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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一路匆匆跑进主院,推开房门的时候,她心里恐惧到了极点,生怕见到他出了什么事。可是房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她的视线在房中快速搜寻了一番,在看到铜镜的时候,顿住。

铜镜里,有一个狼狈不堪的女子,白色的裙装被身上伤口中溢出的血染得斑斑点点,已经辨不出原样,发辫不知道什么时候散落了开来,长长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散落在肩上,因为沾染了鲜血而一绺一绺地打着结。

家主有洁癖,若是看到,定会不悦。

可是家主会在哪里?

她生平第一次这样慌张,生死一线时也没有这样慌张过。伸手摘下腰间的绣囊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她走出主院。

整个赫连府一片死寂,一路寻来,熟悉的亭台楼阁,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

关心则乱,她定了定心神,开始试着用灵识来探察他的气息。屏蔽掉一切杂念之后,她感觉到了一个温温润润的灵魂,熟悉而温暖,一如当初小小的他将小小的她从乱葬岗抱起时的感觉。

是他的气息,气息平稳,他没事。

松了口气,她转身向着感知的方向去寻他,走了两步,终是挨不住身上的伤,微微摇晃了一下,咬唇撑起一股力气,继续往前走。身后走过的地方,蜿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没有风的夜晚,漆黑的天幕上镶嵌着一轮刀锋似的弯月,银色的月华将庭院里那一袭白袍的男子映照得纤毫毕现。

他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玉制的酒盏,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倒映在酒盏中的银色月亮。

“家主……”她在他身后停下。

他没有看她,依旧打量着杯中的月亮。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月亮被什么遮住了。灭妖阵便在这一瞬间启动,五名顶级巫师联手摆下的阵法,与府门前那个阵法自然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可是于她而言,要逃脱也并非难事,纵使她已身受重创。往后一个腾跃,她虚空画出一道隐形的符咒,手中的银月弯刀挥出,回旋着袭向设阵的巫师。

这一击,齐刷刷削去他们每人一条手臂,刹那间鲜血四溅,她逃出阵去,盯住设阵的巫师,手中的银月弯刀因噬了血而兴奋不已,嗡嗡鸣叫。

就在这时,已经被破解的阵中蓦然掠出一条金色的捆妖锁链,将她紧紧缚住,令她难以动弹。

她顿了一下,没有挣扎,由着那尖锐的刺割破她的皮肤,陷进她的血肉。

因为,这捆妖锁是家主的武器。

手中的银月弯刀掉在了地上,她侧过头,不解地看向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家主。

赫连珈月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手一松,酒杯掉落在石阶上,碎成几片。

“家主?”她唤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终是回过头来,看向她,那凤眸因酒气而透着氤氲,看起来如往常一般的慵懒而温暖。

“带下去。”他收回视线,挥了挥手。

“等一下。”她挣扎了一下,捆妖锁收得更紧了些,尖锐的刺更深的扎进血肉之中,她却不管不顾,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个绣囊,“我找到冰莲果了,还有灵兽的内丹,你吃了吧。”

他抿了抿唇,看着她,眼神闪烁不定。

几名成了独臂的巫师又惊又惧地看她:“家主,不要上当……”

他充耳不闻,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弯下腰,伸手接过她手中被血浸透了的绣囊。

弯下腰的时候,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等我。”

她点点头,笑了。

她知道,她会等,她相信他。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她又能相信谁呢?

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那么,于她而言,活着未必就比死了更好受。

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守在暗处埋伏的巫师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家主,不如打断她的手脚,否则……天牢怕是困不住她。”一名按着断臂的巫师上前,心有戚戚焉地提议。

“她不会逃的。”赫连珈月捏着掌中浸血的绣囊,淡淡道。

她不会逃的。

天牢她来过,不过以前是她关别人,现在她被人关。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恨不得她去死。

比如现在,一名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狱卒正试图挑断她的脚筋。

“呵呵,伙计们,看到没有,名满北莽的巫女大人如今怕也是要栽在咱们兄弟手里了。”那狱卒拿着把剔骨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在她的脚上磨。

她一声不吭,仿佛那腿不是自己的。

“真硬气,不愧是银月巫女大人啊。”有人嗤笑,“不过真可惜,墙倒众人推,何况咱们兄弟也是拿钱办事,冤有头债有主,下了地府可不要找咱们兄弟麻烦。”说这话的时候,那人已经挑断了她的手筋。

“少废话,你们利落点儿,不废了她的手脚等她缓过气来准能废了你们。”一旁暗处,有人低斥。

“是是是。”他们下手更利索了。

她闭着眼睛,默默忍受。

反正,再痛都会过去的。

许久,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门外,有脚步声缓缓走近,她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睛,不是家主。

锁链一阵丁当做响,门被推开。

“周公子,时间不多,要快些。”有人轻声道。

周赏点点头:“多谢。”

他走进牢房,在见到牢里头的情形后,不由得愣住,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变成这样……

怔怔地看着血泊中少女,周赏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日在万妖山,那一袭白衣、手持银月弯刀的少女是那样的清丽出尘,美得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

可是此时,她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墙上,衣衫褴褛,手脚被废,仿佛随时都会断了呼吸。

听到泪珠落下的声音,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我不会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走近了她,蹲下身:“门外的狱卒是我安排的人,时间不多,我带你出去。”

“我不会出去的。”她摇了摇头,侧身避开他的手。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家主让我等他。”她淡淡地道。

“你是傻么!是赫连珈月将你送进这里的,已经判了火刑,明日午时就要行刑了你知不知道!”

“火刑?”她稍稍一愣,“为什么?”

“你不知道?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都被杀了,他们说是你干的,因为现场有银月弯刀留下的痕迹。”他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你。一个连不相干的人都会救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杀了那么多的人。”

“嗯,不是我。”

“那你便听我的。”

“我不会出去的。”她仍是摇头。

他瞪着她:“你怎么如此死心眼!”说着,便强形要将她抱起来,却发现根本办不到。怔怔地看着她,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即使已经奄奄一息,却依然是北莽国最强大的巫女。

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他不会来的,跟我出去吧,我……”他垂下头,试图劝说。

“周公子,有人来了。”门外有人轻声道。

周赏一滞,咬牙瞪了她一阵,终于叹息着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她的掌心,转身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离开,重新闭上眼睛,掌心的触感是一块寒玉,却如活的一般在她掌心游动,最终沁入她掌心的纹络,消失不见。

即使是银月巫女赫连千乐,也微微一惊,她睁开眼,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只有掌心的纹络格外的清晰起来,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传说中的秘宝血玉,据说可以使时空倒转,令亡者归来。

如此珍贵的东西……

周赏,你又何必如此。

她在天牢等了许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默默地数过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有人将她带出了天牢,因为手脚被废,她是被架着拖出去的,然后被装进囚车,由一头老牛拉车,慢慢从天牢门口绕整个凉丹城一圈,停在祭台边上。

被绑上祭台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

她的脚下架起了一圈可以驱邪的木头,大约是因为囚车绕城一周的缘故,整个凉丹城都知道了银月巫女今日行刑,都来观刑。

人群将祭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她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的人,仍在等。

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

“那就是银月巫女啊……”

“赫连家对她恩重如山,她居然差点将人家灭了门……”

“等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行刑啊……”

“你没看到么,那主持行刑的官员还差一个没到……”

快到午时的时候,最后一个主持行刑的官员终于到了,那姗姗来迟的主刑官赫然便是赫连珈月。

透过人群,她看着他。

他扫了她一眼,便走到那一排主持行刑的官员中间坐下,跟周围的同僚寒暄打招呼。

她一直在等他。

“行刑!”有人高喊。

她仍看着他,没有动。

火被点燃的时候,她在等他。

火苗舔上她的脚底的时候,她仍在等。

赫连珈月身着朝服,与一众官员一起,看着她被执行火刑。

火被燃起的时候,有人在宣读她的罪状,她都没有听清,她只听到一条,“剥夺其姓氏,逐出赫连家。”

她仍在看着他,只是眼中已经一片安然,没有了等待。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说,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所谓生辰,竟成死祭。只是,可有人……会来祭她?大概,是没有的吧。被逐出赫连家,她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即便死,也是孤魂野鬼。

火光中,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对面的那个男子,她的家主。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背景。

她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可是视线为什么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就要看不清他了……

大火从她的脚底往上蹿,烧断了她腰间系着的绣袋,绣袋掉进火堆里,有什么东西从绣袋里滚落出来,一颗,二颗,三颗……弹跳着滚下高台,闪着晶莹的光。

只有一颗,因为时间不够而没有打磨得十分圆滑,掉进了火堆中,便再也没能出来。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

大约……是再没有机会送给他了。

烟火熏燎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她的眼中,再没有他。

再也没有了。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

今生,赫连千乐只为赫连珈月而活,她终是没有食言。

只是不曾想到,这一生,竟是如此的短暂。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据北莽史书记载,恒天七十二年,银月巫女被逐出赫连家族,施以火刑,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sh9QLvzWWrZeJ87Fp/3AUrfonPUskD4jpqvibBY9J4Gdu9euEn+Y10bQvhCvW6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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