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1]

（正末扮骑马引俫人上开） 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 [2] 。先人拜礼部尚书 [3] ，不幸五旬之上因病身亡。后一年丧母。小生书剑飘零 [4] ，功名未遂 [5] ，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 [6] ，欲往上朝取应 [7] ，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 [8] ，有一人姓杜名确，字君实，与小生同郡同学，当初为八拜之交 [9] ，后弃文就武，遂得武举状元 [10] ，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著蒲关。小生就望哥哥一遭，却往京师求进 [11] 。暗想小生萤窗雪案 [12] ，刮垢磨光 [13] ，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万金宝剑藏秋水 [14] ，满马春愁压绣鞍。

【仙吕】【点绛唇】 游艺中原 [15] ，脚根无线，如蓬转 [16] 。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 [17] 。

【混江龙】 向诗书经传 [18] ，蠹鱼似不出费钻研 [19] 。将棘围守暖 [20] ，把铁砚磨穿 [21] 。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 [22] ，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23] 。

行路之间，早到蒲津 [24] 。这黄河有九曲 [25] ，此正古河内之地，你看好形势也呵！

【油葫芦】 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是此地偏 [26] 。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 [27] 。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 [28] ；东西溃九州 [29] ，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 [30] ？却便似弩箭乍离弦 [31] 。

【天下乐】 只疑是银河落九天 [32] 。渊泉、云外悬 [33] ，入东洋不离此径穿 [34] 。滋洛阳千种花 [35] ，润梁园万顷田 [36] ，也曾泛浮槎到日月边 [37] 。话说间早到城中。这里一座店儿，琴童，接下马者。店小二哥那里 [38] ？ （小二上云） 自家是这状元店里小二哥。官人要下呵 [39] ，俺这里有干净店房。 （末云） 头房里下，先撒和那马者 [40] 。小二哥你来，我问你：这里有甚么闲散心处？名山胜境、福地宝坊皆可 [41] 。 （小二云） 俺这里有一座寺，名曰普救寺，是则天皇后香火院，盖造非俗：琉璃殿相近青霄，舍利塔直侵云汉 [42] 。南来北往，三教九流 [43] ，过者无不瞻仰，则除那里可以君子游玩。 （末云） 琴童，料持下晌午饭，那里走一遭，便回来也。 （童云） 安排下饭，撒和了马，等哥哥回家。

（下） （法聪上） 小僧法聪，是这普救寺法本长老座下弟子 [44] 。今日师父赴斋去了 [45] ，著我在寺中，但有探长老的，便记著，待师父回来报知。山门下立地 [46] ，看有甚么人来。 （末上云） 却早来到也。 （见聪了 [47] ，聪问云） 客官从何来 [48] ？ （末云） 小生西洛至此，闻上刹幽雅清爽 [49] ，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谒长老。敢问长老在么？ （聪云） 俺师父不在寺中，贫僧弟子法聪的便是。请先生方丈拜茶 [50] 。 （末云） 既然长老不在呵，不必吃茶。敢烦和尚相引瞻仰一遭，幸甚。 （聪云） 小僧取钥匙，开了佛殿、钟楼、塔院、罗汉堂、香积厨 [51] ，盘桓一会，师父敢待回来 [52] 。 （末云） 是盖造得好也呵！

【村里迓鼓】 随喜了上方佛殿 [53] ，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 [54] 。游了洞房 [55] ，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 [56] ，参了菩萨 [57] ，拜了圣贤 [58] 。

（莺莺引红娘捻花枝上云） 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 （末做见科 [59] ） 呀！正撞著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60] 。

【元和令】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 [61] ，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著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著香肩，只将花笑捻 [62] 。

【上马娇】 这的是兜率宫 [63] ，休猜做了离恨天 [64] 。呀，谁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65] 。

【胜葫芦】 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 [66] ，斜侵入鬓云边。

（旦云） 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 （末云） 我死也！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 [67] ，玉粳白露 [68] ，半晌恰方言 [69] 。

【幺篇】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 [70] ，行一步可人怜 [71] 。解舞腰肢娇又软 [72] ，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73] ，似垂柳晚风前。

（红云）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旦回顾觑末下） （末云） 和尚，恰怎么观音现来 [74] ？ （聪云） 休胡说！这是河中开府崔相国的小姐 [75] 。 （末云） 世间有这等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 [76] ？休说那模样儿，则那一对小脚儿 [77] ，价值百镒之金 [78] 。 （聪云） 偌远地，他在那壁，你在这壁，系著长裙儿 [79] ，你便怎知他脚儿小？ （末云） 法聪，来来来，你问我怎便知，你觑：

【后庭花】 若不是衬残红芳径软，怎显得步香尘底样儿浅。且休题眼角儿留情处，则这脚踪儿将心事传。慢俄延 [80] ，投至到栊门儿前面，刚那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 [81] 。似神仙归洞天 [82] ，空馀下杨柳烟，只闻得鸟雀喧。

【柳叶儿】 呀，门掩著梨花深院 [83] ，粉墙儿高似青天。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著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84] 。

（聪云） 休惹事，河中开府的小姐去远了也。 （末唱）

【寄生草】 兰麝香仍在 [85] ，佩环声渐远 [86] 。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87] 。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 [88] 。

“十年不识君王面，恰信蝉娟解误人 [89] 。”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 （觑聪云） 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赚煞】 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90] 。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91] 。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 [92] ，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93] 。 （下）

[1]折：元杂剧中的“折”相当于场，到明朝杂剧才正式分折。

[2]本贯：原籍；西洛：即洛阳。唐开元年间以河南府为西京，洛阳为西京首府，故称洛阳为西洛。

[3]先人：已死的父亲。

[4]书剑飘零：书和剑都是书生的佩饰，这里代指文人随身物品。飘零是指四处流浪。

[5]功名未遂：科举考试没有中第。遂：成功、如愿。

[6]唐德宗即位：唐德宗即李适。

[7]上朝：朝廷，京城。取应：朝廷开科取士，士子应选。

[8]蒲关：蒲津关的简称。

[9]八拜之交：结拜兄弟。

[10]状元：进士及第的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

[11]却：再。

[12]萤窗：晋人车胤勤用萤火虫读书的故事。

[13]刮垢磨光：这里指读书时认真琢磨，去粗取精。

[14]“万金”句：说自己满腹经纶却功名未就，就像宝剑隐藏着耀眼的光芒；秋水：比喻剑的光芒。

[15]游艺：剧中指负笈游学。

[16]蓬转：像蓬草一样四处飘飞。

[17]日近长安远：用晋明帝司马绍的典故，用帝都遥远难及比喻功名难就。

[18]诗书：本指《诗经》和《尚书》，这里泛指儒家经典；经传：解释经典的著作。

[19]蠹（dù）鱼：书虫，这里比喻自己像书虫一样埋头读书。

[20]棘（jí）围：指考场。

[21]铁砚磨穿：刻苦攻读，不取功名誓不罢休。

[22]投至得：直等到；云路：飞黄腾达的道路。

[23]“空雕虫”二句：是说白白地写作、研究诗文，却徒劳无益。

[24]蒲津：即蒲关，在山西省永济市。

[25]九曲：河道的弯曲很多。

[26]“九曲”二句：黄河的风涛哪里最显眼？只有这蒲郡一带；则除：除非是，只有。

[27]带齐梁：像带一样围绕着齐梁大地；分秦晋：黄河把秦晋之地分开；隘幽燕：把幽燕和中原分开；

[28]“竹索”二句：用竹索做缆绳的浮桥，像是仰卧在水上的苍龙；竹索：竹篾做的大绳；缆：系船的绳。

[29]溃：河水决堤，这里指灌溉；九州：代指中国。

[30]归舟：顺流而下的船；紧不紧：即紧；见：显。

[31]弩（nǔ）箭：由机械发射的箭；乍：突然，猛然。

[32]九天：最高天上。

[33]“渊泉”句：是说黄河之水的源头好像在天外。渊泉：源头。

[34]“入东洋”句：说黄河必经过蒲津入海。

[35]滋：灌溉繁育；洛阳花：指牡丹。

[36]润：滋养；梁园：即兔园，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故址在今河南开封市东南。此处以洛阳、梁园代指黄河流域。

[37]“也曾”句：黄河直通天河，有海客曾乘浮槎到了天上。

[38]店小二哥：元时称店主为大哥，称伙计为二哥或小二。

[39]官人：对男子的尊称；下：住下。

[40]撒和：喂养牲口。

[41]福地：有福之地，对寺院的敬称。

[42]舍利塔：舍利是指佛祖的尸体焚烧时化成的珠状物，珍藏舍利子的塔就是舍利塔；侵：渐进也；云汉：天河。

[43]三教九流：泛指各种职业的人。

[44]弟子：又叫徒弟，是徒弟子的简称。

[45]赴斋：受人邀请或做法事而去吃斋。

[46]山门：寺院最外面的门。

[47]见聪了：和法聪相见完毕。了：完毕。

[48]客官：对出门在外的人的尊称。

[49]刹（chà）：代指寺院。

[50]先生：对儒者的通称，简称生；方丈：一般称住持为方丈，这里指主持所住的房间。

[51]罗汉堂：寺里安放释迦牟尼五百个罗汉弟子像的殿堂；香积厨：和尚的厨房。

[52]敢待：也许。

[53]随喜：佛家用语，只见别人行善事而心里高兴；上方：山寺、主持都可以叫上方。

[54]法堂：宣讲佛法的地方。

[55]洞房：本指幽深的房间，这里指佛殿。

[56]数罗汉：习俗以为从五百罗汉中任意一个数起，数到与自己年龄相等时，既可从罗汉表情上预知自己的吉凶祸福，这就叫做数罗汉。

[57]参：众僧参见主持或坐禅说法。这里是瞻仰、拜见的意思；菩萨：梵语，参悟佛教真理，普济众生的人，地位仅次于佛。

[58]圣贤：对神佛的敬称。

[59]科：元杂剧中舞台提示用的术语，也做“介”。

[60]“正撞著”句：正碰上前世的风流冤家。五百年前，指前世；业冤：也作冤家，是佛教用语，后指仇敌，也用作对情人的称呼，表示爱到极致。

[61]颠不剌：有多意，此处颠有可爱、风流的意思。不剌：语助词，无意。

[62]“他那里”二句：是说莺莺尽让张生对她顾盼不已，而她却垂肩持花微笑；调戏：这里指张生为莺莺陶醉的样子。

[63]的是：确实是；兜率宫：兜率天是六大欲天第四天，佛祖成佛前居住在这里，这里的房院就是兜率宫。

[64]离恨天：佛教三十三天中没有离恨天，而在此剧中的意思是指男女相思烦恼的一种心境。

[65]“我见他”二句：是说莺莺貌美，正适合打扮；春风面：美丽的容貌。

[66]宫样眉：按宫中流行试样描的眉。

[67]樱桃：常用来描写女子的嘴。

[68]玉粳：光洁如玉的粳米，比喻牙齿小而白。

[69]恰：才，刚刚。

[70]“呖（lì）呖”：黄莺在花丛中鸣叫，比喻莺莺说话的声音。

[71]可人怜：让人爱。

[72]解舞腰肢：能跳舞的腰肢。

[73]旖旎（yǐnǐ）：轻盈柔美，引申为风流之意。

[74]观音：是中国佛教四大菩萨之一观世音的简称。

[75]开府：唐时是一品文官的散职，因为莺莺的父亲是相国，所以称开府。

[76]天姿国色：美丽超凡的女子。天姿：天生的不加修饰的姿色。

[77]小脚：古时女子以脚小为美。

[78]镒（yì）：古时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百镒黄金是说贵重。

[79]系著长裙：唐宋时，妇女的裙子长及于地。

[80]俄延：拖延。

[81]风魔：本指精神失常，这里指神魂颠倒；解元：这里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82]洞天：道教传说中的神仙居住的洞穴，与人世不同，别有天地。

[83]“门掩”句：意本戴叔伦《春怨》“梨花春雨掩重门”句。

[84]兀的：指示代词，表惊讶语气；意马心猿：指人的思想像猿和马一样难以控制。

[85]兰麝：香料，这里指莺莺佩戴的香物。

[86]佩环：莺莺身带的佩玉。

[87]“东风”三句：是说张生揣测莺莺走后栊门以内的景象；游丝：空中飘浮的昆虫吐的丝；芙蓉：荷花。

[88]南海水月观音：即观音。

[89]婵娟：常用以代指美女。

[90]秋波：像秋水般明亮的眼睛。

[91]铁石人：铁石心肠的无情人。

[92]玉人：喻指颜美如玉之人。男、女皆可指。

[93]武陵源：即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 AFzYval+T9aihP0uZm5ijZrwbE51fJLpSQT3ViYcXgkE+lLSto6OIUS4m5ACTEb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