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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三娘我第一眼去看的,却不是黄河,而是一艘船。

船身狭长,被漆成黑色,黑色的船头上迎风站着一个女人,飞舞的红衣,像整个人都在燃烧。

她侧着头,用与衣服同样火红的丝巾把头发绑了起来,光洁的手臂上两只扭花银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看见这样一幕美景,我忽然觉得心情很好,回头对身后的百里晨风微微一笑。

他当即翻身下马,朝我伸手。此人倒真是个正人君子,同骑途中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不曾逾越半分。

我落地,看向宫翡翠,只见她满是好奇地望着平静的河水道:“我浮黄河去京厥,挂席欲进波连天。难道李白骗人?”

萧左嬉皮笑脸地答道:“回大小姐的话,李白哪有胆子骗你。不过现是初春,汛期未到,是以水势较缓而已。”

宫翡翠忍笑白了他一眼,忽地“咦”了一声,抬手指着前方道:“纤素姐姐,你看那个女人,很特别呢。”

我再看船头一眼,红衣女人扬着脸闭着眼睛,似乎非常享受船头风吹的感觉。其实她的容貌并不美丽,额头太高,嘴唇太厚,但不知道为什么,硬是在她身上显出一种神韵:粗俗、却极具诱惑……我正想说话,萧左已先赞道:“真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我点点头道:“不错……”

“风总管。”宫翡翠冷冷打断我,“抓紧时间,雇船过河。”

我先是一愕,随即看见萧左强忍笑意的样子,不由暗暗摇头,转身命铁骑前去雇船。

铁骑们很快便返,面色凝重道:“回禀总管,河上所有的船都被人包了!”

我刚挑眉,百里晨风便问:“包船者是谁?”

“说是告老还乡的某位大官,带着数百个随从跟班和大量物品。”

萧左四下张望了一番,道:“为何不见他们的人影?”

下属答道:“说是正在路上,还需一个时辰才到。”

百里晨风皱眉,“我们等不起一个时辰。”

宫翡翠冷笑道:“告诉他们,谁载我们过河,付双倍价钱!”

下属们又去问了一趟,回来时却个个颓丧着脸,“回大小姐,他们都说怕那大官,不敢载我们。”

“已告老了还能作威作福?”萧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来这只落毛凤凰余威犹在。”

听他那样比喻,宫翡翠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道:“赏金十倍。”

“你们赏金百倍都没有用。”一高亮的声音忽地插了进来,我转头,只见那个红衣女人已不知什么时候从船头下来了,一步一生姿地走到我们面前。

百里晨风沉声道:“为什么?”

“那贪官虽告老还乡了,但他儿子还坐镇朝中,恰恰管着河运,哪个船家会不想活了,为一时高赏而断了自己的生路?”她停了一下,眼望宫翡翠,露出笑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你脖子上的那串链子赏我,我就载你们过河。”

宫翡翠还未说话,萧左已先笑嘻嘻地问了句:“你就不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那女人大笑道:“有了那串链子,我们一家子到哪儿不能享福个十年二十年的,还需要在这黄河渡头苦哈哈地操桨为生么?再也不用看官府的脸色,多轻松自在啊……”

想不到区区一个船娘竟也有如此眼光,宫翡翠脖间珠链的确是极品中的极品。只见她摸着自己的项链,犹豫不过一眨眼时间,便干脆利落地道:“好,给你。”

继而转向百里晨风道:“这笔账记百里城头上。”

萧左摸着下巴苦笑道:“我说你怎么这样大方,原来还是半点亏都不吃。”

宫翡翠毫无愧色,朗声道:“你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凡事都要算计好了的。”

说罢,把珠链摘下,递了过去。

接过珠链,红衣女人嫣然而笑,“各位请跟我来。夫家姓杜,这里人人称我三娘。”

萧左哈了一声,“还好还好,是三娘不是十娘。不过这爽快脾气,倒是一模一样。”

女人不解道:“十娘怎么了?”

“怕你船行一半,沉了我的百宝箱啊。”

这句话分明是在打趣,但听在我耳中,却蓦地一沉。正有所心惊时,却听那女人笑道:“三娘不是十娘,而且十娘沉的也是自己的箱子,公子既不是那个负心人,又何必惧怕。”

百里晨风忽快走几步,在我耳边低语道:“这个船娘,怕是有点问题。”

的确,普通的船娘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多?

我发现他的眼中警惕之色渐浓。

这时宫翡翠忽然扭头对我说:“纤素姐姐,你去弄十余只排子来,栓在这条船尾上,以防不测。”

“是。”她考虑得倒周全。我当即吩咐下去,铁骑效率极高,不一会就征集到十只羊皮筏子。于是众人一同上船,那女人喊了一声:“阿爹,开船啦!”

一个矮小精瘦的老头从舱底爬了上来,“呸”一口浓痰吐在甲板上,宫翡翠顿时皱起了眉。

“法是光一个时辰后恰开船的后?”老头问。杜三娘便走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一个说一个点头,看来谈妥了。

百里晨风道:“江南人。”

“但女儿是本地口音。”我推翻他话中暗示的某种忧虑,微微一笑,“不管如何,我们现在急着渡河。即来之则安之,静观其变吧。”

登船后,宫翡翠冲那女人招手,“你们这提供饭菜吗?”

“当然,我们这条船是这渡口里最大最实惠也最齐全的了。”

“好,我们这五十三人,你去做五十三份早饭来。”

杜三娘连忙应道:“可以可以,不过,我得另收钱。”

“随你,但要快!”

杜三娘回头喊:“阿爹,客人们要吃早饭,你去做吧。”

宫翡翠顿时跳了起来,“什么?叫这个脏老头做饭?”

“哎呀,小姐你放心,我阿爹手艺不错的。”

“反正我,不、要、他、做,换人!”八成是被前先那口痰刺激到,使得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开始发作。

杜三娘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如此一来,只能我做了。手艺不怎么好,小姐可别怪啊。”说着,又一扭一扭地走了。

宫翡翠突然转头,盯着萧左道:“你是不是觉得她很美?”

萧左的目光还直直地停留在杜三娘的背影上,听到这话便收回来朝她脸上转了一圈,“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成熟、婉约、风情万种。”

我几乎可以看到宫翡翠眼里射出的箭,这个萧左,明知她在试探他,还成心说那话气她,这两人难道真是天生的冤家?

宫翡翠冷哼一声道:“听说只有那些不成熟、脆弱和孩子气的男人才会迷恋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

萧左笑道:“不错不错,只有不成熟的孩子才喜欢跟人抬杠。”

宫翡翠张了张嘴巴,最终没能还击他什么,只好将脸别向一边,露出一副很高傲的样子不再说话。

一时间,船舱安静下来,四十七名铁骑中三十六名守在外面,剩下十一个受伤的守在里面。这些人都精水性,似乎没有什么纰漏。然而我还是开窗看着外面,几个船夫在掌舵,杜三娘在船尾做饭,红衣如火,像是连船都能烧起来一般。

她忽然回头,冲着我微微一笑。

我轻轻颔首,算是回礼。就在这时,一声音在我身后轻轻响起:“她脚步不轻,但身形很稳。”

我答:“长年水上营生,这是应该的。”

“那么,似乎是没有问题?”

“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转头,面向百里晨风,“有太多疑点,反不可疑。”

“小心点总是好的。”百里晨风说,“你注意到了没有,这艘船的底舱很大,我想找个机会溜下去看看。”

我还没说话,杜三娘端着早饭走进舱来:白米粥、腌萝卜丝和炸小鱼。

萧左尝了一口便夸赞道:“如果这样的手艺还叫不好的话,那些苏杭名厨都该哭了。”

杜三娘掩唇而笑,“这位公子休要取笑,奴家可当真啦。”

“怎么会是取笑?”萧左眯起眼说,“想打动一个男人的心首先就得打动他的胃,三娘的丈夫,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杜三娘撇嘴道:“莫提那个死鬼,好吃懒做也就罢了,还在外面养了其他女人!”

萧左笑道:“自古巧妇总是伴拙夫,三娘这般品貌,即便再出色的男人也配不起,你又何必生气?”

“哟!公子你可真会说话!”杜三娘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奴家……”

话还没说完,宫翡翠啪地将筷子重重一放,冷冷截口道:“要打情骂俏请到外头去,不要影响其他人的食欲。”

满以为萧左会反击的,谁知他居然耸了耸肩道:“既然这样,反正我已吃好了,三娘,你不介意跟我去外面聊聊吧?”

杜三娘咬唇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我怕有人会介意……”

“比如——她!”她的手指居然指向了我。我一愕。

“你介意吗?”

“不……”我还没答完,杜三娘又看向宫翡翠:“那么这位小姐呢?”

宫翡翠顿时涨红了脸,“介意个鬼!你们爱干吗干吗去,不要妨碍我吃饭就行!”

“那就行了。”杜三娘媚眼如丝地望着萧左,“我胆子小,所以要一个个问过了才放心,免得其他女人恨我。”

“遭女人恨,只能说明你有魅力,何惧之有?何况,像你这样的美人,大家喜欢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恨你?”说笑声中,两人掀帘走了出去。

宫翡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怒到了极点,但偏偏得忍着不能发作。

这个萧左,害人不浅。我心中暗叹,百里晨风忽然放下碗筷,站起身压低嗓音说:“我要去察探一下底舱,你来么?”

我略一犹豫,目光透过窗子看见萧左和杜三娘正在甲板上相谈甚欢,她那老爹大约也在后面忙,确实是察探的好机会,便向百里晨风点了点头。

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照着潋滟的水波,泛着层层迷离的波光,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谁在多情因为时常需要运送大量货物,黄河渡船的构造通常都极其简单,以求节省空间。

就拿我们乘坐的这艘船来说,简陋的船舱里,别说什么装饰摆设,就连一根多余的木头都没有,我们一行五十余人坐在里面,活像被埋进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箱子。

一念至此,我越想越是不舒服,风纤素和百里晨风走后没多久,我便也放下了碗筷。

“大小姐,吃这么点就不吃了?”

身后传来金昭、玉粹的声音,我“嗯”了一声,站起身道:“这鬼地方着实教人呆着难受,我去外面透透气,你们吃饭吧,不用跟来了。”

久闻黄河两岸美景撩人,怎奈船行迅速,此刻已经行至河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站在船头,极目远眺,除了无边无际的黄河水,毫无景致可言。

船头无人,想必萧左……那个王八蛋和那风骚的船娘正在船尾。

哼!本以为放浪形骸只是他的外表伪装,孰料他根本就是个轻佻浮躁到骨子里的登徒子……罢!是我看走了眼,自此以后,跟他各不相干便是。

这样一想,觉得还是萧左吃的亏多些,我心里蓦然轻松不少,忽然想起那些排子来。

排子,又称羊皮筏,是黄河之上历史最为悠久的交通工具,通常都由十四个充气羊皮筒子并排捆扎在纵横交织的木架杆上制成,空间可大可小,长途运货的大筏,甚至可由数百个羊皮筒子联成。和其他交通工具相比,它操纵灵活、搬运轻便,而且不怕搁浅,不怕触礁,安全性能极好。

倘若山中一窝鬼打算在水下作怪,一旦凿破了船,那看似不起眼的排子可就是我这不识水性之人的救命之物了。

我倚着船舷,眼皮子底下尽是滚滚的河水,脑中更是记挂起那些排子……不行,说什么我也得亲眼看见那些排子仍好好地拖在船后才能安心。

虽然那个王八蛋就在船尾,但我去那里是为了关心一下我的救命排子,绝不是去看他和那个船娘在干嘛的,我可是已经打定主意再不与他相干了!

我一边在心里反复强调着这一决心,一边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船尾,第一眼瞧见的,却是杜三娘的老爹。

这老头明明是个随地吐痰的脏鬼,此刻不知怎的却爱起干净来,居然拿着个拖把在拖地。

他的身后放着个水桶,萧左和杜三娘就站在水桶旁边,不知在聊些什么,气氛很是热烈,见我突然跑来,杜三娘眼神一瞟,娇笑道:“哟!什么事让宫大小姐这么急匆匆的?”

奇怪,我与她很熟么?还是她跟谁都喜欢摆出这么一副热络样儿?

我冷冷地板起脸,一语不发,径自走向船舷,伸出头去——除了汹涌翻滚的河水,哪有排子的影子?

这、这怎么可能!风纤素明明告诉我,她是亲眼看着五十铁骑在船尾栓好排子才登船的!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脸色大变,刚想呼喝,就听萧左淡淡地说:“在这一边呐,你隔着甲板怎能看见。”

“在哪儿呢?”我撩起裙裾就冲了过去,挨着他的身子探头一看——可不是,几只排子好端端地跟在船后随波逐流,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正是十只。

我总算松下一口气,唇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可是不经意一偏头,却对上萧左带笑的眸子。我立刻把脸一拉,动作生硬地扭过头,视线正落到那些排子上,突然就觉得不对劲起来——他站的这个位置,怎么正好对着这些排子呢?莫非他……

正狐疑着,只听杜三娘嗔道:“原来公子是担心这些个排子!奴家还说哩,船头船尾风景都一样,干吗偏偏要上这儿来!”

萧左笑道:“黄河之下,水鬼众多,要说这担心嘛,自然是有的。”

“鬼?什么鬼?”杜三娘用白生生的小手拍着高耸的胸部,娇滴滴地说,“公子莫要吓唬奴家,奴家最怕鬼了。”

她把话说到一半时,身子就已经开始歪歪倒倒;等她把话说完,整个人已经完全依偎到萧左的怀中了。

好好好!今天我可算是开眼了,天下竟真有如此恬不知耻的女人!

当然,那萧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摆出一副非常受用的模样也就算了,居然还大大方方地伸出禄山之爪,一下子就捏住了杜三娘的手。

许是他太过猴急,捏得太紧了,杜三娘立刻“哎哟”叫出声来。

萧左的脸上露出抱歉的表情,柔声道:“捏痛你了?真是对不起。不过你可千万莫要再喊,我这人最是胆小,你若高声吓坏了我,一不小心捏碎了你这双白嫩小手,我可是会心疼的。”

我本已拧身要离开,一听他话里有古怪,便又转了回来。

只见萧左面上的神情虽温柔,一双手却紧扣着杜三娘的脉门,目中隐隐闪动着刀锋般锐利的光芒,他瞧着我身后,淡淡道:“阁下若不顾尊夫人的死活,只管出声示警。”

杜三娘的丈夫不是不在船上么?我怔了一下,旋即扭头看向身后——我的身后只有那个拖地的老头,虽然他此刻的确正抿唇提气,一副想要“出声示警”的样子,可他明明是杜三娘的爹嘛……这个萧左,真真莫名其妙!

万没料到,那老头在听见萧左的话后,竟然真的缓缓平顺了气息,沉声说了句:“公子好眼力。”

见鬼!见鬼了!他承认了?他真是杜三娘的丈夫!

我转头瞪着萧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标准的瞠目结舌。

这样子恐怕有点傻气,萧左见了,顿时忍俊不禁。

他这一笑,杜三娘也笑了。

这女人在行迹败露的情况下仍能笑得如此娇艳,我倒是真满佩服她的。

不过,她佩服的却是萧左。

“萧公子,你真厉害!我佩服你!”她媚笑着问,“我们露出什么破绽让你看穿了?”

萧左笑嘻嘻地说:“你们的破绽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问哪个?”

“是么?那你就挑一个最主要的说给我听听吧?”

萧左冲着我抬了抬下巴,反问道:“我们并未表明身份,你怎么知道她是宫家大小姐?”

我一愣,这才想起方才我跑到船尾时,杜三娘的确喊过我一声“宫大小姐”。

杜三娘仿佛咬了咬牙,笑意也勉强起来,“还有呢?”

“还有,银饰最是娇贵,尤其见不得水,否则极易变黑,”萧左瞟着她手上的扭花银镯,淡淡道,“你说你常年操持水上营生,就不怕糟践了这副银镯么?”

杜三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笑不出了。

倒是她的丈夫,那个拖地老头,依旧面不改色,突然问道:“阁下如何看出我们乃是夫妇?”

萧左眨了眨眼,悠然道:“这个嘛,是我猜的。”

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德性,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比他更聪明更厉害的人一般。

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对那老头道:“这还用问么?天底下,哪有一个当爹的会由着自己已经嫁人的女儿跟刚认识的男人打情骂俏?你既不是她爹爹,那你是谁?她在这儿跟萧左说话,你若仅是她的同伙,便应该识趣地躲开才是,为何非得寸步不离她左右?答案只有一个,你是她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虽然不好受,但你为了某种目的却不得不忍,偏你这妻子如此风骚,你自然不放心,既无法阻止,能看着守着也是好的。”

我一边说一边偷看着那老头的脸色,只见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面色陡然大变,显然被戳中了要害。

我不由大感得意,把脸一扬,睨着萧左问:“我说的可有错,萧公子?”

嘿嘿!这下该他大吃一惊了吧!虽然我在当时并没看出这些疑点,但那只是因为我的江湖阅历比他浅而已,他若以为我是傻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没错没错。”萧左一个劲地点头,“不过还是说漏了一点。”

“哪点?”

“不放心特地来看着的可不只他一个,还有某人……”

他话未说完我已尖叫起来,“谁不放心?谁特地来看你?我是来看这些排子的好不好,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的小祖宗,小声些行么?”萧左苦笑道,“你就不怕惊动水下的那些小鬼?”

“少给我顾左右而……什么?水下有人?”

一惊之下,我到底还是被他成功地“顾左右而言他”了。

“没人,有鬼——专门凿船破筏的那种水鬼。”

“破筏?”我狐疑地看向他,突然大惊失色:可不是!既然有人打着凿船的主意,当然得先把那些救命筏子毁掉!

这个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明了,亏我还以为只要准备好排子,就算是为自己留后路了……老天!我怎么就这么天真!

如此看来,萧左连饭都不吃,故意跟杜三娘来到船尾,真是为了看住这些排子。

而我,不但江湖阅历浅薄得可怜,还误会了他!

呃,当然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识水性,若排子被毁,我可怎么办?

唉,做生意真真难死个人,谁也没告诉过我做一个好的继承人还得识水性!

我在心底呻吟一声,正想冲到船舷边看看水下是否真的有水鬼,肩头甫动,就听萧左说:“你可以去看,但我劝你最好莫摆出如此慌张的样子,叫下面的人见了,恐怕我们马上就能听见一种非常不好听的声音。”

我勉强站下,问:“什么声音?”

“羊皮筒子被放气的声音,”萧左竟然冲我笑了笑,“就是那些能让排子在水里浮起来的羊皮筒子。”

我想我的脸色肯定发白了,因为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那、那我们怎么办?”

萧左又是一笑,忽地运指如风,一连点上杜三娘五处关键穴道,叫她即动弹不得亦无法出声,然后指了指杜三娘的丈夫,对我笑道:“宫家天香指名震江湖,大小姐,请吧。”

说来也怪,我明明恨极了他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可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却偏偏在他这一笑里莫名其妙地松弛下来,那感觉仿佛……仿佛只要有他在,就算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的脉门被萧左所制,那拖地老头虽然面带不甘,却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被我以宫家独门手法点了穴。

说实话,我挺同情这夫妇俩的。

萧左这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栽跟头,前一刻你还以为胜券在握,下一瞬已被他掌控住一切。

栽在这种人手上,能不被气死,已算万幸。

我忍不住低叹了一声,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幸好他不是宫家的敌人,幸好,幸好……这样想着,不由拿眼睛向他看去……

他正一脸凝重地侧耳倾听着什么,听了半晌,目中渐渐露出满意之色,抬头对我轻声笑道:“果不其然,水鬼要等船上发出信号才动手,而杜三娘想必是打算先制住我再发信号。这一等一耽搁的,就被我们占了先机。”

我皱着眉问:“为什么非得先制住你?”

萧左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我必须死!”

“什么意思?”

萧左道:“船若被破,我们便会落水,是不是?水下虽有水鬼严阵以待,但以我的水性,加上当时形势定然混乱至极……”

我不等他说完便骇然打断他道:“你是说,敌人生怕你会在水中趁乱逃走,因此一定要教你死在船上?”

“不错。”萧左苦笑道,“那幕后主使人倒是满关照我的。”

我沉吟片刻,说:“那也是自然的。要知道,你是我们的领队,只要杀了你,就算我们这些人可以顺利过河,也难逃下次袭击。”

“敌人本来就是要将我们的力量逐渐消耗掉。”萧左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先消耗点他们的力量吧。”

说着,轻手轻脚地靠近船舷,拔开瓶口的木塞……

“喂!你要做什么?”

我狐疑地看着他,确切地说,是看他手中的小瓶子。

他的怀里到底揣着多少古怪东西?光是我知道的已有三个:给我敷脸的良药,给百里晨风的那盒止血生肌大内密药,还有的就是此刻这个小瓶子。

“他们这么喜欢做水鬼,我便叫他们真的去做鬼啊。”萧左回首对我扮了个鬼脸道,“只可惜了河里的那些鱼,对不住它们了。”

他滑稽的样子顿时引得我轻笑出声,这家伙,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人轻松下来呢。

不过,此时我们的确已经占尽上风,玩玩又何妨?

我一时兴起,冲他摆摆手,忍着笑道:“等等呀,我也来……”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极近的地方传来,几乎撕裂我的耳朵,偌大的船身同时也猛然一震,瞬间已从中间断裂开。

“萧左——”

蓦然遭此巨变,在无以伦比的慌乱中,在那样的惊魂时刻,我喊出口的便是这两个字——萧左。

这两个字,满含着我莫名的信任以及隐藏的脆弱,那都是我十七年来从未给别人看过的。

但是,我知道,萧左不会令我失望。

“别怕,我在这儿。”

耳边响起他柔和的声音,那般沉着、冷静。

浑浊的黄河水呼啸而来的同时,他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了我,紧紧抱着我跳下船舷,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只筏子之上。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

一对峨眉分水刺突然冒出水面,我想也没想伸出手去一指,一声尖叫后,偷袭者砰地再次沉入水里,消失无形。

“水鬼!真的有水鬼!”我抬脸,目光焦灼地在萧左面上游走,“水里还有多少水鬼?他们弄破了筏怎么办?我不会游泳,我、我会被淹死的!”

“你不会淹死的。”萧左拉了拉我死命环绕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没有成功。见我满脸惶恐,眼中倏然划过一抹怜惜,他放柔了嗓音道,“有我在,怎么会让你淹死?听话,把手松开。”

“我不!”我连忙摇头,这个羊皮筏子一浮一浮的,连个围边都没有,好像随时会翻倒,我才不要松手。

萧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又有两个水鬼来袭,他腾出一只手来,一掌一个将其逼退。

这时,训练有素的铁骑们也纷纷跳入水中,与水鬼们交起手来。

“铁骑们足以应付,我还是先带着你离开吧。”萧左说,伸手拉过水面上漂浮着的一截断板,权当船桨划了起来。一路上又解决掉不少跟来的水鬼,好一会儿,我才偷偷自他怀中探头道,“我们这是去哪?”

“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我现在正回划,如果你放开我的话,半个时辰内应该可以到达。”

我一呆,这才想起自己整个人还挂在萧左怀里,顿时飞红了脸,连忙放开他朝后退去,没想到动作太大,反而差点向后栽倒……

“啊!萧——”

萧左苦笑,一伸手就勾住了我的腰,把我拉了回来。

筏子一阵颠簸,我再度被吓得面色发白。没办法,一遇到水我就没脾气了,只剩下害怕。

半晌过后,筏子竟然还是颤得厉害,我忍不住呻吟道:“萧左,你能不能想办法别让筏子颤得这么厉害?”

“我没办法。”萧左笑道,“因为根本不是筏子在颤,是你在颤。”

“是……我?”

“嗯,是你。”

“这么说,筏子,没问题?”

“嗯,没问题。放心吧。”

一阵沉默。

“萧左,你和我说说话……这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叫人心慌。”

“好。你坐好了我便和你说话。”

“不要不要!四周都是水,我一看见水就头晕!”

“你再不坐好,我保证你不但会头晕,脸也会红。”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见了晨风和你那位大总管。”

“在哪儿?”我立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风纤素和百里晨风。

惟恐多情自船舱而出,推开一道小门,下面漆黑一片。

我取出火折,借着火光走下木梯,一股阴湿味顿时扑鼻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非常难闻。

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舱底杂七杂八地堆放了许多东西,我不禁想到,如果这下面藏有人,他们要攻击我们,那么灭掉我手中的火折子,将是必需的前提——便在这时,我右手一颤,火苗顿熄。

心方惊动,只听耳后“喳”的一声,柔和的火光复又漾开,快得好像从没有过黑暗的时刻。

我回眸,只见百里晨风手举火折子,一双眼睛漆黑,似初见时的锐利,然而对上我的视线时,便变得温润起来。

果然不愧是百里城的第一高手,应变能力堪称一流。我的火折子刚灭,他便燃起了他的。

“我在前吧。”他越过了我。

我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把自己的火折子放入怀中。百里城是友是敌,其实很难说清。这一行,不包括萧左,只有他一个百里城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注定在途中全军覆没,百里城只是损失了一个第一高手,而宫家……

“这是什么?”百里晨风忽然回头。

我心神一敛,连忙俯身上前,他指的是角落里的几只麻袋,其中一只被他以刀划破,露出里面卷曲成团的不规则丝状物,散发着淡淡的微香。

“这是竹茹,用以清热化痰的草药。”

百里晨风哦了一声,不再有疑,转身继续检查其他东西。我伸手抓起一把竹茹,它们如粉末般从我指缝间溜走,如果我告诉他,其实它还有另一种鲜为人知的用途,不知他会怎么想。

或是终归无法交心,或是出自与生俱来的防备,我选择了沉默。

转身时看见木架上的一盆吊兰,对于暗不见光的船底竟然摆放着这么一株绿色植物,这情况显然很不合理,因此在我注意到它的同时,百里晨风也朝它走了过去。

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我整个人顿时朝前方栽倒,左臂重重磕在一块镇船石上,挣扎着坐起时,只觉疼痛难忍,整条胳膊像要断掉一样。百里晨风立刻放弃那盆吊兰朝我走了过来,急声道:“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站起来。

“真的没事?”

想用微笑来表示自己没事,但笑意未到痛意先起,忍不住咧牙抽了口气。

“还说没事,让我看看!”他把火折子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说挽起我的衣袖检查伤势,昏黄的光线下,左臂上淤青一片,我本就肤色苍白,因此看上去便显得更加恐怖。

这回抽冷气的人换做了他。

“我们回去吧,萧左那儿应该有药。”

“萧左——”我开口说了两个字,又停住,见他眼中露出询问之色,便微微一笑道,“他似乎什么都有。”

百里晨风点头道:“他是个妙人。”

这答案如此含糊一语带过,却不是我所要的。于是我干脆直接问道:“他真的是天下第一败家子吗?”

火光映着百里晨风的眼睛,我知道自己此刻依仗的是什么,也知道一个不慎可能会导致无法收场,然而,我愿意一赌,赌他会不会对我说真话。

“风姑娘。”沉默许久后,百里晨风终于开口,“无论他是谁,我保证他对宫家没有恶意。”

我凝视着他,半响,收回自己的目光,转移话题道:“我们下来得够久了,上去吧。”

百里晨风的回答给了我两个讯息:一,萧左不是天下第一败家子;二,他的真实身份不便透露。

当一个人在江湖中的所有传闻都是假的时,说明他必有所图,那么萧左,他图的又是什么?

百里晨风先自上楼,我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木梯一共十二级,在第十级时我忽地放慢脚步,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在底舱微弱光线中摇曳生姿的那一盆兰花。

我不喜欢它,既然长在如此阴暗之处,又何必生得这般明艳多情?

我悠悠地转回头,不过是挽了挽鬓边的发,木架上的兰花已迅速枯萎。

百里晨风转身朝我伸手,我将手交给他,忍不住盈盈一笑。舱外的阳光温柔地映亮了我的半个身子,在这一瞬间,砰的一声,船身猛地一震。

巨大的爆炸力顿时将我整个推出舱门,幸而百里晨风已经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开我。

果然,一只胳膊迅速过来挽住了我的腰,带着我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水中,接着好一阵子天旋地转,倾天巨浪席卷而来,像要将我活活吞噬,然而于这样的惊魂时刻,百里晨风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我们遇敌了!”

我在他怀中扭头,看见那艘船自中间断开,慢慢地沉下去。正午时分,河水像染了金光般的晃眼,一闪一闪的,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不知为何,我的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百里晨风一边喘气,一边伸长手臂拖来离我们最近的一片船板,道:“下舱前我们的船正好经过一片水上绿洲,如果我们现在往回游,应该能在半个时辰内游到那儿。”

“可是——”我放目四看,只见黄水茫茫,涛声起伏,竟不见其他人影,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我跟他两个人,“不知道大小姐他们怎么样了……”

“有萧左在她不会有事的。”他倒显得毫不担心,难道萧左真那么神通广大?刚那么想,就见百里晨风把船板推到了我面前,急声道,“抓住它,我拉你走!”

我咬了咬唇:“我会游泳!”

“我知道你会,但是以你的体质,根本游不远。”

我有些不甘地望了他一眼,但看见他眼中的担忧时,心就莫名其妙地颤悸了起来。在思绪一片紊乱中我抓住浮板,乖乖地任由他带我往回游不再多言。

风纤素,他是自愿的,你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有义务救你,即使没有他,你也不见得就会死,你不必感动……

可是在危难时,总是他第一个在我身旁保护着我,也只是他会把我的孱弱放在心上,处处照顾着。他,可是个有心人哪。

有心人又如何,除了知道他是百里城第一的高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如此隐晦,就是危险,风纤素,那是危险……

我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若因此错过一个真心待我之人,可会后悔?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真心,就算真心又能持恒多久?你若试图相信真心,你会后悔的!风纤素,你会后悔……

我死命咬住唇,紧张得指关节都因太用力而开始发白。

浮躁是我的老朋友,它总懂得挑选最恰当的时机前来拜访,尤其在此刻,身处汪澜之中,本就身似浮萍飘无定踪,再这么一折腾,顿觉心血翻涌,抑郁难忍,就在这时,一声音大叫道:“纤素姐姐!”

大小姐!我整个人一震,像在六伏天里浇淋了盆冷水一样,一下子从头凉到脚,所有的悸动、烦乱、胡思乱想通通消失。抬眼处,看见一只羊皮筏子悠悠而来,一人愁眉苦脸地操桨,一人却舒舒服服地坐着。

不消说,划浆的那人是萧左,坐着的那人是宫翡翠。

我人还泡在水中,嘴上已关切地询问道:“大小姐可有伤着?”

“没有没有!”她笑嘻嘻地边说边拉我上筏,指着萧左道,“爆炸声刚响,他就……和我一起跳到排子上去了。”

我瞧着她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心念一动,已经想到她肯定是被萧左抱着跳入筏中的。

当下转头向萧左,淡淡笑道:“那么,真要多谢萧公子照顾我家大小姐了。”

“呸呸!你谢他做甚?”萧左还没来及说话,宫翡翠已经大声接过话茬,用眼角瞟着萧左,嘀咕道,“他还说什么只要我们不大声,水鬼得不到指示就不会有动作,结果还不是沉船了。”

“这么快就过河拆桥……”萧左喃喃地嘟囔一句,苦笑道,“你以为爆炸乃水鬼所为?”

宫翡翠瞪起眼道:“不是么?”

“不是。”百里晨风接口说,“只有自内部爆炸,才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毁于瞬息。”

我皱眉,环顾四周道:“可水鬼都潜伏水下,船上除了杜三娘和她老爹还有几个舵手外,并无他人,那么究竟是谁引爆了船只?还有,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怎么就你们两个?”

宫翡翠撇嘴道:“什么老爹,分明是她相好的,一爆炸后,大家都落了水,铁骑们正在跟那帮水鬼纠缠着呢……”兴许是我看她的目光有些讶异,她的脸红了红,小声道,“我不会游泳,萧左又身负宝贝,就先行离开了。”

萧左见她面有愧色,便把话题扯开道:“晨风,方才船行过一个水上绿洲,你可留意?”

百里晨风点头道:“我们正是想往那里去。”

“好,待到了再放信号通知铁骑们前来。事不宜迟,我们快往那儿划。”

百里晨风目光一转,看到了我,“风姑娘被硬物撞到受了点伤,你的药呢?”

萧左朝我看过来,目光颇有深意,“风总管……风姑娘的脸色似乎很差。”

我一怔,怎地他也改口叫姑娘?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酸甜难辨。

挽起左袖,只见原本的淤青里渗出一粒粒红点,天生弱质,稍加碰触即成伤害,更何况那重重一撞?

萧左轻吁口气,摇头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道:“晨风,你这可不对了,竟然让风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

当然,哪像你,把大小姐保护得那么好,全身上下别说磕伤碰伤,连滴水都没溅到。我当下笑笑道:“我是在舱底时自己不小心绊倒的,与他人无关。”

“对了,你们在舱底发现什么了吗?我真是想不明白船是怎么炸了的!”宫翡翠问。

我看看萧左,又看看百里晨风,决定将最初的发现说出来:“那个……其实,我们在舱底发现了一样东西,但我当时没怎么注意到,直到爆炸后才想起来……”

“什么东西?”

我缓缓道:“竹茹。”

宫翡翠不解道:“竹茹?好像是种草药吧?”

“是草药,但——”我看见萧左的眼睛眯了起来,沉声道,“它也是火药。”

不错,竹茹,毒药烟火的必要配方。舱底既有竹茹,想必火药早已埋放好了,却因我受了伤,所以没来得及把它找出来。

一念至此,不禁目露羞愧,颇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百里晨风。他看着我,低声道:“这一切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策划,无论我们看不看得出来,都在劫难逃。”

“不错,现在我们还是先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萧左说着,站了起来,“绿洲到了。”

我转眸,但见一片绿色迎面而来,羊筏已靠岸。

实在聪明黄河中的水上绿洲为数众多,规模有大有小,大的方圆可达百里,俨然一座滩涂岛屿,小的却只有丈许,如沧海一粟。

我们登陆的这个绿洲,规模适中,虽不算太大,倒也足够容纳百余人。

风纤素似乎伤得不轻,虽有百里晨风搀扶,还是在下筏之时差点跌倒。饶是如此,她仍在双脚刚站稳后便回身向我伸出手道:“草地湿滑,大小姐,我扶您。”

偏巧就在这时,已从另一边跳下筏的萧左也对我伸出了手……这一左一右的,倒像约好了似的。

萧左见状,跟风纤素同时怔了怔,忽而一笑,道:“风姑娘手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说着,也不管风纤素并未把手缩回,径自牵过我的手……

手上传来他的温热,我不禁想起方才和他双双置身筏中的暧昧情形,顿时红了脸,一边嚷着“我自己来,你们谁也别扶”,一边摔手,生怕萧左不肯放,摔得还很用力。

没想到他一听立刻把手松了,而我则因用力过猛,重心不保,筏子就造起反来,左右摇晃个不停……我虽练过轻功,但我不是神仙,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如何提气运功,顿时前仰后伏,手忙脚乱。

正狼狈不堪,忽觉轻风拂面,眼前人影一闪,转瞬我就被腾空抱起,再落下时,两脚所踏之处,已经是柔软的芳草地。

“还说自己来,差点摔进河里了不是。”耳畔响起萧左淡淡的语声,“下次别这么倔了,知道么?”

呀!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想都没想,一拳就捶上他的脑袋,趁他惊愕的功夫跳出他的怀抱,冷笑道:“别以为你救过我就能对我指手划脚,门儿都没有!”

萧左的脸色顿时一变,清亮的眼神也被乌云荫蔽,静静地盯了我半晌,忽一点头,转身就走。

呃,他怎么……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想喊住他,眼角瞥到风纤素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表情,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那厢,萧左已在西边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上的一株草,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

我怔怔地瞧着他,耳中充斥着黄河水起伏荡漾的“哗哗”声,突然间,委屈就像潮水般涌上心田,我背过身去,道:“纤……”

刚说了这一个字,觉察到自己鼻音浓重,便咬住了唇,半晌才接着道:“纤素姐姐,我们去看看四周环境吧。”

“好。”风纤素应着,抬眼看向百里晨风,竖起一根指头,指了指萧左,又转向我说,“走吧,大小姐。”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抬起腿,下意识就欲向东走——萧左在西边啊。

可是下一瞬,我就又改主意了——他在西我便要朝东么?凭什么我要躲着他!

我又没错!

我咬了咬唇,忽然一把挽住风纤素,拧身便向西走去。

随着和萧左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也把头越抬越高……一步、两步、三步,我与他已经近在咫尺……我高昂着头,专注地盯着那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的太阳,仿佛它突然变成了方的。

但老实说,就算此刻太阳真的变成方的,恐怕也无法让我忽略那个静坐无声的人的存在。

他发什么脾气嘛?我自小便那样倔,如果他希望我改,不会好好跟我说么?搞成现在这样算什么,连话都不说一句……太阳好刺眼呐,我的眼睛都被刺疼了……

我、我该不会是要哭了吧?

便在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百转千回到我心悸颤不已,五脏六腑似被熨烫过。

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沉重到再也不能被我的意志所驱动,定定地站在那儿,一步都迈不出去。

风纤素向前走了几步,也站住了,回首道:“大小姐?”

我怔怔地瞧着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时复闻身后衣袂窸窣,两耳终于再度听见那把熟悉的男声:“风姑娘,绿洲上蛇虫甚多,你又有伤,还是跟晨风在滩头等待铁骑吧……我陪她便是。”

他的语音刚落,一阵风夹带着水气扑面而来,我顿觉精神一爽,全身上下都流窜着一股暖意,连那本来看上去很是没精打采的太阳,此刻都精神抖擞地对我露出笑脸,我便也傻呵呵地对它笑了笑。

一转眸,瞧见风纤素询问的眼神,我连忙把笑意一收,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唔,我倒忘了你手上有伤,还痛着吧?既然这样,你就回去好了……”

有他陪我就够了。

我在心底加了一句,不禁又咬着舌尖笑起来。

“那好。”风纤素先是怪模怪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萧左,“对了,如果有船只经过,我们是否需要拦截?”

萧左说:“如果看见那大官的船便截下,别的船只就算了。恐防有诈。”

风纤素想了想才点头道:“不错,那大官告老之事早已安排妥当,定然不可能被敌人利用……如此,我便回滩头守候吧。”

说着,又瞧了我两眼,这才往回走去。

咦,难道我脸上突然长出朵花来了,她怎么那样看我?我忍不住用目光追随她的背影,一转头却看见萧左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笑意未消,很是不该被他看见,慌忙又想转回去,耳中听他叹道:“真是个小丫头,又哭又笑……”

“谁哭了?”我用力抬头瞪他,没想到这一瞪之下,眼泪竟真的掉了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在哭?我真的是在哭!

天呐!这不能怪我!都是泪珠在眼眶里蓄得太久,自己都麻木不觉了。

怪不得风纤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这又哭又笑的,情形当然很是诡异。

完了完了,这次真是羞死个人!

我在心底呻吟了一声又一声,面上想必也是阴晴不定、变化多端,萧左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响亮得那叫一个肆无忌惮,还一边笑一边说:“虽然被你气得半死,但是能看见你这副模样倒也值了!喂,你知不知道,你傻兮兮的样子真是可爱至极!”

我呸!这家伙到底会不会讲人话?我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抬起手——“砰”!

再次一拳捶到他头上。

“哎呀!”

一声惨呼出口,我捧起自己可怜的手,差点再次落泪……痛啊!痛死我啦!这家伙的头莫非是铁做的?上次打他时怎么没发现?

萧左负手而立,由我在旁又叫又跳地折腾,施施然道:“随手打人不是什么好习惯,第一次我可以让着你,这第二次嘛,可就不成了。若让你养成习惯,将来……”

“将来?”我抓住这两个字,立刻问到他脸上去,“什么将来,啊?”

他瞧着我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哼!”我从眼皮底下瞟着他,冷哼道,“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他似乎愕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试探我,“你知道什么?”

我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他——哈!只见这个无论何时都一脸恬淡、好像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的萧左大少爷,在我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一副又不安又期待又有一点慌乱的神情!

我心中好不惬意,因而又故意磨蹭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年纪小,家世又好,武功也不弱,怕我将来养成仗势欺人的习惯呗!”

“什么?”萧左的脸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多姿多彩,五颜六色变换个不停,煞是好看,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

我心中不住偷笑,却又有一点点诧异:就算被我说中了心事,也用不着这样夸张吧?

于是我抬起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什么你你你的!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谢谢你啦!”

萧左骤然长长吁出了一口气,仔仔细细把我瞧了个遍,突然一抬手,抱起拳,认认真真地说:“宫大小姐,我的姑奶奶,这样都能被你想到,我佩服你,真的,我简直佩服死了你!”

当然了,我多聪明!我得意地摇头晃脑,学着他的样,也一抱拳,道:“好说,好……”

第二个“好说”并没说完,因为就在这时,滩头那边突然传来风纤素的声音:“大小姐,铁骑回来了。”

水意两难休与铁骑们一起来的,还有一艘大船。

一眼扫去,但见诸人虽衣发俱湿,却无多少狼狈之色,久经训练,果然兵用一时。一人自丈高的船头轻轻跃下,落在我面前,曲膝道:“恭请大小姐、大总管和两位公子上船。”

“战况如何?”

“水鬼五十人,死四十,十人不知去向。我方死十二人,伤五人。”

死的比伤的多,可见战况之惨烈。

宫翡翠在萧左的搀扶下正要上船,听到这里便问道:“那个杜三娘和她丈夫呢?”

“杜三娘遁水而逃,她丈夫死了。”铁骑领队自怀中取出一只镯子,“但她在水遁前却将这只镯子朝我们丢了过来。”

我伸手接过,但见银光闪亮,花式古雅,正是先前杜三娘臂上所戴那只。

宫翡翠凑上前瞧了一眼,喃喃道:“逃便逃了,留下这只镯子做什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大小姐,还是先上船再说吧。”

宫翡翠点头应允,一边上船一边问铁骑:“你们怎么弄来的这条船?”

“回大小姐,途中正逢那位告老还乡的大官,原来是曾参加过珍展的前礼部侍郎史大人,得知我们遇难便主动借船。”

宫翡翠“哦”了一声,我想了想,道:“大小姐,是不是赶上去向人家致谢?”

“好。”宫翡翠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去便去吧。”

我转而吩咐舵手道:“追上史大人的船。”

舵手领命而去,我倚在甲板栏杆上,看着船下翻滚的浪花,想起刚才船沉落水的一幕,恍若隔世……诸事不顺!为何这一路行来,偏偏诸事不顺?

“怎么了?”百里晨风跟上来问。

我幽幽叹道:“传说大禹治水时,用神斧将高山劈成人门、神门、鬼门,泄黄河水东流入海,故而取名三门峡。那么从此穿过,便像是在三界中选了一回,为人为神或为鬼,可能自知?”

百里晨风的眼睛迷离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便一笑带过道:“我们此行,至百里城后,能见到那位了不起的义子么?”

“你想见他?”

“非常。”好奇是人类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不过我更想确定的是他和萧左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疑点已经纠结许久,若无答案,实在不甘。“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百里晨风还未回答,一声音已飘过来道:“如果风姑娘关心的是他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百毒不侵的话,我倒是可以代为回答。”

我转头,看见了笑嘻嘻的萧左,一双眼睛晶晶亮。若他以为如此我便会窘迫不安那就错了,我微微而笑,顺着他的话道:“那么,就有劳萧公子解我疑惑了。”

“我的答案是——城主义子再怎么百毒不侵,遇到风姑娘,也要玩完。”

“你确定?”

“非常。”他学着我的口气说,为了表示肯定,还用力点了下头,可那双眼睛里分明满是笑意。

信他?除非我是白痴。

想从百里晨风那打探点内幕的计划就此被萧左打断,于是我干脆放弃,转头看着河水道:“再过半个时辰后便可到壶口,说起来,我们虽比原计划慢,但还好慢得不是太多。”

“不,我们不在壶口靠岸。”

“也好。”我丝毫不觉意外。不知为何,我就是料到这个狡猾无比的少年会临时改变路线,当下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那么,萧公子的新计划又是什么?”

“我们在韩城下船,取道渭南,再入骊山。如此一来,山中一窝鬼必定想不到,计划全乱。他们愈乱,于我们便愈是有利。你说是不是,风姑娘?”

我淡淡道:“萧公子是我们的领路人,自然一切由你决定。”

萧左望着我,眼中神采忽闪,当我想去捕捉些什么时,已消失无影。就在这时,宫翡翠走出船舱朝我们走了过来,“你们在这聊什么?可猜出是谁在背后搞鬼了么?”

搞鬼?

见我迷惑,她扁扁嘴巴道:“就是那个杜三娘啊!虽然她玩的把戏不怎么入流,不过如果接下去都是这些美人计什么的,难保某人不会浑浑噩噩就中了圈套。”

萧左尴尬地咳了一声,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很有趣:虽然他总能气得宫翡翠七窍生烟,但反过来,能让他困窘无语的,也只有宫翡翠。

百里晨风沉吟道:“杜三娘应该不是山中一窝鬼那边的人。”

“不是?”我向他看去。

“我觉得不是。”他回答说,“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赶到渡口早早等着我们上钩。”

“那就奇了,难道觊觎宝瓶的还另有一帮人?”

萧左忽然阴沉沉地插了一句:“也许对方觊觎的不是宝瓶。”

宫翡翠疑道:“不是宝瓶,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也是大家想知道的,因而都非常慎重地等着萧左回答。

谁料他却摸了摸下巴,悠悠道:“哦,那可说不准了。也许是哪个头头瓢把子什么的见宫大小姐娇美如花,想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也不定……”

我以为宫翡翠必定会生气,谁知她只是白他一眼,轻啐道:“呸,没个正经的。”脸反而渐渐红了。

看到此处,心中忽然一动。宫翡翠今年十七,若非因老爷去世,她为父戴孝一年,这个年纪早该择婿而嫁,但她心高气傲,素不将天下男子放在眼里,这回却因送宝一事与萧左有了交集,瞧这模样,莫非……

刚想到这,一铁骑高声道:“禀总管,我们已追上了史大人的船。”

这么快?倒像是故意等着我们似的。我忽而一笑,转身瞧向船舷另一边,只见多艘大船并水而行,其中一艘最大也是最华丽的船上,一老头走出船舱,笑着朝我们拱手道:“对面可是宫小姐和风总管么?老朽史岩,在这有礼啦。”

我看看宫翡翠,只见她已收敛了先前那副小女儿模样,微微颔首回礼,又是矜贵又是慵懒,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知道她不喜应酬,便命铁骑放好船板,亲自过船去,还没到史岩已一把迎上来相扶道:“怎好劳动风总管亲自过来,小心小心。”

我刚自微笑,目光忽顿,只见史岩身后还站着一个小孩,十一二岁年纪,粉嫩嫩一张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爱至极。“这是……”

“哦,这是我孙儿子玉。”史岩拉过身后小孩。

“好漂亮的孩子!”我蹲下身,平视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柔声道,“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说着自颈处摘下一条链子,放入他手中。

说是链子,其实不过是条红线,系着块碧玉坠子,线虽普通,那坠子却相当精致,上面镂刻着千古名词《卜算子》。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我曼声吟哦着词中名句,不知怎地竟然念错了,顿时把声一收,赧然笑道,“哟,瞧我,错了!怎么是‘我住长江尾’呢……罢了,子玉,这玉送你,将来你可以送给你的心上人。”

子玉见那玉坠小巧,顿时接过去把玩起来。

史岩呵呵笑道:“小孩子不懂规矩,谢谢风总管了。”

“哪里,是纤素要谢谢大人相救之恩才是。”

彼此寒暄一番,我提裙回船。百里晨风在那头接我,目光柔和得像被水漂蚀过一样,“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紫萸香慢,竟如此喜欢小孩儿。”

我笑笑,并未言语,萧左却插话道:“我看那个小孩也很喜欢风姑娘。”

只见他盯着对面船只,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

我回头,正好对上子玉的视线,风声呼呼,两岸景物飞般掠过,惟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一直看到心中来。

那烟波浩渺中,一切都恍惚了起来,卜算子里另一句话鲜明浮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风儿吹鼓了船帆,飞快驶向我们此行水路的终点,也是黄河最后一个埠口——韩城。 gAUQ2duqD9eSi+4cNCFM98HgZiZpa8Y1dVP7G5BoXjm0rT4VU4BZIwMMxazX+V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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