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曹丕过得是前所未有的风光和惬意。这种风光和惬意突出表现在他日常生活当中两个方面所发生的显著变化。一方面,作为曹操亲自指定留守在许都的坐镇统监全权特使,他终于尝到了像自己的父相一样“权倾满朝、势压百僚”的甜头,每天在议事厅上看着昔日那些一个个自命清高、傲视阔步的名士大夫们在自己面前忽然变得礼敬三分、俯首折腰,他表面上虽是装得彬彬有礼,心底却不禁开心得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满腔的得意之情几乎是抑之不住,稍不留意克制就从眉眼间溢了出来;另一方面,在他自己的府邸之中,先前和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宠妾方莹近来也忽然变了一种态度,一改以往那种漠然不可亲近的“冰美人”形象,对他日渐一日地温存体贴、逢迎奉承起来,那股子从她骨髓里融淌出来的媚劲儿弄得曹丕整日整夜里乐酥酥的,一股身为“大男子伟丈夫”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就此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久久萦绕心瓣而难以淡去。他其实也懂得让自己一时成为“大男子伟丈夫”的关键之所在——那就是父相交付在他手里的那显赫至极、炙手可热的绝大权柄。只不过,他也明白这一切的美好感觉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能享受一天就是一天了。
在飘飘然的极度兴奋之中,曹丕想起了当日在许都东郊外栖霞峰青云观中那位玄机子来,他可真是“百算百中、灵验如神”的奇人啊。当初自己装成寒门士子前去问卦,他就愣是占断出了自己是天降吉兆的“大贵人”来!看来,自己不相信这“天命”还真不行啊!于是,为了祈求冥冥上苍永远垂幸于自己,曹丕便照着大汉历书挑了个黄道吉日,推掉了一切公务,仍是微服简从,悄悄一个人去了青云观进香祷告。
两个多月过去了,青云观里依然是松柏森森,修竹幽幽,庭前阶上亦是草色青青,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轻轻推开山门,踏着满径的落叶,曹丕徐徐游步在曲曲折折的回环长廊之间。走到一座雕鹤绘鸾的镂空照壁前,他心头怦然一动,急忙回过头去。那位身披五禽羽衣,头戴七星高冠,气宇飘逸的玄机子正手持一柄乌木拂尘,双颊笑意盈盈,遥遥向他迎视而来。
“玄……玄机子仙长!在……在下终于找到您了!”曹丕惊喜得那一颗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似乎生怕他又要身生双翼白日飞升了一般,慌忙抢上前去,向玄机子稽首深深施礼。
玄机子仍是含笑如旧,手中乌木拂尘往右肘一搭,款款躬下身来,谦声而道:“有偈是‘赤日一轮西边来,映得蓬荜尽生辉。有缘贵人来相会,无缘庭中柏翠翠。’——公子您如今华盖之上贵气冲霄,已然是大权在握,威福由己,在下今日须当以仆隶之礼相迎了。”说着,他双膝一屈,竟朝曹丕当面跪了下去。
“不可!不可!在下哪里当得起仙长这般重礼呢?”曹丕一下慌了神,也“扑通”一声回拜于地,伸出双手扶住了他的双肩,极为恳切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姓曹名丕,深深感谢仙长当日指引点化之恩,今日是特来贵观进香朝圣祈福的。”
同时,他在心底里暗自思忖:看来,司马懿当初那句“倘若你与他真有天定之缘,日后时机一到,你与他自有重逢相交之日”讲得当真没错——这不,自己今天就和这玄机子有了“重逢相交”之事。
“原来阁下果然是丞相府中的曹大公子!不愧是‘鸾随凤腾’‘坤随乾升’的大贵命格!”玄机子听了他自报姓名,脸上笑意顿时变得更是深了几分。
“仙长您当真是料事如神!丕实是衷心钦服。”曹丕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位“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的“仙君”,自然是断断不会就此错过,“您若有意踏足凡尘襄助丕一臂之力,丕愿以千金重礼而供奉您于鄙府之中,如何?”
玄机子淡然一笑,俯首触地而答:“曹大公子乃是‘吉人天相’,百灵护身,又有‘天赐贵人’从旁辅佐,何须区区在下这等浅薄之技而用之?您真是太过看重在下了。”
“仙长是在怀疑丕的诚意吗?仙长您若不答应,丕就拜伏在这里永不起来!”曹丕话犹未了,已是“咚咚咚”地在地板上叩起头来。
玄机子见曹丕执意要请,一时也强拒不得,便抬起头来在地上与他对面而视,沉吟着开口答道:“既然曹公子这等‘礼贤下士’,在下却是不敢拂了您的美意。也罢!在下就觍颜应允了您的请求。其实,这青云观亦非在下的栖居存身之所,在下只是一向喜欢到此与玄门中人切磋交流罢了……”在曹丕显得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继续面如止水地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现今供职于朝廷太史署,姓周名宣,系益州人氏。曹公子若有任何对前程难测难料之事,随时可以到那里询问在下的。至于您适才所言的以千金重礼而供奉,那倒不必了。”
“太史署?原来您就是太史署里新近进来的那位名扬许都的青年术士周宣?”曹丕一听,蓦地忆了起来,愕然中又带着几分醒悟,“久仰久仰!怪不得您对大到天下时势、小到纤芥琐事都能神机妙算,百测百中呐!”
“曹公子过奖了。”周宣将手中乌木拂尘一挥,脸上轻轻一笑,若有所思地款声言道,“曹公子您既入这青云观中,何不且随在下到偏舍密室一叙?在下心中怀有重要之语急欲告知于您。”
曹丕听得他这般言语,心头不禁“突突突”地猛跳了几下,急忙忐忑不安地点了几下头。
一进密室,周宣便换上一脸肃然之色,向曹丕全身上上下下扫视了数番,踌躇了一会儿,开口讲道:“曹公子,请恕在下直言相告,在下刚才细细瞧了瞧您的气色,发现您的眉宇之际隐隐似有一丝阴晦之色……”
“阴晦之色?”曹丕大吃一惊,“周君此话怎讲?莫非本公子将有什么不测之厄?一切还请周君明示!”
周宣背着双手在密室内低头踱了几个来回,忽地脚下一定,从室中香案上取来一个锃亮的银筒,捧在手上递到了曹丕面前。曹丕一看,只见那筒里边插着一大把黄澄澄的铜签。他不知这有何用,便将惊讶的目光转向了周宣。
周宣含笑介绍道:“曹公子,这是在下独创的‘大周天三百六十五卦通灵神签’,您且抽取一支出来让在下为您占断占断。”
曹丕盯着那一支支黄亮的铜卦签,脸色顿时紧张成一团通红,额头汗珠也一颗接一颗滚落而下。终于,他猛一咬牙,慢慢伸出了右手,从那银筒中飞快地抓住一支卦签抽了出来握在手心里,瞧也没敢瞧,径直便递给了周宣:“这……这签上的卦辞,还烦请周君巧断明释。”
周宣也不多言,拈着那支黄铜卦签,细细看了片刻,方才轻声吟了出来:“这签上的卦辞确实有些不太吉利——曹公子,您听:‘虽有青云路正宽,鸾翼高翔防暗箭。若去栖岩蛇伏草,恐遭毒手须小心。’”
曹丕一下被吓得满脸惨白:“谁……谁会在背后放本公子的暗箭?谁……谁会对本公子下毒手?这……这恐怕不会吧……”
周宣闻言,抬眼盯了他一下,面色显得颇为深沉镇定,只轻轻又道:“曹公子若是心存疑虑,不妨再抽一签试试?”
“对!对!对!”曹丕全身一颤,也顾不得擦干掌心里渗出的汗水,急忙便从银筒里又抽出了一支卦签出来,这一次却紧抓在手,一一看去并脱口念道:“乘犊朝天阙,春来花正发。若无骤雨扰,香色自满怀。”
周宣听他念罢,脸上的笑容却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暧昧:“看来近日曹公子府中实是内外喜事迭逢,在上则登高而踞,四方瞻仰;在内则妻顺妾和,满室温馨……只是亚圣孟子曾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您还须得绷紧心弦,务必提防‘意外之变、不测之厄’啊!”
曹丕听了,脸皮一红。他没料到那卦签竟是那么灵验,居然连自家府邸中的闺阁私密之事都清清楚楚地昭示了出来。他暗暗倒吸了一口长气,定下神来,向周宣郑重其事地问道:“这个……周君阐释得是。却不知本公子将来所遭的究竟会是何等意外之变?何等不测之厄?”
周宣从他手中取回了那两支黄铜卦签,轻轻放进了银筒之内,一边转身走向了那张香案,一边幽幽然讲道:“曹公子,天机不可泄漏,一切还得请您自行深深参悟。不过,欲要悟透这两首卦签之辞,也有因果脉络可循的。您只需如此思虑——当今朝廷内外,谁是您曹府真正的死敌,谁就会对您暗下毒手。换而言之,您曹府目前对谁的威胁越大,谁就越有可能会‘如蛇伏草’,对您‘伺机而啮’。”
“真正的死敌?对谁的威胁最大?……”曹丕低低地自语着,倏然双眸一亮,似有所悟,缓缓地点了点头,“多谢周君巧妙指点——本公子明白了。”
“还有,曹公子今日既以国士之礼厚待在下,在下实是感激不已。在下无以为报,唯有竭诚尽忠以供曹公子之驱驰!”周宣在香案上放好了签筒,转身退回,恭然敛容而道,“在下现有一番肺腑之言顺天应人而进献之,还望您深思。曹公子,您如今虽是手握权柄,身居要津,但那是一时所得之幸运,犹如瓶中之花、盆中之竹,始终不能持久,恐有‘乍盛乍衰、倏来倏去’之忧;您若想永持太阿、永掌权柄而使之有如参天巨树一般根深叶茂、四季常青,须得另辟蹊径,独占鳌头才行……”
听到周宣这话讲得如此深切,曹丕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屏息凝神,在席位上深深顿首而言:“周君以顺天应人之言启我心扉,本公子永记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