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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她嚼着口香糖,挑衅地看着他:
“我偏要你爱上我。你等着!”
他气极,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全世界都知道她恬不知耻,
他最憎厌她。
/ Part 1
终于轮到周小柔了。她已经因为几小时的漫长等待而又饿又渴。她之前完全没料到,不过是《时尚周报》的小小编辑职位,竟然有这么多所谓的青年才俊前来应聘。
她迅速地捋了一把头发,挺挺胸,深呼吸,然后推开门走进了面试室。
面试室布置得异常简洁,一张胡桃木办公桌后坐着一对面无表情的男女。女的鼻梁上架副惊艳的金黄色镜框,男的黑T恤上套了个老长的大红围脖。这么大热天竟然还有人戴围脖,果然不愧是时尚人士!周小柔默默地在心里为他喝了声彩。
两位考官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周小柔赶紧堆起礼貌且稍显谦卑的微笑:“两位考官好,我是周小柔,今年24岁……”
女人微微皱起眉,扬了扬手上的笔,示意她停下来:“你可以走了!”
周小柔吃了一惊:“啊?”
女人再度扬扬手,已经垂下眼睑,低声嘀咕道:“还有多少个?”
男人答道:“快了,三个。哦,四个。”
周小柔忍不住插嘴问道:“请问,您刚才是什么意思?我还什么都没说……”
女人抬起头来,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不用说我也知道了。”
她指指周小柔的脚下,周小柔不明所以,低下头来看了看,这才看到自己的丝袜自膝盖至脚背上竟勾出了一条明显的长丝。
周小柔吃了一惊,顿时连耳根子都红了,嗫嚅着试图分辩一下,女人已不耐烦地叫起来:“下一个!师曾曾,来了没?”
周小柔只得退出门去。
走道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清洁阿姨手执扫帚和小垃圾铲,很有耐心地四处搜罗纸屑与烟头。
周小柔心头郁结,狠狠地摁下了电梯。等电梯的工夫,她甩甩长发,愤而低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就是一双勾了丝的袜子嘛,这能证明什么?什么狗屁时尚人士,全是一群假惺惺的伪君子。
电梯门缓缓打开,气氛有点怪。周小柔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色的黑西服,全是男人。她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衬衣领口。
为首的男人像是也吃了一惊,目光犹豫不定地落在她的脸上。良久,那人冷冷开口道:“好久不见。周小柔同学。”
周小柔又是一惊,她惊惶不安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一袭黑色西服,简洁的白衬衣,低调内敛的银灰领带,略嫌夺目的美貌,颀长的身材,微微自然卷的黑发。
她只觉胸口被重锤狠狠抨击,锥心的疼痛一下子便贯穿到五脏六腑。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好吗?”声音听上去关切无比,整个肢体的表情却无一不透露出冷淡与疏离。
她没想过会遇上他,至少是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形下遇上他。在这座城市待了整整六年,每次去超市、百货大楼,她总担心他俩会迎头相撞;即便是回家路上,每踏上一级台阶,她都疑心马上就要与他狭路相逢。这样的担忧,让她的心从来不曾得到安宁。每一晚临睡,她都感到庆幸,真好,又不曾重逢。她在梦中都没忘了要祈祷:永远吧,永远也不要重逢。
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扬起一丝含义模糊的笑:“很意外?”他不觉地用手摸摸鼻子,“既然生活在N市,总该料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吧。”然后,他很大度地冲她伸出手来,“你好,老同学。”
她被动地被他握住了手。这哪里是什么握手,确切地说,是碰手,是那种自认身份尊贵的人,碍于脸面不得不作出来的样子——带着一种刻意的疏远和轻蔑的淡漠。周小柔万般憎恨自己的一时慌乱,被他占去先机,种种难堪尽数落入他眼里。
幸好电梯停住,她匆忙要走,急急地说:“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改天再聊。”男人眼疾手快,一只手臂横搭在电梯门上:“好啊,留个电话吧,咱们改天慢慢聊。”周小柔感觉银牙几乎咬碎。此时,竟然还有人配合地摁上了电梯关闭标志。
她自包里翻出纸笔,刷刷写下一行字:“我的手机号。”她把纸条递给他,“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他接过纸条,看也不看就塞到衣服口袋里,对她的话报以礼貌的微笑与颔首。
她逃跑的姿势仓皇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男人微眯着双眼,轻且厉声道:“她来这里干什么?现在住在哪儿?她的一切,我全要知道!”
身旁的男人微微躬身:“是!”
周小柔走出这幢大厦才觉得腿软。从来没有觉得N市的阳光如此炙热过,让她感觉睁不开眼来。她刚伸出手来挡一挡眼睛,冷不防便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整个人登时摔倒在地。
“哎呀!”她惊叫一声。想要站起来,不知为何,手脚酸软,老半天也直不了身。
呆呆地怔了几分钟,身边人来人往,无一不丢下吃惊的眼神。她低一低头,眼泪扑簌,悄无声息地掉到地上。她紧紧闭一闭眼睛,手撑住地面,很快站了起来。
没关系,你看,还不是站起来了。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她安慰着自己。
她信手推开某间店面,一股冷气迎面袭来,她精神一振,这才看清这是家奶茶吧。店面不小不大,布置得很温馨,格子窗户悬挂着碎花布帘,墙角搁着同色系的书报夹子。
周小柔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这是她的梦想啊,她一直梦想开一间这样的小店。可是,手里永远没有足够的钱。她自觉已经很努力、很勤奋,但老天仍不肯眷顾她。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久,每一家公司,只待她一加入,不及三个月,一定裁员或者倒闭。时间长了,她觉得是自己不祥。但工作还是得找,她要吃饭、要穿衣,还有母亲,需要按时吃药。她需要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很多份。如果可以,她想生出八只手,每只手都可以日赚斗金。
唉,她情不自禁微微摊开手掌。它为什么不招财?是不是因为她对它不够好?没有每天用牛奶侍候?
她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叫杯冰橙汁。橙汁很快上来,她几乎一口饮尽,透心的凉让她心神稍稍安定下来。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他打来了电话,但立刻反应过来,她刚才在纸条上写的并非自己的手机号码,而是10086!她拿准他必会看也不看就把纸条收起。果然!
电话是米兰打来的。
“小柔姐,阿姨不见了!”米兰几乎哭了出来。
周小柔大吃一惊:“啊?怎么回事?”她匆匆站起身来,在包里翻找钱包,“妈妈怎么会不见的?”
米兰抽抽噎噎地说:“我刚刚到厨房里去拿杯子,一转身出来,阿姨就不见了……”
周小柔急怒攻心:“你怎么……”她及时地刹住了口。米兰只不过与她共同租住一套房子,并没有照顾她母亲的义务和责任。恰恰相反,因为出于与小柔的友情,不上班的时候就代替小柔照顾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因此责怪她?
“对不起,小柔,对不起……”米兰小声抽泣起来,“我再出去找找!”
周小柔定定神:“谢谢你米兰,我马上回来。”挂了电话,她扬声道,“买单!”
可是钱包怎么不见了?
她疑惑起来,索性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桌上——小笔记本、笔、钥匙包、身份证、纸巾都在,就是没有钱包。
“我的钱包呢?”她喃喃道。
侍者等在身旁,好心地提醒道:“想想看,是不是落在哪儿了?”
“没有啊。我没去什么地方……”她答着,突然想起来,刚才在店外被人撞的那一幕。是了,应该就是那一撞,小偷伺机偷走了她的钱包!
啊哟!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她抬起头来,恳求地看着侍者:“不好意思,我的钱包被偷了,我现在有急事,您看,可不可以……”
侍者为难地看着她,不说话。
也是,人家不恶语相向都算是仁慈的了。
“我把身份证押在你这儿,晚一点拿钱过来好吗?”她急中生智。“对不起!抱歉!不好意思……”能想到的词几乎都说光了,“我妈妈出了点事,我必须马上赶过去。”
侍者接过身份证,看看身份证,又打量她一番,这才勉强答道:“好吧!”
周小柔松了口气:“谢谢您了。”接着,急忙朝门外冲去。
周小柔租住的房子在城南区。民间流传着一句俗语:宁要城东一张床,不要城南一套房。虽然是一个城市的南与东,却俨然一个天一个地。一个干净整洁,高楼林立,十足的繁华都市;一个却脏乱差,建筑低矮陈旧,像尚未改建的城乡结合部。
和所有人一样,周小柔也向往着城东,但城南的居住成本更低,更适合她。
房子是米兰先租下的。大概嫌每月八百的租金过于昂贵,因此张贴寻觅“同居女友”。周小柔原来租的房子恰好到期,房东声明要涨租金,周小柔便带着母亲找到了米兰的屋子。
几月下来,两人倒是结下了深厚情谊。米兰在某超市做收银员,三班倒。不上班的时候,就会顺手扯过身边的报纸或者杂志,为小柔母亲念上一段。即便仅仅为此,小柔也觉得十分感激。
从小到大,能有几人这样待见她母亲?从来都是只有人嫌弃她——一开始是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张狂与放浪,再后来便是嫌她神志不清……
坐在出租车上,只嫌司机开得太慢。但正逢下班时分,车流格外拥挤,周小柔心急如焚,也不知道母亲会在什么地方。
好不容易车到巷口,车子戛然停下。
“麻烦您师傅,再往前开点。”
司机面有难色:“这里不太好走,我看……”
周小柔赶紧说:“我走得慢,麻烦您了,师傅。”
司机的手机响起来,司机边接电话边开车,周小柔觉得不妥,这里路窄人多,有心开口提醒,又觉不好意思。正犹豫着,车前晃过一个人影,可司机显然没发现,周小柔赶紧伸过手去一抢方向盘,大喝一声:“有人!”
司机大吃一惊,踩下急刹车,但车前人影显然已被撞倒。司机惊恐万状,边打开车门,边埋怨道:“都怪你,我都说别开进来了,你非要开进来。你自己负责,我不管啊……”
被撞倒的是个年轻男子,简单的白T恤和泛白的牛仔裤。他面容清秀,一看到周小柔便流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来。两手抱着右脚,嘴里直哼疼。
出租车师傅伸手一指周小柔:“是这位小姐硬和我抢方向盘才撞到你的哦,你有账找她算。我还有事,走了。”出租车师傅转身就走了。
周小柔急了,叫道:“喂喂喂……”
师傅启动了车子,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嚷:“算我今天倒霉,车钱就算了!”
周小柔哭笑不得,今天到底是谁倒霉啊。
年轻男子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姐姐……”
周小柔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米兰。
“小柔,阿姨找到了。原来她一个人走到街心公园看人家打麻将去了。”米兰喜极而涕。
周小柔心上的大石终于放下:“呵,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马上就到家了。谢谢你米兰。”
她看向年轻男子,他虽然一脸痛苦相,但周小柔也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水分充足,大半是装的。可自己理亏在先,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强自忍耐着问道:“你伤得重不重啊?要不要去医院?”
男子皱着眉:“不用不用,伤得也不重,可是我本是要去和客户谈生意的,这下子可全泡汤了。没了这单生意,我这个月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哪,小姐,我也不要你赔偿什么,这样吧,这段日子你管我饭就OK。”
周小柔扬眉冷笑道:“是吗?你这赔偿方案倒是蛮便宜我的。”
年轻男子笑道:“是吧!没办法,我这人就这一个缺点,心肠太好、太软。”
周小柔白他一眼,骂道:“神经病!”
年轻男子嘻嘻笑,煞有介事地说:“神经病怕什么,不挨饿才是王道!”
周小柔哭笑不得,无奈地转身就走。
年轻男子赶紧爬起身来,跟在她身后:“小姐贵姓?我叫文昊。其实呢,一场人生,无论是以哪一种方式相逢,都是有缘人……你看,这世上千人万人,你偏偏就撞了我,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周小柔霍地回过头,喝道:“受伤了还有力气说话?”
文昊笑道:“多说点话就会觉得少疼一点。”
周小柔停下脚步:“这样吧先生,你要多少钱,明说吧。”
文昊看着她:“你有多少钱?”
周小柔气:“关你什么事?”
文昊撇撇嘴:“看样子都不像有钱人。正好饿了,走吧,前头带路,吃得差点我不介意。”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周小柔败下阵来,算了,有什么好计较的,她向来都是生活上的败将,都习惯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破旧小楼,男子惊叫起来:“不是吧……你,你住在这里?”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没好气地回答他:“是啊,怎么了?”
他孩子似的笑起来:“我说嘛,我们真的有缘分,我就住你对面单元,刚搬来两天……”
周小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有这么巧?”
男子兴奋道:“是吧,你也觉得巧吧!嘿嘿,这下你想不管我饭都难!”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
推开家门,米兰正在擦地板。这妞没别的嗜好,就是至爱擦地板。周小柔太崇拜她了,她曾经建议米兰:“有时间去找个男人恋爱吧。”米兰答得绝妙:“不,伤身伤心伤财。”
看到她回来,米兰竖起手指在唇边:“嘘,阿姨睡着了。”一瞥眼间,便看到了周小柔身后的文昊,于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小柔。
周小柔干咳一声,支吾道:“嗯,嗯,我表哥。他叫……”半天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干脆努努嘴,“喂,表哥,跟我朋友作个自我介绍吧,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文昊彬彬有礼地一笑一鞠躬:“您好,我是表哥文昊,就住在隔壁,以后和表妹一样叫我昊哥就OK。”
昊哥!周小柔差点没呕出来。“你们聊,我去看看我妈。”她趁机进房去了。
母亲睡得很沉,不知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周小柔在床边坐下,伸手替母亲拨拨头发。母亲今年还没到五十岁,但已经白发密布,皱纹横生。
周小柔不禁一阵心酸。她记得从前的母亲,最爱美,最爱打扮,生活得再拮据,在穿着打扮上却毫不吝啬。小丝巾、小发卡、指甲油、睫毛刷,她的抽屉里是应有尽有。没有钱,但有心,塑料耳环也戴得神采飞扬。
她们自小不亲厚。母亲不知为何,对她始终冷淡。她的功课好不好,她爱吃什么,跟哪个女同学要好,母亲全然不关心。母亲热爱的,唯有收音机与麻将。清晨一起床,就带着小收音机去找牌搭子。她每天中午放学回来,不敢去问母亲要饭钱,只在家里到处翻找,找到什么吃什么,吃不饱没关系,反正饿不死。
曾经问过一次:“爸爸呢?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没有?”结果被母亲拿过门后的扫帚狠狠地抽了一顿。母亲虽然不是很疼爱她,但动手打她,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从此再没提起过与父亲有关的任何话题。
“怎么了,小柔?”门被推开,米兰走了进来。
“啊?”周小柔猛然抬头。
米兰看着她:“你怎么哭了?”
周小柔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落了泪。她赶紧伸手摁摁眼睛,强笑道:“没事。觉得自己没用,没把妈妈照顾好。”
米兰揽过她的肩膀,安慰地说:“会好起来的。小柔,我们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是好姑娘,都会得到幸福的。”
周小柔笑了:“米兰肯定是个好姑娘,不过周小柔就未必了。”
米兰“呸”她一口:“你就爱妄自菲薄。”突然间,她降低了嗓音,“我说,咱们邻居什么时候变成你表哥了?”
周小柔含糊地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刚搬来,正巧街上碰到了……”
米兰叹道:“这世界还真小。”
这话触动了周小柔的心事,今天那一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呵,世界的确真正小。
米兰窃笑着说:“我说,你表哥长得还蛮帅嘛。”
周小柔又是一声干咳:“咳。嗯。”
米兰微微蹙起眉来:“不过看上去好像没什么钱……唉,没钱的话再帅也没得用撒!”
周小柔推她一把:“出去吧,你这个大财迷。”
两人嬉笑着步出房去。
“哈喽,两位出来得正好,来,吃面。下次冰箱里要储存点西红柿和辣椒。”文昊笑眯眯地站在小方桌旁看着她俩。
周小柔与米兰对视一眼,米兰低声说:“还会下厨。”周小柔动动嘴形,无声地说:“没钱的话再大厨也没得用撒!”
两人在桌边坐下。
“快尝尝!”文昊充满期待地看着她俩。
其实,小柔和米兰也常常煮面充饥,只觉得寡淡无味。但明明同样是面,文昊也不过一双手,却弄得色香味俱全。
周小柔计上心来,斜睨他一眼:“表哥,你不是在休假嘛。我这段时间忙着找工作,我妈就托你照顾了。”文昊瞪着她,她咧嘴又笑了笑,“你的脚没事吧,等会儿我帮你擦擦药酒。”趁米兰不觉,她转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得反对。
文昊轻咳两声:“哦,好。小事情。”
米兰说:“对了,你今天去《时尚周报》应聘得怎么样了?”
周小柔没好气地答:“别提了。”
文昊的眼睛一亮:“你想去《时尚周报》工作?”
周小柔用鼻孔“嗯”了一声。
米兰的手机响起,她看了一眼手机,奇怪起来:“房东?奇怪,什么事?不会又要涨房租吧。”接起手机,不知那头说了些什么,她脸色渐次难看,嘴里“嗯啊”两声,便挂了电话。
周小柔探询地看着她:“真要涨房租?”
米兰看着她:“让咱们搬家。给咱一星期时间。鉴于她违约在先,会多退还咱们一个月的租金。”
“啊!”到此时周小柔才完全确定,今天她真是倒霉到了家。
“这么急,让我们搬到哪儿去啊……我倒容易,小柔你……”米兰说。
周小柔咬咬嘴唇,半晌才强笑道:“天无绝人之路,会有办法的。”
文昊接口道:“是啊,天无绝人之路。小柔,你命相好,我赌《时尚周报》一定用你,说不定还有住宿提供。”
周小柔哗地笑起来:“我这辈子就没撞过一次好运,还命相好。”
文昊轻笑一声:“咱们打个赌吧。如果我说的应验了,你答应我一个要求,反之亦然。”
周小柔啼笑皆非地看他一眼,骂了句“神经病”便起身收拾起碗筷。
独自待在小小的厨房,她才真正垮下脸来。
一整天发生了那么多事,但此刻涌进脑海里的只是那张久别重逢的面孔。他好像又长高了,像是健壮了一点又像是清瘦了一点,仍然那么好看的五官,而今更添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和从前的他分明是有很多不同,但她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化成灰她也认得出他来。
“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周小柔一跳。文昊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思春。”周小柔没好气地答。
文昊“啧啧”两声:“你真不矜持。”
周小柔甩下手里的抹布:“把这里收拾干净了,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她径直转身走了,文昊在身后直叫:“喂喂喂……”
她充耳不闻,拉开房门下楼去了。
城南的夜不比城东,没有炫目的五彩霓虹,路灯也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街道上安静得不像话,没有老年舞蹈队,也没有如梭的车流。她漫无目的地走着,N市的夏天尤为酷热,连晚风也不带一丝凉意。
手机响起来,猜是米兰,看也不看就说道:“呵,我马上就回来了,你先睡吧。”
那头轻轻冷笑一声:“这么柔情蜜意?”
一听到这声音,周小柔浑身的毛发都竖立起来。
怎么是他?
“好像很闲嘛,不如我们坐下来喝一杯?”他像已擒获战利品的猎人,神情悠闲地问道。
她急忙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下次再说吧。”
他轻哼一声:“是吗?忙着逛街,一个人?”
周小柔吃了一惊,侧头四下里看看。
他就在她身后,距她不过百米,手里还握着手机。淡淡月光下,他唇角的微笑清晰可见。
她愣愣地看着他。
她绝望地回想起来,无数个夜晚,她全没骨气地幻想,他就像现在这样,在月光下向她走来。
他在她跟前停下,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我找了你整整六年。周小柔,在我最没想到的时候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碰上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这么多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他渐渐加大手劲,她只觉得疼。
“你怎么不说话?”他逼问道。
到这时她才觉得他全身上下尽是酒气,她用力推开他,低喝道:“你醉了。”
他只看着她。月光不明,灯光亦灰暗,她渐渐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只听得他轻声说:“没关系,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你慢慢回答我。”他冲她扬扬手掌,“晚安。”
他转身要走,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低声说:“别想逃走。你跑不了,这是命。”
她怔怔地看着他走远,上了车。
身际的风到此刻才带了嗖嗖凉意,让她不禁拢紧双臂。是她仍然小瞧了他,一个“10086”哪里就能打发了他。
她仰头深呼吸。
她干吗要怕他?不不不,她大可以干脆利落地反击他:“男女情事,你情我愿,不合即分,有什么可追究的?”她像模像样地自言自语,转瞬又恼怒起自己来,“就知道马后炮,刚才又不见想得起来这么说。”
她伸手摸摸下巴,他狠狠捏过的,隐隐还在疼。
回到家里,米兰又在擦地板,而文昊却堂而皇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东摁西摁。
周小柔疾步上去,抢过米兰手里的抹布:“米兰,别擦了!”霍地转头盯着文昊,“你怎么还在这儿?”
文昊瞥了她一眼:“我家里没装闭路电视,借你家电视看一会儿……怎么出去一趟火气倒更大了,谁惹了你?”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说,突然发现母亲站在房门口,怔怔地朝她们张望:“我女儿呢?小柔呢?”
周小柔赶紧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柔声答道:“妈,我在这里。”
母亲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良久才茫然地“哦”了一声:“小柔啊,吃完饭了就赶紧做功课,不要到处乱跑。”
周小柔乖巧地答:“好的,妈,我知道了。来,你来这里坐,有好看的电视剧。”她的眼睛朝文昊看过去,文昊赶紧坐直身子,堆出笑脸。
母亲精神一振:“啊,我要看。”
周小柔扶着母亲在藤椅上坐下来,从文昊手里夺过遥控器,换到电视剧频道。母亲仿佛这才发现了文昊,直愣愣地盯着文昊看了半晌。文昊不安:“小柔,你妈她……”
只听得周母说道:“臻和,你来了啊。”
周小柔怔住了。
米兰惊疑地问:“谁是臻和啊?”
周小柔温柔地揉捏着母亲的肩膀:“妈,他不是臻和,他是米兰的朋友。他叫文昊。”
母亲像是听懂了,点点头,目光移到电视机屏幕上。
文昊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发问:“那个,阿姨身体不好啊。”
周小柔看一眼母亲,她才说要看电视,但这时已经又轻轻打起了鼾。
“几年前她大病一场,手术后一直这样。每月都要定时服用药物。记忆时好时坏,脾气也是,她现在,就像一个小孩子,有时候很乖,有时候又很难缠……”周小柔轻轻垂下眼帘。
母亲病后,时时依赖她,她们之前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有时候她也觉得疑惑,不知道这样算得,还是算失。
米兰把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别难过了,小柔,阿姨以后会好起来的。”
周小柔点点头:“等我存够钱,就送她去大医院好好疗养一段。”
文昊若有所思:“看阿姨这样子,如果能得到系统专业的治疗,是有可能痊愈的。加紧赚钱啊,小柔同学。”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我做梦都想赚钱好不好。”
米兰插嘴道:“他不是你表哥啊。”
周小柔道:“我哪有这么好的表哥。”
文昊咳嗽一声:“大不了明天我给你们找地方住喽。”
周小柔嗤之以鼻:“你得了吧。”她站起身来,推他出门,“走走走……”
关上房门,她拿过一条毛毯给母亲盖上,然后进房去了。
数了一千只羊,又数了一千只狗,接着又数了一千只猪,可还是睡不着。她只得爬起身来,拉开抽屉,拿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燃上。许是因为搁的时间太长,香烟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又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碰过香烟,已经完全不习惯它了,周小柔只吸了一口,便被呛得狠咳起来。
“我跟你说过,不许你再吸烟!”突然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际。
周小柔吃了一惊,惊惶地抬起头来。
没有,没有人。是臆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
她踱到窗边。天色比适才更为阴沉,浓云翻卷在天际,昭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真像那一晚。
周小柔叹息。
事隔多年,她的记忆还清晰如昨。
她的十八岁生日,朋友们约好了要一块儿去庆祝,又撺掇说她已成年,酒吧吧,去酒吧。她原本爱玩性子,再加上被激——“现在的周小柔变好学生好孩子啦,哪里会去酒吧那种地方!”结果就一冲动,答应了下来:“酒吧就酒吧。”
如果当时,她说“不”就好了。
那样的话,即便她和他仍然注定要分开,但至少属于他们的快乐还能更持久一些。
她后悔过很多很多次。
她又去他面前撒娇:“去嘛,去嘛,我都答应朋友了。”又威胁他,“你再不答应我就生气了。”
他答应了。
他不喜欢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不喜欢那种混乱嘈杂的地方,但仍然答应了她。
他肯爱她,肯容忍她,她一直以为,是她一生中得到的最大幸运与欣喜。
一开始他们在酒吧里玩得很开心,她多喝了两杯,就跑到人群中去跳舞。他本来不肯,但看她开心,就算了。
然后,有两个男孩,借着跳舞挤到她身边,故意挨擦她。她什么脾气?扬手就甩过去两耳光。舞池里顿时乱作一团,两男孩哪肯罢休,扭住她不放。
他冲上来挡在她面前,男孩的哥们儿也挤了上来……全乱了,到处吵吵嚷嚷的。手脚不够用,两群人都在找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椅子、啤酒瓶……
她吓坏了,使劲推开与他纠缠在一起的男孩,拉着他就跑。跑出酒吧,才发现,下雨了。
他们在雨里奔跑,雨太大,他突然腿一软,倒了下去,她侧过头叫他,才发现他背后全是血……
“啊!”她捂住头,不允许自己再想下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
睡觉!她命令自己去睡觉!
天快亮了她才睡着。
睡得不好,做了许多杂乱无章的梦。像是又回到了那个酒吧,昏暗的灯光,嘈杂的人群,还有他清澈的眼神。
在梦里,她的心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她又梦到更久远一点的时光,他们刚刚认识。他不知从何处转学而来,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第一天测验就考了满分。一整天,女生们全都在议论他。
但她讨厌他,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他那样的乖乖宝。她不爱读书,所以也看不惯认真学习的人。
她假装天真,处处扮可怜,在他面前出尽法宝,天天往他本子里塞纸条。明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穿阿迪达斯,而她连条像样的裙子也没有,但她就是要逗他。她伙同小姐妹们在他回家的路上拦截他,向姐妹们夸下海口:“我一定要他爱上我!”
她们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她气坏了。等他走过来,她冲上前就命令他:“拥抱我一下。”
他憎恶地看着她。他对她的骚扰已经烦不胜烦。
她低声恳求他:“如果你肯抱我三秒钟,我以后都不再烦你。”
他眼睛一亮:“真的?”
她心里难过,一侧脸间看到姐妹们正盯着他俩看,心一横便说:“真的!”
他毫不犹豫地便抱住了她,她突然哭了起来……
在梦里也会觉得伤心。
“小柔,你怎么了?”一双手轻抚在面上,缓缓替她拭去泪水。
她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抓住那双手:“妈!”
“做噩梦了?”母亲慈爱地看着她,“快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臻和早就来了,要给你补功课呢!”母亲轻轻拍打一下她的屁股,“赶紧起床!”
周小柔心里叹息一声,嘴上却温和地答应:“好好好,我马上就起来。”
文昊果然早早便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周小柔懒得招呼他,匆匆洗漱一番,换鞋准备出门时,才想起询问文昊:“你不用上班?”
文昊眨眨眼睛:“我腿受伤了啊。”
周小柔失笑:“也是。伤得这么重,当然需要休息了。”想一想又问道,“我今天还要去面试,你要是方便的话,帮我看着我妈妈点,可以吗?”
文昊点点头:“放心,定不负重托。”
周小柔道:“米兰今天下午班,你一个人真的能行?”
文昊干脆扬手轰她走:“去吧,去吧,我对付老太太很在行的。”
周小柔笑笑,低声道:“谢谢。”
文昊愣了一下,笑:“别对我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这贱人。”她拿上包,“我走了。”接着又扬高声音,“妈,我走了。”
母亲正在摆弄着她的至宝收音机,对女儿的话置若罔闻。
来到大街上,周小柔才发觉茫然。
面试原本是有,而且是两场,都是不错的公司。但全都在昨晚打来电话,暗示她事有变故,她不必参加面试了。
她在天桥下停了下来。墙上到处张贴着广告,招女工。如果肯,也不是真的就找不到工作,至少还可以去足浴城,或者美容按摩院什么的。再不然,还可以去酒吧。
再找不到工作,看来也不得不作考虑了。她需要钱!什么都可以省,但母亲的药费,省不了。
手机响起,是个陌生号码。猜想是销售保险之类,便不肯接。但那头的人挺固执,一直打。周小柔无奈,只得接起来,那边是个好听的女声:“请问,是周小柔周小姐吗?”
对方的礼貌让周小柔也不由得客气起来:“您好,我是。”
“您好,这里是《时尚周报》……”
一听是《时尚周报》,周小柔就泄了气,正想答话,那边已然继续说道:“经研究决定,我报决定录用您为我报编辑,请您下周一到公司报到……”
周小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我……被录用了?”
对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试用期45天,试用期结束后将与您签订正式合同……”
挂了电话,周小柔还有点发蒙,她伸出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疼!好疼!这么说,是真的撒,是真的!
她脑子急转,那天面试的情形历历在目,她的表现委实不佳,人家也明确让她走人。怎么突然间情况急转直下,巴巴地打来电话要用她?
她甩甩头。算了算了。平生第一次被天上的馅饼砸着脑袋,总不能晕了头再把馅饼扔出去吧。
她默默暗忖着,首先,衣食这一块暂且不用过于忧虑了,剩下的,该是去找房子了。
结果一整天结束,只收获一堆房产中介的名片。
现在租房子真贵。中介们说,现在大小城市都在搞限购,买房子的人少了,租房的人当然就相应增多了,房租不涨才怪。他们又劝她,要租早租哦,再等下去估计还要涨。
涨涨涨,什么都在涨,连米粉都六块一碗,生鸡蛋也涨到了三块五。这世道,越来越不是小人物混的了。
她转而憎恨生活不是电视剧。电视剧里头穷人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但现实生活中并非如此。
她扶着双腿回家。才至门口,已经闻到菜肴的香味,她精神一振,不由得贪婪地深吸一口气。
“回来了?”门被霍然打开,露出文昊笑吟吟的面孔。他打量着她:“怎么样,《时尚周报》是不是给你电话了?”
周小柔换下鞋子,凑上去逼视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时尚周报》会用我的?”
文昊又惊又喜,叫道:“真用你了?啊哟,真没想到我嘴这么灵!”他伸手轻轻掌掴自己,“怎的不封自己中大奖!真是!”
周小柔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想法解决房子的事吗?”
文昊摸摸鼻子:“嗯,说真的。我有个远房表姐,我今天问过了,她有一套空房,肯租给我们住。”
周小柔瞥了他一眼:“我们?谁跟你是‘我们’啊?”
文昊轻咳一声:“说实话,我租的房子其实是我朋友租的,我只是暂时借住两天,我也囊中羞涩。我表姐的房子虽然旧了点,但胜在宽敞,一千块,我们三个人均分,很合算的。”看周小柔的神情有些犹豫,文昊又说,“你不是吧,还用考虑?一时间你能上哪儿租到合适的房子?再说了,有两个卫生间啦,不会不方便的。”
周小柔怀疑地看着他:“我说,不是你自己嫌房租太贵,找人分租吧。”
文昊“嘿嘿”干笑两声:“一般人我也不找,看你顺眼……”
周小柔打断他:“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文昊愣了一下,口吃起来:“你你……自我感觉还真良好。”
周小柔道:“不是就好。”她躺倒在沙发上,“我对穷男人不感兴趣。”
文昊悻悻地说:“能不能别这么直接……”说着,他起身进房去叫周母,“阿姨,吃饭啦……”
吃过晚饭,周小柔便开始收拾东西。东西其实并不多,但收拾起来却挺费神。米兰回来的时候,周小柔仍然在拣拣拾拾。
米兰顺手攥起抹布就要擦地板:“呀,全是灰。”
周小柔伸手便拍打她的手:“喂,拜托,别再擦这劳神的地板了。”
米兰怔了一下,茫然地说:“也是,咱们就要搬走了。”她冲周小柔笑了笑,“住出感情来了。”
周小柔不赞同地瞪她一眼:“动什么也别动感情,傻妞。”
文昊听了,啧啧两声:“不用说,小柔姐以前一定被男人骗过。”
周小柔眼皮也不抬,扔过去一本书:“闭嘴!”
一直专心致志地鼓捣着收音机的周母,这时抬起头来,责备地说:“小柔,不许对臻和这么没礼貌。”
周小柔哑了口。半晌,文昊轻声问:“臻和到底是谁?”他侧侧头,像是凝神细想,“话说,我以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的时候,听说过某位商业大鳄,就叫许臻和。此臻和可是彼臻和?”
米兰好笑:“喂,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阿姨说的臻和,是小柔小时候的邻居。阿姨把你误认为是他啦。”
文昊饶有兴趣地盯着周小柔:“小柔姐小时候和邻居的关系很好撒。”
周小柔又是一本书砸了过来:“去找卷胶布来,封箱子!”
文昊嘻嘻笑:“出门时间五点五十。进门时间呢,是六点三十八分。”
周小柔没好气:“我不信这些。”
米兰道:“呀呀呀,宁可信其有嘛。说不定真是吉时,咱们从此以后红运当头,大福大贵。”
文昊轻轻拍手:“说得好!”
结果,三个人都没睡好,才五点钟,文昊已经起来搬弄行李箱了。周小柔跟着爬起身来,揉着双眼:“我去叫妈妈。”
文昊道:“我约好小货车司机了,十分钟后楼下等。”
周小柔看着他,突然轻轻一笑:“怎么这么突然,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你?”
文昊调皮地回以一笑:“都说是缘分了。茫茫人海,偏偏你就撞了我……”
周小柔微微凝视他片刻,点点头,转身去叫母亲。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眼前这个男人,这么突兀,这么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自己身边,三下两下地,关系好像还越扯越近……可是,一转念,她无财无色,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人骗,便释然下来。
N市的清晨,晨曦微露,空气格外清新,大道上人烟稀少,只有兜售早餐的推车在缓缓挪动。
米兰去买了几杯豆浆,文昊喝一口便皱起了眉:“水掺得太多,糖加得太多,完全失去豆浆本色。”
米兰嘀咕道:“穷人还这么挑剔。”
文昊恐吓:“别瞧不起人,说不定我真身是颗钻石。”
米兰抢白道:“是是是,你不是青蛙,你其实是王子!”
周小柔在一旁笑道:“管你是钻石还是王子,我只想知道,吉时到了没?”
文昊答:“快了,快了。”
房子位于城南与城东交界处,这地儿因此便沾染了城南区的杂乱,却又融合了城东区的繁华。周小柔只觉新鲜又亲切,转头对米兰开玩笑:“米兰,你说,这是不是预示着咱们的美好生活就在前头了?你看,我们都到城东边上了。”
米兰狠狠地点点头:“我以后一定会在城东安营扎寨。”
文昊冷哼一声:“真正有钱的人不会在乎这个。其实,城南照样遍地都是有钱人,远的不说,楼下卖菜的大婶都有可能腰缠百贯。”
周小柔接口道:“我说的有钱人,还包括有身份、有地位的那种。真正的有钱人肯定在乎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地段也是身份的象征。”
文昊叹道:“算了算了,不争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抬抬下巴,“喏,到了,前面那幢楼就是。”
楼房果然稍显老旧,显然是陈年建筑。没有电梯,楼梯少见地宽敞平坦,周小柔对这点最满意:“这样我妈上下楼很安全。”租的房子又仅是二楼,窗外恰好种植一株茂盛的桂花树,花期将至,叶片异常碧绿,微风拂过,清新的馨香便扑鼻而来。
周母站在窗边,神色有些莫名欢喜,久久凝视窗外不语。
周小柔深呼吸:“嗯,我喜欢这儿。”她揽住母亲的肩,柔声道,“妈妈是不是也喜欢这儿?”
周母欢喜地点点头:“喜欢。”但立刻又忧虑起来,“可是搬了家,臻和找不找得到?”
周小柔噎了一下,讪讪地答:“妈,这不就是臻和嘛。”她指指文昊。
周母凝视文昊半晌,摇摇头:“他不是臻和。”
周小柔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昊哥,去弄点吃的。”
文昊点点头,转身要去厨房,只听得米兰问:“阿姨怎么最近老是提起臻和?”
周小柔闷闷地答:“不知道。”她看了文昊一眼,“可能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男人的原因。”
米兰窃笑起来:“这么说来,好像你只认识臻和一个男人似的……”
周小柔低喝道:“呸……”
文昊回过头,也跟着“呸”一声:“不是还认识我昊哥嘛……”
周小柔顺手抓起身旁的扫帚,就要扔过来,文昊赶紧闪进厨房,开始动手刷洗锅碗。
米兰走了进来,搭讪着说:“那个许臻和,是什么人啊?”
文昊说:“我以为你知道。”
米兰道:“偶尔有一次,阿姨突然发病,一直叫着要见臻和。小柔就告诉我说,是她们从前的邻居。就只是这样而已。”她皱皱眉头,“我看得出来,没那么简单。”
文昊手忙脚乱地取汤碗装汤:“刚才不是说了嘛,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
米兰沉吟一会儿:“也是。”她叮嘱他,“辣椒少放点,小柔吃不了太辣。”
文昊笑笑,道:“你很关心她。”
米兰也笑:“是她关心我。城市里很难交到真朋友。”
文昊说:“你怎么判断她是不是真朋友?”
米兰反问:“你怎么判断一个人是否爱你?”她伸手戳戳文昊的胸口,“用心哪,昊哥。”
文昊夸张地皱皱眉,捂住胸口,抱怨道:“心都被你戳碎了,还怎么用。”
米兰笑着答:“昊哥,真可惜你没钱,不然我还真考虑爱上你。”
文昊没好气:“滚你的。”米兰嬉笑着出去了。
周小柔正在教母亲擦地板:“喏,抹布要拧得干一点,这地砖好清洁,不用太使力……”
周母乖乖地说:“哦,嗯……”
她兴致勃勃的,倒像个刚找到新鲜玩具的孩子。周小柔替她挽高袖子:“别弄湿了衣服。”
“我知道了,你快去做功课。”周母说。
周小柔立起身来,怜悯的目光看着母亲,轻声说:“我妈以前最讨厌做家务,每次不得不拖地板的时候,总是敷衍了事。我大一点的时候,她就事事吩咐我做。”
米兰搂一搂她的肩膀:“你很爱她。”
周小柔笑笑:“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是她养大了我。”
她哪里是一开始就爱她。母亲的疏忽与冷淡一次次让她失望,终于泯灭她也想去爱她的心,还自我安慰,反正她也不爱我。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渐渐能领会,一个女人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过生活确实不易,什么过错都不足为过。她不止一次地听到邻里街坊在背后嘲笑或谩骂母亲:“那个狐狸精!”“破鞋!”
她再年幼也知道母亲身份尴尬,一个未婚女人带着一只拖油瓶,大多男人都存心想来占点便宜。母亲半推半就,她生活拮据,又爱玩爱花,对送上门来的好处自然受之若饴。
她亲眼目睹有女人揪住母亲的头发,不依不饶地闹个不休。母亲没哭,她站在墙角,泪水哗哗地流。等母亲晚上回家,她主动端盆热水给母亲洗脚,母亲还受宠若惊地自嘲:“今天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母亲也不笨,知道女儿并不待见她。
周小柔叹了口气。也许俗话说得对,前世不是冤家,今生不会做母女。
房子虽然看着还算整洁,但实际上处处都需要打扫。忙碌了一整天,直到黄昏,周小柔才哼哼着躺倒在沙发上。
文昊转动着手臂:“家务活还真不是人干的。”
周小柔哼了一声:“嗯,不是人干的,是女人干的。”
文昊讪讪地笑笑:“我可没这么说。”
周小柔闭上眼睛,仿佛短短几分钟,她像是睡着了。在梦里,她踩上高凳子,伸长了手臂擦窗户,他一走进来就大叫:“下来,下来!”他几乎把她半拖着抱走,很不高兴地说,“以后这些事,你……”他点点她额头,“你不许动手,全由我来做。”
他的样子豪情万丈,像在诉说自己的崇高理想。
周小柔动动身子,蓦地惊醒。
是梦啊!她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我洗澡睡觉了。”
听说喝牛奶可以促进睡眠,她洗完澡又倒杯牛奶喝光,这才爬上床去。
半夜里,她被一阵声响弄醒了。睁眼一看,是母亲摸索着起了床,正在到处翻找着什么。
“妈,怎么了?你在找什么?”她揉揉眼睛问。
周母着急地说:“外边下雨了,我给臻和找把雨伞。”
周小柔眼眶一热:“妈,臻和已经很久不来了。”
周母急了:“谁说的,他就在楼下呢。”
周小柔拍拍母亲的手背,哄劝道:“好好好,他在楼下。我下去看看他,你快睡吧。”
周小柔扶着母亲躺到床上,母亲还不放心:“你别老是欺负臻和。”
周小柔温和地答道:“嗯。好。”
母亲这才放心闭上眼睛。
周小柔呆呆地坐着。
他一直排斥她。也是,她书念不好,脾气也不好;故意顶撞老师;好好的牛仔裤偏要剪破N个小洞,自己用染发剂把头发染得棕黄;交白卷,旷课……后来又把写给他的情书堂而皇之地贴到学校的公告栏里……她不在乎,反正一直以来,她都是人们眼里的坏女孩。
他气急败坏地对她说:“我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这种女孩!”
听多了,也不觉得是种伤害。她嚼着口香糖,挑衅地看着他:“我偏要你爱上我。你等着!”
他气极,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全世界都知道她恬不知耻,他最憎厌她。
一直到……一直到那天,就是她看到母亲被人揪打的那一天,她正哭得稀里哗啦,突然间,一张手帕递了过来。她抬起迷蒙的泪眼,看到了他。
他第一次用那么温和的眼神看着她。“别哭。”他说。脸色有点窘迫的红。后来,他对她说:“别哭,我以后都不会让你哭。”
窗户没关,风变大了,吹得窗帘簌簌响。秋天来了。
周小柔上前去关窗。时间真快,一转眼,六年过去了。他们已足有2190天不曾见过。
她睁眼至天明。
时间还早,周小柔便出了门。
《时尚周报》位于东方大厦21层。三部电梯皆到11层,只有一部直抵21层。
直达电梯久等不至,周小柔便打算先抵11层。
刚踏进电梯,眼看电梯门已然缓缓关上,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挡住了电梯门。
一个男人迈进电梯,礼貌地冲周小柔微笑颔首:“您早。”
周小柔这一惊非同小可,手里的包顿时掉到地上。
男人微微一笑,抢在周小柔之前捡起她的包:“真的这么吃惊?我还以为您早知道我在这里才特意来的。”
周小柔接过包,努力镇定下来:“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上班?”
男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我还以为我许臻和在本市小有名气呢,原来周小姐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啊。怎么,在N市这么多年您竟然都不知道东方大厦其实是许家名下的产业?”
周小柔深吸一口气,冷淡地道:“不好意思,我还真不知道。”想想她又补上一句,“对不相干的人,我还真没兴趣了解。”
许臻和并不动怒,眸子闪动晶光:“您不说,我还真以为这重逢是您蓄意多时所为呢。”他欢畅地笑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啊。我们毕竟是重逢了。”
周小柔努力笑笑:“您多心了。”
许臻和审视着她:“不过,您怎么会来到N市的?您来N市的时候,真的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我碰上?或者,您根本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电梯“叮”的一声在8层停下,电梯门缓缓打开,是有人要上电梯。但周小柔先疾步跨出了电梯,匆匆丢下一句:“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许臻和并没上来拦住她,电梯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重新摁下电梯,直抵21楼。
《时尚周报》规模还不小,竟然租下了整层楼。周小柔吃了一惊。她的准备工作确实没做好,连人家底细都没打探清楚。当时的她,只觉自己穷途末路,一心只指望瞎猫会撞上死老鼠,哪里还有余暇作更多准备。
接待周小柔的是个年轻女孩,初秋时分了,早晨的天气也算得薄凉,那女孩却只穿了无袖短裙,细细的肩带上缀着长长的流苏,唇红齿白,假睫毛做得很逼真。周小柔心里早已惊叹一声:好美貌!
女孩不热情也不冷淡,只说:“跟我来。”
周小柔这才注意到女孩穿的高跟鞋奇高,10厘米都不止。她又一次在心里咋舌了一下。
“《时尚周报》正在筹办一份新报纸,暂定半月一期,所以急需人手。”女孩停下脚步,“报纸初创刊,为方便工作,编辑和记者共用一个办公室。主编自用一间。嗯,会议室在隔壁……”
周小柔“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发问:“那个,新报纸叫……”
“《男婚女嫁》,如今都市里的剩男剩女特多,报纸很有前途。”女孩侃侃而谈,“我姓师,叫曾曾,欢迎你。”女孩到此时才向周小柔伸出手来。
“你好,曾曾。”周小柔赶紧握住女孩的手,“我叫周小柔。”
曾曾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我知道你,上次面试的时候你在我前面。听说当时,你是因为一双破丝袜被淘汰的。”
周小柔脸红了一下,嗫嚅着道:“那个……”
曾曾抿抿嘴,说:“听说,后来用你的原因也是因为那双破丝袜。呀,什么人啊,穿着一双破丝袜也敢来应聘《时尚周报》!有勇气!新报纸创刊,正好需要这样的人!”
周小柔张大了嘴:“啊……”
晕死。还有这种事。
“十点钟开会,把会议室整理一下。”师曾曾俨然前辈派头。
“哦。”
办公室不算小,但只放置了四张办公桌。办公设备倒是一应俱全,茶水间也装修得格外富有人情味,甚至备有小冰箱及微波炉,茶叶以及咖啡。周小柔哪里见过这种场合,委实在心里赞叹了一会儿。又在心里替自己打了一番气,无论如何要在这里坚持下去。
她在洗手间找到抹布以及水桶,不仅把会议室的桌椅擦得锃亮,连办公室里的镜画也细心擦拭。
“咳……”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周小柔转过身来,门边站着一位美貌女子,正微皱着眉看她:“你是……清洁工?”
周小柔赶紧答:“我是周小柔。”
女子脸色微变:“你就是周小柔?”
周小柔心里顿时涌起一丝疑惑,微微犹豫着询问:“您……认识我?”
女子平静下来:“那当然。”她向周小柔伸出手,“你好,我是凌琳,《男婚女嫁》的主编。”
“啊……”周小柔赶紧伸出手去,“您好。”
凌琳再次皱起眉头:“这些事不是你该做的。我需要的是你对我们即将创办的刊物有何想法。”
周小柔卡了壳:“嗯,我……”
凌琳道:“现在去想吧。还有一个多小时,最简单的策划书应该可以做得出来。”
她再次深深地盯了周小柔一眼,这才转身离开。她那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周小柔有些莫名其妙。良久才定下神,扔了抹布,挑了窗边的桌子坐下,打开电脑。
不一会儿,曾曾带进来一男一女:“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女孩姜想,美编。男孩明亮,记者兼摄影师。
曾曾解释说:“我们人力有限。虽然大家各有职责,但若需要,不分彼此。”
周小柔不由得心存疑惑,这么几个人就能办起一份报纸?大约姜想与明亮也皆有些疑惑,曾曾像看穿大家的心思一样:“人家只需一根杠杆,就能撬起地球。”
说得也是。
三个人面面相觑。明亮轻咳一声:“只要薪资到位,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曾曾拍拍手掌:“好了,大家准备一下,马上就要开会了。”
周小柔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她对这一行一无所知,只好百度,最后东拼西凑才弄出个“四不像”。有心想咨询一下姜想与明亮,又觉初相识,实在不好冒昧,弄不好还会被轻视,那样的话,日后便只得长居人后了。
十点了,周小柔硬着头皮去了会议室。
幸好凌琳并不苛求,反而坦言自己也是初次做这行,几个人里,也就明亮和师曾曾有过这行的经历。“不要紧,我们边学边做……大家集思广益,想好点子,做好策划,报纸总会有人看。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有钱!”凌琳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讲话。
一回到办公室,便听得姜想与明亮议论:“听说是某家大户千金,难怪口气这么大。”“咦,这种千金小姐,做着玩玩的啦,赚不赚钱有什么了不得的。”
周小柔忍不住凑上嘴去:“那咱们的工作岂不是很不安稳?”
“所以啊,要努力,争取去《时尚周报》报社,连五险一金都一一代缴的。”明亮答道。
“那现在,应该干点什么?”周小柔问。
曾曾指指墙角的一堆报纸:“看报纸!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两天后,《时尚周报》会派人来教咱们学习排版软件。”大约是看到了周小柔的一脸忐忑,曾曾笑了起来,“别紧张……”她信手拿起一本《居周刊》,抖了抖,“喏,就是这种,几张报纸订在一起,有点像杂志。这个也是咱家的,以后要是进不了周报,能进《居周刊》也不错。”
周小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周小柔信手拿过一期《时尚周报》,刚翻至第二版《今日人物》栏目,一张熟悉的照片便映入眼帘。
是许臻和!其实只是一张侧面照,淡淡的暮光中,他微微仰着头,凝视着远方,眉头轻蹙。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喜欢蹙眉头。她从前总喜欢伸手去拂他眉间,“不许皱眉头。有了皱纹就不好看了。”她说。而他答她:“有什么关系,再皱你也喜欢。”
她唇角不知不觉轻轻上扬了一下。
“哎哟,这个许臻和,可是名副其实的钻石王老五啊,年轻帅气,事业有成。最最难得的是,从无八卦绯闻。”姜想凑上来多嘴道。
“你看,这种访谈够敷衍了吧?其实根本就是他公司的软广告。他的感情生活、私人信息,一点也没透露。”明亮戳戳报纸。
周小柔问:“他公司也在这幢大厦?”
姜想摇摇头:“他公司的大厦比此间更堂皇。”
周小柔暗自松了口气,偶然,没事,唉,果然是一场偶然罢了。城市这么大,他们既然可以六年当中不碰一次面,以后照样有可能经年不照一次面。
曾曾插嘴道:“这个人还是比较神秘的。有传言说他是许氏私生子,但一直未得到证实。”
周小柔岔开话题:“哎哟,一转眼就快一点钟了。走走走,吃东西去。”
姜想自来熟地搂住周小柔:“走走走,我知道楼下有一间面馆,物美价廉。”
明亮接口道:“走走走,美女们,我请客!”
曾曾敲打着键盘:“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减肥。”
姜想耸耸肩:“那我们走啦。”继而在周小柔耳边轻声道,“明显就和咱们不是同道中人。咱走吧。”
三人下了楼,直奔面馆而去。
面馆有个好听的名字——馨香阁。三人挑了靠窗位置坐下,周小柔拿过菜单,一看之下便咋舌不已:“一碗面35块啊,简直是抢钱。”
明亮嘻嘻笑:“呃,请美女就餐,寒碜了哈。”
姜想瞥了他一眼,碰碰周小柔:“不用跟他客气,看模样也是个公子哥儿,不缺这点钱。”
周小柔还是觉得不好意思:“那就谢谢了啊。”
明亮笑:“下次你请我嘛。”
周小柔答道:“一定,一定。”
面才上桌,周小柔的手机响了起来:“小柔,阿姨……出事了……”是文昊!
周小柔顿时一阵紧张:“我妈又不见了?”
文昊赶紧道:“不是不是……她啊,刚才受伤了……”
周小柔“啊”的一声:“我马上回来。”
她挂了电话,匆匆对姜想和明亮说:“我有事回家一趟。姜想啊,那个……”
姜想摆摆手,“你赶紧去吧,凌主编那里我帮你去请假。”
周小柔感激地说:“那我就先走了。”
打了辆车回到家里,才至门口,已闻到一阵烟火味。她心有不祥的预感,疾步奔进门去,立即听到屋子里一阵争吵声。
“你说怎么办?你说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嚷道,夹杂着孩子的哭声。
“不好意思啊,真的对不起……”文昊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什么事?”周小柔一眼便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声色俱厉地对着文昊发飙。
“什么事!你看看,你看看,你家老太太啊,拿着糖硬是把我儿子哄到你家里来,还说要做鸡蛋饼给他吃,把我儿子给烫伤了……”年轻女人恼羞成怒地数落着。
周小柔赶紧道:“对不起,对不起……”目光落到文昊身上,文昊不敢看她,别过目光,低声解释道:“我刚才想上网去看看新闻……”
“家里有个这样的老人家,就好好看着嘛!你说怎么办?现在孩子伤成这样……”年轻女子不依不饶。
周小柔一个劲地赔着小心:“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伤得厉害吗?看医生了没?”
年轻女子没好气地答道:“不看医生还等你来啊!你说吧,怎么办?”
周小柔道:“我赔你钱!”
女子等的就是这句话,脸色顿时稍缓和,嘴上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今天孩子受的小伤,万一出了大事怎么办?”
周小柔低眉顺眼:“我以后一定注意。真的对不起……我明天就去取钱给你。”
好不容易把这对母子送出门,周小柔这才去询问母亲:“妈,你怎么乱把别人家的小孩子带回来啊,还做什么鸡蛋饼。”
母亲置若罔闻:“我的收音机呢?我的收音机呢?”她走进房里去四下翻找。
周小柔倒在沙发上。
文昊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对不起……”
周小柔看也不看他:“不关你的事。”
文昊道:“你生我的气了?”
周小柔道:“没有。”她站起身来,“我还要赶去上班。”
文昊在身后叫住她:“小柔,我觉得……”他口气犹豫,“阿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周小柔停顿一下脚步,良久才应道:“我知道。”
文昊迟疑道:“我明天起就得去上班了。阿姨怎么办?”
周小柔愣了一下,答道:“没关系,交代她乖乖待在家里就好。”
文昊问道:“行不行啊?”
周小柔强笑道:“行行行,一定行的。其实她很少乱跑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很乖的。”
文昊笑了笑:“那就好。”
周小柔也笑笑:“我走了。”
整个下午,周小柔都在翻看报纸杂志,又上网搜索了一堆有关资料。不知不觉已至下班时分,同事们渐次走人,周小柔收拾东西,手碰到那份《时尚周报》,心念一动,顺手把报纸塞到包里,这才关门离开。
刚步出大厦,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至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小柔?”
周小柔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何景年!”
何景年笑吟吟地说:“一块儿吃顿饭?”
周小柔下意识地四下看看,何景年笑了:“放心,他不在。”
周小柔也觉失态,掩饰地笑了笑。
何景年走下车来,替她打开车门:“不过,确实是他告诉我你在此地的。”
周小柔顿觉不自在:“是吗?”
何景年笑道:“别这样了。要是真不介意,就该云淡风轻,再见亦是朋友才对。”
周小柔笑起来:“何兄教育得是。”
何景年看她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你一点也没变。”
周小柔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抚面孔:“变老了。”
何景年失笑起来:“真的好老。”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周小柔道:“我妈今天有点不舒服,我要早点回家。”
何景年道:“那好,我们就在附近随便吃点好了。”他笑着看她,“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也在此间大厦上班。”
周小柔喜道:“啊,真的啊?”心里一下豁然开朗,难怪许臻和会在这里出现,原来是因为何景年在这里。
“猜对了。臻和偶尔会到我这里来。”何景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周小柔轻轻一笑:“他还是什么都不瞒你。”
何景年摇摇头:“错了。这些年,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
周小柔奇道:“嗯?你刚才不是说……”
何景年道:“他喝醉了,才提起的。”他颇具深意地看她一眼,“他才是真正耿耿于怀的那一个啊。让我猜猜,一定是碰到了你,所以他才喝得那么醉。”他抱怨起来,“那天他吐了我一身!又烦我服侍他一整晚!”
周小柔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吃点什么好?”
“泡椒鱼头,我记得你最爱吃。”何景年踩下刹车。
虽然是最爱吃的菜肴,但心中挂念着母亲,周小柔吃得心不在焉,只匆匆撩拨几口,便开口说道:“景年,今晚谢谢你了。我还要赶着回家。”
何景年也不挽留:“改天再联系。”接着便开车送她回家。
“环境不好。”他皱皱眉头。
周小柔笑了:“够了。”她冲他扬扬手,“拜拜。”
他点点头:“拜拜!”
她三步两步奔上楼去,文昊在看电视,米兰在擦地板。周小柔简直败给了她,叫道:“喂!你又擦地板!”
米兰头也不抬:“闲着也是闲着。”
周小柔无奈摇头:“我妈呢?”
文昊答道:“阿姨今晚胃口倒好,吃了两碗饭呢。刚才进房里去睡了。”
周小柔搁下包:“哦。”她伸伸懒腰,“我去洗澡。”
明明一整天什么也没做,但却累得厉害。周小柔洗了个冗长的澡,这才爬上床去睡。
半夜里,她听到母亲起身,在房里窸窣走动一会儿,又进了客厅。周小柔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母亲似乎打开了电视看,周小柔放下心来,翻个身继续睡去。
天亮时被手机闹铃吵醒,头脑有些昏沉,像是感冒了。她跑去厨房切块姜片,在太阳穴狠狠地擦了几下,米兰走了进来:“今早阿姨怎么没听收音机?”
周小柔愣了一下,拍拍脑袋:“晕了,我妈不在客厅?”她探身去客厅,奇怪起来,“咦,怎么不在?我以为她在客厅。”
她匆匆下楼去寻找,四处不见母亲,心头焦躁起来,眼看上班时间就快到了,不由得又急又恼:“又上哪儿去了!”她喃喃道。
不一会儿,文昊和米兰也下楼来。
“附近是否有麻将台子?”米兰问。
文昊答道:“附近连个公园也没有,哪儿来的麻将台子。”
周小柔两眼含泪:“到底跑哪儿去了。”
米兰看看腕上的表,犹豫道:“小柔……”
周小柔急忙道:“你快去上班吧。”
米兰道:“你才找到工作,也不能迟到啊。”
周小柔抬起头来,急道:“那还能怎么办?”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串陌生数字,她心里一凛,直接掐断电话。她没料到自己的记忆力如此之好,这个号码曾经打进来过一次,她便已铭记在心。
稍臾,手机再度响起来,仍然是他。周小柔深知他的脾性,这个电话若不接,他定不肯罢休,于是微侧过身子,低声不客气地道:“许少,我与你没有话说。”
那头的许臻和气定神闲:“我也觉得,不过阿姨好像不这么想。”
周小柔的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什么?”
许臻和说:“阿姨一大早就来找我。”
周小柔大吃一惊:“什么?”我的天。母亲是怎么找了去的。
“她拿了张报纸,逢人就问,臻和在哪里?终于有好心人带她至我办公室。”许臻和答道。
啊?周小柔心念电转,立刻想到昨天被自己顺手塞到包里的那份报纸,顿时后悔不迭。没想到母亲那么巧就翻到了那张报纸,还巴巴地找了去。
虽然难堪,但总算知其下落,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周小柔低声说:“不好意思,我马上过去接她。”
“中山路,中山大厦。”许臻和言简意赅,挂了电话。
文昊与米兰关切地齐声问:“阿姨有消息了?”
周小柔点点头,笑道:“你们赶紧去忙吧,我过去接我妈。”
她招手叫车,上车后对司机说:“中山路,中山大厦。”出租车司机自后视镜瞥她一眼,不无欣羡地说:“在里头上班啊,好工作啊。”
周小柔含糊地“嗯啊”两声。
趁这空当,周小柔给姜想发了条短信:“我有点事,帮我挡挡。”
姜想很快回复过来:“OK。”
出租车很快抵达中山大厦。下了车,踏进大厦,周小柔这才想起忘了问许臻和身在几楼,于是把电话拨过去:“许少,请问您在几楼?”
“往右看。”许臻和说。
周小柔疑惑地往右看去,这才发现大堂右侧靠墙处的沙发上,坐着母亲和许臻和。母亲手执勺子,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桌上的一碟糕点。大约是觉得好吃,于是抬高手,把勺子递到许臻和唇边,许臻和也不以为忤,笑意吟吟地张嘴吞下。
周小柔疾步上前,语气里不免带了些许严厉与不满:“妈!”
周母抬起头来,看到周小柔,顿时喜气洋洋:“小柔,臻和啊。”她指指许臻和,“是臻和啊。”
周小柔眼眶一热,强忍着道:“妈,跟我回家。”
母亲却不肯:“我不回家。”她靠近许臻和,孩子气地问道,“臻和,我去你家好不好?”
周小柔又怒又急,叫道:“妈!”
许臻和淡淡地看她一眼:“那就让阿姨去我家吧。”
周小柔一口回绝:“不行。她是我妈,干吗要去你家。”
许臻和抱紧双臂:“随便你。”
周小柔伸手抓住母亲的胳膊,低声道:“妈,我们走!”
周母甩开她,瞪大眼睛:“我不走,我不走。”接着,呜咽起来,“我不走,他明明是臻和……”
周小柔正待发作,手机响了起来,是姜想:“小柔,赶紧过来,20分钟后开会。”
周小柔深吸口气:“好,我马上来。”
许臻和道:“我不会让阿姨少一根汗毛。”
周小柔咬咬嘴唇:“那就麻烦你了。”
许臻和眼中晶光一闪,唇角隐约露一丝笑意:“不麻烦。”他很客气地答。
周小柔转而嘱咐母亲:“那你乖乖的,我下班了来接你。”
周母兴高采烈,一个劲地点头:“嗯!嗯!”
周小柔看也不看许臻和,低声道:“谢谢。那……我就先走了。”
许臻和微微颔首:“不送。”
步出大厦,周小柔才觉恍惚,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仿佛荒唐的黄粱梦一场。
她匆匆赶到办公室,姜想直冲她招手:“走走走,就等你了。我说你有点不舒服了,下楼买药去了。”
周小柔感激地道:“谢谢。”
两人刚到办公室,曾曾便带着两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各位,这两位将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作为我们的老师,负责教会我们使用排版软件。”她微笑着逐一介绍,“小黄老师、小李老师。”
凌琳手里转动着钢笔:“下月一号,我们的第一期报纸就要出版上市,大家多用心点。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可以问曾曾。”
姜想凑近周小柔,轻声说:“你看,大家小姐做事就这样,还没个样子呢,就想着偷懒了。”
“大家下午先把各自的栏目设置方案发到我的邮箱。”曾曾说。
“嗯,还有一个,谁能拉到广告,按广告费提成百分之三十。”凌琳说。
明亮轻轻吹声口哨:“好耶!”
凌琳笑道:“大家努力吧。总之,工作努力,我不会亏待大家!就这样,散会!”
才至傍晚五点,熟悉又陌生的那个号码便发来了短信:“峥嵘小区一组团4B18C。”
周小柔收拾东西出了门。一路上,她心思荡漾,过去的一切,像电影片段般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其实这些年,她虽然始终挂怀于他,但生活奔波,使她从来没有多余时间去回想从前。这么说也不确切,其实是每次想念突起,她便生生掐断了源头。
她打了辆车直奔峥嵘小区,心里暗自肉疼,这一天之中,仅是车费,就远远超出平日预算了啊。这年头,真是花钱容易挣钱难。
峥嵘小区地处市区最繁华地段,仅听这名字,就知道此地非一般住宅小区。小区入口建得大气奢华,却无一分张扬之意。进入小区,步行良久才看到碧瓦青砖,毗邻的喧嚣在此地戛然消失;小区里绿树成荫,花岗石铺就的人行道上,一群小鸟哗啦啦地跃下觅食,听到脚步声,并不惧怕,有车辆急驰而过,小鸟们才唰地飞起,散落在枝头。
周小柔有点惆怅。这种地方,真的很适合相爱的人们栖息,顺理成章地白头偕老。她长吁一口气,各有各命,这不是属于她的那一类,多想不过是自寻烦恼。
她问过保安才找到一组团,又兜转良久才找到4幢B座。她打电话上去:“麻烦您把我妈妈送下来好吗?”
“阿姨刚刚睡着。”许臻和淡淡地说。
周小柔轻轻咬了咬嘴唇:“麻烦您叫一下她。”
许臻和的声音倏地添了几分寒意:“我不会吃了你。”
他一动怒,周小柔便情不自禁地畏缩了一下:“哦,那麻烦您……嗯,开一下门。”她有点结巴起来。
电话挂断了,她尝试着伸手推一推玻璃门,门已经开了。她找到电梯,摁下了“18”。一梯一户的户型,18楼唯一的住户,已经微微敞开了门等她。她站在门口,深呼吸,这才推门而入。
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宽敞的客厅空无一人,周小柔有点慌乱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许臻和的声音淡淡响起:“右手边的客房。”声音来自头顶,周小柔抬起头,看到了许臻和。他站在楼上,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迅速地收回目光,径直朝右边的房间走去。
连客房也装修得尽善尽美:梦一般的浅紫、奢侈的水晶灯、厚厚的地毯……周小柔忍不住又腹诽一阵万恶的有钱人。
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唇角露出一朵满足的笑容,像调皮的孩子终于拿到了心爱的糖果一般。
周小柔俯身过去,轻声叫:“妈……妈妈……”
周母动也不动。
周小柔心急,伸手去晃晃母亲的肩膀:“妈……”
周母困难地睁开眼睛,像是良久才认出周小柔:“哦……”
周小柔把她扶起来:“走吧,我们回家了。”
周母顺从地答:“哦……”
两人走出房门,周母疑惑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啊?”她奇怪地看了周小柔一眼。
周小柔避而不答:“回家我给你做鸡蛋饼吃哦。”
周母高兴起来:“好啊,好啊……”
走出大门也没再看到许臻和出现。坐在出租车上,周小柔犹豫半晌,还是给他发去一条短信:“今天谢谢你。”
手机一直静悄悄的,他始终没有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