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和偷书人;俱乐部;我讲了自己经过的一件事情
我睡到上午九点钟,被人唤醒。张三从门缝伸进脑袋,热切地说:
“那边在办丧事。你不想去看看吗?”
天底下我最不想看的,大概就是别人的丧事了,不过既已睡不成觉,看看也无妨。
死者是个老太太,住在村子东面一个很旧的小院子里。据观者的窃窃私语,她的两个儿子,各自另住,不和她一起过,但平时对她照顾还好。她活到七十多岁,身体一直健康,这次在睡梦中去世,村民说,“对双方都是福气”。
死者院子的门口,有白布扎成的幛子,花圈,不停播放音乐的录音机,人们进进出出,乐乐呵呵,如同莅临一件盛事。这种风俗,我早有见闻,并不觉得新鲜。我本想进到里面,看看小村的丧事,有无别致之处。张三把我拦住,说,一旦进屋,又要鞠躬(说不定还要磕头),又要签名,还要交赙金。我对他说:“您对我国的一些事情,比我还要熟悉呢。”
我以为,要到出殡那天,才会摆酒席之类;这里的风俗,则是从今天便开始。张三几次提议要去凑热闹,因为我的反对,在午饭前后一直心神不定。午饭后,我邀张三来到山坡,欣赏右面一大片正在开花的梨树林。张三有点勉强,走到半山坡上,还频频回头。坡上的风景,总算让他把心思从山下的大酒碗那里移开,天气非常暖和,蜜蜂飞来飞去。
“美是什么呢?”张三说。
我不知道他是在感叹,还是发问。
“不知道……我现在倾向于认为,美感是咱们的第六感官……或者第七……对某种提示的朦胧接受……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么抽象的事情吧。”
“那你一定喜欢游山玩水了。”
“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可低估。”我说,“昨天我们的谈话过于沉重,我相信,如果那时我们身处此地,就会挑选些可爱的话题,不讲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
“是的。那么,您今天打算向我介绍什么故事呢?”
“我还没有想呢,我在想的是,为什么你的口气,好像我每天都欠你一两个故事。”
“瞧啊,”张三说,“瞧那两个年轻人。”
对面的梨树林里,一对青年男女,挽着手儿在游玩。我羡慕地看着他们。
张三说:“可爱的年轻人。”
我说:“可爱的生活。”
他说:“旅行是多么好的事。我最喜欢的方式,是随意上路,走到什么地方,便是什么地方,不高兴就离开,高兴便住几天,正如我这次来到这个村子。”
我说:“我和你相反。我总要计划周详,才放心上路。”
“那您是不是每到一地,先买类似说明书的那种东西,然后按图索骥,一样一样地拜访?您是不是在家里的什么地方,藏着一张大地图,把自己去过的地方,涂成蓝色,想去而暂时未去的,钉上图钉?”
我听出他的嘲笑之意,但也只好承认:
“我是涂成红色的……这有什么不好吗?”
“您每到一地,总找些有名的地方,把它拍下来,尽管那种相片,在每一个人的照相机里,都是有的;您还要请人——如果您是一个人前去——帮忙,和那大房子或大水坑之类的合影?”
“您尽管讽刺吧,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您喜欢哪类风景呢?”
我提了几个名字。
我说:“这些都是最美丽的地方,如果你去过,你也会倾倒的。”
张三说:“你说的几个地方,我去过其中的一半,去过之后,就不想拜访另一半了。”
“为什么呢?”
“我更喜欢开阔些的地方。可能是我性子粗,对纤秀的事物,尽管也羡慕它的精致,总以为格局太小。”
“趣味是很难分高下的,我想。”
“是的。不妨看作是不同的气质。喜欢假山,精致的花树和小径,小摆设,玉石,茶具,这是一种气质;喜欢荒漠,雪原,高山,宽广的河面,这又是一种气质。”
“也许你的口味,被你说的这一类磨粗了。你说的那类,我当然也喜欢,不过,精致、灵巧的形状,富含暗示的溪谷和安静的小泊,更能让一个人平静下来。”
“我要是想平静,在希里花斯就能办到。我喜欢的,是能让我意识到世界之大的事物,而不是给我错觉,让我可以假装在所谓的小天地里就能满足对自然界的所有好奇之心。比如您刚才提到的一座山峰,我知道那在贵国是非常有名的,我恭恭敬敬地爬过了,也觉得它非常美丽,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它都更像是个假山,贵国的人,总是说它富于变化,可在我看来,那些变化,顶多可以比作一个人对着镜头做出各种姿态,只符合狭小的智力和兴趣。”
“我本来想给你讲一个微雕家的故事,听你这么一说,我只好略过不提了。”
“您尽管讲来,我一定爱听。”
“还是算了吧,反正那个故事,也很枯燥。但我要为他的喜好,说几句话。细微之处的粗糙,印证着精神的懒惰,或是被一些空洞的东西鼓舞,却看不见实际的事物。一个浮躁的时代,留下的东西,不论是建筑还是书籍,往往外表虚夸,却没有感动人心的细节。”
“我同意,但细致的,并不一定是小的。另外,生机勃勃的人,对外界有无穷的兴趣,他可能在每个细节上耽搁的时间不多,但那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只有当他老了,不再兴奋了,才玩味他的收藏,在每个细节的局部留连,他只能欣赏同他的气质符合的东西,不再接受任何挑战了。”
“尽管您这么说,您还是在咱们眼前这个山村,一住好几天。难道它合你的口味?还有这片梨树林,我观察,你好像也很爱看呢。”
“是啊,当我说更喜欢某一类景色的时候,并不否认别种的美丽。说到旅行,我最喜欢的,还是在路上,我甚至喜欢在火车上过夜,睡得最好。”
“那有什么好呢?”
“旅行的一大妙处,是离开,从家乡离开,从熟悉的所有地方离开,还有比在车上,更符合这一意义的吗?每一秒钟都不在原地;一件东西吸引了你的眼睛,比如天边的一棵树,不到几分钟,就消失在车窗后边了……你用不着停下来,用不着研究或仔细观察,用不着记忆你看到的,用不着担心会对美景厌烦,因而怀疑自己。”
“您属于那种烦躁的旅行者。”
“烦躁……我倒没这么想。”
“您喜欢钓鱼吗?”
“不。应该说,非常不喜欢。”
“我猜如此。”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是掠食式的旅者。那一种,我是见过的。有一次,我在一棵树下休息。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伙人,围着这棵树照相。我觉得我妨碍他们了,但不等我让开,他们就消失了。然后又来了一个家伙,另一个家伙,一对老夫妻,另一对夫妻……我想,是不是我身上有什么异样。我走开几十步,回头一看,才知道那棵树特别高大。”
“我发现,一有刻薄的机会,你很少放过呢。”
张三:“是啊,这是我的毛病。您也经常旅行吗?”
我说:“以前勉强可以算得经常,现在懒了,卧游的时候更多。”
“你是说读书吧?”
“不全是。有的时候,在脑子里,把去过的地方,回忆一下,或者把没去过的地方,想像一下,也是有些乐趣的。特别是有一类所在,你以为你没去过,实际上你已经去过了,若不相信,便去看看,十次总有七八次,没有一点新奇的感觉,再考虑到出行的花费,折算一下,卧游也不仅仅是自我欺骗了。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人,他,非常不幸,有严重的残疾,偏又喜爱变化万端的自然界。限于健康,没办法出游,除了书籍,他还买了许多地图,在家里看。他看地图,所发生的想像,一定是咱们不能达到的。这个人,如果有机会,我要介绍你认识的,有非常令人愉快的性格,和他在一起,如沐春风,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身体的缺陷。我想,这至少有一半,得归因于他对世界的热爱。顺便说一句,他还是个非常有名的地图收藏家。”
“我一定要认识一下他。方才您说到读书,我想,您一定读了不少的书吧?”
“说来惭愧,尽管我有许多闲暇,读书却并不多。我认识几位真正爱读书的人,据他们说,如果可以听到古往今来最有智慧的人谈话,谁还愿意和旁边的人聊天呢?如果可以在想像中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景色,谁还愿意去什么琐碎的这个山那个沟呢?如果可以旁观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事变,谁还会操心街头的小事呢?”
张三批评说:“听着不像是讨人喜欢的性格。”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享受过阅读乐趣的人,没有不承认它的美好的。我少年时,随便抓起本书来,都读得津津有味,随着年龄增长,这种能力一点点失去了,便是读到最好的书,那乐趣也大不如前了。所以我羡慕那些仍能浸泡在书本子里的人,他们用这种办法,和外面的纷扰保持距离,这是不是也得算一种合理生活?”
“我想是的。那么,你没写读书人的故事吗?”
“我写了一个偷书人。”
“偷书人?”
“是的,而且,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你逗起我的好奇了。”
“我有一个做警察的朋友,有一天,拿了厚厚一沓纸来给我看。听他说,事情是这样的。”
“有个公共图书馆,抓到一个偷书的人,便叫了警察。本来这是顶小的案子,训斥几句,罚一点钱,就要放掉,何况此人已上了年纪。但图书馆方面,因为经常丢书,便把恼火,发泄到这老人身上,坚持要警察去搜他的家,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赃物。”
“到了他的家,大家都吃惊。他家的书籍之多,顶得上一个小图书馆,至少有五六万本。最有意思的,是他有两只书架,单独用来摆放从图书馆偷来的书,有一千来册哩。”
“哦!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
“而且,这个人生活优裕,不会是为了节省买书的钱,才去偷书。警察把这雅贼请到警局,和他谈话,觉得他头脑有些奇怪,口齿又极不伶俐,便给他一支笔,让他把作案的经过和动机,写在纸上。”
“你的朋友拿来的,就是这些纸了?”
“是的。我看了之后,觉得是珍贵的记录,抄写了一份,现在还放在我的家中。这个人,姑称之为L吧,无疑是有些神经质,但他对书的喜爱,十分感人。你如果不嫌厌烦,我可以凭记忆,尽量复述一下他的口供。”
“我很想听。”
“他讲了他偷第一本书的经历。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图书馆的浏览室,在书架间徘徊。那里有崭新的出版物,也有古旧的藏品,有严肃的论著,也有动情的诗文;有的书每一页中都有有益的知识,有的书风趣宜人,有的沉闷却内心丰富,有的活泼可喜,令人微笑。他是个挑剔的读者,过于花哨的封面,道貌岸然的装帧,都会激发他容易厌烦的天性;很多书他读了几页,就废然而止,也有的书,他认真读完了,却不知道读出了什么。当然,他是个爱书的人,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希冀有意外的发现。但是,在读到一本喜欢的书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喜欢读什么书;他也是如此,漫无目标地扫视一排排的书脊,一些标题会使他的目光停留一下,偶尔,他抽出一本书来,略一翻看,还是放了回去。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本陌生的书,缩在几本厚重的书籍之间,蒙着很厚的灰尘。”
“他不是第一次逛到此处,却是第一次发现这本书,这使他好奇地走近一步,看了看标题。那不是一种能吸引人的标题,而且这本书外表平常,装帧朴素,既不新也不旧,所以一直在这里,躲过他的注意,也没什么奇怪。他继续向前走,转到书架的最后一排,没有找到适合今天心情的读物,又向回转。他再次经过那个地方,迟疑了一下,抽出那本书,随手翻看了几页。不过是些平常的文字,他失望地将它放了回去,不是失望于那本书,因为他原来没对它抱什么指望,而是对自己失望,怀疑自己正逐渐丧失从阅读中得到快乐的能力。”
“回到家里,他总是觉得有什么心事,又想不出是什么。上了年纪的人,往往如此,他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也不去多想。到了半夜,突然从睡梦中坐起来,想起了从那本书中,读到的几行字。那本来是平常、朴素的表达,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像钻石一样在他心里发光。他再也没睡着,焦急地等到天亮,又等到图书馆开门的时分,急跑几步,赶到那书架前。那本书还在那里。整整一个上午,他的眼睛不曾离开书页。”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抬起头,叫道:‘这样好的书,怎么会闲在架上?它应该不停地穿行在所有读书人的手中,被所有的人争抢,又被所有的人精心爱护;它应该制造出无数个笑容,又引出无数滴眼泪,本该有多少人,被它改变了生活……瞧这里的记录,连一次也没有借出过呢,没有一个读者,在这张小签子上,留下名字或者证号之类。一定有无数次,眼光从它身上掠过,就像我昨天一样,难道就没有一次停留吗?我才不相信。至少有若干次,有人打开它,也像我昨天一样,又合上了。一个朴素的美人,只因为不会说动听的辞令,或者不会精心打扮,就被所有的求婚人忽视了……但美人会衰老,书可以历久弥新哩。瞧,它给人买来,登记,放在这里,已经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够让帝位更替,将军下野,诗人告别了天才,画家磨损了眼睛,种子长成大树,儿子变成父亲,连剃头匠,也不知换了多少把剃刀哩;三十年,竟然没有一个人读它,这也没关系,瞧这书页的香气,一定比三十年前更纯粹,这落叶一样的黄色,不是更让书中的每一个字,都熠熠生辉吗?这些灰尘,倒保护了你,免受那些不洁净的手指亵渎。咱们相遇,是彼此的福分——不,我这样说,未免太高看自己,只能说是我的福分,因为你,无论有没有读者,品质一点也不会因其改变。’”
“他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就把那本书,放回到书架。”
“每次去图书馆,他都要看望这本书。他的心思,又是盼望有人注意到它,又是怕人家发现它,仔细分析,还是后一种的成分更多些。因为这一本书,他来图书馆比以前更频繁了,后来他对自己说:‘这算是什么?我这样做,未免不负责任。我不在的时候,随便哪个人,都可能把它损坏,比如是为了取别的书,把它粗暴地推到旁边,甚至跌在地上,把书面撕破,把唾沫沾在上面。管理员给新书腾出空地,说不定会把它当成废纸,卖给小贩,然后不是和什么下流的读物,一起摆上街边的小摊,就是进了造纸厂,化为浆水。就是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又岂是它乐意的?看它的左邻右舍——看这本书,或是这本,怎么配与它相伴?和这些书并排在一起,真是羞辱。我的家虽然简陋,总比这里,要好一些。’于是他把这本书,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带回到家里。”
“从此,他专门到图书馆搜索,看看还有什么书,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到最偏僻的书架,拂开积尘,仔细看书的名字,读书的内容,看是什么情况。每次离开,他浑身上下,都是尘土,管理员早熟知这位老先生,顶多笑笑,绝想不到他的腰间,大有夹带呢。他自命为图书馆中的侠客,专门救出受人冷落的好书;还有一种书籍,读者很多,却不知爱惜,污损了书页,他就叹气说:‘最高洁的美人,也会吸引最卑下的登徒子,这也不是书的错哩。’赶紧偷回家,免受俗人的荼毒。”
“他把这件事,做了竟然有十年之久,积攒自然可观。一个人对书的爱恋,能到如此强烈,也是可叹。”
张三叹息了一会儿,又把话题挪到另一个地方。
“您这个行业,一定有机会接触艺术家、学者之类。也许是我没看到,反正我不记得你写过这类人物呢。”
“我原先的想法是,沉醉于艺术,是多有乐趣的事。不过,随着我认识的艺术家渐多,这个看法有点动摇。一方面,那种生活方式,追随自己的兴趣,十分吸引人,特别从我们这些外人的角度来看;另一方面,我又了解到,如果这个艺术家在艺术上有野心,就得经常苦恼了。”
“为什么呢?”张三问。
“我认识这样一位画家,一位标准的画家,在学院有教席,有学生,在社会上有地位,有买主,价格不高也不低,一万元一尺——”
张三接口说:“他还嫌少吗?要是我随便画点什么,都能卖到一两千元一尺,我就不做别的了。”
“如果你画得好。”
“好吧。他活得很不错,又有什么苦恼?”
“他的生活是好的,家庭也好,最近打算自己在山里盖所房子,正忙着做图样呢。但这位画家,年轻时眼界高,自期也高,想的是做一位大艺术家,要在艺术史里,占一章节。他三十岁前,几乎没卖出过画,穷得连吸烟,都得一支支计数。过了三十岁,他的画渐渐有人买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理,但有钱进来,总是好的。”
“我和他相熟,几次听他说,现在不必发愁卖画的事,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画画,却画不出好的,原先曾为之激动的,现在或者忘记了,或者麻木了,偶有想法,却不知其高下如何,丢掉了自信。像他这个行情的画家,全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他的眼里,无非平庸。他一边批评别人,一边也和大家一样画画,但心里一直有个念头,以为自己要高明许多,只是画不出而已。”
“多么奇怪的话!画是画的,又不是想的。别人或许有更高明的想法,也只是没画出。”
“是啊。这一点他也清楚,所以有点苦恼哩。”
“你说的这样,让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位画家。他是画油画的,才情也好,野心也勃勃。他本来是不怎么爱读书的人,为了画画,订了几十种杂志,买了一屋子书,愁眉苦脸,每天都要读一会儿。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说:”
“‘了解呀,了解最新的情况。’”
“我奇怪地问:‘什么最新的情况?’”
“‘哲学界,画界,等等,什么是最新的,哪些是最好的。得知道时代的最高点在哪里,不然,自己落在后面还不知道呢。’”
“他对这些情况,确实了解,所以看不起同行,以为他们关在屋子里瞎忙,不知秦汉。他自己的画,费许多心思,又要跟上时代,又要有所立异,画里每样因素,都权衡再三,又要有来头,又要有去处。经过这么一计算,他的画——”
“一定很好啦。”
“糟糕透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画家应该研究的只有两件事,他画的东西,和他的画笔。而他在意的是所谓时代精神——”
“这难道不对吗?”
“那要看他的目标何在了。个人的体验,只是点缀,使之在外观上与其他有所区别,要成为伟大的作品,还是得处理那些永恒的问题才行。”
“是吗?”
“要说清我想说的,一时难以措辞。不如还是讲故事吧?”
“你有什么新的故事?”我问。
“也许有一个。不过讲它之前,有些事得予以澄清。”
“什么事?”
“你是否接受,人类有所谓的命运或目的?”
“有点难呢。”
“这是个意外的回答,本来我等着你说接受或不接受。”
“一方面,我当然希望有你说的那种东西,要是没有它,我们的好多事情,不是没了意义,就是得重新来赋予意义。另一方面,所谓的命运或目的,特别是后一个词,总是让人利用,使我对它很有戒心。”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借助我对文学的知识,打个比方。在我看来,从古到今,一直就有人——以及,在他们的影响下,几乎所有人——觉得自己对历史有足够的了解,可以把人类过去的事情,整理为一部戏剧,一些各自的行动,都被纳入情节,被身外的动机推动,我们生活在第一幕,却自信掌握了全部剧情,或至少到第四幕,所以咱们的一种顽固的癖好,是把人召唤到一起,放下手中的活计,停止喧哗——‘让我们都听导演的,让我们都听导演的!’这个声音已无数次响起,如果我对人性的判断不是错得离谱的话,以后还要无数次响起。为了争夺导演的职位,人们作战,死亡枕藉,尽管这些死者,没一个是候选人。既已把历史理解为带有戏剧性的东西,我们就理所当然地相信并要找到那主线,那动机,那规律,仿佛每一个人都成为牵线木偶,乃是人类最大的荣光,值得欢喜。把主线延长,让动机发展,我们自以为看到了未来,自以为已经理解了命运,并准备把我们给自己写的剧本,快快地演完。”
“我并不是在否认某种集体命运。但那命运,是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我想,谁也没办法知道。或许,一边寻找,一边创造一个来备用,是聪明的办法;或许,这两种努力本来就是一回事。当然,还可能是,就是命运根本没有,也造不出来,所谓命运,不过是对咱们的基本行为的曲解,因为这些行为投射到大的规模上,比如历史这样一种巨大的规模,映出来的模式,很容易让咱们对自己发生幻想呢。”
张三说:“我同意你的警惕。不过,如果不从形而上学方面,而是从历史方面来看,你也许会同意,人类对自己命运的信心本身,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那命运本身——如果它存在的话。你担心的是,哲学家和国王们,打着这个旗子,来干涉大家的个人生活。从过去和现在的情况来看,那确实是实际的情形,而且很严重,不过,在咱们的闲谈中,你可以放心,我既不是哲学家,更不是国王——我这么说自己是不是有点可笑?不管它,我向你保证,在我看来,最基本的问题,只来自最整体的和最个体的,也就是说,只来自对整个人类的考虑和对个人的考虑,甚至中间的那一大片,我是不太在乎的。”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说法,一半是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没有清楚的想法,一半是因为我想听故事。我担心,如果我和你争辩,你也会没完没了地同我争议,而不肯讲故事了。”
“好吧。”
希里花斯有个古老的俱乐部,坐落在一所老房子里,连看门人,瞧着都有九十岁了。出入的人稀少,多是些衣着平平,低头弯腰的老家伙,但谁都知道,这个俱乐部,是有一点了不起的,证据之一,是我国历史中那些最有名的学者、艺术家、科学家,十个中倒有七八个,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
普通的学者,对这个俱乐部,有几分嫉妒,更多的,还是冷淡,觉得它和自己没有很大关系。我们国家科学院的院长,名望很高,别人和他提到那家俱乐部,他只是笑一笑,不回答。别人以为俱乐部里的人,再了不起,也不过到他那个程度,说不定还不如他。但他心里,是希望俱乐部恭而敬之地请他加入的,等了许多年,不见动静,心里就有些不平。他名声、地位,一样也不缺的,担心的只有一点,希里花斯的学术史,按老规矩,由那俱乐部来编写,院长不由得关心,对方会怎么形容自己的成就。
有一天,院长路过那家俱乐部的门口,在车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从俱乐部出来。他说:“我不是看错了吧?这家伙难道不是我的下属吗?他难道不是我在大学里的同学吗?他难道不是才具平庸,一点也赶不上我吗?他倒是成员!他们一定是嫉妒我的成就,故意与我为难,想消减我的名声。”到了科学院,便对秘书说,某某一来,就让他见我。
他见到那位下属,怒气冲冲,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下属说,他也是刚刚加入,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院长托他前去打听,顺便问一下,正在编写的当代学术史,用了多大的篇幅,描写他的成就,是否有所诋毁,有所忽略。第二天,下属打听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学术史中,并没有他的名字。
这一下,院长气得喘不过气来,他赶忙喝了一大口酒,不然一定昏迷过去。他镇定下来,冷笑说:“那帮家伙,原来一点也不公平,我如此地位,居然被如此轻视,他们不写我,难道倒要写你?”下属谦逊地说,自己才疏学浅,只在一处脚注上,被提到过一次名字。院长不等他说完,拿过酒瓶,咕嘟嘟一气喝完,才缓过气来。
第二天,院长带全了自己的著作和奖牌,早早地来到俱乐部问罪。看门人见他激愤难捺,一时打发不走,只好到里面,请出一个老人。这老头儿听说如此这般,便说:“您既然如此自许,我便请教您三个问题,看您如何作答,再谈别的事情。”
院长强憋住一肚子气,且看他如何说法。
老头儿说:“我这三个问题,第一个是,您是从哪儿来的?”
院长说:“我是从家里来的。”
老头儿说:“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院长说:“我不是来到你这个鬼地方了么。”
老头儿说:“您是怎么来的呢?”
院长说:“我是乘车来的。”
老头儿朝他笑了一下,冲着他的鼻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院长暴跳如雷,又没个奈何,回去便冲那位下属发火。下属想了想,说:“院长,按俱乐部的章程,成员要记得的,须是最古老,也是最源自人类内心和根本处境的一些问题;要关心的,是整体的命运。我们研究的事物可大可小,要说小的,有的比针尖还细,画出的场面,有时平凡得几乎没人留意呢,但心里时时刻刻,都纠缠着那最终的问题,每饭不忘。那就像精神的背景,不管做什么,无不在那背景之中。您的才能,胜我十倍,但恕我直言,您这些年里,早已失去方向了——可您还是给希里花斯指路的人呢。您要是能够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您的方向在什么地方,我就到俱乐部里说服他们,让他们认识到您的伟大。”
院长听了,只是叹气,以后便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三说:“那你讲一个生动的吧。”
“说到这方面,我想起一件事,在我年轻的时候——”
张三打断我说:“每次听你说‘我年轻’云云,我都觉得别扭,别忘了,在你面前的人,是个长者哩。”
我笑着说:“您比我年纪大,但也不怎么像个长者。好吧,那我就说,在我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时候,喜欢旅行,又没有钱,经常和人结伴,为的是省些开销。有一次,我加入了一个挺大的团体,这些人,是自己凑起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什么地方来的都有。”
“我们在一条河边迷了路。通常,顺着河流,总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但我们走了两天,没见到点人烟,连人的脚印也没见到,不由得发了慌。”
“那条河流,曲曲折折,分出许多岔来。我们一共有二十来个人,自然意见不一致。每到分岔的地方,该往何处去,都要争论,还有主张不要乱走,原地等待的,也有主张放弃这条可恶的河,翻过山坡,河两侧都是山坡,所以其中有主张翻这一个,也有主张翻那一个的。”
“我们食品充足,取水又容易,所以也不是很惊慌。但总在山中乱转,毕竟不是个头绪。像这样一个团体,如此情势,势必要有个带路人,不然大家乱吵,不是分裂,就是得不出任何一致意见而原地不动。”
“每天晚上,大家休息之前,就把明天的带路人选出来。我们选出的第一位带路人,性格稳重,却很不果断,所以只领了一天的路。第二个带路人,年纪太轻,脾气急躁,这是他的毛病,他的好处,是非常热心,每天爬高蹿低,比随便什么人都辛苦,看得出来,他是一心一意,要尽早找到出路的。”
“队伍里还有一个聪明人D,很有影响力,大家并没选他,因为他总是发牢骚,抱怨从一开始就不听他的,结果走错了路。其实一开始D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主意,但他坚持说,他当初的某个主张,一准是对的,但事已至此,难道还能再回去,按他的说的路走?何况我们也不都觉得那就是对的。”
“我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满腹怨气,好像受了大家的拖累。二十来个人中间,什么性格都有,有急公好义的,也有只打小算盘的;有勤快的,也有懒惰的;有坚忍的,也有手指上碰掉一块皮,便宣称连脚也不能走路了,除非有人背他,或至少替他负担包裹。如果有谁被大家厌嫌,D一定去和他交好,那种人总是没什么朋友,见他来接近,没有不高兴的。这些人便聚成一个小团体,嘀嘀咕咕,嘀咕的内容,不外是别人少分了他们口粮,或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们,或者领路人走在前面,偷吃了什么东西,或是某某采来可疑的野果,说不定是想毒死大家。他们就是这样,满腹怨气,别人越是高高兴兴,他们越不舒服,心里嫉妒,又不去和大家在一起高兴。”
“D这个人,十分聪明,这点我们都很看重,只是他心胸狭隘,一旦有意见没有通过,就气得不得了,以为别人是故意和他做对,别人议论别的事情,他总是觉得是在说他,万一牵涉到他一点,他就大叫大嚷,说自己的感情被伤害了,又说许多威胁的话。这个脾气,实在是没人喜欢,但在他看来,若不如此,别人一定欺到他头上来,其实我们忙着赶路,哪有闲心和他计较,他见别人不回击他,就洋洋得意,以为大家都怕他。每天晚上,他都要讲他从前旅行的故事,说来说去,不外乎他走过的路,比任何人的都长,而且他从前的旅行,才是精彩,我们现在做的,只能算是胡乱走走。大家刚到一起的时候,D曾拿出一支手电,给大家用,后来摔坏了,他便觉得所有人都是欠着他的,一遇到事情,就要重提这支手电,说它如何光亮,如何昂贵,如果没有它,我们早已死掉云云。”
“我看到他做自己的事情,又勤快又利索,但大家一同去做的事情,比如捉鱼,他总是说这事不符合他的意见,所以不去,或者虽然去了,却懒洋洋的,能少做就少做一点。捉到的鱼,分给每人,他一定仔细比较大小,掂量斤两,万一觉得自己吃了亏,立刻生闷气。D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私藏了零食,走到第四天,就偷偷拿出来,暗中送人。有人看见,便说D一定有所举动。果然这天晚上开会,他就提出,目前的领路人,已经带了两天的路了,也没有走出山谷,可见他的方法不对。”
“那个年轻人是急性子,听他这么提议,一生气就说,那么你来干吧。”
“我们都看着D。我本以为他一定正中下怀,踊跃响应的,但看他脸色,很是有点犹疑。这时多数人都哄然称是,有听厌了他的抱怨,想看他究竟本领如何的,也有本来就支持他的。总之多数通过,他想推辞也不知从何说起。”
“下一天,D就正式地领起路了。先是指东派西,作威作福了一番,然后就雄赳赳地走在前面,我想,如他真能出力,也是好事。但他运气不好,才过了一个小时,我们顺着走的河段,就分了岔。他东瞧瞧,西瞧瞧,又拿眼睛瞧大家,等了半天,也拿不出个主意。”
“大家议论起来。那几个同D交好的,看到风向不对,也大声说他的不是,又说自己一向不支持D的,都是上了他的当。逼得D急了,便说咱们不如原地休息,也许等一等,就有好事发生,被大家一致否定后,他又提议往回走,回到最开始迷路的地方,这话一出,大家都气急了。D又批评大家,从最开始说到最后面,总之,全部是别人的错,他是一点责任没有的。其实大家并无让他承担责任之意,本来,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推荐的道路一定就对,但看了D此时的模样,我们才明白过来,D原来一点真正的想法也没有,也不敢冒险的。”
“我们在原地耽误了一天。他不等罢免,自己就不干了,说是人多心不齐,没人配合他,总之很委屈。我们只好又选了一位带路的,从下一天起,走了两天,就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顺便说一句,D做过半天的领路人而失败之后,就变得通情达理一些了,抱怨少了,偶尔也肯做点事。等到我们一起找到出路的时候,他也和我们一样欢欣鼓舞呢。”
张三说:“这个故事也很平淡。”
我说:“平淡也罢,不平淡也罢,咱们可得下山了。”
这时太阳正在从西边山尖那个地方消失,山坡上的梨花,颜色变得很奇怪,用词语很难形容,每到类似的时候,我就要后悔,年轻时没有学习使用画笔。我把这个意思讲给张三,他说:
“你自己欣赏到了,还不够吗?”
我说:“说来奇怪,美这东西,总是想要和别人分享的。”
张三说:“也许美不是一个‘东西’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