难,申屠护法那里有独家秘制的药丸,只要用五百年以上的长白山雪参和茯苓做引子,连吃七七四十九天,便可治愈——”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雪参和茯苓虽然好找,但五百年以上的不太易得啊!”
凤无忧默然。如果是以前的凤家,什么雪参茯苓,便是千年以上的,也可重金求之。可是现在,她和娘身无分文,朝不保夕,甚至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有,何敢奢望雪参茯苓!
她问道:“可有其他的药引代替?”虽然自己和娘落入天镝暗的手中,已不做生想,但为人子女的,听得有药能治好母亲的内伤,仍然忍不住要问一问。
竺元之摇摇头,叹了口气:“申屠护法的掌力,实在太过狠毒,如非碧落殿还备有一些年份足够的雪参茯苓,便是我们自己人中了掌,也无法可救!”
凤无忧望着他,半信半疑:“你是说,你们那里有很多五百年以上的药材?”
竺元之道:“也不太多了,我记得上次盘点,还有七八棵雪参的样子,不过青城的巩掌门来求走了一些,断剑关大先生又要去了一些,不久前欧阳护法合药又用了一些,算下来,大约只剩下两三棵了吧!”
马车里,天镝暗优雅的声音又飘了出来:“竺护法,告诉前队,准备上路!”
唐肃再次躬身:“夫人、七小姐,请!”
这一次,凤无忧没有做声。她沉默地思索了片刻,伏下身,请母亲伏在自己的背上。
凤夫人凝视着自家这个没心机的孩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也没有说话。
她的伤好不好是没所谓了,可是听天家世子的意思,并非想立即斩草除根——虽然不明白其用意,但她的孩子年纪还这样轻,只要有一线生机,可以保得女儿不死,她就算被敌人折辱又算什么?
另一边,那几个名门小姐,都在照顾着昏迷不醒兀自不住喷血的白府少妇,眼见她出气多,入气少,已然性命垂危。洛阳金刀王的女儿王巧萱是白少夫人的表妹,情急之下跪到那紫檀马车前面,哽咽道:“凤无忧踢伤我家姐姐,请天公子做主,为我家姐姐报仇!”
马车里悄无声息,过了好半天,才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出发!”
前面车夫一击鞭,骏马扬蹄,马车已向前驶去。
王巧萱跪在地上,看着马车走得越来越远,再看放在路边的白少夫人,忍不住失声痛哭。其余的几位小姐一边劝慰,一边目光兀自痴痴地追随着那辆豪华的车驾……
凤无忧背着母亲,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唇角嘲讽地轻轻一勾——这些刚才还站在一起对付自己的“好姐妹”,原来也是居心各异……
人,真是无可救药的丑陋!
夜凉如水,雾锁轻寒。
正是菊开时节,峨溶园里种满了菊,丛丛菊朵拥簇之中,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精雅小楼。
凤无忧已经在阶前立了很久,可是小楼里的那个人,仍然没有抬眼看一看她。
布局精巧的楼中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个年轻的男子斜倚着锦枕,正在支颐沉思,丝缎般的黑发垂在肩上,一个柔艳纯美的女子用牙梳轻轻地帮他梳着头发。
这是个漂亮到近乎妖异的男子,面容冶艳迫人,一双好看的凤眼总是似笑非笑,像是里面盛满了桃花流水,微微一眯便勾魂摄魄,仿佛天下万物都会融化在他的眸底深渊。
然而,他那魅惑的笑容都是对着别人的。他对着她的时候,虽然也在笑着,可那眼底,永远都是冷冷淡淡的,带着不屑,带着鄙夷,带着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傲意。
他靠在软枕之上,月光洒下,脸庞像笼着淡淡的冰,收敛笑容的他,有一种出鞘宝刀般的锋芒,带着令人战栗的寒凉。
夜风吹过,小楼重纱飞舞,衬得他飘逸又出尘。
他冷冷地看着她,就像高高在上的王者,看着脚下的蝼蚁。
凤无忧站在阶下,正如他看她的眼神是鄙夷的,她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厌恶的。
尽管天镝暗丽如天仙谪凡,尽管她是他的阶下囚,但她仍然讨厌他。
这种厌恶,来自五年前。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还是个会哭鼻子爱闯祸的小姑娘,跟着父亲和师兄们去黄山参加武林圣会,在那个圣会上,她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时候的天镝暗还是个微微青涩的美少年,虽然没有如今这般的冶艳妖娆,却也撩拨得一干名门小姐、江湖侠女春心缭乱,情动如潮……
她还记得,在黄山派的后园里,自己与观风海阁的二少爷俞宁去荷塘摸鱼,然后两个小鬼为了抢鱼打了起来,滚得满身满头都是泥巴。
这个时候,一个笑颜如天泉圣水般的绮丽少年在无数美人的簇拥下从荷塘边走过,看到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个倦怠的淡笑,然后微微地俯下头,在身侧美人的耳际,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看到那个美人巧笑羞红的脸,不知为何,她忽然便好讨厌那个人,于是,团了一团泥巴,使劲丢向他。
而他,只轻轻一偏首便躲了过去,那团泥不巧便溅了几点落在了那个美人的脸上。
于是,他便是用那种又高傲又不屑又疏冷的目光看着她。
她被激怒了,抓起池塘边一团团的泥巴,不顾一切地掷了过去。可惜她的武功和他实在没法比,他就那样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她都没有能够打到他。
后园的人越聚越多,有黄山掌门家的下人,也有来参加武林盛会的各路英豪。她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在众人戏谑的目光下,如一个调皮的小鬼般打架扔泥,而且屡投不中,还是觉得很难为情,想要罢手,可是又不知道如何下台……
还是云家哥哥来找她,握着她黑乎乎的小手,用他雪白的袖子温柔地替她抹干净小脸上的泥巴,微笑地哄慰着她。
云家哥哥长得很好看,眼睛像倒映在幽湖中的星星般明澈,笑容像初春时晨起的太阳般温暖,她一向很喜欢他的,于是,她乖乖地让他拉着手,起身准备和云家哥哥离开。
可是还没等她迈出第一步,忽然便被那个可恨的少年捉住,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按在他的膝上,屁股挨了几巴掌!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虽然不疼,可是却感觉到难言的愤怒、委屈与羞辱,于是大哭着跑回到爹爹的身边。
爹爹最是疼她,虽然当时没有说什么,可是回到洛阳之后,便命人拿了定亲信物到江南碧落殿,替她退了这门亲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天家便悄悄开始对凤家进行蚕食的吧?
凤无忧回忆着旧事,越想越是郁卒,抬头看向小楼里的那个人,眼里的厌恶愈加的深重,心中不禁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她下手刺杀他,会不会得手?
答案是,不会!
这座小楼看似无防,其实周围布满了护卫。听着那些深深浅浅的呼吸,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如果拾起一块石头扔到菊丛中,砸到的侍卫一定比砸到的菊花多!
而且,以天暗镝的功夫,连她三位师兄联手都对付不了,她这个没用的凤七,怕只是白白送死……
夜凉如水,空气中暗香流动,她的衣衫本就单薄,被风一吹,便觉得寒意透骨,她拢了拢衣襟,举袖掩住口唇,悄悄地咳了两声。
天镝暗凤目微眯,眼波流转,纤薄的唇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凤无忧,你可知错么?”声音酥软,慵懒入骨。
凤无忧本来就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这种声音尤其听不惯,不屑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这也算错的话,那么,我有错!”
天镝暗曼然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你还很有理!”
凤无忧果然很有“礼”,昂然“谢”道:“天公子过奖了!”
天镝暗盯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
凤无忧等他说话,半天不见回音,不禁向上看去,却见他正微张着唇,从那个纯美的女子手中吃一粒剥好的葡萄。
她握握拳,这人是存心羞辱她的,她偏不叫他如愿。
天镝暗吃了两粒葡萄,又拾起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方自慢条斯理地问道:“凤无忧,你烧毁我那财神府,可打算怎么赔偿啊?”
凤无忧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好笑:“不知道天公子,打算让我怎么赔偿‘你的’财神府呢?”
天镝暗淡淡地道:“这座府邸,是我花三百万两黄金从你爹手里买来,准备送给花小姐的,如何赔偿,却要认真考虑了。”
凤无忧撇撇嘴:“苏州暮云坊的花缱绻么?”她没见过这位花缱绻,但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世家名门的女孩子,会起这种名么?青楼花魁似的。
还有这个姓天的,以前她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有他如何名扬天下,有他如何笑傲江湖,也有很多他徜徉花丛的恶劣事迹,如今看来,那些种种风流,都是名至实归的。
这种自命风流的人,她最讨厌了!
天镝暗瞥她一眼,懒懒地道:“怎么,你吃醋?”
……男人脸皮太厚了可不好!凤无忧有些好笑地别开脸,在她认识的人中,天镝暗的“自恋”程度绝对排不上第一。
天镝暗眸子的颜色幽深如夜,他倦怠地挥挥手:“如果没有什么事了,凤七小姐就请便吧!”缓缓起身,樱紫色的袍子轻轻荡漾开水般的波纹,人已然向后堂走去。
凤无忧忘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等、等一下!”
天镝暗却似乎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只是用鼻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凤无忧踏前一步,“你刚才说,我可以‘请便’,是什么意思?”
“就是请你随便的意思!”
“我随便?你是说,你不杀我?我可以离开?”
“当然可以。”天镝暗柔缓地说,看着阶下那双美眸倏然亮如星辰,他才淡淡地续道,“前提是——如果你走得掉的话。”
凤无忧笑得一派天真:“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天镝暗似乎站得累了,重新坐回到地毯上,倦倦地道:“你可以再试试。”
凤无忧“哼”了一声:“我之前逃了一个月,如果不是碰巧,你怎么抓得到我!”
天镝暗脸庞染上了一丝沉郁之色,慢慢地开口:“你以为,你能逃一个月,真的是你很厉害,或者运气很好?”
他吩咐道:“来人,把玄字第九十一号文卷取来给七小姐看看。”
片刻之后,一个素衣侍卫从内室里取出数个卷宗,恭敬奉上。
天镝暗接过,随手丢了出去:“七小姐,看看吧!”
凤无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拾起那几个卷宗,展开才看了几行字,脸色就变了,猛地将卷宗向天镝暗那张阴险的脸扔过去:“你派人跟踪我!”
这些卷宗之上,详细记载着她如何放火烧府,如何带着娘从密道逃生,在西逃的路途中,又如何穿州过府,如何变卖随身物品维生……种种事情,甚至连她在何时何地,丢了一只靴子,靴子是什么式样,左脚右脚,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天镝暗慢条斯理地接住卷宗,平静地放在案上:“七小姐,你烧了我三百万两黄金,凭什么认为我会放你走呢?”
凤无忧怒视着他,对方目光疏离而淡漠,随着两人的对视,霜色渐渐浮起在他的眼底,带着慑人的寒意。
凤无忧忽然有种不敢迫视的感觉,她有点狼狈地移开目光,悻然道:“算了!反正已经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吧!”
天镝暗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眸中的霜华只一瞬便换成了迷离的风情,他浅浅一笑:“凤无忧,你恨我?”
凤无忧咬着唇,用力将头转到一边。这不废话么?他害得她家破人亡,她不拔剑拼命已经算是够忍辱负重的了,难道还指望她感恩戴德不成?
天镝暗的声音微微带些喑哑:“凤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实在应该恨自己多一些。”
出乎他的意料,这次,凤无忧竟然没有反驳,而是低下头去。
良久,她的声音传来:“你说得对!我枉得爹爹疼爱,却不能为他分忧,凤家败落后,又不能为爹爹报仇,连娘都照顾不好……”声音哽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大家说得没错,我是没用的凤七。”
没用的凤七,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都没有,她还有脸恨别人么?
天镝暗半天不语,良久才道:“凤家遭难,你去求安阳金钱帮的钱文冰,去求鲁南公孙剑侠,去求中山郡王,去求蒿山周明阳……这些人,在你家道正兴之时,当然会围着你转,对你阿谀奉迎、言听计从,这几年来,他们受你的恩惠不浅,可是当你遇到难处,又有哪一个伸手帮你?”
凤无忧容色惨淡——他说的全是事实!
那些人几乎都是凤家一手扶植起来的,多年来,凤家对他们关照有加,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可是当她去请他们帮忙的时候,这些人有的推三阻四,有的避不见客,还有的甚至想拿下她来,向天家邀功……
想来,凤家有今天的结果,识人不明也是原因之一吧?凤无忧心中难过,垂头丧气道:“是我自己有眼无珠,以后……如果还有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天镝暗凤眼微眯,忽然移步,挨近了她的身边,在她耳边呢喃般地问了一句:“想求人,你为什么不来求我?如果你求我,我说不定会放过凤家……”
温热的气息吹在她的颈窝里,痒痒的,凤无忧不禁缩了一下脖子,有些惶惑地看了他一眼,急忙避开了几步。
天镝暗侧过头,望着她的眼神冷彻骨髓,月光在他清艳的颊上,投下一抹阴影,整个人美得如玉雕冰彻,阴寒慑人,缺少了一些属于人的气息。
“你便宁死,也不肯求我?”他斜睨着她,问。
凤无忧平静地道:“我就算求你,你也不会放过我家的!”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冷漠至极,“因为你知道,如果凤家的人缓过手来,你自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会留这个机会给凤家吗?”
天镝暗静默片刻,方道:“想不到,你还很了解我!”忽又漫然一笑,语调轻软魔魅,带着些微的遗憾,“不过,我还真的想知道,如果骄傲的凤七小姐求我的话,我会不会真的放你家一马。你要不要试试?”
凤无忧“哼”了一声,淡声道:“我不会求你的!”中州凤家的嫡系,除了病重的娘之外,只剩下自己了,她的死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犯得着求他嘛!再说,凤家的女儿,也没有那么下贱,会向仇人折腰祈怜。
天镝暗没有开口,只是眼神中又带上了她熟悉的那种刻薄不屑,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如水的月色令他的面庞柔和静雅,美得令人窒息。
凤无忧怔怔地看了他几秒,然后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气氛陡然静默下来。
天镝暗察觉到她的回避,凤眸中的尖诮突然消失了,他随意地挽了挽袖子,优雅的指尖抚上一朵盛开的浅绿色的菊,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抚摸着珍爱的美人面颊,轻笑道:“是么?”这次不但声音在笑,连眼睛里也有一丝柔媚的笑意。
凤无忧诧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态度变好了。
天镝暗声音柔缓地问:“治疗凤夫人的病所需的药引,你想要吗?”
凤无忧心中一凛,没错!她就是因为这,才心甘情愿被他胁持的。尊严敌不过母亲的伤病重要,她终是点了点头。
天镝暗微微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给你?”
刚才被他轻怜蜜爱般抚弄的绿菊,突然变成了残花败朵。
无数纤细的菊瓣随风飞起,飞到了凤无忧的脸上,她拂开花瓣,发现刚才那个温柔浅笑的贵公子已然不见,自己身边,仿佛是一泓看不到底的潭水,冷漪散去,浸体生寒。
她在心里冷笑:这虚伪的人终于装不下去,露出狐狸尾巴了。
“好!你要怎么样才肯把药给我?”其实不光是五百年的雪参和茯苓,关键还有申屠博治疗烈阳掌伤的独门解药。
天镝暗凤眼轻挑:“我要的,只怕你不敢做,也不肯做。”
凤无忧不受他的激,用比他还要淡的语气说道:“你说来听听。”
“我、要、你——”天镝暗侧过头,望着月光下那张清丽却倔强的面容,慢慢地道,“我要你——卖身!”
什、什么?
凤无忧的眼睛蓦地瞪大,瞠目结舌地问道:“你、你、你要我卖身?”
要她卖身,他才肯治母亲的病?
这个人,好阴毒!拿走了凤家的一切还不够,连最后一点颜面都要夺走!如果凤财神的女儿、骄傲的凤七小姐去青楼挂牌,只怕爹爹在九泉之下,都抬不起头来……
然而,如果她不答应,他便不肯送药给娘。
是娘的病重要,还是凤家的脸重要?
当然是……是娘的命重要!
人如果命都没了,还要脸做什么?
可是如果不要脸,即使长命百岁,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凤无忧心里纷乱如麻。
天镝暗樱紫色的袍角轻闪,已回到楼中,慵懒地半卧在地毯上,头枕着那个美人的膝,声音酥柔入骨:“不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我。”
凤无忧迟疑半晌,终于狠下心来,开口问道:“可、可不可以打个商量?”
天镝暗凤目微眯:“你还想讨价还价?”
“不、不是——”凤无忧挣扎了一下,鼓足勇气道,“我可不可以……只卖艺,不卖身?”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如果是为了自己,被打死都不会答应的,可是她还要救娘……
天镝暗闻言,呼吸一窒,倾身向前:“你说什么?”
其实不只是他,包括那个美人和小楼周围所有明的暗的侍者护卫,呼吸都在瞬间窒了一窒。
“我是说,我琴弹得不错,筝也很厉害,舞也跳得很好,还会吹笛子,这些,卖艺应该够了吧?”她还会画几笔画,会诌几句歪诗,除了针线女红之外,女孩子应该会的不应该会的她都会一点儿,虽然不是很精,但冒充个才女也马马虎虎的——不是有很多逛青楼的人都喜欢这调调么?
天镝暗慢慢地抬起头,眸子黑如夜色:“你宁肯去青楼,也不愿意留下?”
凤无忧也很迷惘:“不是你说,让我去卖身吗?”不去青楼,她还上哪里卖?咦?莫非她理解错误?他说的是跑江湖打把式售卖金创药大力丸的那种?
这不也是卖艺吗?再说这种方式羞辱程度不够,按理说他不会这么好心的……
天镝暗忽然舒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早就知道,凤家七小姐脑袋长得与常人不太一样,可是真的很奇怪,他有说要把她卖到青楼去么?她那颗脑袋里都琢磨什么呢?他不再跟她绕圈子,直接道:“如果我救你娘,你就卖身到天家为奴!”
闻言,凤无忧怔然,片刻后,骤然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个!”想了想,又皱起眉,虽然她想歪了,可是卖身为奴,比卖身到青楼也没强到哪里去!
过去国与国打仗,败方不但要向胜方供奉财帛,还要送亲眷女人过去为奴为婢受辱……凤家的人给天家的人当奴才,就表示凤家的人甘愿臣服于天家,这招其实比卖她到青楼还要侮辱人。
“只是这个?”天镝暗挑一挑眉,阴恻恻地问,“你不愿意?”
凤无忧压下心头的怒意,握了握拳,问:“要我卖身几年?”
“那要看看你值多少钱。”天镝暗漫不经心地道,“元之,你计算一下,三百万两黄金加上救凤夫人的所需,一共价值几何。”
园内黑暗处,传来竺元之的应答声——这更证实了凤无忧的猜测,天镝暗的附近,指不定埋伏了多少人在守护呢!
片刻之后,竺元之的声音传了过来:“一个奴婢每月银子是二钱,年终加赏一钱,一年是二两五钱,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白银,凤夫人治病所需药物折合白银七千六百三十二两,取整数算七千六百三十两……算下来,凤七小姐要在天家为奴一千二百万零三千又五十二年。”
一……一千二百万,还零三千又五十二年!
听到这个数字,凤无忧一阵晕眩。如果不是勉强坚持,几乎便要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黑暗中,竺元之轻轻咳了一声:“公子,照这样算下来,不但凤七小姐这一辈子别指望生离天家,她的子子孙孙估计也……唉!”似在摇头叹息,不忍说下去。
“你们……你们心好黑!”凤无忧颤声道,“财神府是我家的宅邸,我烧自己的家,这个不能算数的!”可就算不计这个,还有三千零五十二年呢!
“那早已不是你家了,”天镝暗阴柔地道,“从你父亲把它抵给我的那一刻起。”他抬眼看她,“你要想过得愉快些的话,最好早点认清这个事实!”
“我……”凤无忧被噎了回去,可是他说的又确有其事,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愤声道,“你个天扒皮!卖身一千二百多万年还带零,我还不如去死!”激愤之下,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根本活不了那么长时间,一千二百万年与一百二十年也没什么区别……
天镝暗凝望着她,魅惑地道:“其实,除了死,你还有一个办法。”
“什……什么办法?”
“只要给我——”天镝暗凑近她的耳边,轻柔地低语,“财神至宝!”
这句话让凤无忧吃了一惊,顾不得他已经离自己很近,问道:“你说什么?”
天镝暗潋滟一笑:“我可不想重复自己的话。”
凤无忧咬住嘴唇:“那都是谣传的,满江湖也没有几个人会信。再说,我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物,否则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天镝暗恍若未闻,只是淡然道:“凤家财产都在我的手里,除了被你烧掉的财神府,凤家所有的别院田产,我都找过了,全没有。你爹那只老狐狸,绝对不会不交待此事便去的。所以,那东西一定在你的身上!”
凤无忧苦笑,道:“别说那什么至宝根本不存在,就算世上真的有这玩意儿……”她双手一摊,“你都看到了,我和娘已经一无所有了!”
天镝暗显然不相信她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得不到这件宝物,我不甘心哪!”
不但他不甘心,连君山云家的云非澈和峻极帅家帅孤裂,也不会甘心的……
凤无忧叹了口气:“很抱歉,这个,我帮不上你。”心里暗暗想,管他是一千二百万年还是什么的,先答应他卖身,等母亲的病治好以后,再逃走不就得了!
天镝暗似是倦了,慢慢闭上眼睛,轻轻地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虽然看不惯他的派头,可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凤无忧无奈地转身准备离开,心中忽然想到,如果当了天家的奴隶,是不是就意味着她总可以找到机会,刺杀他……
身后,那个可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杀我的机会,会有的喔,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和运气。”
凤无忧闻言几乎跳了起来,这家伙是妖怪么?明明只是她心里想的事情,他怎么也知道了?
她不敢再逗留,向园子外面走去。
峨溶园很大,出了月洞门,面对着外面的一座座院落,凤无忧有些茫然。
黄昏时分,和娘一起来到这个园子之后,天镝暗就命人带娘去疗伤了,现在她不知道娘被带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又不想回去问天镝暗,因此一时有些无措。
左看看,右看看,正拿不定主意,东侧的小径上出现一个人,远远地便笑道:“七小姐,在找什么?”
凤无忧听这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竺元之,她直截了当地问道:“竺护法,我娘呢?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我们?”
竺元之笑道:“凤夫人住在梓菁坞,七小姐请跟我来吧。”他挑起一盏纱灯,在前面引路。
凤无忧“哦”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竺护法,我娘怎么样了?”
竺元之道:“大夫诊断过了,凤夫人的伤由于误了医治时间,已经非常严重,能不能治好还未知。”
“什么?”凤无忧吃了一惊,“你们不是说,申屠博有独门秘药么?五百年雪参和茯苓也都还有……”
“是啊!”竺元之道,“可是这次申屠护法没有随公子出行,雪参等药引,也都留在碧落殿的药房。”他回头望过来,“你也知道的,这个峨溶园,只是天家的一处别宫,距离碧落殿还有很远很远的路程呢!”
凤无忧心里大急,声音颤抖地问道:“那、那怎么办?”
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她也不想活了!反正活着也斗不过那家伙……
竺元之安慰道:“七小姐不必着急,我们只是暂时没有对症之药而已,大夫已经替凤夫人用了其他的药,虽然药效普通,但可以保证夫人的病情不再恶化。”
“真的?”
得到竺元之的肯定答复后,凤无忧的担心稍缓,真心地说了一句:“竺护法,谢谢你!”
竺元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与她相识很久,打也打过,斗也斗过,吵也吵过,以前她即便输给自己,也从来没有服软过,这还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谢谢”二字。
“不用客气。”他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凤无忧:“……”
她当然知道他的“一家人”是指她要卖身到天家当奴仆一千二百多万年的意思!
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地方,竺元之指着西侧的雕花门,道:“七小姐,前面就是梓菁坞,夫人已经泡过药浴,迫出了一些淤血,又服了安神的药,现在想必已经休息,我就不陪七小姐过去了。”
凤无忧礼貌地道:“好的,那请回吧,多谢了。”转身走进雕花门内。
门里是一个池塘,已是秋天,满塘残荷,簌簌竹声,冷月下别有萧萧之意。
塘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岛屿,建着三间雅舍,以九曲折桥与岸连接。
凤无忧缘桥而上,来到舍前,见门虚掩,便径直推门而入。
穿过外间的书房,她到桌上一摸,竟然没有摸到灯烛,也不知道是下人偷懒忘了,还是故意怠慢不放的。好在有月光透进来,倒也不太黑。
她来到左面的卧室,发现没有人,便又来到右面的静室。
静室里很香,她嗅了嗅,知道是来自极南岛国的安息香,有安眠助睡的功效,又听到床上有呼吸之声,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娘”,床上之人动了一下,却没有应答。
凤无忧知道母亲已然睡了,不敢惊动,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闻着那淡淡的香气,很快便觉得力疲神倦,困意一点一点袭了上来。
这一个多月,她疲于奔命,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已然累极倦极,只是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所以才强自支持下来。现在落入天镝暗的手里,虽然后果难料,但已不是她自己能左右的了,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精神一松懈,便觉得太累太累,恨不得坐着睡去,于是摸着黑简单清洗了一下,也没回自己的房间,径直来到母亲床边,挨着娘躺下。
一挨到娘的身边,就闻到一股非常浓郁的草药香气,想来是因为娘刚洗完药浴的缘故。
她像以前一样赖着娘,习惯性地将头埋到娘的颈窝,闻着娘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一只手放在娘的腰上,一半是安息香的作用,一半是太累了,她才一合眼便已沉向黑甜梦中。
凤夫人似乎没有睡实,被她惊扰后,轻轻地动了一下。
凤无忧无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娘的手臂。
凤夫人低低地“唔”了一声。
凤无忧似睡非睡间,依稀想到有件重要的事要对娘说,将嘴唇贴到娘的耳边,口齿不清地说:“娘,天镝暗那奸贼,果然是在打财神至宝的主意!”
被女儿的呼吸熨烫着,凤夫人的耳朵一下热了起来,她轻喘了一下,似是吃了一惊:“嗯?”
“他想要……财神至宝……”凤无忧将脸更深地埋进娘的怀里,迷迷糊糊地说,“不过……他永远都别想……”
凤夫人屏息片刻,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是耳听得身边女儿呼吸渐微,已然睡得沉了,她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凝视着枕边的少女。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凤无忧清丽秀美的面庞上,有些宁静,有些孤单,有些忧伤。凤夫人双眸如幽夜般暗沉,溢满了爱怜:我的七七,瘦了好多……
指尖轻轻抚过凤无忧盈润的唇,凤夫人颊上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俯下头,在她的眉心印上一个细细深深的吻,抬起头时,眸间浅笑又转成了深沉冷寂,低低喃语:财神至宝,他永远都别想么……
睡梦中,凤无忧似是感觉到娘的爱抚,脸蛋在娘的手掌上蹭了蹭,那温柔又滑腻的触感令她满足地轻哼了一声,却是睡得更沉了。
这一觉睡得好甜,凤无忧醒来时,太阳已然高高升起。
床很软,被子也很暖,凤无忧贪恋地将脸埋进枕间,丝缎摩擦脸颊的柔暖感觉令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自己仍然是在财神府的闺房里抱着被子睡懒觉……
如果不是鼻端缭绕的草药气息,她甚至觉得时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恍惚了片刻,凤无忧猛地坐了起来——身边,母亲不见了。环顾四周,卧室里也没有人。她顿时有些慌了,大叫一声:“娘!”倏然跳下床,向外奔去。
精舍外面,九曲折桥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在满塘的残荷中,那件浅紫色的衣袍铺开了一地繁花。
凤无忧蓦地停住脚步:“天镝暗!”
这个人似乎非常喜欢紫色,总是一身深深浅浅的紫,她从来没见过他穿紫色之外的任何颜色。当然,这么多年,她其实也没见过他几次……
天镝暗的心情似乎不错,看到她奔过来的身影,秀致的眉轻轻扬起,微微侧过头,唇边勾起一个魔魅的笑容:“嗯?”
“你……你看到我娘了吗?”凤无忧问。心里狐疑道:这个人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天镝暗悠悠地开口:“你娘她——”凝视着她的眸色突然变得深沉。
凤无忧顺着他的目光低一看,发现自己的衣领上有几颗扣子打开了,敞着的衣襟下面有些许肌肤露在外面。晨起的秋风为那片玉腻雪肤带来微微的沁凉,她急忙伸手拉住衣服,慌忙间却发现自己滑嫩的锁骨下面,还有几点深深的红痕,不禁心中暗惊,这是什么?生病了么?被虫子咬了么?或者是起疹子?中毒?伸指轻轻按了按,肌肤酥柔,不疼不痒,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惊疑不定之时,抬起星眸,正对上天镝暗幽沉的凤瞳,不知为何,她脸上有点热热的,于是背过身去,将衣服整理好——因为最近一直身处险境,她已经习惯合衣而眠,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唉!真是睡迷糊了,连扣子开了都不知道,又急于出来找娘,才没有注意衣服是否整齐……
天镝暗垂首,望着池水中纯清柔曼的倒影,神态间忽然倦意无限。
“我娘她怎么了?”她系好扣子,再回身问他。
“你娘已经离开峨溶园了。”天镝暗声音微微喑哑。
凤无忧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今天一早。”天镝暗倦倦地道,“那个时候,你大概还在赖床吧!”
“我没有赖床!”只是睡得比较沉而已!凤无忧辩解着。可是就算她睡得再熟,娘走的时候,也不会不和自己说一声……她心中突然一寒,踏前几步,“你……你不是把我娘害了吧?”
天镝暗凤眸微眯,万种风情敛于桃花眼底,声音里带着几分邪意:“便是害了,你又能怎样?”
“你——”
凤无忧甜睡初起酥润如透明般的面容,已然变得一片惨白,心中涌起强烈的悲愤和杀机。
她知道他很强,甚至可能强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但是她从来没有和他交过手。
以前,是因为家里有爹和师兄们在,他们保护着她;
后来,是因为爹把娘交给她,她有顾忌;
现在,娘已经被他所害,凤家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天镝暗望着她那被仇恨点燃的璀璨星目,漫声轻笑:“想和我动手?”
凤无忧抿抿嘴唇,拳头慢慢攥紧。
天镝暗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随便地指向池中某处:“我就站在那里,三十招之内,如果你能沾到我的一片衣袖,就算你赢。”
凤无忧哑声道:“太多了!”
天镝暗挑挑秀眉:“什么太多了?”
“三招!”凤无忧道,“如果三招之内,打不到你,算我输!”她和他打,本来就没有胜算,三十招,也不过是多被戏弄一些时候罢了!
但是,即使必输,她还是要打,没有打过,永远不会甘心!
“看来,你还不太笨!”天镝暗微微一笑,侧过头打量着她,慢慢地道,“输了,你会甘心服从我么?”
“我不必服从你!”凤无忧傲然道,“因为,输了,我会去死!”
天镝暗的眼眸冷了下来,声音也变得阴柔刻骨,再没有一点温度,“那么,如你所愿!”
也不见他怎么样做势,身形突地平空拔起二尺,一步步向后退去,走过曲桥,走过池面,身姿从容曼妙,像行云流水般峭然立在一片残荷之上,秋风中紫衣绶带飘飘而舞,翩然若一只华贵又冶艳的蝶。
凤无忧瞳孔收紧,已被他这不经意间使出的轻功所震撼。如果他是飞出去、掠出去、跃出去、蹿出去……便功力再高,她也不会吃惊,但是像这样一步一步在空中慢慢走去,又是什么?
这样的功夫,她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认知,深深地击碎了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勇气,一种深沉的绝望,紧紧地裹住了她。
难怪……父亲和师兄们……会败给他……
凤无忧的手心沁出汗来,她知道自己不必打就已经输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膛急骤地起伏着,清凉的空气透进她的肺里,好不容易慢慢地冷静下来,唇角浮上一抹决绝的笑意。
输便输了,又怎样?
最多,我死……
天镝暗负手站在残荷之上,绝世的容颜一派冷寂:“你,还不出手么?”
“好!”凤无忧顺手在湖中拔起一枝残留着莲蓬的荷梗,人已然向前射了出去。
荷如剑,出鞘,便无血无归。
人如箭,开弓,便不会回头。
天镝暗立在残荷之上,眉梢眼底,带着入骨的冰凉,对那不管不顾、不留后路的“一剑”刺杀毫不在意,悠然自若地轻轻侧身。
凤无忧的一“剑”明明暗藏了数式,但不知怎么地,还没等剑式展开,突然便从他的肋侧擦身而过。
剑势瞬间落空,她有些失力,不得不打了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子。
天镝暗淡然数道:“一。”
凤无忧俏颊染冷,人早已再次跃起,如飞翔在九天的凤凰,“剑”随手刺出,弥漫出遮天的杀意。
天镝暗浅笑,右手探空一抓,一股强大的气流牵引着那一“剑”,向池岸上的一丛翠竹射去,竹叶纷飞中,只听得“叮叮”之声,那是有几枚莲子落入池水的声音。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悠然道:“二。”
凤无忧紧紧地咬住嘴唇。
她那一“剑”,是凤家武学中的绝招,非常凌厉,向来世所罕敌,同时,她还打出莲蓬之中的莲子做为暗器,却,仍然失败了,甚至连对方的身前三丈都没有挨近!
“三!”她大喝一声,挥出了第三“剑”。
第三“剑”是击向池水。
一大篷寒水泼天而起,化成万千晶莹的水滴,泛着明媚的秋光,铺天盖地向天镝暗打了过去。
他说过,她只要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就算她赢——她就不信,她打出的水,一滴也溅不到他的身上!
天镝暗笑了:“我还以为,你变得聪明一些了!”手掌一合一叩一放。
下一秒,凤无忧已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她泼出去的那一大片水,竟然全落在自己的头上。
凤无忧木然。
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但是却不知道会输得这样惨。
当水反浇回来的时候,她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躲不开——那混蛋的武功,比她高妙何止百倍千倍!如果水中注入内力,他要杀伤她,易如反掌。
然而,他却没有杀她。像她这样没用的人,他是根本不屑于杀的吧?!
这种感觉,就像五年前在黄山掌门家的后园,她扔过去无数的泥巴打他,他却只是轻藐地看着,耻于回顾一样。
五年前,那种被无视被戏弄被蔑视的感觉就令她气恼不已,五年后这种感觉依然令她很不舒服。
秋水寒凉,凤无忧打了个冷颤,随意地抹去脸上的水珠,颓然道:“我输了。”
天镝暗凌空一步一步“走”回九曲桥上,那种颠倒众生的妖孽气质,释放到极致:“然后?”
“你放心,我会践诺的!”凤无忧转头走回雅室。
天镝暗眸中阴戾之气隐现:“一刻钟之后,我派人来收尸!”
“谢谢!”凤无忧对他笑了一笑,便如异花初绽,“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都死了,尸体收不收的,也没有什么意义。”
天镝暗垂下眼帘:“那么,便依你!”袍袖一展,已然出了院落。
凤无忧也不再多言,缓步走进湖中雅舍。
室内很安静,那股草药的香气依然在,只是淡了很多。
不是不怕死,只是,死亡于她来说,已经没所谓了!反正娘已经被害,她也生无可恋。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很艰难呢!如果一家人能够在地下团聚,于她来说,也实在算是一件喜事……
凤无忧坐在椅上,出神地想了一会儿,没有太多的心理挣扎,只是忽然觉得,人活着虽然不容易,想寻死却也很难。
死的方法很多,但现在她能选择的却不多。
可以服毒——身边没有毒药;
可以自刎——室内没有刀具;
可以跳水——池塘的水很浅;
可以撞墙——光想想头就疼;
可以吞金——身边却没有钱;
她有武功在身——但却没有高深到可以自断心脉;
她还见过人家咬断自己的腕脉——可惜她虽然一心求死,却也没有那股狠劲……
那么,可供她使用的,便只有吊颈而亡。
上吊,是寻常妇人最常使用的一招,她凤七,实在不应该死得和平常人一样。可是,没有办法了啊!又怕疼,又不想死的太血腥难看,舍此之外,一时真的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她慢慢走进内室,扯下一幅床幔,撕成几条,连接起来,然后抛上去挂在房梁上,系了一个圈子,轻轻向上一跃,便拉住了绳圈,试了试,还比较结实,犹豫了片刻,终于将头伸进去,松开了手,心中想道:这种死法,真不光彩……
有武功之人终究比普通人要强很多,她颈部被勒,呼吸断绝,血液上涌,直觉得头部比平时大了好几圈,耳中嗡嗡乱响,眼神也模糊了,但内里气息流动,竟然半天也死不了!
凤无忧无比难受,心中早已后悔一千次一万次,早知道上吊如此的痛苦,还不如再多想一想,换别种死法呢……
痛苦中的人,即使是一弹指的时间,也比幸福之人一辈子要漫长,她挂在绳上挣扎了半天,脑袋终于一松,仿佛灵魂飘离的那种轻松感,令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了!总算死了……”
刚觉得有点奇怪,不是颈子被挂着么?怎么还能呼吸的……眼前便暗了下去,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凤无忧终于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神智才刚刚有点凝结,便觉得唇上有一种温凉的奇怪触感,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便觉得有液体正渗进口中。
她吃惊之下,张嘴欲咬,唇上的触感倏然消失,那浓浓的苦味液体,却勾起了喉咙处火辣辣的剧痛,她不禁一阵呛咳,将那一口苦汁全吐了出去。
然后便听到有人苦笑着道:“拜托!七小姐,就算我以前得罪过你,也没必要将药全吐到我的衣服上吧!”
这声音有点熟悉,凤无忧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昏暗过后,便看到竺元之一张清秀的面孔,不禁吓了一跳。
待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他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小凳上时,她吓了第二跳:“你——干吗!”
听到自己声音无比沙哑,似乎是从喉咙深处破裂而出,喉间不仅疼痛难忍,而且完全不同于自己之前的清柔语调,于是又被吓了第三跳。
竺元之看着自己一身的药水,脸上的表情比药还苦:“七小姐,我忘了一件事,早晨凤夫人出发去碧落殿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你。”
“你说……什么?”娘去碧落殿了?尽管喉咙疼得要命,可是凤无忧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娘不是……被天镝暗……害了……”
“要杀凤夫人,还用等到现在?”竺元之叹了口气,“再说,你就不会想想,你都已经答应公子的条件了,公子还害你娘干什么啊?”
凤无忧一想,可不嘛!他们要杀害娘,昨天就不会帮娘治伤了!
“那……那他又不说……”
竺元之满脸苦笑:“难怪江湖中人都称你是没用的凤七,你的脑子果然不太好用!”
凤无忧张了张口,竺元之抢着道:“七小姐,拜托你别说话了,你喉咙伤势很重,如果不想以后声音变粗,最好现在禁言。”
凤无忧皱起眉:“我……都要死的人了,还用管声音粗不粗么?”她本来没有什么伤,虽然吊颈比较辛苦,但缓过来之后,力气已然恢复了许多,于是两手支着床铺,挪动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
竺元之摇头长叹:“想不到你还真的去寻死。”
“我……我输给了他……”这是事先说好的!她倒不想死,成么?
竺元之用非常古怪的眼光看着她,道:“七小姐,你脑子构造真是与众不同。”
凤无忧有些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没觉得哪里与别人不一样啊。于是不再去想,追问道:“我娘的……信呢?”
“在公子那里。”
“我……我去拿!”没见到娘的信之前,她始终不放心!
凤无忧从床上下地,腿有些软,踉跄了一下,急忙伸手按住桌子,稳了稳,才继续往前走。她的伤也不太碍事,就是颈上疼得厉害,伸手到脖子上摸了摸,又红又肿,肌肤都被磨破了。也顾不得处理伤口,匆匆地走了出去,却没想到,天镝暗居然仅与她一壁之隔。
这里已不是她先前下榻的梓菁坞,透过窗子看到满园灿烂的菊,便知是昨天晚上自己来过的那栋精雅小楼。
天镝暗仍然坐在小楼之中,换了一身黛紫色的华贵长袍,袍角绣着海纹琼花。
廊下,昨天见过的美人正在泡茶,水汽袅袅,天目青顶的茶香弥漫开来。
凤无忧迟疑了一下,仍然走了过去。哑哑地开口:“天……天公子……”
天镝暗的目光落在她的颈间,柔美的颈项上,那一道粗红的血痕,令雪白腻肤增添了一种残忍悚目的美感。
他浓密的睫毛覆了下去,似一片黑羽。片刻之后,轻轻接过美人奉上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然后抬起眼帘,凤眸中波澜不兴,冷淡地问道:“什么事?”
“我……听说……我娘留了信给我……”
“唔。”
“能不能……给我……”明明说好输了去死却又没死成,凤无忧跟天镝暗说话,有点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这次天镝暗却没有难为她,只是缓声道:“可以。”
“那……”凤无忧期待地看看他,等了半天,见人家没有表示,立刻省悟,“给我信,有什么条件?”想了想又补充道,“财神至宝,那个我可没办法。”
天镝暗淡淡地道:“除此之外,你还剩什么?”
凤无忧很“认真”地考虑了下,然后提议:“要不然,我卖身期再加多一百年?”
天镝暗似笑非笑:“还有精神耍小心眼,看来吃的苦头还不够。”
凤无忧干笑一声:“哪里哪里……咳咳,那你想怎么样?”
“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凤无忧摊摊手,也不知道是想表示自己没有资格,还是表示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看到她一脸的不服气,天镝暗心中戾气立刻上升,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拖,凤无忧来不及反抗,便被拖倒在榻上。
她又惊又怒,喝道:“你、你干什么!”纵身跃起便要拼命。
天镝暗一巴掌重重落在她的臀部,皱眉道:“老实点!”
凤无忧被他气得全身发抖,“你……你又打我……”
天镝暗唇线上扬:“打了,又怎样?”顺手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又在她的臀上用力拍了一下。
凤无忧穴道被点,动弹不得,羞愤之下几乎要背过气去:“你……你放开我!”
天镝暗凤眼挑起:“不放,又怎样?”一只手高高扬起,似乎只要心情不好,随时便要拍下去。
凤无忧气得流出眼泪:“你……你……”和五年前一样,她又被他打哭了!真丢脸……
天镝暗冷冷地道:“不想再挨揍的话,以后就学乖点。”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紫晶的材质,里面装的东西隐隐可见。
凤无忧睁大眼睛,可是透过满眼泪水,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点也看不清,想擦擦眼泪身体却又动不了,她不得不用力眨眼,将泪珠眨掉。
这个时候,天镝暗已经将盒子打开,修长的食指探入,从里面挑出一些凝胶状的浅紫色药膏,不待她开口,便将药膏抹在她颈上的伤口处。
那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膏,敷在她颈上之后,火辣辣的伤口立即泛起清凉之意,似乎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凤无忧怔了怔,他在帮自己上药?!怎么突然……这么好心了,还是别有图谋?
看到那双充满疑问和戒备的眼睛,天镝暗心中突然泛起怒意,一把捏住她纤细的颈子,重重地一握,带着阴寒的话语,送进她的耳中。
“信不信,我只要一收手指,便可以捏断你的喉咙!”
凤无忧不能呼吸,却奋力地在唇边展开一个蔑视的笑容,回答了他的问题——又不是没死过,怕你是孙子!
天镝暗凝视着她,慢慢地松开了握着她颈子的手。
凤无忧用力呼吸,因为喉咙滞痛,不得不张开口,多吸进一些空气来补充肺的需要。
天镝暗冷眼打量她,过了半天,才低低地告诫道:“千万不要尝试激怒我!”
然后他解开了她的穴道,将她推开。
凤无忧落在地毯上,头触地面,发出“砰”的一声,虽然不疼,但也有些晕,她愣了片刻,发现已经能动了,于是摸摸自己的头爬了起来,望着他若无其事的面容,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刚才离得近了,她闻到他的身上有一股药的味道——刚才她在昏迷中喝过后来还吐到竺元之身上的那种……
“我娘的信呢?”
“在这里!”天镝暗指了指自己的唇。
凤无忧一怔:“什么意思?”随即明白,“我娘留下的,是口信?”
天镝暗眼中露出赞许之意:“然也!”
“我怎么相信你?”口信,有无难辩,真假也难辩。
“我又没要你相信。”天镝暗似乎心情不错,因此对待她的态度也和蔼了许多。
凤无忧被他噎得半天无语,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下气来问道:“我娘说什么了?”
“你娘说,让你好好跟着我。”天镝暗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要总是惹我生气,否则后果是你承受不起的!”
凤无忧霍然站起:“你胡说!”
天镝暗凤眸微眯,身上散发出骇人的寒冷,声音也沉下来:“凤无忧,到天家为奴的第一件事,是得学会怎么和主子说话!”
凤无忧握住拳,冷笑:“你是谁的主子?!”她甘愿承受一切委屈,都是因为娘,现在娘不在了,她连死都不怕,还要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么?
天镝暗长眉挑起,打量着她,身上的寒冷和邪魅突然收敛,只是安安静静地问:“凤无忧,我再问你一遍,你昨天晚上答应卖身天家,还算不算?”
“不算!”凤无忧学着他的口气回答,“又怎样?”
“很好!”天镝暗点点头,“我希望凤七小姐,不会知道什么是后悔!”
他扬声道:“元之,传信给唐肃,凤夫人不用送去碧落殿了,就地杀了,让他提着凤夫人的头回来!”
竺元之的身影在不远处闪出:“是!公子!”转身向外走去。
凤无忧倏地站起:“天镝暗,你说什么?”
天镝暗看着她,笑容惑人而阴鸷:“就像你听到的那样,七七。”
凤无忧怒问:“你……你是来真的?”
“你要不要再和我赌?赌是真是假?”
他的轻柔语调却令凤无忧无比惊惧。她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但,如果娘真的还在世,自己的任性,岂不是害了娘……眼看竺元之将要走出园子,她再也忍不住了,道:“不赌!就算你是真的!”
天镝暗眉头蹙起,“那么,昨天晚上的协议——”
“我遵守就是了!”凤无忧道。先用缓兵之计,等她得到娘的确切消息之后,再做打算。
天镝暗冰冽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一转,冷声道:“可是,我却改变主意了!”
凤无忧一怔:“改成什么了?”
“我不要你做奴隶了,”天镝暗淡淡道,“我要你做——”语声顿住。
“做什么?”
天镝暗眉眼间溢满阴柔的冷意,薄唇开启,吐出两个令凤无忧惊掉魂的字:“侍妾!”
凤无忧直接傻掉!他果然够狠!这个要求,绝对比任何条件,都要她的命!她心中莫名地悲愤不已,压抑了片刻,终于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你要让我当你的侍妾?”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但凤目深沉如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在说笑。
凤无忧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答,终于决定放弃,她抚抚伤颈,掉头就走:“再见!”
天镝暗的语调阴冷:“我有说过让你走吗?”
凤无忧头也不回:“三百万两黄金,我去筹来,三个月之内给你,在这之前,你最好不要伤害我娘!”
“哦?”天镝暗声音幽暗,“三个月内,你还能筹到三百万两黄金?看来,我还是没有把凤家逼到绝路啊……”
凤无忧霍地转身:“你还想怎样?”
天镝暗轻漫一笑:“你是不是打算去向云非澈和帅孤裂求援?”声音越来越低柔,然而其中蕴含的冰冷,却令人不寒而粟。
凤无忧抿唇不答。
她就是这样想的!三百万两黄金虽然不少,但如果云家哥哥帮忙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达成的目标——但这又关帅孤裂什么事啊?
天镝暗握着茶杯的手越来越紧,本来已经渐凉的茶水,突然沸腾起来,茶香四溢中,他的嗓音阴柔微哑:“凤无忧,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后悔!”
那样冷肃的语气,令凤无忧知道,他绝对不是在威胁自己,沉默了半天,凤无忧终于转身走回,抱着膝坐在他的面前:“天公子,你倒底想要我怎么做?”
“我倒底想要你怎么做?”天镝暗喃喃地自语。
凤无忧无语:你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还问我!
不过,不管他转述的口信是真是假,其中一句话说的没错——“不要总是惹我生气!否则后果是你承受不起的!”
她确实应该时时刻刻地记着,这个人不但危险,而且无法无天,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天镝暗对她乖顺的态度很是满意,之前那若隐若现的阴冷,又消失不见了。
凤无忧深吸一口气,平稳自己的情绪之后问道:“那么,我……我还可以当你的奴隶吗?”对自己无比唾弃,没骨气的东西!
天镝暗满眸都是笑意,绝美的容颜宛如惑世的妖孽,艳得令丽日晴天都失去颜色,“怎么?你很想当我的奴隶吗?”
凤无忧咬着牙回答:“我……想……”当奴隶,总好过当侍妾!
天镝暗假意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着答应:“那么,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吧!”
凤无忧垂目回答:“谢谢天公子。”行了!她没脸活了!一会儿躲开这妖孽,再自尽一回去!别再留在世上丢凤家的脸了!
天镝暗秋水明眸落在她的脸上,笑意未敛:“既然你已经卖身天家,我这做主人的,也不好亏待了你。”他扬声吩咐,“元之,凤七小姐就照着碧落殿四等丫头一样的身价安置。”
凤无忧抬眸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
“让唐肃继续护送凤夫人去碧落殿,吩咐申屠护法尽心延治,上下人等,不得怠慢!”
凤无忧的眼眸又垂了下去:“谢谢天公子。”
天镝暗捧茶就唇,饮了一口,才道:“不用谢,那是你应得的。以后,你尽心做事,天家自不会亏待于你。假以时日,还可升到三等丫头、二等丫头,立的功多了,甚至升到大丫头的职位,也未可知!”
“是!”凤无忧讽刺地垂下眼眸。她现在活着可真有追求!此时的她,也不知道是应该怒还是应该恨,只觉心中十分苍凉,对自己无比的轻视和厌恶——因为他的羞辱,她不但不敢反抗,还要装得甘之如饴。
越王勾践可以卧薪尝胆,淮阴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可是,她只是一个没用的凤七啊,这样的忍辱,究竟是为了“负重”,还是为了苟且偷生?
凤无忧笑了一下,满面自嘲之意。
天镝暗打量了半天,那张不服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面容,令他觉得非常满意,想了一想,白玉般的掌心,托出两粒药丸。一粒红色,一粒紫色,都有龙眼大小,看上去煞是可爱。
凤无忧不解地看着他。
“这两粒药,红色的一粒是九火粹龙丹,服下之后,可以令人的内息散尽,武功尽废,从此便和普通人一样;紫色的一粒,是紫茵牵情草,毒性虽烈,但发作很慢,只要每隔十天服下一粒解药,平时身体绝无异常!”他笑笑,“选一粒,让我看看你的忠心!”
凤无忧当然知道,天镝暗对自己始终是不放心的。所以,要么废了她的武功,从此让她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下人,这样,她便是有心,却也无力去做反抗;要么,让她服下毒药,然后为了保命,甘心为其所控、为其所用!
凤无忧微微冷笑:呵呵,她以为他只会用强迫的,这次居然还让她有的选……
自废武功,便是将自己置入绝地,以后再无翻本的机会;而毒,不论怎么样,总会有解药的。
所以,凤无忧当然选择后者,从他的掌心拈起紫色的药丸,看也不看就放进口中,用力地往下吞。药丸有点大,她因为嫌苦,没有将之咬碎,可是因为喉咙受伤,吞咽之时很困难,药丸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不得不抚着颈子,一点一点往下顺。
天镝暗将杯里注满茶,递了过去。
凤无忧急忙接过来,大大地喝了一口,将药冲了下去。
天镝暗的眸中带了笑意,轻轻柔柔地道:“七七,你终于有点学会怎么对付我了啊。”
听惯了他的冷嘲热讽、不屑刻薄和愠怒威胁,突然换成这样温软和气的语调,凤无忧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她不怕他发怒,他发怒的结果,最多是让她死,而现在的她,并不怕死;却怕他的突然温和,这让她很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凤无忧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只是擦擦唇上的水渍,回过身来,等天镝暗吩咐。
天镝暗拍拍身边的锦绣垫子:“坐过来!”
凤无忧瞄瞄垫子与他的距离:“干、干什么?”
天镝暗抬起眸子,懒懒地问道:“你们凤家的奴仆,平时是这么跟主人说话的么?”
“这……”凤无忧忍了忍,“这个,天公子,我……不敢坐!”
“为什么不敢坐?”
“……”因为这个位置离你这只禽兽太近了!
天镝暗的脸沉了下去:“凤无忧,你不要每句话都让我吩咐第二遍!”
“……”凤无忧低下头,“是!”只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身边。
片刻后,那个一直侍立在下面的美人,便捧了一封信放在桌上。
凤无忧目光落在信封上,看到“七七亲启”几个字,脸色微变——这是娘的字!立刻伸手去拿。
天镝暗语含嘲讽:“现在你放心了?”
“嗯!”凤无忧不客气地说。
天镝暗面容黑了一黑,站起来嫌弃地掸掸紫袍上不存在的灰尘,转身离开。
凤无忧没理他,打开信,只有一页纸,写了两行字,大意是说她被送去碧落殿,然后嘱咐女儿自己保重。虽然很简单,但确是娘的笔迹,她终于安心了。
刚将信折好,放进怀里,那个美人袅袅走上前来,淡淡地道:“七小姐,公子说让你去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去哪儿?碧落殿么?”凤无忧问道。这美人一直在天镝暗身边服侍,是他的侍妾么?
美人垂眸道:“出发的时候,你自然便会知道。”
凤无忧“哦”了一声,她自然感觉得到,这个美人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友好,于是也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那美人看她走出几步,突然出声:“我是花缱绻。”
“花缱绻?”凤无忧回过头来,挑了挑眉毛,“不认识!”
“我是公子的人!”
“哦!”
“公子一向对我很好!”
“哦哦!”
“我喜欢的东西,公子都会给我!”
凤无忧有些不耐烦了:“你倒底想说什么?”
花缱绻忽然微笑起来,柔声问道:“我向公子讨了你来好不好?我身边的事很少,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就好,不用像其他四等丫鬟那样辛苦。”
“那还要多谢‘好心’的你了!”凤无忧撇撇嘴说。瞧瞧,有人沉不住气了,要提拔她当贴身丫鬟呢,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如此器重哪!懒得理花缱绻,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我其实很好奇,这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天镝暗呢?”
看着花缱绻突然发白的俏脸,她笑着走出了那座小楼。
才出园子,便碰到一袭青衣的竺元之洒脱自如地站在竹下。
这家伙阴魂不散,凤无忧也懒得打招呼,便向昨天下榻的梓菁坞方向走——她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于是准备回去睡一觉。
竺元之跟了过来:“七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得罪花姑娘。”
“怎么?”
“你知不知道花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
凤无忧皱起了眉:“女人!”这有什么稀奇的,刚才那个花缱绻不是已经说了嘛!
“呃——”竺元之深深摇头,这个没用的凤七!
“怎么了?”凤无忧问道。天镝暗身边一向不缺女人,这么多年,光她听说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嗯,这个花缱绻能够跟在他的身边,应该是比较特殊的,或者是他宠爱的女人?甚至是最宠爱的女人?
竺元之看了她一眼,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气她?”
凤无忧道:“那是她自己喜欢生气,关我什么事!”
竺元之问她:“如果花姑娘真的要你去服侍她,你会怎么样?”
凤无忧用一种很不以为然的语气回答:“那就去啊!她还能吃了我?”她其实也觉得这事情有点讨厌,不是怕那个花缱绻对付自己,而是不愿意去服侍天镝暗的女人。当奴才已经够低贱的了,可是给奴才当奴才,她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竺元之长长叹息:“你如此英勇,我也只能祝你好运了!”
凤无忧笑道:“你倒是可以放下心来,这位花姑娘如果真那么刻薄,也到不了天镝暗的身边。他选女人的眼光,没那么差啦!”
竺元之笑了笑:“看样子,你还很了解公子。”
凤无忧“嘁”了一声:“好歹天凤两家也对抗五年了,我就算再没用,也多少会了解对手一些的!”她转过身来,看着竺元之,“倒是你,我觉得非常奇怪!”
竺元之问道:“我哪里怪了?”
“我记得,我和你动过四次手吧?虽然每次都是我打输,但最后被气跑的都是你——”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现在,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关心’了?”
竺元之笑笑:“那不过是因为公子的内务是我掌管,而你的等级虽低,却也算是我的属下。公子法治森严,如果你出了错,也会连累到我,所以不得不时常提点你一二。”
凤无忧怀疑地看看他:“就这么简单?”
竺元之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凤无忧突然笑了,手臂搭到他的肩上,“你喜欢我!”
这句话像惊天大雷,将竺元之劈得一个踉跄:“七小姐,拜托你不要害我成不成?”
“好啊!”凤无忧在他肩上拍了拍,淡笑道,“只要你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
竺元之瞪着她,她也回瞪过去。
互瞪了一会儿,竺元之终于败给了那一双乌亮大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凤无忧美丽的颊上,绽开一小朵笑容,憋屈郁结的心,终于感觉到一点点小开心。碧落殿的人虽然每个都不好惹,但除了天镝暗比较可怕之外,其他人不一定都是她的对手!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骗不过自己——她不但恨天镝暗,更重要的是,她怕他!
这是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他我行我素、亦正亦邪,做事不管对错,只凭喜怒,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拿到手中,不想要的,便是跪地求之也难得一顾。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夺财神至宝,她能够对抗他吗?
她,只是一个没用的凤七啊……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飞扬一些的心,又重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